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沉韫正给苏南枝烹茶。
他极其好看的手放下茶壶后,拿起红泥围炉上烤着的小橘子,举止矜贵地剥了皮,再递给苏南枝:“边境害虫已除,明日便可回京。这一路,枝枝辛苦了。”
“我不愿意你这样操劳的……”
“我没事啊。”苏南枝笑着接过橘子,“我不过入仕才一年不到,这点辛苦算什么?可你生下来便置身权力斗争,与尔虞我诈为伍,你才会很辛苦吧。”
从未有人问他是否辛苦。
从他出生皇室开始,坐上摄政王之位起,所有人只关心他权势有多大,是否能稳坐高堂。
从没有人问过他,你一步步走到现在,累吗?
果然,她是与别人不同的。
萧沉韫俊眸含笑,目生春意,宛若染着星辰光辉,将一瓣橘子放在苏南枝唇边,低声笑道:“不辛苦。”
其实只要遇见你,再多的辛苦,也不值一提。
“怎么会不辛苦呢?王爷也是人啊。”苏南枝吃着汁水鲜甜的橘子,同样喂了萧沉韫一瓣。
“咳咳……”
莫北川提着一壶好酒阔步而来,便听见二人这番你侬我侬的话,打了一辈子老光棍的他顿觉鸡皮疙瘩掉一地。
萧沉韫平静地看他一眼。
莫北川当即佯装无事发生,嘿嘿两声笑:
“嘿嘿!王爷!这可是二十多年前先帝巡视渊城时,赏赐老臣的佳酿。当时一共六坛,老臣贪杯喝了五坛,还剩一坛。这一坛在花园埋了二十多年之久。如今开封,也算为王爷庆祝喜事了。”
他掀开封酒布时,沁人酒香当即散开,弥漫了整个正堂……
苏南枝不爱清酒,更喜果酒,可莫总督盛情难却,她也不想拂了莫北川的好意,便笑着应承:“那就多谢总督大人的好酒了。”
她明白莫北川口中所说的“庆祝喜事”是何意。
是庆祝萧沉韫与她。
仆从在院子里支起玉石长方桌,摆满酒樽,佳酿、菜肴、糕点、珍稀瓜果。
洛云崖和余晔勾肩搭背划酒拳,温言斐一向在人多的时候性子安静,他不嗜酒也不爱娱乐,背影清潇的他独自坐在竹林斑驳的暗影中,缓缓转动着酒樽,亦不喝也不用膳。
苏南枝倒是宁愿他话多一些,能和余晔、和自来熟的洛云崖多多交谈几句,也算多几个好友。
温言斐看上去实在太冷清了,像冬日里孤零零的雾凇,身上披满了寒霜。
他也没甚好友,只有一个誓死效忠他的随从曜夜。
苏南枝有意与他多说几句,哪想萧沉韫提起青玉壶,不疾不徐给温言斐斟了一杯清酒,笑意淡淡的,略有深意道:“温阁主跟随我家枝枝也有些日子了。枝枝,你可为他设身处地考虑过?”
温言斐修长冷白的手缓缓停下,酒樽也轻轻地叮一声磕在桌面,那双冬日冰水般眸子,在竹林暗影中看向萧沉韫。
萧沉韫轻轻握住苏南枝的手,为她焐热春日里有些冰凉的指尖,笑着牵住,也看向温言斐:“温阁主也二十有一了,与他这般岁数的世家公子早已成亲,再如何也已定亲。枝枝将他留在身边办事,也得替他想想人生大事。”
这么说来……
苏南枝才后知后觉。
往日里言斐总说不着急,可做姐姐的,无论如何也得替他想着点。
“这么说来,是我疏忽了……”苏南枝话音刚落,温言斐便截断她的话:
“我此生无意婚娶,愿意终生为姐姐效力。”温言斐眸色微暗,“何况……我并未遇到……心仪女子……既然无法与心爱之人成婚,我更不愿意将就,与不相爱之人凑合成婚。”
风浮动时,庭院背面的竹林曜夜,暗影婆娑,温言斐认真地看向苏南枝:“还请姐姐不要强人所难,硬为我说媒。”
夜色太黑,暗影遮人面。
苏南枝看不清少年脸上的认真与执拗,只当温言斐是并未收心,还不想考虑婚娶,她随意地笑答:“可……若你不相看姑娘,又怎能早日找到相爱之人?”
