赵佑泽说,“阿姐放心地嫁人吧,我已经长大了。静妃娘娘待我视如己出,我还有清河可以作伴。”
“不用担心我。”赵佑泽笑着补充了一句。
嘉善的双眸微暗,裴夫人忍不住地拿起巾帕擦了擦眼泪。她与嘉善对视了一眼,嘉善无声地点了下头。
裴夫人便将赵佑泽揽到了身前,她帮他理着发髻,贴向他的耳侧,轻声说:“舅母从宫外带了一位杏林圣手来,让他帮元康看看眼睛,好吗?”
赵佑泽微怔,而后才反应了过来,他小幅度地点头:“哦,好。”
第037章
赵佑泽的神情不像两人以为地那么惊喜, 几乎是镇静到了一种可怕的程度。嘉善盯着他瞧了片刻。
裴夫人忍不住开口问说:“有人来为元康看眼睛,元康觉得不乐意吗?”
赵佑泽的脸色十分白净,他静静地道:“没有。”
他伸出一个指头,挠了挠脑袋:“只是我记得, 小时候, 父皇母后也常为我请大夫来。可是都没有用。我怕舅母请的圣手看不好我, 反而惹舅母难过。”
裴夫人沉默了,她是闺阁妇人,从来心软。想到赵佑泽小小年纪, 便要常在这样的“希望与失望”中反复徘徊, 不一会儿,她的眼圈又红了起来。
嘉善也捏紧手指, 她微侧过脸去,轻轻地抹了抹眼角。
裴夫人强忍着欢笑上前一步, 将赵佑泽紧紧地楼进了自己怀里。
她小心地拍着他的背, 像幼时哄裴元棠睡觉一般认真仔细。裴夫人的声音有几丝沙哑,她道:“元康听话懂事,老天爷不会忍心, 真让我们孩子一辈子看不见的。”
赵佑泽点了点头,他抬手摸了把裴夫人的脸, 感觉指尖那块湿湿润润地, 他赶紧笑说:“舅母哭了,舅母怎么比元康还好哭。如果元康的眼睛能治好,那不是喜事嘛,舅母别哭。”
裴夫人忍着眼中的酸意, 她赶快用巾帕将脸上的泪痕擦干净,她道:“是, 是喜事儿。”
赵佑泽也学着裴夫人的样子,轻轻拍了拍她的背。
嘉善低声吩咐道:“将那位孔厉辉传唤进来吧,别让他久等。”
丹翠说“是”,便有小宫女将孔厉辉传召进了正堂。
孔厉辉名为孔厉辉。
他年近不惑,穿着一身朴素的粗布麻衣,一张面孔清癯,鬓角已经有几分花白了,不过那双眼睛倒是极为明亮。
孔厉辉身上有股很分明的药草香,还未走近嘉善身前,嘉善就闻到了,更别提赵佑泽。
赵佑泽耸了耸鼻尖,眉头微敛。
孔厉辉先向嘉善几人见了礼,见赵佑泽站在一旁,五官虽长得极为出色,可那双目无神。在他进来时,眼珠更是一动不动地,孔厉辉的心里有了些底。
他道:“需要医治的,是这位小殿下吗?”
裴夫人说:“是。他天生有眼疾,请您给看看。”
“天生的?”孔厉辉面色微凝。他几步路走到赵佑泽跟前,扒着他的眼皮,仔细查探了一番,又小心地替他诊了脉。
嘉善在一旁看得实在心焦。虽说是她主动请的孔厉辉来,但到了这一刻,好像又没了把握,害怕赵佑泽真会这样继续瞎下去。
见孔厉辉始终眉头不展,嘉善不由问道:“可是有什么问题?”
孔厉辉看向她,语调迟缓:“不太好办。”
嘉善和裴夫人面面相觑。嘉善长长的指甲径直掐进了手心里,裴夫人也揪紧了手帕,这一刻,连两人的呼吸声都变得缓慢。
倒是一边的赵佑泽,主动问说:“治不好吗?”
