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火烧不尽—— by五十弦声
五十弦声  发于:2024年03月0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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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骋:“……”当然不行。
再被他提起这些丢脸的事,谢轻非脸一红:“早就告诉过你,那次是眼睛发炎,不是在哭。”
卫骋不和她辩论:“好好好,是眼睛发炎。”
谢轻非哼了声,又趁机问起自己疑惑很久的问题。
“你妈妈当时怎么这么巧准备了两份成人礼物?”
卫骋在她床边坐下,问道:“她送了你什么?”
这个谢轻非还记得,告诉他是枚很漂亮的女士胸针。
卫骋道:“嗯,女士胸针,那肯定不是准备送给我的。”
谢轻非缓缓道:“什么意思?”
卫骋看着她:“不是碰巧,是特意送你的。”
谢轻非满脸惊讶,卫骋又恢复了那副她不待见的姿态,戏谑道:“我跟她说,我和隔壁班谢轻非关系特好,这不快高考了,总要送点什么给人家吧。毕竟她是个女孩子,这些年我考赢她那么多次也挺不好意思的,送个礼物鼓励鼓励也好,再不行,她要连高考都输给我,这也算是份安慰了。”
谢轻非愤然道:“卫骋!”
卫骋乐不可支:“我说什么你都信。”
谢轻非道:“谁让你嘴里永远没有实话。”
卫骋道:“那可真是冤枉,我对你是十二万分真诚的,谢警官火眼金睛,怎么会看不出来?”
就是因为他太不像在说谎了,所以更不像卫骋。
谢轻非古怪地看着他,总觉得他居心不良。
卫骋看她精神恢复得差不多,往她身边靠近了些,声音和缓:“谢轻非,我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你愿不愿意相信我?”
谢轻非被他问得一愣,下意识去看他的眼睛。
这大概是他们认识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心平气和地交谈,虽然很不可思议,但谢轻非不得不承认,她并不讨厌这样的卫骋。她认同并欣赏每一个在各自领域发光的人,尽管和卫骋素来不对付,也不会因此就不承认他的实力。毕竟年龄不到而立,职称已经到达副主任医师的人她只在新闻里见过,他的优秀显而易见。
甚至,她也没有在卫骋眼里看到从前那种傲慢的轻视,他看她的眼神,更像是……
谢轻非不敢细想,她觉得自己还没脱离眩晕,现在做任何判断都会有很大误差,会误会他的真实情绪。
卫骋把一早倒好,晾凉的新茶递给她,顺势道:“现在你也知道我是干什么的了。现代人经常会遇到一些心理上的压力与负担,这都是很正常的事情,不用觉得有什么难以启齿,而我的工作就是帮助他们纾解这些情绪。如果你愿意告诉我,我会尽我所能给你帮助,且保证我们之间的交谈不会让第三个人知道。如果你暂时不愿意也没关系,毕竟私人时间我们也是……朋友。所以,你可以随时向我进行咨询。”
从来都是谢轻非去解读别人,她从没有过在别人面前袒露自己的经历。平心而论,她确实免不了一些讳疾忌医的心态,不觉得自己这是病症,也不当这事有多严重,至多是每当记忆闪回时那些卷土重来的窒息感都要她一个人承受,有些难熬罢了。
但她最狼狈的样子卫骋都曾见过了,自己在他面前已经没什么好遮掩的。双方知根知底,一个表情都能看出对方装的什么花花肠子,嘴硬也诚然没有什么必要。
再者,她也不想这个毛病久久不愈,影响到她的日常工作。如果今天昏倒之前遇到的是除卫骋外的第二个人,她会觉得在局里彻底混不下去了。
谢轻非沉默片刻,松口道:“好。”
卫骋得到她的同意,不着痕迹地弯了唇角,轻咳了声,道:“之后我们每周会谈不少于六次,每次时长不少于20分钟,因为我现在身份特殊,需要等我安排好后续工作再和你商议时间。谢警官,那以后的日子,就请你把自己交给我了。”
后面一句明显是他自己故意加的。
谢轻非淡淡瞥了他一眼:“卫医生,你对每个患者都这么说吗?”