萧沉韫勾唇:“此事包在本王身上。回京便替枝枝,给温阁主相看姑娘。温阁主比枝枝年龄小,既然称她一声姐姐,便也算本王的弟弟,日后本王与枝枝喜结连理,你也可以唤本王一声姐、夫。”
温言斐不动声色中,险些捏碎了茶盏,面上但笑不语。
好在大家喝酒的喝酒,吃饭的吃饭,也并未有人看出两个男人之间微妙的暗潮涌动。
窖藏了二十年多的清酒果然名不虚传,莫总督盛情难却,苏南枝举起酒樽,与众人微微碰杯,樱唇浅尝了一口,甘冽的酒水入喉,辣的她掩袖咳嗽,眼角眉梢都被呛出薄红,像是胭脂晕开,美不胜收。
浅浅喝了几杯,便已脚步虚浮,视线摇晃。
待曲尽人散时,仆从来收走酒杯,苏南枝缓缓站起身,刚朝前走一步便是一个小小的趔趄,她尚且还穿着赭红玉带的官袍。
清冷耀白的月光下,清瘦窈窕的苏南枝,袍红肤白,宛若如不食烟火的谪仙。
她扶着虬枝盘绕的树干,走到卧房门口时,双脚忽然腾空,惊得她险些失声。
赭红袍摆在空中打了个旋。
萧沉韫俊容带笑,好看的薄唇肆意上扬,同样有些醉的他将苏南枝抱进了大卧房。
此处院子,全是他的人值守,外人不得靠近。
故而,萧沉韫也大胆了些。
苏南枝纤白的玉指,如绝佳的工艺品,微微蜷着拽住他衣领,便无意间将他的领口拉大了些,显出一截健康肤色的胸膛。
“枝枝,是在惹火?”萧沉韫笑的越发肆意。
“没有……”苏南枝往他怀里缩了缩,将他衣领叠回去。
“这不是在惹火,是什么?”萧沉韫轻抬她下颚,凝视那一双微醺而迷离的水眸。
“嗯?”萧沉韫将她放在铺着软垫的贵妃椅上,欺身逼近。
“……惹火的是王爷。是你靠近的我。”苏南枝环住他的脖子。
许是清酒扰乱了理智,苏南枝比往常都要主动,行动像没有经过大脑,她主动抱住萧沉韫肌肉紧实的胸膛,听着他强有力的心跳,感受着他炙热滚烫又逐渐急促的呼吸。
呼吸贬变为喘、息。
萧沉韫喉结微滚,眉梢一挑,刚要将她抱上床时——
怀中人小脑袋微微一耷拉,脸颊靠在他手肘上睡着了,呼吸浅浅又均匀。
“……”
“只惹火,不灭火的吗?”萧沉韫无可奈何地叹口气,终究是纵容她,替她卸去束发玉冠和宽大冗长的外袍,轻手轻脚为她盖好被子。
乌发如云,暗香浮动。
发丝黑亮,越衬的肌肤白如玉。
若在那样雪白细腻的肌肤上,温柔地开满一朵朵昳丽吻痕,想必,画面一定极美。
萧沉韫也只是想了想而已。
来日方长,他们才刚刚开始。
还有漫漫的余生,供他们彼此依偎。
第二日。
当暖金色的阳光照进窗棂,在地板上透出长影时,苏南枝缓慢睁眼,习惯性抬手挡太阳。
她坐起身时,才发现自己已置身马车中。
今日要返回京城,可萧沉韫怕她劳累,便不忍叫醒她。
早晨时,还是萧沉韫抱她进马车的。
马车内铺着柔软毛毯,又有技术较好的车夫驭马,故而苏南枝这觉睡得才算安稳,并未感觉颠簸。
马车如此行了约莫十天,才驶入京城内。
苏南枝此行以办事为由,脱离了礼部队伍,又赶在入皇城复命之前,回到了礼部队伍中。
礼部内。满院寂静。
贬为暂代尚书的赵健,摸了摸胡子,微抬下巴,双目满是威严,扫量过台下的所有礼部官员。
在他被削职的这些日子,嘴碎之人已经开始议论,朝廷和御史台在商量擢升新的礼部尚书,其中,礼部左侍郎周炳成最为有可能升为尚书。
他因负责藩国进贡之事被削职,怕压不住底下蠢蠢欲动的人,越发需要抓个典型,揪出个别犯错之人严惩不贷,来震慑礼部上下。
只要他一日不下台,礼部就全得听他的!