孔厉辉有些讶异地挑着眉,他这半辈子见到过太多讳疾忌医的病人,极少有人敢果断地问出最坏结果。
孔厉辉道:“倒也不是。”
“这位小殿下,今年有十岁了吧?”孔厉辉看了眼赵佑泽的个头,轻声地问。
嘉善说:“虚岁十一。”
孔厉辉点着头:“不瞒几位贵人。小殿下的眼睛,有医治的希望。只是耽误了这么多年,老朽不敢保证,他最后一定能康复。只敢说会竭尽毕生所学。”
嘉善呼出一口长气,有希望就好。毕竟上辈子,孔厉辉是险些成功了的。她最怕的,无非是从孔厉辉嘴里听到“无能为力”四个字。
赵佑泽却有点怀疑地转向孔厉辉,他张嘴问:“真的吗?”
孔厉辉目光炯炯地看着他:“小殿下不信老朽?”
不待赵佑泽回话,孔厉辉不卑不亢地道:“老朽是游医,不是江湖骗子,这点,小殿下可以放心。”
无论这样,孔厉辉都是目前唯一的希望。
怕孔厉辉心里会生出怨怼,嘉善拿起手帕,替赵佑泽擦了下额上的汗,嘴里同时说道:“为了眼睛的事情,我阿弟从小见过很多大夫,连宫里的许多御医都觉束手无策,他不免有些灰心。若有言语冒犯之处,请您见谅。”
孔厉辉定定地凝望了赵佑泽一会儿,才转目对向嘉善。他低头弯腰,行了个半礼,嘴上谦道:“不敢。”
嘉善一笑,她下座,亲自把孔厉辉扶了起来。
孔厉辉很快开出了一张药方,嘉善先拿着药方看了几眼,然后吩咐素玉道:“去太医院,找龚太医抓药。”
说完,又对孔厉辉道:“得劳烦您多待些时候了,待您确认了抓来的药无错以后,我才能放心。”
宫里的人小心一些也是常理,孔厉辉笑说:“应该的。”
开完药以后,孔厉辉又拿出几根银针来,要为赵佑泽针灸。嘉善便令丹翠领二人去旁边的偏殿里,小心地照护着。
待他们走了,裴夫人喝了口热茶,说:“孔厉辉可以放心。他的根基命脉都在江南,江南有你小舅看着在,不会出错。”
嘉善微一点头,还是道:“这些时日,麻烦舅舅舅母为我和元康操心了。”
“傻孩子,”裴夫人放下茶盏,轻斥她一句,“一家人何来说两家话的道理。元康那样惹人心疼,他若真能顺利康复,让舅母做什么也愿意。”
裴夫人一向待嘉善很亲热。在母后去世的那段时间里,裴夫人经常会进宫来,一整宿地陪着嘉善。
上辈子她出嫁以后,也是舅母怕她孤独,常去看她。
嘉善眼眶微酸,心下柔软起来,她难得撒了声娇:“舅母最好。”
裴夫人的眼底亦有丝暖意。她膝下没有女儿,所出的除了裴元棠外,还有一个也是调皮捣蛋的儿子,是真把嘉善当做半个女儿在疼。
裴夫人道:“别急着谢。”
她缓缓抬眼,目光扫视了周围一圈,轻声问:“这儿没有外人,我且问你。为元康治眼睛的事儿,你是预备知会陛下,还是瞒着?”
