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佳月,我留着有用。”
若非苏南枝一句留着有用,温言斐真没忍住抽剑出鞘的冲动。
辱他可以,辱苏南枝,不行。
月光从西侧的窗棂上照下来,浅青地板被撒了满地银白,苏南枝喝到有些恍惚,眼睫垂下来盖住眸中情绪,唇角扯开一抹牵强随意的笑:“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温言斐袖中的手微攥成拳,眉宇紧拧成川字,微乎可微地叹口气,退出门去:“小二,带我去后厨。”
“客官您这是?”小二有些摸着头脑。
“做饭。”温言斐挽起绣雅竹的袖袍,走进后厨,默默地为苏南枝熬醒酒汤,做梅干菜扣肉、做桂花糕、荷花糕,做完后放在食盒里温着,提到雅间门外。
苏南枝在屋内喝酒,温言斐便无声无息,坐在门外的楼梯上。
晚风冰凉如水,拂过长街深巷倒灌进屋中,吹散满屋的清酒香,脚边的几个小酒坛滚落在地碰撞出哐当脆响,不知过了多久,窗外鳞次栉比的屋舍逐渐熄了灯,五光十色的京城归于寂静黑暗。
到了寅时,打更人倦卷地拖长音调:“灯火通明,小心火烛——”
宿醉的苏南枝步伐趔趄地打开房门,闻声而动的温言斐紧皱的眉头一舒,将那一蛊醒酒汤递过去,一勺勺盛出来喂她:“你胃不好,喝了那么多酒,要喝点醒酒汤。”
苏南枝推开那碗醒酒汤,扶着楼梯摇摇缓缓朝外走。
天香楼外的街道空无一人,冷风裹挟夜雾吹来,温言斐追去为她披上新买的紫粉披风,想要扶她时,苏南枝却步子变慢,呆呆地看向正前方。
萧沉韫一袭云纹墨色华袍,墨发束玉冠,负手而立于清冷的夜雾中,在长街的尽头,平静冷淡地看着步伐踉踉跄跄的她。
苏南枝醉的厉害,只好扶着墙桓,尽量使自己走的稳当一点,一步步走了过去,在即将擦肩而过时,终于停下步子,扬起酡红迷惘的俏脸看他,有些不确定地问:“你是……萧沉韫?”
萧沉韫身上也染着酒气,紧蹙剑眉,星眸凉薄,目光如冬雪般泛着寒,像要把人活活冰冻那样,冷冷淡淡地看着她。
苏南枝一剪秋水眸映着月辉,情绪低落有些委屈:“你为什么这样冷冰冰地看我?”
“万世子的未来夫人,深夜买醉,不怕遇到歹人?”男人嗓音戏谑。
苏南枝已醉的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宛若在梦里那样不真实,脚下一跌,险些摔倒在地时,萧沉韫扶住了她的手腕,苏南枝一个没站稳,身子便软软地倒了过去。
宿醉后连行为也放肆了不少,苏南枝醉的站不住身子,莹白如玉的指尖颤颤巍巍扶上去,挑起了萧沉韫的下巴,在他的怀里醉眼朦胧地凝视他,抿了抿唇可爱地笑了笑:“萧沉韫……”
“嗯?”
“你要好好的。”
“嗯。”
“希望你早日寻到画中女子,与她白头偕老,再也不要像前世那样孤独终老了。”
“本王对她……是单方面的感情,并非两情相悦,四年过去,或许她已嫁人生子,而且本王,现在不喜欢她了。”
苏南枝羽睫一眨一眨的,水眸熠熠生辉,满眼都是他的面容,她的指腹一点点摩挲萧沉韫下巴上新长的胡渣,笑了笑:“那你喜欢谁?”
