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气质很好,温柔却不柔弱,优雅却不扭捏,自信从容,在不少官员的目光中,安之若素地走进乾清宫正殿:金銮殿。
这是文武百官上早朝的殿宇。
开朝以来,也只有智贤皇后曾在萧睦病危时,作为战场唯一知情者,身穿铠甲进正殿,代替萧睦向先皇禀告战况。
而苏南枝,则是智贤皇后之后的第二个女子,走进乾清宫的金銮殿。
若是往日,这些官员未必能接受女子来前堂。
可前几天,苏南枝救了城西不少官员的家眷,于他们来说,就算不是救命之恩,也算是危难中的庇佑之恩。
有着这特别的原因,文武百官大部分人没说什么。
镇国侯位列武官第一,腰杆挺得板正,看着自家未来儿媳妇走上金銮殿,比自家儿子以后当一品官还高兴!
他如护犊子的老虎般扫视四周,扫视那些思想古板保守的老官员,仿佛在说:今日谁挑他家未来儿媳的刺,他可要发飙了。
“臣女,苏南枝,叩拜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免礼,平身。”萧睦身穿七龙戏珠龙袍,屈指慢敲玉石桌面,端坐高台,居高临下地俯瞰苏南枝。
其实苏南枝外貌和智贤皇后并不相似,但她的气质、气场,言行举止,以及临危不乱的明睿理智,真是像极了智贤皇后。
看见她,就仿佛看见了智贤皇后思想的继承者。
最难能可贵的是,苏南枝也是女子。
萧睦想起智贤皇后生前,曾提出‘女子亦可入官’的谏言。
可惜他心爱的智贤皇后薨逝太早,不然以她的才干聪慧,在她极大的影响力之下,今日可能已有女子入官的现象了吧?
每每想起他心爱之人,智贤皇后是救他而死的,萧睦便心中悲痛。
“南枝郡主先是除乱党,又实现了智贤皇后遗志,将死水县从死变活,从一方贫瘠的瘟疫多灾之地,变成如今连通三洲五城的富庶重地,在这一次叛乱中,又不顾生死挽救多人。你想如何得到怎样的封赏?”
萧睦富有节律地敲着桌面,眸眼一眯,审视苏南枝。
苏南枝不卑不亢地作揖回答:“救人是从心而行,并未想过任何封赏。若陛下要赏,不若将金银钱财赏给那些战争中蒙受损失、无家可归的百姓。”
“好!”萧睦响亮地拍了一掌,“真是……太像了。”
文武百官不管对此事看法如何,但都觉得苏南枝这话说得十分漂亮。
“这样吧。”萧睦目光高深莫测道,“给你两个封赏选择,一是,封为公主,享受皇室待遇,二是,封为四品女官,可入仕途。”
“你,选哪个?”
萧睦此言一出,大臣们便在底下拿着笏版窃窃私语。
“纵使南枝郡主心存怜悯,救人无数,比寻常女子更有远见,可不代表她就能做好一个官啊……”
“当官自古以来,都是男人的事!”
“从政者执掌天下,事关民生,可不是后宅女子能闹着玩儿的!”
“女人呵!不都该以嫁人成家、养儿育女为重任吗?可别来前堂丢人现眼啊。”
“朝堂政治清明,若混进来一个红颜祸水,只怕开了这先例,大庆未来堪忧!”一向古板严肃的殿阁大学士,扶着银白胡子,眼睛都要翻上天了。
更难听的话,殿阁大学士没说出来,在心里腹诽:苏南枝再救人无数,可她也是在教坊司当过歌姬的女子,这样不干不净的经历,怎能上得了台面?做个异性公主,知足常乐最好!