先拿谁开刀呢?
赵健扫视台下一片片礼部官员,忽然落在了周炳成身后的苏南枝身上。
第三百八十二章 作死之路越走越远
苏正为官时便与赵健关系不好,而现在,苏南枝还是周炳成的直接下属,她还是个女人,女人怎可为官呢?简直是乱了礼部秩序!
于公于私,赵健都很想把此女赶出礼部,不如就抓她作典型,严惩不贷后敲山震虎,震慑周炳成。
他目光老辣又阴沉地看向苏南枝,表情极为严肃,一板一眼地大声道:“据随行官员反映,苏参议曾在队伍回程之时,以办事为由擅自脱离礼部?”
“下官——”苏南枝刚开口。
“什么都别说了!本官面前岂容你狡辩!”
赵健突然厉声训斥,指着苏南枝所在方向,怒声叱咤:“若礼部官员全像你这般,在执行事务期间随意脱离队伍,岂不是乱了套?不管男女,本官一视同仁!”
“你身为女子,本官能允许你在礼部做事已是法外开恩,你不但不恪守职责,反而乱了礼部章程,你好歹也是参议!今日本官便罚你半年俸禄、停职半月、誊抄礼部章程一千遍,写一份改过书!你可有异议?!”
陶辕心口一惊,吓得心脏怦怦直跳。
偌大的礼部,也只有他知道,苏南枝背后靠山之强硬,他刚想出声替苏南枝求情,也算给赵健提个醒,但又想起摄政王的警告,不允许他走漏半点风声,只好闭了嘴。只能看着赵健在作死的路上越走越远……
没救咯!
周炳成行事公正,知道赵健严惩苏南枝皆是因他而起,手拿笏板刚要走上前两步说情时,苏南枝微微摇头,低声道:“不必……”
以办事为由脱离队伍,此事可大可小,毕竟苏南枝是护送完狄琼后才脱离队伍的,并未误事,显然,赵健是故意小题大做。
可就算躲过今日,赵健还是会想办法罚她。
这罚,是躲不掉的。
不容苏南枝有半分说话机会,在她刚启唇时,赵健便怒甩袖子,冷哼一声离开了!