卫骋流利地逢迎她:“只对你特别。”
谢轻非又被他惹毛了,卫骋却没给她机会骂自己,道:“和我说说,那件让你感到困扰的事情。”
谢轻非之所以长久以来不愿直面自己的症状,是因为她从不觉得自己受到了什么冲击。她表现得淡然,也没有人在她面前提及曾经的人和事,以至于她自己都麻木淡忘。再提及,就像在杂乱无章的房间内找寻一个狭小尘封的木盒,开启的时刻才恍然大悟,觉得:啊,那天也是像这样……
当年那个同事叫赵景明,年龄就和现在的席鸣差不多大,二十出头意气风发的少年,实习期过后一腔热血向领导请求调来刑侦支队。没有大案子的时候,他们也就是普通公安,什么活儿都帮着干,有些年轻气盛的就觉得自己被大材小用了,但赵景明却从不抱怨,不管是出血案的案发现场还是帮小区里老奶奶找猫,都干得热情满满,所以谢轻非对他印象很好。
队里十个小警察九个都崇拜谢轻非,赵景明努力表现,也是为了在谢轻非面前刷刷好感,好让她收自己当徒弟。谢轻非自觉从来不是个天赋卓绝的人,至少在她自己的成长历程中,所有成绩的背后都要付出无数日夜的努力,任何成就的取得都不容易。她为人艳羡的一眼看穿旁人经历与特征的本事,也是在数不清的总结归纳中练就出来的,期间艰苦不能言喻,所以她很欣赏赵景明上进的态度。一向没有教导别人的想法的她,头一次为这青年有了破例的冲动。
当时也是他们遇到那桩案子的前夕,出警之前,谢轻非给了赵景明一个承诺。
此后的很多个日日夜夜,她都在想,如果自己果断地应答他,收他当徒弟了,他是不是就不会为了给自己留下好印象而那么拼命,也就不会被抓不会被害。
在得知自己和赵景明的尸体共处一室两天两夜时,谢轻非并不害怕,她的应激反应也从来不是出自对死亡的畏惧。在这件事给她的打击方面,自责远大于恐惧。那个承诺只有她和已死的赵景明两人知道,在同事们包括上一个为她确诊的医生面前谢轻非都没提过,背着这个秘密就像背着一身的债,让她午夜梦回,总能回到当时那个阴暗封闭的地下室,赵景明被缝在玩偶里,再也没能叫出那声“师父”。
她开始严重地失眠,内疚不安,记忆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所有与赵景明相处的过往都浓缩成了一具毛绒玩偶,在她内心深处挥之不去,成为难解的结。

第12章
谢轻非苦笑道:“是不是觉得我很没用?他那么信任我,我却连救他都做不到,我根本就不配做他的师父。”
卫骋记录到一半听她这么说,道:“谢轻非,你以前从不说这样的话。”
谢轻非道:“因为我以前没遇到过做不成的事,自然不觉得世上有任何能消磨我自信心的东西,事实证明我确实太自大了,我也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人,生死面前,什么都改变不了。”
她一个从小众星捧月的天之娇女,事事争强好胜,从不轻易退缩,自信向来刻在骨子里。却发现有很多事情并非一己之能可以改变,这种现实的落差才最打击人。可她又早就养成了尽其在我的责任心,所有的磨折都会让她心生自责,觉得“都是我不够强大”。
卫骋眸光闪了闪,温声道:“我明白,我很理解你为什么会这么想。可是赵警官并不这样觉得。他崇拜你,希望跟随你,是因为他看到了你的能力。一个独立人格经由自己的理性判断认定你是值得信任并追随的人,并不需要你自己觉得自己配不配。谢轻非,作为警察,你应该了解他的。在任务途中会遇到困难甚至死亡威胁,他会害怕,但绝不会退缩和后悔,这才是他想向你证明的。”
谢轻非一阵恍惚,想起当年临行前领取枪支时赵景明趁机找她说的话。
他说队长,这次任务会很危险,我从来没经历过这样的场面,心里还有点发怵呢。
谢轻非打趣着问他是不是怕了,他说,怕也有一点,可我是警察呀,能尽力,怎样都是光荣的。
但他运气不好,职业生涯刚刚迈入正轨,便已成了一方冷冰冰的墓碑。
“你没有经历过,又怎么会明白?”