位列文武百官第一列正中央的萧沉韫,看向苏南枝,也有些好奇,她会做出何种选择。
封为公主,和做女官,完全是两条不同的人生道路。
异性公主享受皇室待遇,殊荣万千,可招驸马,赐公主府,却无实权,不能从政,未来依旧会像寻常女子那般,困于后宅,不得干涉前堂。
这一条平顺的通途,只是太过平顺,缺乏挑战和新意,也显得不过如此,依旧囿于天下人的世俗目光中,认为女子们就该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
嫁人生子,在后院里与妾室们争风吃醋,用生子来稳固主母地位,使尽手段取悦男人保持眷宠,无自我,无价值,开朝以来,世世代代如此,没人站出来打破男女失衡的僵局,指出男女之间的不公待遇。
好不容易有个智贤皇后,却天妒红颜、英贤早死。
萧睦也是惦念智贤皇后,想起心爱之人的遗志,才抛出二选一的题目,供苏南枝选择。
若苏南枝选四品女官,品级虽小,却是开朝以来的第一个女子,打破世俗常规,开创先例,或许接着便会有第二个、第三个、第十个女子,可入仕步入朝堂……
这条路或许坎坷,充满质疑,充满挑战,但她……还是想试试。
只靠自己,拼尽努力手掌权势,不依附于任何人。
有了官权,很多事情,都会渐渐发生改变……
尽管众臣压低声音议论,但还是有不少质疑之话钻进了苏南枝耳中。
可她依旧坦然从容,丝毫没有因为人言可畏而胆怯退缩,唇角划开一抹淡笑:“陛下,臣女选后者,四品女官。”
“可以。等吏部商议拟定具体官职,朕再下圣旨。”萧睦道,“退下吧。”
“臣女叩谢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苏南枝行大礼,磕头,随后转身,在众臣或惊讶或复杂的目光中,挺直腰板,神情坚定,眸色沉稳,缓步离开金銮殿。
她受得住所有质疑、猜忌、诋毁、轻蔑。
毕竟经历多这么多事。
人嘛,总是在一边经历一边成长,一边接受新的挑战,走向自己想要的人生道路。
苏南枝离开皇宫后,文武百官就此事又分了三派,进行了激烈的唇枪舌战。
保守派,思想传统的大臣,气的脸红脖子,极力抗拒此事。
中立派,大部分是本来不太看好,但因着苏南枝救过他们的家眷,受了苏南枝一恩,而不辩驳,也不表态。
而另外一半,便是镇国侯、太傅、摄政王、莫北川几个中流砥柱的重臣表示同意。
这一次,向来置身事外,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萧瑜,也难得谏言,带着他党羽表示支持。
萧睦年老好色易怒,虽然不如年轻时励精图治,但唯独苏南枝做女官这事,因着智贤皇后遗志,而态度开明。
早朝结束后。
苏正恢复官身,苏南澈苏南辕也官复原职。
三兄妹站在贴着大大封条的苏家府邸门前。
一向理智的苏南枝,眼底也涌着几丝激动,她深吸口气,如释重负地缓缓叹出,抬手,麻利干脆,极其有力度地哗一声,撕下封条!
被两次抄封的苏家,度过了所有危机!
在苏南枝拼尽全力的苦心转圜下,终于化解前世所有置苏家于死地的危机!
危机化解,自此以后,苏家皆是坦荡通途。
亡母幼弟大仇已报,父亲平安,大哥二哥并未惨死,她也安然无恙。
苏南枝看着尘封已久的苏家府邸,眼圈微微泛红,闪烁着细碎泪光……
没人知道,她付出了多大的努力,承受了多少艰辛,才做到了这一切。
苏家平安无恙啦,可她再也做不回五年前的枝枝了,做不回那个温柔软糯、单纯无忧的枝枝。
她经过世事打磨,变成了如今的苏南枝。
还有很长一截路要走。
从前是为复仇而活,如今,她可以开始为自己而活了。
活着,活出她想要的样子,成为她想要成为的人。
散是三颗星,聚是一团火。
苏南澈、苏南辕、苏南枝重回苏家,三个人都有了不同程度的成长。
大哥做事更为杀伐果断了,二哥暴躁脾气也收敛沉稳了不少。
二哥以前绝不伏低做小,性子直来直去,如今,也学会官场兜圈子,留了八百个心眼子,凡事三思而后行,重点是,他也不再惹苏正生气了。
苏正在水牢中败了身子,天一冷便犯咳疾,身子瘦骨嶙峋,连从前穿的官袍也小了两圈。
从皇宫回来时,他卸下官帽,递给管家江源。
人一瘦,颧骨便容易凸出来,显得苏正面容很是清苦,他慈爱地看着三兄妹笑道:“告诉你们一件事。”
见爹爹卖了个关子,苏南枝笑着扶他回正厅:“什么事?爹爹还要藏着掖着,这么神秘?”