萧沉韫喉结微动,紧紧握住她的指尖:“你喝醉了。”
“我是醉了。”苏南枝踮起脚尖,温柔地抚摸着他脸颊,“如果臣女做了什么出格的举止,请摄政王不要怪罪。”
“苏南枝,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现在知道,或许一觉醒来就不知道了吧。”苏南枝醉意阑珊,笑容随意无所谓,美眸像盈着汪波光粼粼的春水,踮起脚尖吻了上去——
萧沉韫浑身僵立在原地,久久未能回神。
苏南枝脚下一软,险些跌下去,扯住了萧沉韫的袖袍才站稳,她唇角含笑,语气豁达:“虽然是我亲了你,但是你占了我便宜,两两抵消了。”
说完,她醉意微笑,推开了萧沉韫继续扶着墙桓朝苏家走。
萧沉韫唇畔还残余女子的唇脂粉印,抬手轻轻擦去,追上苏南枝,将她拦腰抱起:“亲了本王不用负责的吗?”
“你要怎么负责?”苏南枝稀里糊涂地笑,笑容灿烂又放纵。
“呵呵。”萧沉韫将怀中人揽的更紧了些,薄唇情不自禁划开一抹笑,低声笑,无可奈何地叹了声:“本王真是拿你没办法,醉成这样逮个人就亲,若是遇到流氓怎么办?”
苏南枝是醉的没有理智,萧沉韫是被她闹得渐失理智。
他抱着她,在阒无一人的夜深长街里笑容随心,就在刚走到苏府门口时,一道人影从侧门走出,是身穿官府刚轮值完夜班的苏南澈。
苏南澈紧皱眉头,举止规矩地行了礼,拦住二人的路:“微臣参见摄政王。”
萧沉韫唇角笑意微收。
苏南澈深吸口冷气,不卑不亢作揖道:“已至家门,请摄政王将小妹放下,以免被有心之人传出流言蜚语,她已是万世子未婚妻。”
他咬重了万世子未婚妻六字,如针尖锐地扎入耳中,萧沉韫眉头紧蹙。
见萧沉韫并未放人,苏南澈再道:“王爷明智,是权柄滔天、名留青史的摄政王,比微臣更有远见,也更深思熟虑,理应明白赐婚意味着什么。”
“若此时您与她走的太近,对她名誉有损,只怕您也会担上一个染指臣妻的污名。”
怀中人仙姿玉色,面容美的般般入画,早已经睡着了,呼吸均匀,乖的像只小猫那样,指尖轻轻勾着他的衣衫,唇角尚且挂着浅笑,一时间,让萧沉韫放不开手。
他紧紧闭上眼,极力找回理智,再睁开眼时,终于克制隐忍地松了手。
苏南澈将小妹接住,微微颔首;“微臣恭送摄政王。”
萧沉韫看了眼熟睡的苏南枝,面色逐渐恢复清冷淡漠,嗯了声转身离开。
他身形清潇孑孓,一步步走进黑暗的街巷。
“王爷……”余晔跟了上去:“想开点,不就是个女人吗?”
萧沉韫攥碎了手中玉扳指,神色沉冷肃杀,骤然冷笑:“只要她不想嫁进万家,本王便毁了这门亲事。”
“陛下赐婚,且对方是万家,王爷这么做是要公然与陛下作对,万万不可!”
萧沉韫眸光锋利如刀刃,裹挟势不可挡的凌厉,一字一句道:“不可之事,本王做的太多了。”
第二日,午后。
苏南枝脑袋昏昏沉沉地醒来,揉了揉酸胀的太阳穴,掀开被褥下床时,春盛便端了洗脸水进门。
“昨夜温阁主给姑娘熬了醒酒汤,您一口没喝,现在肯定头疼吧?唉。”
“他昨晚给我熬了醒酒汤吗?”苏南枝后脑勺疼得厉害,“我不记得了。”
“您喝了足足三小坛花酒,肯定记不得啊,温公子还给您做了桂花糕、乌鸡汤呢,到半夜时,他让我回苏家休息,是他一直守着您的。”
苏南枝宿醉后体虚,才穿鞋下地就觉得自己像是忘记了什么关键的事,洗漱好后出门,朝院中舞剑的温言斐问道:“昨夜……我都做了什么?”
温言斐收剑入鞘,迟疑了下才道:“姐姐喝酒到半夜,被我带回府,并未做其他的事情。”
“我是不是……还在路上遇见了摄政王?”苏南枝有些不确定地问。
“……不是。”温言斐递过去一杯温茶,“姐姐想必是记混了。”
“嗯……”苏南枝点了点头。
苏南枝与温言斐吃完早餐,又道:“邹虎呢?”
