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鸣迟疑片刻,问道:“他经历过这些……心理方面有没有出现什么异常?”
丁阳现在看起来很有亲和力,待人接物也有礼貌,但他打心眼儿里有对人性的厌恶,除了李文英,几乎讨厌任何异性或同性。他的生理障碍的来源现已有原因解释,王晨辉对他的打击伤害更加深了他心理方面的怨憎,那如果他就是凶手,对死者尸首的报复性涂画,似乎也说得通了。
席鸣恨不得立刻回去抓丁阳归案,李老师却摇摇头:“我当时也担心过这点,但他还有个妹妹陪着,为了照顾她,他也没时间顾及自己的情绪吧。”
席鸣和谢轻非双双瞠目,谢轻非问道:“他有妹妹?亲妹妹?”
李老师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惊讶,解释说:“不是亲妹妹,是丁阳在他妈妈去世之后偶然捡到的,不知道是流浪儿还是什么,小他两岁,两个人一直相依为命生活。我没有见过,但听说小姑娘身体不好,后来生病去世了,再后来丁阳就去了城里,这么多年也没个消息。”
在去丁阳家的路上,席鸣忍不住道:“我只知道丁阳童年挺惨的,没想到惨到这种地步。他那么个挨打受气的脾气,哪怕到了现在也都习惯性地隐藏性情,温温和和地对待外人。杀人……他怎么敢呢?”
又想着:“丁阳和李文英夫妻之间已经是超过爱情的依赖与信任了,他的这段过往如果告诉了爱护自己的妻子,那李文英帮助他报仇雪恨也不是不可能。作案动机有了,他俩也没不在场证明,死者生前与丁阳的那段通话谁都不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丁阳大可以和死者约定在那一日见面,然后趁机将他杀害。”
谢轻非却说:“有预谋地杀人,又对尸首进行侮辱,那凶器会是那么草率的还沾着奶油的抹刀吗?你也知道没有刃的抹刀砍西瓜都费劲,这说不通啊。”
席鸣猜测道:“可能丁阳本来打算徒手和死者battle,打不过的时候李文英提刀来帮忙了?”
“那李文英怎么会那么巧一大清早不睡觉,知道自己老公在垃圾站杀人,特地赶过去帮忙?”
席鸣一滞。
“你想。童年不幸的丈夫,恰好有一个爱见他呵护他的妻子,情意之深让我们相信他们会为彼此做任何事。其次,李文英开美妆公司,喜好化浓妆,尸体面部妆容也是白皮肤大红唇。再而凶手是个无论出于什么原因,总之和死者有仇的,女人。”
“那不就是李文英?”
“嗯,那不就是李文英么。她的嫌疑比丁阳还要大,因为丁阳没有在我们面前说谎,李文英却因为丁阳婚戒的丢失而有一瞬间紧张。”
她当时的反应相对来说是有些过激,连席鸣都看出来她是急于终止戒指的话题打发人走的,只是没想到谢轻非会硬要她给个结果。
谢轻非继续道:“在这些前提之下,你怎么看待这个案子?”
席鸣缓缓道:“李文英得知了心爱的丈夫悲惨的童年遭遇,冲冠一怒为蓝颜,谋划了报仇计划。丈夫还……丈夫还有健忘症,近期症状严重,也不记得事,在这桩案子里的种种表现都很无辜!”
“对了。”谢轻非道,“这些信息诱导我们把罪责定到李文英身上,如果我们的人现在去李文英家,大概率还会发现一双与卫骋那儿的脚印相契合的40码女士平底鞋。可无论是身高、性情还是作案手法,李文英都不符合我们对嫌疑人的描摹。李文英一个公司总裁,就算再深爱自己的丈夫,也不至于三天两头跟到店里粘着他,她有空管隔壁店面的装修,连人家哪里有暗门都清楚吗?这种种指向反而显得刻意,实在是拙劣的污蔑。”
无论如何,她肯定知道些什么,但其他也再和她不相干了。
“凶手是另一个,与丁阳关系匪浅,了解丁阳的一切,但几乎无人知道她存在的女人。”
问过一圈街坊邻居,好在这些留守在家的老人都在这里住了半辈子,提起当年命途坎坷的小男孩丁阳,都能惋惜地说两句。
住在丁阳家楼下那户的老大爷听谢轻非问他妹妹的事,布满褶皱的双眉蹙紧,不多时就想出些信息来:“他那个妹妹我没见过,身体不好,出不了门的。也是丁阳心善,自个儿还一半大孩子呢,我们大人都不愿意掺和这种麻烦事,他倒把人领回家了,取个名字叫丁晴。”
谢轻非疑道:“您对丁晴还有其他印象吗?”