停职便停职吧,她也正好休养生息。
其实赵健是想要降苏南枝品级官位的,可她前不久才立功被皇帝升了品阶,如果他给降下去,岂不是打了皇帝的脸?赵健也没这个胆子。
周炳成叹了声:“苏参议,此事皆因我而起。”
“不过是抄抄章程,罚点俸禄,侍郎大人何须介怀?”苏南枝作了一揖,宽大官袍自然垂落。
“其实……”周炳成欲言又止,鼻腔里叹出一口气,终是如实说道,“本官未曾想过你此行护送女王,能够化险为夷,我本以为你的仕途会折在这趟行程中。你到底是令本官刮目相看了。”
此行有陶辕作祟,她能平安归来,实在令人惊叹。
“你若是男子,又有苏家加持,定能扶摇直上。可你是女子,入仕必定困难重重。你选了一条所有女子都不会走的路,难道就不后悔吗?”周炳成忍不住问出他多日以来的好奇,“以郡主的资质和家世,做个王妃,亦或高门夫人,不成问题。”
“路,总要有人走。走的人多了,荒路也成通途。”苏南枝作完揖后,转身离去。
她走出参议堂,再走出礼部院,刚走到大明门时,便见到一个身穿道袍、手拿拂尘的小道姑。
那小道姑约莫二十左右,身材清瘦,瘦的让人心生怜惜,穿着宽大的黑色道袍,头发半绾,一张未施粉黛的脸,清秀干净的像明潭,一双眼睛更是空灵澄澈,宛若雨水荡涤过的天空,令人心生出保护欲。
苏南枝记得,前些日子,萧睦擢升了一位道法颇高的道士为国师,那国师名唤智德。
而智德仙姑有个叫鸢雅的嫡传女弟子。
皇宫内又无别的年轻女道士,想必她便是令七王魂牵梦绕的鸢雅。
鸢雅臂弯里放着拂尘,步伐平静地与她擦肩而过。
苏南枝弓腰捡起一枚符纸,笑着喊道:“小道长,符纸掉了。”
鸢雅转身,那双清澈如空境的眸子,略带疑惑地看向苏南枝,看见她手中的符纸后才莞尔一笑:“多谢大人。”
“不谢。”苏南枝看着她,笑着转身离开。
她走到拐角处的巷子时,忽然驻足,朝鸢雅所在方向回望——
只见几个蒙面黑衣人手拿麻袋,直接套住鸢雅脑袋,一人捂住她的嘴,一人将她扛在肩上,几个黑衣人飞身离去!
倒不是苏南枝多管闲事,而是人就在眼皮子地下被掳走……
毕竟是一条人命。
苏南枝屏气凝神,脚踩墙桓翻上屋檐,无声无息跟了上去。
那黑衣人扛着鸢雅一路离开,因动作幅度过大,而晃出了腰间藏着的令牌。
这令牌,苏南枝眼熟,是万依雪心腹所用。
掳走鸢雅的人,是雅贵妃的人。
七王母子之间的事,苏南枝身为外人,就不便插手了。
苏南枝飞身落地,转了方向,走起了七王所在的宫殿,叩响铜环,正好迎面碰上要出门的萧仁明。
“微臣叩拜七王。”
“南枝郡主?”萧仁明眼下有乌青,显然好几日没睡好了,也或许正处理棘手之事,故而显得神色憔悴疲惫,他蹙眉道,“无事不登三宝殿,郡主寻本王可有要事?”
“并无要事。只是先前在大明门的官道上,恰巧偶遇七王一手拿拂尘的故人——”
“全都退下!”萧仁明蹙眉下令。
屏退周遭的人后,苏南枝收回余光,这才缓声道:“一刻钟前,大明门官道上,鸢雅小道长被五名黑衣人套了麻袋向西逃窜。”
“本王正在四处寻她!今日你算是帮了本王大忙!”萧仁明疾步走下台阶,因走的太快,还绊了一跤,忙不迭地朝苏南枝回头致意,“今日欠郡主一个人情,改日若有要帮忙的地方,尽管向本王提。”
萧仁明急急忙忙离开,苏南枝双手拢在官袖中,也转身走出了皇城。
出了皇城,坐上马车回苏府。
萧仁明是万依雪的独子,似乎从小被万依雪和万家保护的太好,出生满是算计的皇城,身上却并未怎么染上鲜血,为人如盛夏森林爽朗的清风,温润、清爽、正直、明朗。
皇城里,鲜少有这样率真坦荡的皇子。
可他却偏偏喜欢上了一个小道姑。
先不说万依雪绝对不允许一个无权无势的小道姑嫁给萧仁明,就单单从鸢雅本身来说……
能被国师智德仙姑收做嫡传弟子的鸢雅,为人真的如那双眸子一样干净吗?