春盛掩唇便笑:“邹虎那傻小子,一来京城见到很多好东西,说要给虎山村民带回去,大清早就出去逛街了。”
“不等他了,我去一趟万家,查探空心神像。言斐去忙黄泉阁的事吧,有事我会以烟花为信号告知你。”
“今日入秋多雨,穿件披风吧。”春盛捞起架上淡蓝蝴蝶花的披风,给苏南枝系上。
入秋的京城午后,阳光原来没有盛夏毒辣,刮来的风有些凉人,苏南枝紧了紧披风,素手卷起珠帘,看着熙熙攘攘的京城南街,商贩来往如织,刚路过赌坊时便听里头传来噼里啪啦的打斗声响。
一个大缸被人举起后狠狠砸来!
“哐当!”巨响后,大缸碎在苏南枝马车正前方,被惊扰的马匹四蹄高扬,春盛连忙攥紧缰绳,然而马却仍然失控地乱撞!
马车中的苏南枝,扶住车壁一跃而跳,抱住春盛的腰踩着轻功落在地上。
眼见马车冲向熙熙攘攘的人群,唯恐误伤行人发生踩踏事件,苏南枝抽出腰间沧月剑,飞身上去,坐在马背上,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勒住缰绳。
待她制停马匹时,手心已被勒出血迹,磨破了皮。
周围响起一片喝彩:“好!”
“这位姑娘是哪家将门之后,轻功翩若飞燕,武功也不错。”
“是南枝郡主啊,那位救了一县百姓的苏家大姑娘。”
一声爽朗的笑响起:“是我万家的未来儿媳!”万松精神矍铄身穿铠甲,带兵从街头走出来。
苏南枝秀眉微不可查地一皱,旋即举止礼貌地作揖;“老侯爷。”
“老侯爷老侯爷的叫,过于生分,唤本候万伯伯即可。”万松和蔼笑道,“我从校场练兵回城,路遇此地时听见打斗声,本想管一管的,却看见郡主英姿飒爽勒停疯马。”
万松只有一个不成器的独子,武不成文不就,却能找到苏南枝这样才貌双绝的未来儿媳进门,顿觉脸上贴金,连儿子带给他二十年的耻辱仿佛都被洗刷了一半。
苏南枝刚欲说话时,赌场又传来打斗叫骂声:
“万琛远,老子警告你,既然要做老子未来妹夫,就不要去青楼厮混,否则老子见你一次揍你一次!”
“苏、苏南辕,你他娘的发疯啊,你以为爷想做你苏家姑爷!我他娘的就是去青楼听小曲,又没嫖|娼!”
“你还敢提去青楼?”苏南辕拽住万琛远的胳膊,狠狠一个过肩摔,摔得万琛远龇牙咧嘴、骂爹叫娘。
苏南枝与镇国侯皆是脸色一变!
“二哥?”苏南枝疾步走去。
万松火冒三丈,偏生还得在未来儿媳面前克制揍人冲动。
扒开人群,只见万琛远一袭绯红华袍,墨发束红玉冠,面容比女子还阴柔妖孽几分,眼下一颗米粒大小的黑痣,给俊美无双的脸添了几分魅惑,正被苏南辕骑在身上挨揍。
苏南辕撸起袖子,露出健硕的胳膊,指着万松鼻子威胁:“还去不去青楼?”
“……”万琛远嘴里啐出一口血,侧头没说话,刚好看见一袭淡蓝蝴蝶披风的苏南枝,眸光一怔,瞳孔微微扩睁,“栀栀?”