老大爷呷了口茶,眯着眼睛回忆,半晌才道:“那小姑娘脾气挺冲的,她来之后我经常听到楼上有吵闹的声音。丁阳被她逼急了,也会勒着嗓子吵回去。不过还好有个能拌嘴的对象,否则他总一个人闷着也怪可怜。
“可惜啊,丁晴后来生病去世了,要是还活着也三十多岁了。”
谢轻非问道:“她去世的时候您看到了吗?”
老大爷愣了一下:“这还真没有。她去世后好几天,我听楼上变得安静了,碰见丁阳时就问了一句,他才告诉我人没了。没钱啊,只好卷着草席子找块地埋了,就在街对口转弯儿那块空地附近,我有时候路过还会帮着拔拔杂草呢。”
“不是我说啊师尊,这也太不现实了。尸体拿草席子卷了埋掉……这能是一初中生干得出的事吗?丁阳他心理素质这么强大的吗?”
席鸣半路上回想老大爷的话,还是觉得不可思议。丁晴死的时候已经是九零年代了,即便是平田县这样较为落后的地方,火葬也早已普及。丁阳一个才14岁的孤儿,家庭状况周围人都知道,帮忙一句话的事,哪至于让他一个半大孩子扛着妹妹的尸体去掘坑下葬呢。
谢轻非道:“你有没有发现,不管是李老师,还是刚才这个大爷,以及其他所有我们询问过消息的人,都说知道丁阳??有个妹妹,但没有一个人亲眼见过她的存在。”
席鸣道:“不是说身体不好,出不了门吗?”
“身体不好,但嗓门儿不小,吵个架楼上楼下都能听到,她的存在不会是假,但她的死是真的吗?”谢轻非唇边泛起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整个人兴致高了不少,看得席鸣有些心惊胆战,踌躇着问:“师尊,你笑什么?怪渗人的。”
谢轻非说:“我感觉这案子特有意思。”
席鸣立刻看看周围,再压低声音道:“师尊,这话咱私底下说说也就算了,让别人听见还以为你作风有问题呢!”
谢轻非没答,又打电话问了戴琳戒指的来历弄清楚没有,片刻之后文档传来,明确写着是在商贸中心刷卡购买的,账户主人是李文英。
分局派人去请丁阳和李文英时,谢轻非又叫了一队增援来平田县。
“师尊,我们这是要干嘛?这里还有别的嫌疑人吗?”席鸣不解,等看到警车开来,先下车的是程不渝时才隐隐察觉到了什么。
谢轻非一扬下巴:“有没有,看了才知道。”
丁晴下葬的地方被围了起来,野草覆盖大半的坟丘上,破败的木牌已经被虫豸腐蚀得全是窟窿眼儿。
席鸣咽了口唾沫,扛着铁锹问:“师尊,真要挖?”
谢轻非没问答,手里的铁锹直接落在了坟丘上,一把薅下大半层土。
席鸣:“……”
他也不再多嘴,直接开干。
在挖到类似于卷席的物质后,程不渝全副武装过来,接过谢轻非手里的工具道:“剩下的我来。”
谢轻非也怕自己手头没轻重破坏了什么,顺从地让到一边。
程不渝和席鸣还有另外两个警员清理着周边土壤,直至那张早就快和泥土融为一体,只有一点边角破烂还能辨别的草席彻底露出全貌。
程不渝蹲下身,与席鸣合力将其掀开,众人脸色顿时大变。
里面包裹的根本不是残骸,而是一个半人大的,在地下埋藏许久而残破得近乎恐怖的,毛绒玩偶!