谢轻非虚虚说了声,把头埋在膝盖上,双手挡住了整张脸。
能够开口说出这件事对她已是不易,比之费力去遗忘去逃避的凌迟之痛,这种让痛苦彻底袒露的感觉……似乎让她前所未有地松了口气,肩膀上的分量都好像轻了许多。
卫骋伸出手想要摸摸她的头发,到半空停顿了一下,握成拳收了回来。他翻动纸页,笔尖在纸面上划出沙沙轻响,等谢轻非背脊耸动,终于抬起头时,他背过身去没看她的脸。
首次心理干预以建立信任为主,时间用不着太长。谢轻非本就不会怀疑卫骋的专业能力,加上丢脸丢到底,有种破罐子破摔的随意,也没什么放不开,交谈还算成功。
医患关系既已中止,他们却还有一层其他关系在。
谢轻非对着卫骋的后脑勺一阵诧异,不知道他现在怎么这么识相了。如果她没猜错,卫骋该是知道她会难过乃至失态,才特意不看她,免得她觉得难堪的。
遇上自己突然晕倒,送她来医院时还知道不把这件事告诉别人,在席鸣提及父母之事,又开口将人支开,再到现在。卫骋是了解她好强的性格,他自己也把这称为她死要面子的矫情病,但他会去迎合体贴她,却是谢轻非想不到的。按理他不应该把自己的弱点宣扬得天下皆知,伙同其他人一起来嘲笑她吗?难道当了医生之后真的能怀抱一颗仁心,连对待死对头也更温柔了吗?
谢轻非蓦地感觉他指不定憋着什么坏,最多最多是因为职业道德限制,不好轻易捉弄她罢了。
下一刻卫骋就若无其事地问道:“你现在还和以前一样怕黑吗?”
谢轻非愣了一下,下意识否定:“没有,不怕。”
卫骋道:“但一个人在封闭暗室待久了,也会难受是不是?”
谢轻非抿抿唇,脑海里浮现的还是当时的画面。她烦躁地扯扯头发,不大愿意承认,但卫骋看到她这样的表现也心知肚明。
默了会儿,他问:“你的同事们都不知道这件事吗?”
谢轻非道:“这有什么值得大肆宣扬的,我也没因此耽误工作。”
卫骋声音有些严厉:“你就非要这么……”
谢轻非仰起头:“什么?”
卫骋眸光中无端带着一丝愠怒,“你工作性质特殊,这种事怎么可以不向身边人报备?万一……”他盯了她半晌,摇摇头,“算了,不愿意就算了。”
谢轻非被他吼得莫名其妙,眨眨眼看他整理资料的背影,突然道:“卫骋,你到底在气什么?”
卫骋道:“我没有。”
谢轻非道:“你有。”
卫骋轻哂:“谢轻非,你这么了解我啊?”
他一阴阳怪气,谢轻非又不开心:“到底我是医生你是医生,还需要我开解你,哄你高兴?”
卫骋居高临下站在病床前,用审视的目光看着她略显病容的一张脸,难得没跟她呛下去。他一袭白大褂,不和颜悦色时显得很有压迫感,谢轻非拧起眉:“卫骋……”
卫骋抢先道:“你同事说曾经带你配过药,你从来没吃是不是?”
谢轻非睁大了眼睛,心想他怎么知道。
卫骋道:“临床上SSRIs对于治疗PTSD效果是不错的,你不该在这种事上任性。失眠并不好受。”
“听没听见我说话?”卫骋见她迟迟不做回答,催了一声。
谢轻非还是不开口,她不喜欢别人用这种态度和她说话,尤其对方是卫骋,更容易让她想起些不美好的回忆,白白低了他一头似的。但她看着卫骋胸口的工作牌出神,回想方才交谈时他温柔又耐心的语气,心中又颇有些怪异的滋味。
怪异到她突然不想和他吵嘴了。
卫骋有些懊恼自己的失控,但看她纠结的表情并不像生他的气。
思忖片刻,他忽然压低声音弯腰凑到她面前:“谢轻非,你是不是有点崇拜我了?”
谢轻非惊愕地推开他,矢口否认:“你臆想症?你有什么值得我崇拜的地方?”
卫骋没做力,被她推得后退了好几步,顺势靠在墙边笑道:“你那种眼神看我容易让我误会。”
谢轻非不愿承认自己的想法被他看穿,她只是觉得作为旗鼓相当的对手,欣赏对方也是一种正常流露的情绪。她可以欣赏卫骋的能力,但卫骋不能因为她的欣赏而顺杆子往上爬孔雀开屏。
“行了,不逗你了。”卫骋见好就收,“我们科室可没病房,你这间还是赶上人家科室不忙,我厚着脸皮借来的,要没事就回去吧。那案子不还等着你破呢吗?谢警官。”
谢轻非确实已经没有大碍,不用他说她也打算回局里。起身时她随口问:“你刚才在程不渝面前说得那么严重,我还以为我短期内都不能工作了。”
卫骋听到程不渝的名字从她口中说出,暧昧地冲她笑:“我那不是想快点把他撵走,免得他打扰咱们的二人世界么。”
谢轻非无奈地看了他一眼,最终也没什么难听的话。
卫骋意外地挑起眉,跟在她身后:“你这是什么表情?”