第一百四十五章 也没传说的那么废物
众人以为他喊得枝枝,只有苏南枝知道,他喊的是自己曾在教坊司的花名。
苏南枝蹙紧黛眉,走去将苏南辕拉开。
饶是苏南辕也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万松和小妹,当即尴尬地站在原地,再不济,苏家与万家还有一旨赐婚在,他当街暴打未来妹夫,传出去两家不和,父亲回头又要罚他紧闭了。
万松面色有些不好看,眸光沉沉的,也没说话。
苏南枝从袖中拿出丝绢,递给万琛远:“万世子,对不住了,我二哥……”
万琛远接过丝绢擦净唇角鲜血,咬牙切齿地瞥了眼苏南辕,如鲠在喉似的违心笑道:“你你二哥,很、很好啊!”
此言一出,众人纷纷唏嘘一声。
连苏南辕也不知道这草包又玩什么路数。
万琛远当众与苏南辕勾肩搭背,打着哈哈笑道:“方才我与二哥在闹着玩,栀栀你可千万别误会,什么青楼不青楼的,我都是三过青楼而不入,原来你竟是苏南枝啊,害我苦找许久。”
苏南辕推开万琛远搭在肩上的胳膊,朝万松行礼:“老侯爷,方才是我冲动——”
“什么冲不冲动的!别说是你,若本候发现他去逛青楼,他也得挨一顿毒打。”万松咬重毒打二字,指着万琛远鼻子咬牙道,“别给老子作妖胡来,这门亲事既已定下,你胆敢再去赌坊、秦楼楚馆,老子把腿给你打断,让你老老实实待在家里出不了门!”
万琛远被骂的脸色一白,默不作声地朝苏南枝身后一躲。
看到苏南枝时,万松才想起出门在外要给儿子留下薄面,咳嗽了几声,目光恶狠狠地瞪了万琛远一眼,脸上写满了回家狠狠收拾你七个大字,这才扯开个笑:“南枝啊,其实我家琛远人还是很好的,知书达礼嗯……忠厚老实嗯……”
夸到最后实在没脸夸,万松尴尬又笑笑:“嗯……是个好孩子,挺好的。”
苏南枝唇角牵起一丝笑意,温柔大气:“我看出来了,万世子人……挺好的。”
自家儿子逛青楼被未来儿媳兄长抓包,万松老脸都快挂不住了,生怕苏南枝借此生事闹着退婚,却没想到当着满街百姓,她不仅没指责万琛远,反而全了万家面子,说了一句挺好的。
如此顾大局、识大体,懂事端庄,既才貌双绝,又巾帼不让须眉,心怀大义还是实权郡主,真是苍天瞎眼,老天爷厚爱他家草包儿子,配了这么门好亲事啊!
人群里闻讯赶来的万夫人,身着华贵牡丹红裙,见到鼻青脸肿的万琛远时,先是心疼地捂了嘴,转而看见苏南枝,才略带歉意道:“南枝郡主放心,我必定将琛远带回去好好管教,今日让你见笑了。”
话罢,万夫人叹道:“还不回家?”
万琛远看了苏南枝好几眼,这才跟着万夫人上了马车,万松也跟了上去。
本欲拜访万家查案的苏南枝,见了这局面,也没好意思提空心神像一事,唉了声:“二哥,你可有受伤?”
“万琛远这废物,我打他,他那胳膊瘦的跟竹竿子似的,愣是一拳都没中我,我当然没有受伤了!”苏南辕看见自家小妹,有一种痛心疾首的感觉,“枝枝啊,这种废物怎么配得上你?”
“二哥,慎言。”苏南枝与他同乘马车,提醒道,“陛下赐婚,万琛远再不济也是世子。”
“唉……”苏南辕咬牙切齿,气的跺脚,在心里骂了万家十八代祖宗,“我看万琛远不如撒泡尿把自己淹死算了!”