第三百八十三章 荒地也开满明朗百花
苏南枝双手拢在赭红官袍中,耳边皆是车水马龙的嘈杂之声。
马车越过小桥,驶过南街,驶停在苏府大门时,历经诸事后早已处变不惊的一颗心还是急跳了几分,家永远可以拨动心弦。
“小妹回来了。”还未下车,便听见苏南澈温润如玉的嗓音。
苏南辕殷勤上前,为她掀开马车珠帘,春盛便热情地扑了上去,抱了苏南枝一个满怀!
苏正慈祥地笑着,眼里全是对小女儿的宠溺,他一下又一下地抚着白胡子,右手牵着小湛:“枝枝前去边关的日子没吃苦吧?”
将此行的辛苦抛诸脑后,苏南枝半字不提刺杀与凶险,笑容清甜,扶着苏正回家:“自然没吃苦,平平顺顺地办完了事,安安全全地回了京。”
苏南辕端详着苏南枝,唉了声:“咱们家小妹,瘦了!不过没关系!二哥煲了莲子排骨汤,还做了你最爱吃的梅干菜扣肉、人参鸡汤、红烧鸭翅,嘿嘿,回家给你好好补一补。”
邹沐暖尚且还宿在府上,因着当年流落荒岛,苏南枝受了邹氏父女的恩惠,而邹福又因苏南枝被狄锦姿割舍断掌,失去了劳动力,所以,苏家也理所当然地收留了邹家父女。
苏正起初决定给邹福一个宅子,拨给他五百两白银,可邹福老实巴交,硬是说无功不受禄,只住着宅子,却不接受银两。
为了让邹福心安理得,苏正便给他寻了个庄子巡视的轻松差事,每月领着十两白银,也算衣食无忧。
邹沐暖活泼可爱,刚到及笄之年,已满十六,很是天真烂漫,苏府的人也很喜欢她。
苏南枝一回来,便挽着她,让她多讲些塞北趣事。苏南枝拗不过她,将路上所见所闻,一件件讲给邹沐暖听。
邹沐暖听后一拍大腿,喜笑颜开地讲:“日后我也要云游四海,像姐姐这样四处走走,看看大好人间!”
温言斐听后,想起她上次曾为他挡的一箭,中肯地评价道:“你这样的小丫头,并无武功傍身,何谈云游四海?”
“啊~那我日后寻一个厉害的夫君,陪我云游四海,不就行啦?他负责打遍天下无敌手,我负责吃喝玩乐貌美如花!”邹沐暖挑眉,很是可爱娇俏。
“才多大点,就想着嫁人。”温言斐淡淡地摇头,转身离开。
邹沐暖疾步上前,拦住温言斐的露,连忙道:“我及笄了,满过了十六!能嫁人。”
似乎察觉到一个未出阁的小姑娘,向一个不甚熟悉的陌生男子这般急切说年岁有些不妥,邹沐暖尚有婴儿肥的脸蛋顿时绯红发烫。
温言斐目无波澜,平静冷淡地看她一眼,回屋。
“这人……这人,说着说着就回屋了?也不打个招呼。”邹沐暖走到苏南枝旁边,不经意地随口问道,“姐姐,他姓甚名谁?我还不知道他的名讳呢。上次在山里,我好歹也替他挡了一刀的。”
“温言斐,以前是碧落阁的第一杀手,现在是黄泉阁的阁主。”苏南枝笑着道,“言斐性子一向性格冷清,喜欢独来独往,与他熟悉就好了。”
“杀、杀手啊……”邹沐暖面色一呆滞。
苏南枝以为邹沐暖被吓到了,连忙道:“他是个好人,他以前只接恶人单,不会滥杀无辜——”
哪想,邹沐暖看着温言斐的屋舍,满脸钦佩地自言自语:“好酷啊!!”