谢轻非自觉是个恩怨分明的人,和卫骋的过往暂且不提,他这回确实对她有恩,便正色道:“还没来得及说,今天……谢谢你。”
卫骋怔了下,又笑:“什么?我没听清。”
谢轻非也忍不住莞尔:“没听清就算了,反正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别这么小气啊谢警官,”卫骋拖长了腔调,故意道,“你人还落我手里呢,往后日子还长,多念着我点好,别老为小时候那点破事儿记恨我了呗。”
谢轻非正欲开口,说她可不是在和他一笑泯恩仇,脑子里忽然闪过些灵光,立刻问道:“你接触的一些精神医学疾病的临床反应里,有没有哪种症状会导致患者记忆混乱或者失去记忆?”
卫骋一愣,紧张道:“为什么这么问?你……”
“不是我,”谢轻非道,“因为过度排斥创伤事件导致意识出现问题,无法正确认知外界的信息,丢失相关记忆……这种情况有没有?”
卫骋回答道:“有的。你说的是分离性症状,与童年创伤关系比较大,我只知道些理论,却没接触过实际病例。”
童年创伤么。
谢轻非心头一紧:“继续说。”
“如你所说,分离症状下的遗忘,产生原因是个体的自我防御,基本表现在将特定记忆从意识层面驱逐,使得自己忘记伤痛。这种症状到最后,就大概率会发展成为创伤后应激障碍。”
谢轻非喃喃道:“所以说,丁阳否认自己与王晨辉的死有关,之所以不像在说谎,是因为他压根儿不记得这回事,不存在理亏的情况。而且丁阳自己也说了,他记性不好。”
卫骋将她的碎碎念听了个七八成,无语道:“我说谢警官,你这还住院呢,我跟你说病情你还能推己及人……”
谢轻非道:“我说了,我没事。”
卫骋道:“我也说了,你说的不算。”
谢轻非还待反驳,电话铃急促响起。
江照林在那头以一种匪夷所思的语气说道:“谢队,丁阳出事了。”
谢轻非道:“出什么事了?”
江照林迟疑着,说:“三言两语说不清,你还是亲自回来看看吧。”
谢轻非立马就要走,两步之后又顿在原地,回头问卫骋:“你现在有空吗?”
卫骋道:“有啊。”
谢轻非道:“能不能和我回趟局里,帮我个忙?”
“行啊,”卫骋压根儿没思考,手指搭在白大褂的纽扣上,边解开边说,“帮你的忙,是我的荣幸。”
他修长的手指将白大褂的扣子一粒粒挑开,像皑皑白雪逐渐消融,露出内里的昳丽风景。谢轻非有那么一个瞬间觉得,他要真私下里这么穿给她看,好像是挺不错。

“这位是?”江照林看到谢轻非身后不仅有席鸣,还有另一个生面孔。
谢轻非道:“这是卫医生。”
卫骋和江照林互相自我介绍,江照林道:“还是谢队有先见之明,眼下这个情况确实需要医生在场。”
席鸣这时才有空问他:“你怎么跟来了?”
卫骋赏了他一眼,眉眼间带着扬眉吐气的得意:“福尔摩斯请我来的啊。”
“什么?”席鸣一时没反应过来,不过结合江照林话里的意思,也大概明白谢轻非的目的,“丁阳说他有健忘症,怎么,是发作了吗?还是……有什么别的情况?”