第二百八十五章 温馨的苏家
“我辞官了。”苏正眼底流露出一些久经风霜的疲惫,却还是笑着道,
“我这身子,大抵是没几年了,在朝堂上已然有些力不从心。何老头临走前,曾将小湛托孤给苏家,便由我带着他读书识字吧,接下来的几年,我想住在樱羽山,给你们母亲守墓。”
苏正和楚莹感情很好。
亡妻死后五年,他每一个午夜梦回之际,都曾惦念的难以入眠。
在楚莹没去世之前,他每天都很快乐,依旧身强力壮,可自从妻子身死,便像把他的精气神也带走了般,心里总是空落落的。
有时候,苏正还会坐在廊下看着亡妻的簪子发呆,一坐便是一下午。
苏正动作缓慢地用杯盏撇去茶沫,看着墙边一葱山茶花,目光深远且覆满忧思,像是透过那葱山茶花,在回看从前的岁月,笑着淡淡道:
“你们母亲最喜欢种花,她不在后,这满院子的花也萎了不少。”
“我有你们这样孝顺的儿女,吾心甚慰。可我仍然觉得,你们母亲,才是我生命里最重要的人。”
“就好像,你们以后,各自的人生里,也会遇到最重要的人,陪你们度过一生。”
“怪我,是我没保护好你们母亲,让她中途退场,离我而去,留我孑然一人独活。”
苏南枝心底一酸,她知道,无论她再怎么宽慰父亲都无济于事。
母亲是父亲的良方,除了母亲以外,无人可解。
有时候,夫妻太过深情也不好,不然就像爹爹和娘亲那样,一个人走了,另外一个人怎么样也无法习惯。
苏正笑着看向三兄妹:“好了,为父先去小憩片刻,我命人备了晚膳,今晚吃团圆饭。”
“父亲好好休息,我们三兄妹只有您了。”苏南枝斟酌许久,才说出这话。
苏正愣了一下,才心情复杂地笑着点头。
苏家奴仆陆陆续续被送了回来,清扫庭院,拾整房屋。
苏南枝回了闺房,第一件事便是扑上去,躺进蓬松的被褥中,感受着满满的归属感、安全感。
这种幸福,让她恍然若梦。
她摸着自己强有力的心跳声,才安定下来,知道这一切不是梦,知道她成功扭转了苏家命运。
吃晚膳时。
宋佳月抱着襁褓孩子,几番踌躇在苏府外,脚尖上前又后退,拿着铜环又不敢敲门。
今日腊月二十四,小年佳节。
她孤孤零零一人,孤儿寡母,没有地方能吃小年夜饭。
但她莫名生出想来苏南枝这里吃小年夜饭的想法……
大概是因为左如月追杀她的那个雨夜,苏南枝扶起她,予她救赎,赠她暖衣热饭,留她在芸院安胎,苏南枝不计前嫌,从未苛待过她,让她这颗沉浮在阴谋诡计的心,丛生温暖。
所以现在,无父无母、无亲无友的她,甚至有些小小地依赖苏南枝。
她心狠地杀掉左如月,一来,是把自己摘干净,二来,左如月曾心狠手辣地杀她和孩子,捅刀,也算是一报还一报。
她想起了萧子炎……
萧子炎从前左拥右抱、外室成群,可临死前居然卑微地求她看他一眼,萧子炎痛改前非,爱上她了。
可这幡然醒悟的爱,浪子回头的爱,太迟。
有时候,迟来的爱,没有意义。
想起萧子炎,宋佳月一颗平静冷硬的心,还是漾起了几丝涟漪。
正当她犹豫徘徊,害怕苏南枝不待见她来吃饭时——
“嘎吱——”一声。
厚重大门从里面开了,小厮看着抱孩子的宋佳月,疑惑道:“这位姑娘……您找谁?”