屋内擦拭佩剑的温言斐,动作一顿。
鲜少有不怕杀手,觉得杀手酷的。
温言斐擦净佩剑,净了手,换了身石青阑衫,看上去清潇如修竹,人冷清又沉稳,又有青年男子特有的俊美。
他刚走出门时,邹沐暖便追了上去。
她小心翼翼又局促不安地往前一凑,处事很有边界感,怕话太多惹温言斐讨厌,故而连说话也很谨慎:“你、你能教我练武吗?你方才也说了,我没有武功傍身,日后想要云游四海,会很危险——”
“不能。”温言斐直言不讳。
“……”邹沐暖心塞,一颗心坠入深渊,“你难道不记得,不日前,我曾救过你一命?”
“若那日你不挡在我前面,我也能躲开那一箭。”温言斐俊眉微颦,“如果你一定要挟恩图报,我可以给你一笔钱,数目你开——”
“我没有挟恩图报的意思。”邹沐暖心情复杂,被人误会有些失落,解释道,“你这人怎么这样?就算你躲开了那一箭,可我不也还是在危急关头,主动替你挡箭了吗?不是这样的,我当初为你挡箭,完全没想过挟恩图报,我只是、只是想学点你的功夫……”
“我的武功,传男不传女。”温言斐无情打断她语无伦次的碎碎念。
“那我女扮男装,可行?”邹沐暖灵机一动。
“不行。”温言斐驻足,似乎有些诧异她的灵机妙想……
果然是年龄太小,什么话都敢说。
温言斐摇摇头,同苏南枝说道:“姐姐,我先去黄泉阁一趟,有些杀人单需要处理。”
苏南枝笑着点头,邹沐暖似乎想到了什么,连忙走来挽着她的胳膊肘……
不必邹沐暖开口,苏南枝便知道她要说什么,所以苏南枝喊停了温言斐:“言斐你能否帮我一个忙?”
温言斐迟疑了下,还是直言婉拒:“姐姐……我不想收她为徒,我生性冷清,不喜欢身边总跟着一个人。就连曜夜素日里也没怎么跟着我。”
“沐暖,春盛方才在正厅里似乎寻你有事。”苏南枝朝远处的春盛看一眼。
春盛便走来,带着邹沐暖朝后院走去:“阿暖姑娘,我和你说啊,后院那葱迎春花开的可漂亮,我带你去赏赏……”
将邹沐暖支开后,苏南枝与温言斐踩在鹅卵石铺就的小径上,缓缓散步。
苏南枝酝酿了一番言词,素手拂开枝叶茂盛已然挡路的木槿花:“阿暖的父亲,邹福叔被割舍断掌,若你愿意收她为徒,交割一招半式,将来她那么好的姑娘,也不至于被人欺负了去。”
“可我事务繁忙,一时间也腾不出空教她。”苏南枝轻叹口气,“阿暖性子热情,你呢,太过冷清。可人活一辈子,总这样冷清,会很孤单的。若你收她为徒,身边也算热闹些。”
“这些我都不太在意。”温言斐停下脚步,抬头看向天边两朵渐行渐远的云,喉咙有些堵,舌尖也泛苦,“我只在意姐姐……是否真的要让我收她为徒?”
“若你实在不愿意就算了……”苏南枝不愿意强人所难。
“我很听姐姐的话,只要你说的,我都听。你说收她为徒,让我身边热闹些,我便收她为徒。”温言斐微抿唇线,划开一抹浅淡发苦的笑,“倘若有一天,你成家生子,不再需要我,你赶我走,我也会走。”
这句话……
苏南枝似乎品出了一些别的意味。
一丝不可能的微妙,在心头浮现。
苏南枝甚至听出了他语句里的一些酸楚。
可是……
可是怎么会这样……
还是她会错了意?