回苏府一路,苏南辕骂了一路。
苏南枝走到一半时,路过苏家开的成衣铺子,借口料理生意为由,半路下了车,挑了两套男装。
一套给春盛,一套自己穿。
苏南枝女扮男装,扔了三个铜钱买了把折扇,走进了京城最大乃至于全国最大的工匠店铺,牌匾在太阳下鎏金生光,字体笔势迥劲、?刚正有力,写着:万变不离其宗,四个大字。
“这六个字倒是写的好,出自哪个名家?”苏南枝左手负在腰后,右手潇洒地慢摇折扇。
掌柜观她衣装不菲,当即喜笑颜颜迎上来:“是万世子提的字。”
“万世子?”苏南枝跨进门槛的脚退后一步,再次细细端量那六个大字,都道万琛远溜猫逗狗是个废物,可却写的一手好字,倒也没传说里那么废物吧。
这字,甚至比书法大家还好些。
掌柜嘿嘿两声,以为苏南枝不信,连忙解释:“这的确是我家世子题的字,他儿时每回闯祸,侯爷夫人不舍得打骂,便罚他抄家规、抄书反省,咱家世子虽不算学富五车,但也算是抄遍了奇门遁甲、四书五经、兵书武书,便练了一手好字。”
那看来万琛远没少惹祸。
春盛噗嗤一声笑了。
苏南枝勾唇,素手拂过那一排排奇形怪状的木头、齿轮:“你们店里都有什么匠人?”
“工匠、木匠,建房子、修船、修石像、造机关都可以的,没有万家不能修建的。”
“空心石像呢?”
提及空心石像四字,掌柜犹豫了下,没直接答话,反问道:“您要修多少尊石像?”
苏南枝竖起四根手指,豪迈地掏出一沓银票:“四百尊空心石像,若能修,这便是定金。但空心石像那么难,你们确定能修?”
“能啊,先前我们便修过。”掌柜咽了咽口水,盯着那堆银票,生怕苏南枝这大单子跑了,连忙脱口而出补充道,“先前我们工匠便在蜀州、沧州、青州三洲修了不少空心神像——”
话说一半,掌柜捂了自己的嘴,讪讪笑道:“客人隐私,多余的不便透露。”
苏南枝理解地点点头:“我这也是万两银票的大生意,既然你们修过空心神像,那我便点名要你们修成功过空心神像的那一批工匠,给我修石像,别的我不放心。”
“这……怕是不能。”
“为何?”
“那批工匠一共三百零四人,全死了。”
“因何而死?”
第一百四十六章 萧瑜身世
“公子应当知道几月前的蜀州洪灾吧?那批工匠听从雇主差遣,在蜀青沧三洲辗转多城修建空心神像,途径蜀州洪灾时,路遇突如其来的泥石流,三百零四人全被淹死,那些尸体……”
掌柜面露悲戚,抬袖擦了擦通红的眼圈,“被挖出来时惨不忍睹,垒成小山堆,其中有我不少故友,我二弟更是这批工匠的管事,如今也下落不明,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苏南枝沉默了一下:“逝者已逝,大叔节哀顺变。那位雇主,掌柜知道长什么样吗?”
掌柜叹口气,苦笑道:“我就是个小掌柜,这等大生意,自然是万家亲自出面谈的,听说那雇主极为神秘,我曾偶然在天机阁内瞥过他一眼,头戴兜帽、身穿黑衣,还戴着银狐面具呢——”
“银狐面具?!”苏南枝打断他后,脑中记忆一闪而过,想起上次在狱中黄衣人给的画像,当即提笔在白纸上重画出银狐面具男,“可是此人?”