江照林呵呵笑了声。
监视器前。
“我按你说的先审了丁阳,看看能不能从他嘴里套出真正的嫌疑人的线索。”江照林将画面调到丁阳进入审讯室的时间点,“但事情发展出乎意料,看了保管你大吃一惊。”
谢轻非眉梢微动,目光锁定在画面中男人的身影上。
丁阳和李文英一同被警方带回局里,后者自然要与他分开接受审讯。不知道江照林是怎么同他说的,丁阳来时还是那副茫然不明所以的样子,反而是李文英举止紧张,被带离前频频望向丈夫所在的方向。
她明显知道警方已经掌握到了相关,且足够能让他们将自己与丈夫强行带回。得知这一点后,她一直以来伪装的从容都被打击殆尽,形容也憔悴了许多。
丁阳知道她养尊处优一辈子,从没经历过这种场景,当她是害怕过了头。而作为丈夫,作为一个男人,他自然而然要维护自己的亲人。于是他同身边引路的警员道:“麻烦你去和我太太说一声,我一切都好,让她别担心我。”
警员只知道他是个和恶性杀人案有关的嫌疑人,没想到本人这么温和有礼,一时有些诧异。
丁阳又道:“有误会待会儿说明就好了,我和这件事确实没有关系,请她宽心。”
他的目光坦然澄澈,警员不由得点点头,说可以。
丁阳独自坐在审讯室内,新奇地张望四周,片刻门口进来两人,是江照林与此前一直负责证物溯源的同事戴琳,她低着头将整张脸挡在电脑屏幕之后,丁阳同她问好也没理睬。
流程就照常开展,问过他的姓名年龄家庭构成等身份信息。丁阳表现得也很自然,他虽疑惑自己竟会被带进小黑屋问话,却因行得正坐得端的底气而始终镇定配合。江照林再对案发时间内丁阳的所在地提出质问时,丁阳半点没有不耐烦,将和谢轻非说过的话又复述一遍,并热心地问:“警官,是有什么新线索了吗?”
江照林和戴琳对视一眼,开门见山道:“根据已有证据,我们怀疑王晨辉的死和你有关。”
丁阳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哑然回应:“怎么可能呢?我和他最近的交往就是那天在店里碰到他的妻女。离乡之后到现在二十多年,我甚至没有再和他见过一面!”
江照林道:“6月27日晚上9点18分左右,你和他有过一段通话,电话里你们说了些什么?”
“是他打给我的。”丁阳皱皱眉,“因为我给他的妻子留了联系方式,所以他同我寒暄了几句,还说有空来店里尝尝我的手艺。”
江照林道:“那你怎么说?”
丁阳道:“当然是应下了。因为从小他对我就是颐指气使的态度,我也习惯了应和他。可这不过是客气话,他后来也没过来不是。”
江照林道:“他没有和你约定见面的时间对吗?”
丁阳笃定道:“对……他只说近期有空,到时候再联系。”
他因记忆方面有些迟钝,每一个细节的回忆花费的时间都较长,但也因此更加严谨,无论话语真伪,他的态度都是端正的,更不像在说谎。
“你既然这么讨厌他,何必给他家人留联系方式呢?当时就没想过他会打给你?”
丁阳微微一顿,伸手揉了揉太阳穴,“我也不记得了,一定是有原因的,但我……抱歉,我现在想不起来了。”
江照林的手背抵了抵面颊上的软肉,心想难怪谢轻非会说这件案子很有意思。从警这么多年,几乎没怎么见过如此纯直无辜的嫌疑人。
戴琳这时从文件夹中抽了张照片出来,绕过电脑送到丁阳面前。
江照林观察着他的表情,问道:“这个东西眼熟吗?”
丁阳看了两眼,后背挺直了,奇怪道:“这是我的戒指。”
“你怎么知道这一定是你的?”
“上面的划痕是我不小心弄的,天底下当然不会有第二枚相同的。而且……”
“而且你的戒指丢了,今天派人回去找了一整个上午都没在家里找到,所以你觉得可能掉在了其他地方,被人捡走了。对不对?”
丁阳点头:“是谢警官和你们说的?她也问过我怎么没戴戒指,确实是我不小心弄丢了。”
他又承认了,戴琳打算继续出示购买单据的动作都顿了下。
江照林古怪地看着他,道:“那你能不能解释解释,为什么你丢失的戒指会出现在案发现场、死者的身边?”
丁阳一愣:“什么?”