听裴夫人主动提起此事,嘉善眉间微拧,她语气平淡:“我也正想和舅母商量。”
“元康降生的那年。先是蓝田山崩水出,又逢豫州大旱,饥荒就闹了近两个月。”嘉善的神情淡淡地,她眼里闪过一丝雪光,她冷笑着说,“为了这个,不少有心之人都说母后这胎不详。”
“偏巧元康又先天双目失明。当年许多人说,嫡皇子这样,正是应了那句不祥的传闻。”嘉善想着往事,几乎怔怔出神,她道,“加上母后早逝,未尝没有为元康的眼睛忧心思虑之过。”
嘉善舌尖略发苦,她寥落一笑,轻道:“出于这些原因,父皇这些年,一直对元康不太钟意。若是我们有把握,能治好元康的眼睛便也罢了。我只怕没把握的话,会适得其反。让父皇对元康,更加不满。”
赵佑泽出生的时候,裴夫人已经嫁进了裴家。那时候,她还会时常进宫来,带着裴元棠与嘉善和几位小皇子作伴。所以对于这些旧事儿,她也明了。
如今听嘉善细细数来,她却是感慨万千,喟叹道:“虽是这样说,但瞒着陛下,始终不太好。”
“只怕,他以为你别有用心,”裴夫人点到为止,她顿了顿,“反倒离间了你们父女感情。”
嘉善微微叹息:“舅母说的,我知道。”
“那依舅母之意,还是要禀告父皇一声?”嘉善抬首问。
裴夫人喝了几口茶,轻道:“等孔厉辉为元康看出了眉目的时候,再去吧。”
嘉善的眉头依然拧着,她颔首:“好。”
许是这个话题有些沉重,须一时,裴夫人笑着看了眼嘉善,话锋一转道:“我进宫时,还碰见了金吾卫的展指挥使,他向我请了安。”
展岳有三品官身,按理,是肯定不用向裴夫人见礼的。裴夫人又语带打趣儿,想必展岳是站在嘉善的角度,行了晚辈礼。
嘉善面色微赧,凝声道:“便是他最多事儿。”
“他和我说,有什么不便之处,大可去找他。”裴夫人问,“你将元康的事儿,与他说了?”
想到那晚,展岳覆在自己耳边的话,嘉善说:“他应该是猜到了。左右他也不是外人,猜到也好。舅母进宫,多少能有个照应。”
听嘉善说展岳不是外人,裴夫人不由展颜微笑,她握了嘉善的手说:“我看他英武不凡,很是配你。”
“展指挥使虽无爵位,但我听你大舅说,陛下很是倚重他。”裴夫人呵呵地笑道,“你可别仗着公主之尊,欺负了人家。”
她欺负他?不知是谁在欺负谁!
嘉善轻轻哼了声,她微扬起下巴:“舅母可真小看他了。”
裴夫人好笑地轻点一下嘉善的额头,又拉过她,叮嘱了几句女人间的闺房之事。
甥舅俩凑在一起,说了一下午的话。到了夕阳快落山时,裴夫人方与孔厉辉一起离开。
嘉善始终担心着赵佑泽,孔厉辉一走,她就把赵佑泽叫了来,问了几句他的感受。
赵佑泽抓抓脸,想了想说:“就是扎针的时候有些疼。别的,暂时没有什么异样。”
“哦,还有,”赵佑泽补充说,“孔厉辉开的药好苦,我今天可以多吃两个蜜饯吗?”
他抬起单纯的小脸,双目晶晶地问嘉善。
嘉善哭笑不得地教育他:“徐先生没教过元康,良药苦口的道理吗?”