掌柜为难道:“我们不透露贵客隐私的——”
春盛悄悄塞给他两张银票。
“好吧好吧。”掌柜火速将钱藏进袖中,“正是此人!更多内情,公子不若找我家万世子谈谈。”
苏南枝抿唇轻笑,嗯了声,转头走出店铺,如柳暗花明般心中豁朗了很多。
指使黄衣人在空心神像内制假银票的是银狐面具男,而前世她见过银狐面具男正是洛城,所以洛城也是聘请万家修筑铜像的雇主。
有了真模具、各地空心神像为物证,万家为人证,稍加整理完善证据链补齐白银案卷宗,便能坐实萧瑜在蜀青沧三洲制作假银票的罪名。
大庆有条铁律:制作假币者,死无赦。
苏南枝走在街边,红唇一点点勾起。
如瀑般的晚霞余晖消散,又逢天街小雨润如酥,行人纷纷跑回家避雨,摊贩店铺也撑起了雨蓬。
灰蒙蒙的暮色笼罩整个苍穹。
苏南枝抚摸着皓腕上的七彩玉镯,走上圆拱桥回家,行至一半时,恰好碰见桥那头走来的萧瑜。
萧瑜似乎才从皇宫出来,内里穿着官袍衣领,外穿雪色仙鹤披风,一向温润雅俊的面容带着清风霁月般的笑,一双桃花眼如春光般温柔,随意散漫地看着雨中的苏南枝。
而洛城则面色阴戾地停在桥头。
苏南枝抬手,春盛也止步在原地。
仇人狭路相逢。
她撑着海棠油纸伞,在深秋夜雨里一步步走去,二人擦肩而过时,双双停下步子。
萧瑜无不惋惜地嗳了声,俊容仍旧温润如玉,轻笑道:“枝枝啊……”
“真的一定要,和本王作对吗?”他嗓音清朗如夏溪,眸眼满含柔情。
苏南枝回之一笑:“不懂王爷说什么。”
“交出真模具、白银案卷宗,待本王荣登大宝,苏家便有从龙之功,届时辉煌无限。”萧瑜染雨的冰白指腹,挑起苏南枝的下颚,温柔眸眼渐渐覆满寒霜,“许你皇后凤位,与本王执掌万万里江山。”
苏南枝不屑地轻轻呵了一声,甩开他的手。
同样的谎话,前世听过一遍。她帮他游说父兄,成为他最强助力,换来火海烹尸,此生嘛……
苏南枝睨着秋雨落叶,笑靥如花道:“凤位,我不屑。而你,本郡主更不屑。”
萧瑜唇边温润笑容,陡然一僵后变成寒笑,冰眸暗藏凌厉:“苏、南、枝。”
“怎么?”
萧瑜指尖用力攥住她下颚,冰冷、无情、斥满嗜血杀意:“你在挑衅本王的底线。”
“宫女子出身,不、不知用了多少卑劣手段招揽权臣,无所不用其极、冷血无情。”苏南枝说话艰难,一字一句讥讽,“你、你敢卸下那层温润假皮见人吗?”
“本王现在就可以杀了你,再将尸首碾成肉泥,洒进护城河喂鱼!杀一个南枝郡主于本王而言,易如反掌。”萧瑜将她推到桥边按住,俯身下去,长发垂满她双肩,冰眸皆是滚滚杀意。
“你就是个疯子!”苏南枝渐有怒意,手攥住袖中的信号弹,刚要拔开木塞时——
萧瑜紧闭双眼,掐住她天鹅颈的大掌微微发抖,脑海里闪过昔日相处的画面,薄唇划开一抹暴戾的寒笑,终究没能下去手:“好得很,非常好。从此以后,对苏家,本王将不留情面。”
“陷害我父亲勾结乱党入狱,置我苏家于灭族之灾时,萧瑜你可曾留过情面?”
“我幼时可怜你宫女子出生,与你作伴,也算的上青梅竹马,后来你拼命学文习武,渐渐在皇子中脱颖而出,学会弄权夺政,却变得利欲熏心、不折手段,踩着累累尸骨成为如今风光无限的九王,你一路高升,可曾对那些死去的冤魂有过半分愧疚?”
苏南枝双目逐渐猩红的可怕,充斥无数恨意,冷笑着将他桩桩件件的罪过点出来:“家国昌盛,你却要蛊惑人心建立乱党蓄养兵力,搅乱太平!我爹是肱股之臣的清官,你却置他于死地!修建空心神像的三百工匠死于泥石流,想必也是被你灭口,那可是三百零两四条人命!事关三百零四个家庭啊!”
“人命,在你眼里,就这般命如蝼蚁吗?”
骂到最后,苏南枝已是嗓音嘶哑,面如冷霜地郑重道:“萧瑜,我会让你死,身败名裂地死,将你的罪名公布于众,让你亲眼看着,你不折手段得到的权利名誉,皆一败涂地!”