戴琳又顺势将第二张让他无可辩驳的照片递了过去。
江照林道:“你说你6月30日早上六点还在家中休息,但你所住小区的监控画面很清楚地拍到了你在午夜时分出了门,而你最后一次暴露在监控镜头下,正是在‘浪潮美食街’的交叉路口。”
丁阳怔然望着眼前桌面上的那张监控截图,觉得简直是不可置信,又将照片举于眼前反复看。他比在座的任何人都要更确信地知道,照片里的人是他无疑。可这又怎么可能呢?他当夜明明就在家里睡觉,和平时的每一个夜晚一样,先与妻子共进晚餐,随后或看看电影或听听音乐,时间差不多,两人熄灯睡觉。他睡前习惯和妻子说自己一天的经历,遇上什么样的客人,研究了什么样的新甜品。他还惦记着年迈的豆豆,和妻子商议要如何让他安度晚年。
况且,他从没有晚归的习惯,更遑论半夜出门。
“我不记得这些事……我不记得我出过门啊!不,不会的。”
“你分明是在与王晨辉通话的时候和他约好了见面的时间和地点,王晨辉酒局散场便去找你,你就在这时将他杀害。事后你还刻意伪造犯罪现场,甚至出门前特地穿了你太太李文英的鞋子,是想万一东窗事发,好把嫌疑推到她的身上。”
“怎么可能?!我怎么会陷害文英?这件事分明不是我做的,就算是我,我能让文英替我顶罪吗!而且……而且我就算要约王晨辉叙旧,干嘛非挑在半夜?这不符合逻辑!”
“那就是你的事了。我也想听听你怎么解释自己半夜出门,恰好去了案发地点一带这个巧合。”
丁阳面对实证说不出照片中不是自己的话,这画面那么逼真,他几乎要觉得是警察伪造来骗他的。是想要他坐牢吗?要他白白承担莫须有的罪名,为王晨辉那种人赎罪,凭什么?
王晨辉……他活着的时候就是个渣滓,怎么死了还不肯放过他呢?二十多年过去了,他怎么阴魂不散到这种地步,死也要搅乱他的安稳日子呢?!
丁阳愤恨得连双手都在颤抖,死死看着手头的照片,几乎要将里面那个自己盯出个窟窿。蓦地,他发现这张照片之下似乎还粘连着另一张,因为冲印时纸面的热度原因而黏在了一起。
戴琳也注意到了这个问题,正想去将照片拿回,丁阳却已不小心将下面那张拨弄开了。
清晰的特写啪嗒一声掉落在桌面上,王晨辉死白的面目、鲜红的双唇,以及昭明他相貌特征的那颗黑痣齐刷刷映入了丁阳的眼帘。
丁阳突然大叫一声,无比惊恐地抵着桌沿后退,当即摔倒在了地上,痛得目光都呆滞了。
“哎呦,你怎么这么不小心!”江照林飞快地把照片拿回来,嗔怪地对戴琳说。
戴琳抿抿唇,赧然地垂下头不吭声。
江照林也没空顾及她,忙去搀扶丁阳,即将碰到他胳膊时却被狠狠拍了一下。“啪”的皮肉碰击声还在室内回荡,摔倒在地的丁阳就又陡然间撕心裂肺地尖叫起来:“滚开!不要碰我!”
江照林无奈地收回手,好脾气道:“好好好,你自个儿起来行了吧?好好说话别一惊一乍的,嗓门勒这么大也不嫌剌嗓子。”
他在谢轻非处得知丁阳的故事,以为他是因过往经历而讨厌外人的触碰。加上方才骤然让他看到王晨辉的死状,可能也会给他带来惊吓,勾起些什么心理创伤。他毕竟不是警方认定的罪犯,江照林对他的态度还算得上有耐心。
丁阳没动,他屈腿跪坐在地面上,浑身颤抖着,泛红的双眼牢牢盯着江照林,仿佛在看什么洪水猛兽。同时他双手交叠在胸前,呈一个自我防护的姿势。
江照林摆摆手:“行我不说了,你起来。”
丁阳还是不作声,但他情绪在平复,颤抖也很快止住了,目光渐渐清明起来。
江照林啧了一声,拉下脸来道:“丁阳,别以为摔了一下就能逃避罪责,赶紧起来
丁阳往后蜷缩了一下,肢体动作纤柔,目光却依旧警惕乃至凶恶,他看着江照林的双眼开口,音调却比原来高了几度,音色也随之软和了。
他说:“我不是丁阳,我是丁晴。”

没人为他解答。
监控画面里的江照林愣了几秒,随后也问出了类似的问题:“你干啥啊?表演节目来了?”
丁阳仍虎视眈眈看着他,疑惑问道:“你是谁?这是什么地方?”
他的姿态乃至语气,浑然与女人无异。而更让众人惊奇的是,他眼中的那种陌生与和之前截然不同的烦躁完全不是演出来的,任何资历丰富的刑警都不能从中看出一丝一毫的伪装,就好像丁阳这个人还保留着皮囊,内里却完完全全被替换了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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