宋佳月没说话。
身后处理完黄泉阁事宜的温言斐,带着邹虎,来吃小年夜饭了。
右边的街道,万家马车徐徐停下,万琛远一身蓝衣长袍,拎着大盒小盒礼品跳下马车,带着随侍陈阳走来。
不会儿。
又驶来一辆装潢低调内敛的马车,黑色软缎包就车身,余晔掀开车帘,身穿仙鹤黑袍的萧沉韫走下马车。
四人碰到了一起。
自从大仇得报,苏南枝便比从前心情舒畅不少,再也没那么压抑,多了几分恣意开朗,她正带着小湛,和大哥二哥,陪小湛玩老鹰抓小鸡。
生性温润稳重的苏南澈,正在书房接管梳理大理寺的案子,对此表示拒绝,但架不住苏南辕叨叨叨叨,索性案子一放,无奈出门。
苏南枝一阵笑着追小湛,小湛被逗得咯咯咯笑,她抬起头时,正好看见门外的死人,微微一怔后,笑意明朗道:“宋佳月,你怎么来了?”
“我……我……”宋佳月心里尴尬又小心翼翼,“没什么……就、就是路过……”
苏南枝看着她手里提着的礼盒,明显是来上门拜访,笑着道:“来吃年夜饭吗?我家府上,厨子做饭很好吃。”
“好啊!”宋佳月连忙点头。
温言斐已经算是半个苏家人了,连苏南澈、苏南辕都把他当做亲弟弟,苏正待他,就如义子那般。
他当然要来吃年夜饭了。
至于万琛远……
和萧沉韫、余晔……
苏南辕狡黠一笑,嘴贱道:“想必摄政王也是路过苏府吧?咦,万世子,你不回去吃年夜饭吗?”
他这一语双关,过分一针见血了。
萧沉韫本身是来劝苏正继续留任兵部尚书的,当然,能借公事之名,和南枝吃一顿年夜饭也很不错。
万琛远比萧沉韫要脸皮厚,和陈阳主仆二人,拎着大包小包礼盒直接走进苏府,笑道:
“我爹在府中宴请宗族同过小年,我娘便让我来拜访苏伯父。不知二哥能否赏个脸,留在下吃一口年夜饭?早就馋苏家厨子的好手艺了。”
“……”话都说这份上了,苏南辕也不太好赶人。毕竟礼多人不怪嘛,他眼睛微微发亮,看着万琛远提着的大大小小礼盒,“世子请进——”
至于萧沉韫嘛。
苏南辕笑着道:“王爷您……不回王府吃年夜饭吗?”
萧沉韫自诩做不到万琛远那样厚脸皮。
余晔也很是脸皮厚,直接搭上万琛远肩膀:“想当年咱俩可是同一批科考学子啊,咱哥俩谁跟谁啊?我可是很眼馋你家厨子做的饭啊,咱俩的交情,不至于吃顿年夜饭都不让吧?”
余晔调侃着说完,目光却宠溺地落在了春盛身上。
苏南辕瞅着余晔看春盛的眼神不大对劲,但也没细想,继续看着苏府外的萧沉韫,嘿嘿笑:“王爷您快回去吃小年夜饭吧,苏府寒舍鄙陋,就不留您啦!”