第三百八十四章 未来王妃的身份瞒不住了
苏南枝站在原地,有些怔,待她回过神来时,温言斐已经离开了。
如果温言斐不离开,他们二人,想必在此时此刻都会有些微妙吧。
温言斐知道,他方才有些情绪险些失控了……
他那些藏在心底不见天日的念头,正以不可遏制的速度疯长。
荒芜之地也开满明朗百花。
明知不可能有结果,那他就不该表露半分心迹,理应藏好自己的喜欢,不要给她增加半点困扰。
也只有不让她知道心迹,二人才能理所应当的以姐弟相处。
若她知道,只怕二人以后姐弟相处都尴尬……
温言斐忽然懊恼,方才没管住自己的情绪。
他转身折返回去,急急忙忙找到苏南枝,看见她还站在木槿树下时,蓦然松了口气,讲道:
“方才我言辞不妥,请姐姐见谅。我自幼失怙、举目无亲,姐姐一向待我如亲弟,我也早就把你当做亲姐姐,当做了唯一的家人,才以为你日后成家生子,会与我避嫌,而疏远我。才会说出你赶我走、我便走的话,以免给你增添麻烦。”
苏南枝松了一口气:“我不是你唯一的家人,父亲收你为义子,二哥大哥也是你的哥哥。苏家,便是你的家。”
解释清楚了就好。
原来言斐是这个意思……
“我听姐姐的, 收邹沐暖为徒,教她习武,一年为期。”温言斐匆匆忙忙落下一句话,也不敢直视苏南枝的眼睛,又转身离开,“黄泉阁有事,这回真走了。”
他离开的时候,手蜷缩在袖中微微颤抖。像极了落荒而逃。
直到他走出苏家,回了芸院,心情也久久没平复。
苏南枝停职在家这半月,萧沉韫约她游湖,约了好几次,都把她约出来,每次拒绝的理由都不太一样。
一次是:忙事。
一次是:抄书。
一次是:赚钱。
萧沉韫心想,他家媳妇有那么忙吗?
在没见到苏南枝的第十四天,夜深之时,萧沉韫站在苏家后院的围墙踱步了小刻。
最终——
还是翻了墙。
“王爷,我好歹也算是军中大将诶,正二品诶,你让末将跟着你翻姑娘家的墙,还跟做贼似的,不太妥当吧?”余晔蹑手蹑脚地避开家丁随从。
“你死乞白赖地跟来,不就是为了春盛?”萧沉韫冷言呛他。
被戳到同处,余晔眉宇间闪过失落,摸了摸鼻尖道:“自上次我父母来苏家议亲失败后,春盛至今未曾找过我,甚至不愿同我多说两句话。这可如何是好?王爷你得帮帮末将啊!”
“你连你父母都说不通,本王如何帮你?帮得了一时,能帮一世?若帮你把春盛娶进余家,却又无法平息二老与春盛之间的矛盾,只会婆媳失睦,家宅不宁。”萧沉韫出言敲打他,“若你真想娶春盛,就得排除万难。”
“可王爷也知道……末将母亲体弱多病,情绪激动便会晕厥,我哪里敢忤逆她?父亲一门心思想让我迎娶贵女。况且春盛性子也倔,嘴上不说什么,可心里却不愿意隐忍低头。”
这话……
萧沉韫倒有些不悦:“你娶春盛,若只想着让她低头隐忍,这门亲事,只怕南枝也不同意。”
余晔不敢再讲话。
萧沉韫淡淡道:“女子在夫家能否站得住脚,全看夫君是否有心维护。”
若余晔娶了春盛,日后不偏向她,便有吃不完的苦。
余晔心里有一句大不敬的话,斗胆问道:“若郡主嫁入王府,王爷会怎么做……”
“若母后和父皇在世,本王也断然不会让她受半点委屈。要欺辱她,首先得有本事欺辱本王。”
“可我母亲体弱多病……我不敢气她……也不敢忤逆她……”余晔沉默半晌,深叹一口长气。
“护不住,便不要娶。”
萧沉韫淡淡撂下一句冷话,便走到了苏南枝窗前。
泼墨般浓稠的夜里,昏黄微弱的光线照出窗棂,在草丛里洒下一片浅淡的光晕。
窗扉上显出女子美丽窈窕的剪影。
许是苏南枝做事太认真,都没意识到那虚掩着的窗户,被一根细小的枝桠缓缓拨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