教育完以后,嘉善才坚决道:“不可以。”
赵佑泽有些焉儿地说了句:“好。”
想来第一天,体验不到什么也是正常的。嘉善留他一起用了膳,并叮嘱他不能忘了徐先生的功课。
赵佑泽点头,吃完了晚膳,自觉地让素玉带他去书房里头温书。
阿弟这样,嘉善实在欣慰。可一想到自己马上就要离宫,不由又带点忧愁。她揉着眉心,丹翠又来说:“殿下,汝阳长公主来了。”
嘉善双目一动:“快请。”
汝阳这次,却是来与嘉善告别的。汝阳在宫里住了一个月,对她而言,这已算久了。
听到汝阳要回观里,嘉善忙挽留道:“眼下不过才十一月,姑母何不再住些日子?马上就守岁了,我还想留姑母在宫里,一起热闹呢。”
汝阳的眉眼平和,她摇了摇头:“这么些年,我都是在观里过得。陡一热闹起来,反倒不习惯。”
“而且过完年后,你和砚清的婚事便要提升日程。我在宫里,总不相宜。”汝阳的神情虽宁静,但提到展岳与嘉善的婚事时,话语里的三分喜悦却不假,想来是真觉得高兴。
汝阳是孀居之人,又已出家,按时下的规矩,确实不便出现在成婚的喜宴上。嘉善只好说:“那来日,我们再去观里,给姑母单独补一桌酒席。姑母不便喝酒,以茶代酒就好。”
汝阳莞尔:“砚清能娶到你,是他的福气。”
嘉善脸红了红,嘴硬说:“只盼他也能做如此想。”
“你放心,他自然和我想得一样。”汝阳的双眼里带着亲和的笑,她温声道,“若不是他亲自求到我面前去,我又岂会向陛下开这个口。”
“恐怕能娶你,是他心里的经年夙愿了。”想到展岳那时候的样子,汝阳笑言道。
嘉善眸光微抬,眼角眉梢藏着一些未尽之意。
汝阳是过来人,看嘉善这个样子,猜也能猜到,她心里肯定亦有展岳。汝阳心下多了几分宽慰。
她转目,见嘉善容颜灿烂,汝阳不禁眼睫微垂,她的语气又轻又缓:“今日来,除了辞别以外。我还想着,把一些旧事,说与你听。”
汝阳的神色郑重地不同以往,嘉善不禁抬眼,轻声问:“什么?”
“关于傅家。”即便汝阳强忍着痛意,可语气里如何都免不去悲怆伤怀。
想到那个几十年功绩都冰消瓦解的永定侯府,嘉善心口一紧。
她默然片刻后,缓缓道:“您说。”
第038章
傅家从前如何辉煌, 嘉善也几乎全是道听途说的。那个时候,连章和帝都尚未当上太子,哪里还会有嘉善呢。
如今,汝阳长公主愿意与嘉善讲当年的傅家, 嘉善自然也对此心怀敬畏。毕竟, 她从别人三言两语中听到的永定侯府, 足以让她佩服了。
汝阳攥紧了手,她脸色微白:“准确地说,我是想与你讲讲傅时瑜。”
汝阳嫁的是傅家嫡长子傅懿, 傅时瑜便是她嫡亲的小姑子。想来, 傅时瑜从前与她关系不错。
虽然傅时瑜只是安国公的妾室,但在嘉善心里, 还是把她当做正经婆婆来看待,嘉善轻轻道:“展大人与她, 长得很像吧。”
“像。”提到展岳, 汝阳微弯了唇角,她启唇说,“像极了。幸好他像傅时瑜, 而不是像安国公。”
汝阳连安国公的名讳都不曾提及,嘉善心里已经大概明白了她对安国公的态度。事实上, 嘉善对安国公的观感也一般。
她上一世嫁的是展少瑛, 和安国公乃是祖孙关系,两人见面机会不多。在嘉善印象里,安国公是个精明的男人,但心胸不算如何大度。
嘉善若有所思地问:“姑姑不喜欢安国公吗?”
“不喜欢。”汝阳连敷衍都不曾有, 她语调疏离,直言不讳道。
汝阳喝了口热茶, 柳眉逐渐舒展开,她目光深远:“永定侯是武人,膝下三子一女,将那一女教养地也如同男儿一样。当年的傅时瑜,漂亮又打眼,文武都极为不错。傅皇后很喜欢这个侄女,几次三番地生起过要将她立为太子妃的念头。”
“可永定侯这人最为守信重诺,傅时瑜和安国公的婚事早早就定下了。为了这个,他甚至一度与皇后起了冲突。”汝阳长公主的笑容平静,但嘉善还是从她的寥寥几句里,听出了太多她为傅时瑜可惜之意。
想必那时候的傅时瑜,是真自在地让人羡慕的吧。嘉善没有作声,她抿了抿唇,沉默听着。
汝阳道:“安国公府,除了那位闻老夫人晓事些外,别的,都登不得大雅之堂。后来傅家出事,老安国公怕牵连自身,赶忙派人来退了亲。退亲时,甚至拿了傅皇后有意纳傅时瑜为太子妃的戏码说事。说傅家看不上他们,何不好聚好散。”
这位老安国公必然也是个见风使舵的人,不仅如此,心眼还很小,倒是和他那位重孙很像。
嘉善沉寂片刻,讽刺地牵起了嘴角,她问:“那后来,她如何又成了安国公的妾室?”