席鸣还在为眼前的发现震惊时,程不渝飞快反应过来挡到谢轻非面前,彻底阻隔她的视线。
然而还是晚了一步,谢轻非看清了里面的东西,整张脸血色尽失。脑子里陡然发生嗡鸣声,一股难言的空泛感蔓延至四肢百骸,几乎将她的血液都渗凉了。
“席鸣,带你师父先上车,把她送回局里。”
程不渝扶着谢轻非明显僵硬的身体把她带到一边,又把她身上的防护服解了,向意识到不对劲后跟来的席鸣说。
席鸣也匆匆忙忙摘了手套和口罩:“好的好的,师尊,我们走吧。”
谢轻非无力地闭了闭眼,睫毛颤抖不休,虽然意识还清醒着,知道自己身在哪里,又该做何事,却因为神经高度紧绷,耳畔只余下自己剧烈的心跳。
席鸣入职时,听江照林说过谢轻非有创伤后应激障碍,被再三提醒不能让她看到大型毛绒玩具这些东西,但他才来一个多月,从没见过谢轻非症状发作。
程不渝倒是了解,可眼下能代替谢轻非主持大局的显然只剩他了,不能立马跟上车抛下一地烂泥一走了之。
谢轻非靠在车后座,窗户开着供她呼吸新鲜空气,但她额间还是止不住地流冷汗。
程不渝神色凝重地盯着她看了会儿,嘱咐一旁手足无措的席鸣:“先让她回去好好休息,如果一小时之后还没有缓解,到我右手边第一个抽屉里拿药喂她吃,用量都写在盒子上了。”
席鸣记下,程不渝走到车窗前,小声叫了句:“谢队?”
谢轻非掐着眉心,很轻地应了一声。
程不渝温声道:“和席鸣回局里,好不好?”
她说好。
席鸣转过头来:“那程哥,我们先走了,这里就麻烦你了。”
“走吧。”程不渝严肃道,“一定要把她带回局里,不能让她一个人待着。”
天宁分局门口。
谢轻非感觉自己后背已经被汗水彻底打湿,眩晕让她无力睁眼,而闭着眼睛时脑海里又不断浮现出被潮湿的泥土裹住的,腐烂破败的玩偶。
她费力撑起身子,道:“停车,我在这里下就行了。”
席鸣瞄了眼后视镜:“师尊,我开到停车位上,我们一起上去吧。”
谢轻非正色道:“我已经没事了,你就停这,我自己上去。”
席鸣听她声音确实不那么虚弱,又向来不敢忤逆她,商量着说:“那我让江哥下来接你?”
谢轻非陡然睁开眼,口气难得一见的严厉:“我说话没用是不是?”
席鸣吓了一跳:“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师尊……”
谢轻非已经兀自下了车,回眸冷冰冰道:“你走吧。”
席鸣跟着谢轻非也有一个月了,从没见过她如此疾言厉色的一面,她冷漠又易怒,完全像变了个人。但他也联想不到其他,心想着这儿离大楼就几步路,进去就有人了,只好同意:“那好吧,我很快就回来。”
如愿把人支走,谢轻非挺直的腰板才弯了。她捂住心悸不歇的胸口,转身又走出了分局大门。
谢轻非心里比谁都清楚,这次发作比上次更严重,而自己绝无法容忍这样狼狈的一面暴露在任何人眼下。所以尽管脑海一阵一阵眩晕,她还是打算拦个车回家待着。但她显然高估了自己的身体状况,眼前的场景都开始变得模糊,击凿般的剧痛刺激着大脑。周遭来往的车辆都像被消音一般,只剩下滴滴哒哒的,水珠坠落在空旷室内的声音如此清晰,仿佛回忆重现。
朦胧间,她发现面前被一个高大的身影挡住了,浅淡的琥珀糖浆的味道漫上鼻头,熟悉的声音带着诧异叫了下她的名字。(注)
“谢轻非?”
她整个身体前倾,那个人立即伸手扶住她的两边手肘。
“手怎么这么凉。”
谢轻非听清他的声音:“卫骋?”
“嗯。”
她又确定了一遍:“卫骋。”
“是我。”
谢轻非得到他肯定的回答,总算坚持不住,两眼一闭彻底晕了过去。
卫骋还以为自己在做梦,冷不丁被谢轻非扑了个满怀,当即像被按了暂停键,连呼吸该是个什么操作流程都忘了。
很快他反应过来,感受到她手心不寻常的冰冷后当即把人抱到怀里,边往车位折返边不断在她耳边叫她的名字。
谢轻非睡得不沉,眼皮却睁不开,在她的对比之下卫骋胸膛的温度无疑烫得吓人,她费力一把攥住他的领口,扯得他低下头来。
卫骋脚步骤停,望着鼻息间过度亲近的人,声音有点发抖:“怎么了,你说。”
谢轻非声如蚊咛,偏偏因为应对的是他而不肯减弱半分气势:“你,你走慢点。颠得我想吐。”
卫骋愣了愣,失笑道:“我好心好意救你小命,你还挑上了。”
谢轻非说完这句,脑袋一偏,砸在他心脏跳动的软绵绵的地方。她的脸颊柔软冰凉,发丝不懂事地到处乱钻。
卫骋彻底说不出话了,他垂头看着她的侧脸,心想。
男人T恤里面还是该穿件背心打底的。
第10章
“低血糖,疲劳过度。至于你所说的那些,既然有确切的诊断,不排除她因为这件事心理防线崩溃,体能无以为继而昏倒。对了,她以前遭受过什么特别强烈的精神创伤吗?”