苏南枝转身离去。
徒留风雨里的萧瑜尚未回神。
他面色黑的快要滴出墨来,拧紧了剑眉,良久一言不发,像是想到了从前。
与苏南枝初见,是在他八岁那年。
他生母只是天子一夜留情的宫女,生下他后便被毒酒赐死,天子子嗣众多,很快就把这个儿子忘了。在很长一段岁月里,他卑贱如泥,虽是皇子,却是宫女太监人人可踩上一脚的弃子。
旁的皇子公主有成群的太监宫女簇拥,一呼百应,而他险些高热致死也无人问津,嬷嬷克扣他的吃穿用度,八岁的他将自己蜷缩成小小一团,靠在堆满柴禾的灶洞旁取暖,火烧掉他的眉毛时,宫女们哄堂大笑拿他取乐。
这时,随父亲参加宫宴迷路误闯冷宫的小南枝梳双髻戴绒花,手里紧攥糖葫芦,扑灭他身上的火,将糖葫芦塞进他嘴里,搓热他满是冻疮的手,眨巴着葡萄似的大眼睛问:“小哥哥,泥叫什么名字呀……叠爹说穿这么少会被冻生病的呀……”
他自卑到不敢正视瓷娃娃一般美的小南枝,目光躲闪且狼狈:“我、我叫萧瑜……”
“那我以后,叫你瑜哥哥好啦。”
善良的小南枝担心他忍饥挨饿,总是借口来宫里寻萧子珊玩,给他送衣送食。
后来小萧瑜悟出个真理:不得圣宠,就得死。
那要怎么办才能得圣宠呢?
听闻天子忠爱文武双全的皇子。
于是,他开始拼命读书练武,学不死往死里学,练不死往死里练,藏拙七年,在十四岁皇子比武时一鸣惊人,迎来萧睦青睐,日子才逐渐好起来。
皇宫到处明争暗斗,不少皇子被人除掉,无靠山的他处处如履薄冰、伏低做小,起先他不想杀人,但人要杀他,他只好反杀,为自保、为了往上爬,双手逐渐染满鲜血……
以温润为皮,杀人无数。
过惯手掌权势的日子,谁又甘愿再被践踏?而他只有登基为帝,才可不被任何人轻贱!
萧瑜盯着苏南枝逐渐远去的背影,兀自在寒风里冷笑,伸出那只杀人无数的苍白手掌,去接冰凉的雨丝:“要怎么办呢?这个世界对我从来就不公平,儿时我从不杀谁,可人人都要踩我一脚。”
“后来,我只想吃饱穿暖,他们还想杀我。”
“本王,没有错。从来都没有错!”
萧瑜踩着青石板路,一步步与苏南枝背道而驰,如炼狱修罗那般冷血又麻木不仁,嗓音冷的没有一丝温度,无情且残忍道:“成为帝王,总要牺牲一些平庸之人。”
第一百四十七章 危机四起
长街大雨接天连地,渐有暴雨之势,无数乌云堆砌在天空上方遮月蔽日。
疾风骤雨吹落满院木槿花,残花败叶湿哒哒地黏在墙上。
苏府大门闭的严丝合缝,看门护卫已全部撤回了院中,一幅闭门不待客的模样。
刚走到苏府的苏南枝微蹙秀眉,只见几丝血混杂着雨水淌出门缝,赶忙跑去了主院。
只见苏南辕跪在暴雨里,脊背打的笔直,脱了外裳穿着血迹斑斑的白色里衣,身上皆是纵横加错的伤。
而苏正满脸盛怒,手执满是倒刺的铁鞭,高高扬起重重落下,严肃训斥道:“他是世子,更是未来侯爷,姨母是雅贵妃,七王的表弟,你怎么敢揍他?除了惹是生非,你还能有什么出息?!”
苏南辕抹去唇角鲜血,中气十足吼道:“他既是老子未来妹夫,就不能逛青楼,下次见他老子还要揍他!”
“孽障啊!”苏正狠狠甩了他一鞭子,“今日敢打世子,明日便敢打皇子,什么人都敢揍,什么祸都敢闯!”
那一鞭子打的苏南辕背部皮开肉绽,狼狈地倒在雨水里,疼的他龇牙咧嘴,险些痛晕过去时,扭头看见了满脸担心的苏南枝,连忙艰难道:“二哥没……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