汝阳移开目光,她眉目浅淡,端起茶盏,静静地轻抿了一下。那茶叶片有轻微涩口,一如往后余生。
“在安国公娶贾氏过门的第二年里,老安国公去了。”汝阳神色一僵,她的声调缓缓地,仿佛能将嘉善拉进那时的情景里。
她说:“彼时,傅家早已是今非昔比,什么鼠辈宵小都敢来欺之一二。”
“永定侯的幺子傅骁,那年不过六岁,比现在的元康还要小一些。他是傅家仅存的血脉。”讲到这儿,饶是汝阳已吃斋念佛多年,也不禁双眼微湿。当年的赫赫侯府,经风雨飘零,最终却只能将命运牵系到孤女和幼子身上。
讲到这儿,汝阳不自主地停顿了片刻,许是在恢复情绪。
她口吻里带着落寞:“有太多人想看着永定侯府就此覆灭。也正是这时候,安国公上门,想纳傅时瑜为妾。”
嘉善抬眸,她脸颊雪白,那双不谙世事的眸子里十分光彩熠熠,她沉声地问:“她就这样应了吗?”
“不应又如何。”汝阳脸色发紧,她长叹一声,“那些愿娶傅时瑜为正室的人,没能力护住傅家和傅骁。想纳傅时瑜为妾的,也多是安国公这类。”
“她和我说,至少闻老夫人一直为着悔婚的事儿对她很惭愧。她嫁进去,有闻老夫人看护,不会过得太差。”汝阳和缓地微笑,那笑意很浅,“她还和安国公约法三章,说她如果生下长子,必须得记在嫡出名下。”
嘉善心里不太是滋味儿,任谁听见一个娇生惯养的贵女,这样为世俗低了头,都不会好受的。
汝阳道:“她嫁进安国公府以后,我去看过她几次。她似乎是变了,又似乎一点儿没变。”
那些残破的旧日时光,最终在汝阳嘴下凝成一句:“可我看得出来,她过得并不快活。”
“应该是不快活的。”嘉善说。
闻老太君再如何关照她,她也是给人当妾,以傅时瑜的性子,恐怕忍不下这等屈辱。可为了傅家,为了展岳,她不忍也得忍。
汝阳缓缓道:“砚清四岁的时候,傅时瑜去了。”
汝阳的话说起来平淡,但嘉善也是在幼时经过丧母之痛的人,明白对于一个孩子而言,母亲骤然离去,会带来什么样的天崩地裂。
她尚且还有父皇疼爱,有弟弟可以依偎,有舅母时常进宫陪她。可对小小的展岳而言,傅时瑜就是那时他的全部了吧。
汝阳的眉头轻轻皱起,她脸颊有几分瘦削,她的目光柔和,可又好像十分冰冷。汝阳说:“那年我已出家,不怎么过问俗事。傅时瑜的死讯,我过了一个月才得到。我不知道是偶然,还是她真的郁郁多年。”
“后来,我又去安国公府,见过砚清一次。”汝阳道,“他问我,如何能得到陛下的青眼相待。我告诉他,以他的家世身手,走金吾卫的路子最容易。”
“这孩子,从来不让人失望。”汝阳抿了抿唇,脸上总算又有了几抹笑意,但她的声音还是无比酸涩,她道,“他和别的世家子不一样。他们有家族庇佑,有父亲可以依靠,即便是不得宠的嫡子,也还有外家的全力支持。”
“砚清什么都没有。”
汝阳抬眼,她的目光转而投向窗外的寂寞夜色中。她的声音低若不可闻,可是挤进嘉善耳朵里的一字字,却分外清晰。
汝阳低声说:“闻老太君待他虽好,始终也不是他一个人的祖母。他有今时今日,几乎全是靠自己拼出来的。这么多年,我看到他,想起傅时瑜,仍然会觉得难受。”
“他没有母亲教。那个父亲,是活还是死,对他而言,并没什么差别。”
汝阳的视线慢慢转向嘉善。她盯着嘉善那张在烛火照耀下,明艳亮丽的脸,轻声说道:“你是公主之尊,这世上,大概有许多人对你好。”
汝阳话语一顿,她低声说:“就当是为了姑姑,日后成了婚,你可以多心疼他一点吗?”