“前年有个案子,追踪凶手的时候我们一个同事被犯罪嫌疑人团伙抓走了,谢队为了救他不得不以身涉险。那群人把她关在地下室,两平米的空间里除了她只有个脏兮兮的毛绒玩偶。我们顺着谢队留下的线索找到了那里,却始终找不到另一个同事,后来才发现……他早就被那伙人杀害了,尸首就缝在地下室那个玩偶里,玩偶表面的脏污其实是氧化后变黑的血迹。
“也就是说,谢队和那位已殉职同事的尸首一起在暗无天日的地方待了整整两天,而其间她并不知道自己找寻的人就在咫尺之间。”
“她得知真相后第一时间有表现出什么特殊反应吗?”
“没有。谢队是一名优秀的一线刑警,见过的血腥案件太多了,哪怕看解剖现场都面不改色。所以除了对同事的身亡感到难过,她并没有表现出其他任何的不对劲,甚至很快又投入工作,后续的抓捕计划她也参与其中,亲手将嫌疑人逮捕归案。”
“你们第一次确定她患有PTSD是什么时候?”
“半年多前,当时大家约着去迪士尼旅游,一路上都没什么异常。等到进了园区,看到那些穿着玩偶服的工作人员后,她第一次出现了应激反应,这也是今天以前她唯一一次发作。当时我就想到了她可能是创伤后应激障碍,就联络了我在沪医的同学为她治疗,给她开了氟西汀和舍曲林。谢队本人并不是很重视自己的情况,用药过后半个月就恢复了正常,复查结果也很好。相较于第一次,她今天的症状显然严重了很多,大概是因为现场那个玩偶更像当年地下室的那一只。”
“应激事件发生后这么久才出现症状,属于迟发性PTSD。她没有第一时间表现出异常,其实也是临床表现的一种,我们叫它‘回避症状’,患者会拒绝想起那段痛苦经历。你说她当时还积极投身嫌疑人的抓捕行动?这也是回避行为的一种。患者以高强度工作来迫使自己逃避相关的情感反应,实际上对于那些经历,他们一刻也无法忘记。不过谢轻非她……”
“医生,是有什么问题吗?”
谢轻非头脑昏昏沉沉的时候,听到两个声音不断在交谈。睁开眼,先是看到程不渝一脸肃然地翻看着文件,再一瞥,是个穿白大褂的背影,应当是医生。
她艰难地扯了下盖到下巴的被子,程不渝余光看到动静,忙道:“谢队,你醒了?”
谢轻非刚要说话,嗓子却一时无法做声,这时一只修长漂亮的大手拿着杯子将吸管递到她唇边。谢轻非喝了两口,将要道谢,抬眼看到身侧的人时话却卡在了喉间。
卫骋弯下了点腰,问道:“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谢轻非看了眼他胸口挂的工作牌,又看看他的行头,再拉高点视线去看他的脸。
最后她问:“卫骋,你在玩cosplay吗?”
卫骋看到她的表情,忍不住笑了:“谢轻非,你明明早就看出我是干什么的了。”
谢轻非看着他工作牌上清晰的“医学心理科副主任医师卫骋”的字样,沉默了。她此前是对他的职业有过怀疑,虽说她向来自信于自己的判断能力,却因为对方是卫骋,而有一瞬间摇摆不定了,毕竟她实在没想过卫骋会选择当医生。
程不渝早上去取证的时候没见俩人有什么交流,此刻听他们二人对话里的熟稔,问道:“谢队,你和卫医生认识?”
谢轻非胡乱点了头,却没有要解释的意思,倒是卫骋道:“何止认识。”
谢轻非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她脸上现在除了憔悴,已经完全看不出症状发作的异样,还能淡然地问程不渝:“现场检测结果如何?”