说完,他就要把大门一关。
“慢着——”萧沉韫手挡在门上。
第二百八十六章 爆竹声中一岁除
萧沉韫塞给苏南辕一荷包金子:“薄礼,不成敬意。本王吃顿年夜饭,不为过吧?”
苏南辕掂着沉甸甸的金子:“王爷这是哪里话?微臣巴不得您上苏府吃饭,您来苏府吃饭,苏府也蓬荜生金辉啊。”
萧沉韫从车上提下来些礼盒,绕开喋喋不休的苏南辕进了苏府。
都说礼多人不怪,苏南辕当然笑脸相迎啦。
苏南辕忙不迭地去后厨,让厨子多加几个好菜,多天几副碗筷。
苏南枝走去前厅时,萧沉韫将一柄桃木短剑递给小湛:“小湛。”
“哥哥?你是嵩阳城那个老跟在南枝姐姐后面的哥哥诶!哦对,你就是他,你还给南枝姐姐绾过——”
发簪二字,尚未被小湛说出来,萧沉韫便握拳咳咳,打断他的童言无忌。
萧沉韫用桃木剑耍了一个简单漂亮的招式,薄唇微勾:“送你了。”
“哇偶……你还记得我诶!谢谢大哥哥!”小湛黑亮亮的眼底,映着喜悦,“最近苏伯伯正在教我习武,苏二哥哥督促教我扎马步,正好缺一把桃木小剑练习呢。”
萧沉韫揉了揉他脑袋。
他过目不忘,自然是记得小湛了。
“南枝,新年将至,你想要什么礼物?”萧沉韫走在苏南枝身侧,二人为了避嫌,刻意隔出了十步之遥。
这十步之遥……
讲真的,苏南枝可能有些听不清萧沉韫在说什么。
她柳叶眉微挑:“王爷你想要什么礼物?我没听清?”
“不是本王要礼物,是本王问你要不要礼物。”
“哦,你不要礼物啊……”苏南枝点头。
“……”萧沉韫其实很想走过去几步。
但是大庭广众之下,当着未来岳丈的面,还是要稳重守礼。
摄政王又如何……天下权臣之首又如何……见了帝王都不必跪拜又如何……
见了未来岳丈,还是要非常尊敬守礼的。
萧沉韫将一方绝佳的墨云砚台,递给管家江源,同苏正温和有礼道:
“苏大人,本王仓促前来,也没带什么贵重之物,这方墨云砚台,是五年前征战西戎边境攻下一座城池时,城主献给本王的投诚礼,说是西戎可汗也未必能觅得此方墨宝。”
还不够贵重吗?
万琛远、苏南澈、苏南辕、苏南枝齐齐看向他。
苏正有些不好意思收,但摄政王主动送礼,他好像也不能拒绝。
他倒是酷爱文房四宝,对西戎那价值千金的墨云砚耳闻许久,可惜有价无市,萧沉韫是不偏不倚,精准地送到了他心口上。
萧沉韫将主位让给苏正,苏正连忙又让给他:“摄政王乃万金之躯,能来苏府已是蓬荜生辉,断没有您坐侧位的道理。”
“来者是客,不宜坐主家之位。”萧沉韫敛袍落座在右边侧位,挨着苏南澈。
苏正有些忐忑,还是有些不大好意思地坐下主位,默不作声地夹菜吃饭。
雕刻古朴的精致大圆桌上摆满了十二个荤菜、八个素菜、四个汤菜,色香味俱全。
晶莹透亮的糯米肉丸子、浇了酱汁热气腾腾的红烧狮子头、色泽油亮的红烧鲤鱼、馥郁芳香的荷叶叫花鸡、肉雪白汤浓郁的鲈鱼汤、莲藕炖的排骨……
万琛远尝了一口鱼肉,叹道:“苏家厨子,果然名不虚传。”
“倒也不是如此,今日厨子也是超常发挥,往日都吃的不太好。”苏南辕接话道。
不然听万琛远这意思,苏家厨子好吃,日后要天天来吃吗?