汝阳的声调轻缓,那微微下弯的双目里,装着繁华已逝的萧索。这一刻,嘉善的心里蓦然浮现出常常孤身一人的展岳,她的酸涩一时无以复加。
她轻按了按自己额角,宛若这样,就能将心底那些黯淡低沉的情绪抹去一般。
汝阳还在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嘉善抿了下微干的唇,轻轻点头:“我答应姑姑。”
“他落寞的时候,绝不让他独自难过。”嘉善嘴角微翘,她主动地上前,交握住汝阳的手。
汝阳的双手干燥,被嘉善的手温一暖,才略略反应过来。
她对着嘉善笑笑,神情微缓,连眼角的细纹都在转瞬变得慈爱生动,她道:“好孩子。”
嘉善清丽而笑。
月华初照大地,四周的天色在群星闪烁下忽明忽暗。黄昏的影子已经逐渐远去了。夜射残影,只有疾风吹过落叶,沙沙作响。
仿佛那些暗无天日的过往,也和着随风卷落叶的声音,在依稀走远。
张氏最近,一直在为齐乐候嫡次女和展少瑛的婚事而忙活。即便无法尚主,可这也是儿子的头个大日子,张氏几乎是忙得脚不沾地。
这天用完晚膳,闻老太君却亲派了盛妈妈来请她。自从贾氏过世以后,府中中馈的事情,便是张氏一人在打理。
闻老太君虽然能干,到底也快七十了。说句不中听的话,她早已是一只腿迈进棺材里的人。对于张氏做过的有些不太光彩的事儿,只要不是太逾越,闻老太君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便任由她去了。
闻老太君想图个清静,张氏也乐个逍遥。可今日,既然是盛妈妈亲自来,想必是有要事。
张氏脸上没多大反应,心里却敲起了鼓,她道:“容我换身衣服,再同妈妈一道去见老太君。”
盛妈妈道好,谦和地在堂外等着张氏,直到张氏更衣完毕,几人才开始往闻老太君的院子里走。
盛妈妈和闻老太君的年纪差不多大,是多年的府邸旧人,口风一向严实。从她嘴里,是不可能打听出分毫消息的。
张氏心里明白,于是就愈发地不自在起来,直到进了正堂,给闻老太君问完安以后,张氏的脸色还略有些苍白。
倒是闻老太君,一直面不改色地念着佛经。念完佛经后,她又慢条斯理地拿起白绢净了净手。见张氏始终不发一言,闻老太君觑了她一眼,凝神问:“最近,在为瑛哥儿的事儿忙活?”
闻老太君的声线一如平常,和缓而又慈悲。可张氏却硬生生地,从里头分辨出了一丝威仪。
张氏道:“是。陛下为瑛哥儿赐婚齐乐候家的女孩儿。虽然不如公主尊贵,但也是陛下亲赐,不好失了体面。”
“不如公主尊贵,”闻老太君将这几个字嚼着细细咽了,她似笑非笑道,“我听说,你原本与齐乐候夫人商量,想让她家女儿于年前过门?”
知道了,老太君还是知道了!