程不渝在卫骋眼角含笑的脸上淡淡扫了下,耐心回她:“并没有发现任何人体组织,那卷草席里从来没有过尸体存在的痕迹。”
谢轻非听闻,沉吟片刻,说道:“丁晴这个人……这样,你回去和江照林说一下情况,我过会儿也去,今夜就审丁阳。”
程不渝没第一时间应答:“谢队,你的身体状况……”
“我身体很好。”谢轻非果断道,“只是看着严重,其实我现在已经完全恢复了,不会耽误工作。”
卫骋冷不丁插了一嘴:“呦,看不出来谢警官医学知识也挺丰富啊,下诊断速度都快赶上我了,打算什么时候到医院入职啊?”
程不渝皱了下眉,道:“卫医生,她只是着急破案,说话不用这么难听吧。”
卫骋道:“我刚才没告诉过你拼命工作也是回避行为的一种吗?还是你觉得她在病程中继续忙碌操劳也无所谓?再说了,你们单位那么多人,没了她案子就查不出来了?”
“卫骋!”谢轻非打断他,转而对面颊薄红的程不渝道,“你别搭理他,先按我的安排去做,其他事情我自己有考量,放心吧。”
程不渝本来就不是个爱说话的人,在局里素来高冷淡然,作为一个被倚仗着的技术人才,连分局局长对他说话都很有耐心,基本没遇到过卫骋这样嘴快心直的。他看看谢轻非苍白的脸,沉默片刻还是道:“好,有事给……给局里打电话。”
他复又看了卫骋一眼,对方神情冷漠,比他面对谢轻非时那种轻率姿态看来更像个沉稳的医生。两人四目相接,卫骋变脸似的改换态度,笑眯眯地对他说:“程警官慢走,不送。”
程不渝:“……”
门被关上后,谢轻非无奈道:“程不渝是个老实人,你没事逗他干嘛?”
卫骋道:“谁逗他了?我这是下达医嘱。”
谢轻非从床上坐起来,再度严肃地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感叹道:“你居然真是个医生。”
卫骋失笑道:“我就这么不像吗?”
谢轻非道:“席鸣说你……可我上次说你无业你也承认了。”
“那会儿是没工作。暂时停职,前程未卜,你也没猜错。”卫骋没错过她失口说出的话,“你还跟席鸣打听过我?直接问我不就好了,又不是没我微信。”
谢轻非一时语塞,硬着头皮道:“你不也问过他关于我的事?”
卫骋道:“哎呀,被你发现了,真害羞。”
谢轻非:“……”
她问:“那你现在是复职了?”
卫骋道:“那倒没有,只是碰巧遇上你才回来一趟。”
“可你停职还能穿成这样给我看病?”谢轻非狐疑地看着他,“还有,你怎么会在我们单位门口‘碰巧’遇到我?”
卫骋避而不答,转移话题道:“别人听到我停职,第一反应就是问我犯了什么事儿,你倒半点不在乎啊。就不怕我其实是个没本事的庸医,把你治坏了?”
谢轻非不假思索地反问道:“你会犯错吗?”
卫骋垂下眼,目光落在她脸上,看了她好久才幽幽道:“你能无条件相信我,我真的很开心。”
气氛变得有些古怪,谢轻非眼神飘移,居然看到卫骋耳朵红了。
“是该开心,这是你的荣幸。”莫名其妙。他还知道不好意思?客气话听不出来么。谢轻非默了默,突然就想逗逗他。
她勾勾手指,示意他附耳过来,卫骋低头,谢轻非道:“卫医生,你穿这身衣服挺帅的。”
卫骋一肚子坏水憋不住,眉开眼笑:“是吗?你喜欢的话我私底下也可以穿给你看。”
谢轻非:“……”
卫骋扬起眉:“怎么了?是你开的头。”
谢轻非失去了表情管理,她本意是想回他说自己漂亮的那句,却没得到预想的结果,还被再度反将一军。
“生什么气?我说的是真心话。你要什么时候想看啊……”
“卫骋!”谢轻非打断他越发没节操的发言,“你把嘴闭上吧。”
卫骋很缺德地笑出了声。
谢轻非忍不住道:“你怎么这么不正经,说这种话都不知道脸红的吗?”
卫骋道:“人在真情流露的时候,往往不会顾及后果。”
在得知他的职业之后,谢轻非老觉得卫骋嘴里虚虚实实,说出的话都值得深究,因为他的专业能力未必不会瞒过一个刑警的眼睛。在她思考他所说的真情流露是什么意思时,门口又闯进来个冒冒失失的人。
席鸣看到谢轻非醒了,高兴道:“师尊!”
他挤到卫骋前面,把人前后仔细观察了一遍,才松了口气:“师尊,您要有什么好歹我罪过可大了,还好没出事。”
谢轻非已经记不清楚昏倒前发生的事情了,疑惑道:“怎么了?”