苏家刚恢复官宅府邸,还不想养外人。
万琛远笑着夹起一块浓香四溢的排骨,放在苏南辕碗中:“没事,反正我也不挑食,日后还想来蹭饭,有劳二哥要留一双筷子了。”
留筷子……
在苏家留一双筷子……
虽然万琛远是陛下赐婚,和苏南枝强行绑在一起,但名义上还是未来姑爷,沾了那么几分未来妹夫的名头,这么来说,他时常来拜访苏家 ,留一双筷子倒是很正常。
可这话……
听的萧沉韫十分扎耳,像几根针刺进了耳朵。
他面色如常,心中却有些微妙变化,因着从皇室礼仪教养,所以他吃饭举止矜贵有度,往那一坐,便像极了风光霁月的俊朗贵公子。
他觉得,这门亲事是该解除了。
不然,苏家真要为万琛远留一双筷子了……
温言斐坐在苏正左侧,给苏正添菜倒酒,很是尽心尽力。
温言斐往日便时常给苏正熬补身体的中药,对苏正身体很是上心,对所有苏家事情都很上心。
苏南澈、苏南辕哪怕随口一句话,温言斐便会记在心里,默默照办。
做这一切,倒并不是全部为了苏南枝……
而是因为苏家,让他感受了此生从未有过的温暖,那一种让他视若珍宝又渴望至极,却从不敢奢望的家人温暖。
苏南澈、苏南辕会把他看做亲弟弟一样,真心相待,连苏正也怜悯他身世,对他极好,天寒会提醒他多加衣,甚至说从账房每月支给他一笔月银零用。
月银其实不多,拢共才几十两,是苏正给三兄妹从小到大每月都发的零用银子罢了。
现在,苏南枝他们大了,也会发零用。
苏南澈认为这月银意义非凡。
他在苏家找到了归属感。
他可以把对南枝的所有感情全部藏进心底,永远到死,都不对任何人提及,他更想珍惜、保住这份家的归属感。
“言斐,你自己也吃,不必管我。”苏正笑容慈祥,温润和蔼,给温言斐夹了一大块鱼肉,“你似乎比同龄人更为清瘦,要多吃一些。你是不是今年满二十了?”
“正是。”温言斐点头。
“那等你生辰当日,我给你办生辰家宴,宴请苏家宗族为你庆生。”苏正笑容极为慈祥,笑起来时鱼尾纹柔和泛开,很是慈眉善目,目光自然而然流露出关心。
“颇为麻烦,苏伯父不必操持——”
温言斐话未说完,苏正浅酌了一口桂花酿,给温言斐倒了半杯:“不麻烦。苏府许久没那么热闹了,正好借着给你操持生辰,也热闹热闹。”
他曾经一个杀人如麻的杀手,竟然也会有人,想替他办生辰吗?