张氏长长地舒了口气,磕绊地答:“是。”
闻老太君眉心一敛,她的目光定在张氏脸上,沉甸甸地。默然片刻后,闻老太君的双目烁烁,她忽然狠狠拍了下桌子。
“你简直糊涂!”闻老太君的言语骤然狠厉起来,她盯着张氏,分毫不错地道,“你想让齐家的女孩儿在公主前头进门,打的是什么主意?你以为陛下好蒙骗,还是觉得我们国公府和齐家,有天大的胆子,敢和皇家比肩!”
“想让瑛哥儿的媳妇压公主一头,那她得配!”闻老太君声调嘶哑,显然是许久没有这样动过大怒了,她别过首,捂着嘴微咳了几声。
少顷后,教训之词又从闻老太君的唇齿间横溢而出,她凝眸望着张氏:“得亏齐乐候聪明,没有应你。你觉得,瑛哥儿不该只配齐乐候的女儿是不是?我告诉你,有你这样一个婆婆,齐家的女儿就算是高配了!”
“斗胆藐视天家尊严。在你心里,这安国公的爵位,一定十分稳当吧?”张氏是贾氏拐着弯儿的娘家侄女,闻老太君一向嫌弃她的小家子气,此时怒上心头,不由声线更冷,“公主进府来以后,少摆你那长嫂的臭架子。别因为你妇人之见,丢了我展家的百年传承!”
“若是出了什么意外。不仅你男人无法袭爵,连这安国公府,都将不复存在!”闻老太君盯着张氏,语气低沉了下来,她一字一顿道,“管好你自己的手,永远不要让它伸太长。”
得了闻老太君这样不顾颜面的一番教训,张氏此时,已是里子面子尽失。她捏紧双拳,拇指上的蔻丹已被自己暗暗扣掉了一大块。
张氏面上恭敬,皮笑肉不笑地点头:“是。”
闻老太君凌厉的视线扫过张氏,她严厉道:“公主自有公主府住,本不会与你争府上的中馈。你把脑子放清楚了。”
张氏的面目已经笑僵了,只麻木地又道了一声:“是。”
闻老太君看她这副样子,也不知道她到底听进去多少,只好忍着怒气,又不厌其烦地叮嘱了几句。
张氏嘴上无不应承,每每都是一点头,加一句“是”。
说完了该说的话,闻老太君和张氏也是相看两相厌。她看了眼盛妈妈,示意张氏告退。
张氏便半弯着腰,躬下身退了。
待彻底出了闻老太君的院子以后,张氏却再也忍不住了。她几步上前去,双目冒火,狠狠地掐了几枝开得正好的菊花。
她极力遏制住心中的怒意滔天,将那菊花花瓣一点点地,碾碎成渣滓。
张氏恨道:“老东西偏心得很。自小养在她身边的,她有感情。咱们瑛哥儿,她就没感情了是不是?那也是重孙子!”
迎春是个规矩的丫头,不敢随便议论主上,尤其是老太君。别看闻老太君这些年,一副双耳不闻窗外事的样子,其实心里门儿清着呢。
她毕竟掌管了安国公府将近四十年,积威甚深,那些世家仆人都愿听她的话。张氏收买人心的手段不算高,哪怕她实际掌着权,可是闻老太君想要架空她,也还是很容易。
张氏咬着下唇,讽刺一笑说:“再好的一只虫,那也变不成一条龙。有些人,就是和他那个婊\子娘一样,喜欢抢别人的东西。”
“原本是许给瑛哥儿的公主,如何就成了他的?”张氏的唇角溢出冰冷的笑意,她道,“不定使了什么龌龊手段。”
张氏一人自言自语,迎春却在这当口,用力地晃了几下张氏的衣袖。
张氏正沉浸在怒骂展岳的发泄中,冷不防被迎春打断,不禁生出了几缕怨怼之意。可她一旋身,却见到她话里的那位主角,不知何时已近了她背后来。
展岳今日穿着一袭墨绿的灰裘,他的姿容,在月色下俊美地实在夺目。他双眸炯炯,眸光黑沉似昨夜。
展岳启唇,薄唇中有一丝尖锐的冷意。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张氏,语气又低又慢:“你在说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