席鸣道:“程哥嘱咐过我,说不能让你一个人待着,我这不想着都到单位门口了么,就没硬陪着你进去。而且你当时那么凶,我也不敢……”
他叽里呱啦说完后一顿:“师尊,你、你不记得了?”
谢轻非看了眼卫骋,摇摇头:“不记得。”
席鸣立刻转过头:“哥,这是为什么?”
卫骋抿了抿唇,神色严冷。
席鸣又道:“看来程哥说得没错,师尊,以后就算你骂死我我也不会离开你半步了。不过在单位有我们陪着,下班之后怎么办?师尊,你和父母住在一起吗?他们会照看你的吧?一定要让你父母好好……”
“席鸣,”卫骋蓦地打断他,“我让你打印凭条你打了吗?”
席鸣一脸莫名其妙:“什么凭条?你什么时候说了?”
卫骋道:“现在去。”
席鸣懵了好几秒,知道卫骋是要赶他走。他又看看谢轻非,道:“那我去了啊,师尊,你记得要听我哥的话,他很专业的!”
卫骋这回跟过去把门锁上了。
谢轻非靠在垫高的枕头上,看着他拿起床脚挂的医疗单子圈圈画画,想到他赶席鸣走时的说辞,不由轻笑:“他是好心,我也没多在意。”
谢轻非的父母是搞科研的,常年待在北京,逢年过节也不见得有时间回家。打她有记忆起就没怎么被父母管教过,或者说,连与他们见面的机会都欠奉。放以前谁要在她面前提起父母,谢轻非是不会有什么好脸色的。但经过工作的磋磨,她又早早长成了大人,知内情的人都四散东西了,根本没人会在她面前避讳。
很奇妙,卫骋居然一直记得。
谢轻非说不清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好声好气地说:“真的,小孩子才计较这种事。”
卫骋撩起眼皮扫了她一眼,轻哼道:“嗯,不在意,没人的时候再躲起来偷偷哭。”
第11章
谢轻非是个好强的人,情绪鲜少外露,从不黯然伤怀,打小就像一只骄傲的孔雀般挺胸抬头面对一切风浪,人生唯二两次流眼泪,都好死不死让卫骋给碰上了。
第一回是高中刚入学的摸底考试,她意料之外地输给了卫骋,这前所未有的剧烈打击让她看完成绩单后一个人躲在学校后花园哭了个天昏地暗,而卫骋赶巧抄近道从她在的那条路走,正面撞上了泪痕未干的她。在对手面前这样狼狈,可以说是奠定了谢轻非讨厌他的基础。
还有一次是在高三的成人礼暨高考百日誓师大会上,每个高三学生的家长都受邀来了学校,见证孩子的人生大事。谢轻非提前了一个多月打电话向她的父母预约时间,两人嘴上答应,到头来还是被工作绊住了脚。这种日子,全校都找不到第二个家长不在场的倒霉学生。
谢轻非和卫骋虽然不是一个班的,但这种优秀学生、“金童玉女”,论惯例不仅要担任会议主持人,还要并排坐在主席台下做表率。等流程走到家长拥抱孩子并赠送成人礼物这一环节时,谢轻非虽然逞强安慰自己这种强行煽情的环节很幼稚,但心头还是免不得荡起层酸涩。就算四面花团锦簇,却没有一朵是属于她。她还感觉到卫骋落在她身上的目光,这更让她无地自容,油然升起一种不管自己赢他多少次,总还是有比不上他的地方的念头。
最后是卫骋的妈妈把她拉到身边,抱抱她,又送了她一份包装精致的礼物,庆贺她成为大人。卫骋的妈妈很漂亮,又特别温柔,说话轻声细语,身上还有香香的好闻的味道,谢轻非在她怀里时怔忡地想,她的妈妈会不会也这样。
想想还是觉得太不现实了,毕竟她妈18年来抱过她的次数屈指可数,如果两人真这么亲密起来,肯定比卫骋和她手拉手成为好朋友还要别扭。谢轻非环着卫骋妈妈的腰,由她轻柔地抚摸自己的头发,突然觉得眼眶很热。
轻眨着想将眼泪逼回去时,她看到卫骋在冲她笑,用口型说着:哭了。
谢轻非瞪回去:没有哭。
卫骋“嘁”了一声,在两人身后阴阳怪气道:“您干脆认谢轻非当女儿得了。”
卫骋妈妈惊喜道:“真的可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