苏正如慈父般的关心,让温言斐很是温暖。
“言斐,和大哥喝两杯吗?”苏南澈注意到温言斐脸上闪过的动容,他也知道温言斐前半生孑孓独立,悲苦孤单,有意无意会注意温言斐的感受。
苏南澈把温言斐杯中的桂花酿换成青稞烈酒:“你二哥从塞北带回来的,尝尝烈酒。”
“好。”温言斐点头。
虽说好,可温言斐还是怕喝得酩酊大醉,怕给苏家添麻烦,怕失态会被厌恶。
他小心翼翼地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家。
宋佳月嘛,眼观鼻鼻观心,时而主动和苏南枝攀谈几句,她吃的还算自在,在这种处境中,没有那三个男的想的多。
她本身就是怕孤单,单纯来蹭饭的。
至于万琛远、萧沉韫就不知道了。
晚膳过后,正好是戌时一刻。
年关天色黑的很早,才刚刚黄昏落下,夜幕降临,天空便黑的如墨水洇开般。
寒冷冬夜,清月悬挂高空,白如玉盘,洒下一地雪色银辉,天地间笼着层薄如轻纱的冷雾,墙头腊梅与山茶花凝着一层浅浅的白霜。
京城亮起万家灯火。
孩童们拉着衣裳玩老鹰抓小鸡、玩丢手绢,大人们逛夜市,在自家放炮竹、烟火。
一时间,满城烟火,从四面八方绚烂绽放。
耳边皆是一片过年新气象。
苏南枝双手拢在毛茸茸的汤婆子中,站在廊下,抬头,看着以黑夜为背景板的天空,绽放出一片又一片各色的烟花。
重生后,她第一次笑的如此开心、释怀,笑容里有着岁月静好的恬静温婉。
她在看烟火。
而远处的萧沉韫,在看她。
他目光温柔,像是割不断的藕丝,旖旎而缱绻,目光一寸寸凝视过苏南枝精致绝美的侧脸,澄澈如水的美眸、莹白好看的鼻尖、不染唇纸便樱粉的唇……
人多眼杂。
萧沉韫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想起了正事,和余晔一起走到苏正面前道:“苏大人,本王与你有事相商。”
“摄政王里面请。”苏正请他走进书房。
起初温言斐和苏南澈以飞花词做行酒令,还算文雅,收放有度,他一杯,大哥一杯,知道苏南澈来了之后,事情有些不妙。
苏南澈要划酒拳。
本来温言斐是杀手阁主,就不太擅长作词,输给苏南澈很多杯酒,已经有些微醺,结果苏南辕要划酒拳,他输的可谓是,节节败北,一杯又一杯。
“二、二二哥,你听我说,我是不能再喝了……”身穿鸦青长袍,身形清瘦如竹的温言斐,醉的浑身酒气。
苏南辕只好体谅地点头:“好吧。那我自己喝。”
苏南澈已是微醺,却一反常态的抱来一坛烈酒,哐地声放在桌上:“我陪你喝。”
“大哥……你是不是心情不好?”苏南辕有些不确定地问,“你以前从不爱喝酒的……”
苏南澈面色如常,却不展笑颜,只是淡淡道:“过年了,陪你喝个够。”
但他好似心里藏了事,苏南辕知道大哥的性子,他不想说的事,是绝对不会说的。
但是苏南辕猜测,可能是因为子珊公主……
温言斐本身是醉的不行,可听二哥说大哥心情不好,强撑着坐起身子,掀开酒坛盖子:“大哥,我也陪你喝。”
万琛远吃晚饭便落了个自在,和苏南枝一同站在廊下看烟火。
他眼底映着烟火,缓缓道:“后日腊月三十,宋晨云会被拉到城西三巷,斩首示众。死后尸首分离,断头悬挂于城墙,以儆效尤,其余半截尸体拉入大牢,剖肚点灯七七四十九日,戮尸以酷刑。”
“你会去看吗?”
“去吧。”苏南枝点头。
宋晨云斩头当日,判官会宣读罪名,苏南枝倒是想听听大理寺和刑部,给他定了些什么罪名。
寒风夹着冷气拂来,苏南枝紧了紧大氅毛领,看向身侧之人:“世子是打算入仕途了吗?”
万琛远唇角划开一抹淡笑,眸子在夜色下显得格外深幽,良久后,点头:“嗯,是。自从我领兵去御前护驾开始,便已经打算入仕了。”
“世子……不是热爱木匠机括之术吗?”
“是热爱,但热爱并不能让我立足于世。”万琛远牵强扬起一个笑容:
“父亲昏迷之后,我喝得酩酊大醉那日,南枝郡主同我说的那些话,犹在耳畔。生逢时局动荡,肩负家族使命在前,热爱在后。父亲前半生护我、护母亲、护万家,如今他已垂垂老矣,而我也该努力,护住万家,护住父母双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