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的真凑巧,而那场瘟疫也来的莫名其妙。
瘟疫的传播速度极其可怕,自行消失绝无可能,或许,他们并非死于瘟疫,而是死于……会出现瘟疫症状的毒药?如果是死于毒药,真凶竟为了杀何强灭口,而狠心连杀数十人来制造瘟疫假象。
其心可诛!
苏南枝看着头戴草帽,瘦骨嶙峋皮肤蜡黄还乐呵呵的何老头,若非儿子们全死,他应该是个子孙满堂的幸福老头吧。
一行人走了大半个时辰,便进入县城内。
岂止是脏乱差?入目穷困潦倒,人烟稀少!还不如说是小集市。
连主城区都如此萧条,她无法想象百姓怎么活。
苏南枝心一酸,让春盛支付三百两银票的酬金。
“是、是银票诶?”何老头兴奋地到处跑,摸了又摸,“我活一辈子都没摸过银票!这得多有钱的人,才能随手揣那么多银票?”
听说银票,一群披头散发的乞丐便如恶鬼般冲上去。
他们眼冒绿光,大的五六十岁,小的七八岁,个个身穿破洞补丁的麻衣,齐齐跪倒在苏南枝脚边:“善人、大善人,给口吃的吧……”
“不给,那就抢!”
难民堵上去,将苏南枝与春盛这些细皮嫩肉的人当做盘中餐!抢不到钱,若食人肉可果腹……
苏南枝紧闭美眸后一睁,她不想伤人,可需要震慑难民,从这混乱不堪的秩序中艰难建立规则,正要拔出缠腰软剑,下令让便衣侍卫现身时,一个清瘦书生推开难民,按住了她的手:“县主,不可。”
他是先前围观她训斥长舌妇的病弱少年。
“你是谁?”
“在下,温言斐。”
“……是你啊,我知道。”
第一百零三章 稚童说,你们都得死
“我是死水县令,县主心有百姓,负皇命前来任职,我愿将县令职权交给您。按理本应调离,可我放不下此地百姓,愿退职为师爷,辅助您治理本县,请县主允准。”
温言斐敛袍跪地,拱手奉上掌权令牌,以清瘦如竹的孱弱身躯,挡在难民前面,垂眸遮去眼中黯淡:“他们,只是饿太久了,他们,没有罪。请县主不要罚,若要罚,请罚我从前治理不当,没挽救死水县于危难——”
“不要罚温师爷!”有难民看见那抹青衫,忽然清醒过来。
接着,一个、三个、五个……
上百个难民围住那抹青衫,崩溃痛哭:“我们只是饿太久了啊……温师爷为了咱们县城殚精竭力,你不能罚他……”
苏南枝打量着双膝跪地的少年,有些好奇,他究竟做了什么,竟成为难民崩溃发疯时一抹曙光,看见他,难民竟然能恢复理智。
“我没打算罚任何人。春盛,命人放粮。”
“是。”
那数百个伪装过的暗卫、侍卫,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推着一辆辆装满粮食的板车。苏南枝早料到此地难民众多,却又不敢明目张胆运粮,怕被土匪劫走,才让侍卫分成小队秘密运送。
苏南枝站在喧闹杂乱的街头,朗声道:“我是苏南枝。不管你们相不相信,我都一定会对死水县负责。我会连续三十天放粮,但想拿粮者,不得干土匪抢盗的勾当,还需按村来分摊任务,按照我给的施工图维修官道、修建新路。”
“我想救你们,但前提是,你们自己想从深渊里爬起来。”
“其次,死水县作为本县主封地,受本县主管辖。在服从朝廷律法的基础上,我会再制定一套县法,来整顿县城。如有不从者,本县主绝不手软,从中作梗、阻挠县城变好者,杀之。”
虽然最后那句话又凶又狠,可百姓们却眼眶发热;他们寸草不生、一片荒芜的内心,正有什么种子在复苏萌芽。
他们理应配合这位县主,将祖祖辈辈生活的家园,齐心协力建好。
数百个侍卫分发粮食。
苏南枝带着春盛转身踏进县衙门。
温言斐紧跟其后,苏南枝一停脚,他也跟着停脚。
苏南枝扫量县衙门,虽简陋但干净整洁,丝毫不乱,地板是从山上砍下的新木铺的,还散发着淡淡的树木清香,她勾唇转身:“辛苦了。”
“不辛苦……”
“随我去开山村走走。”
“是。”
苏南枝带着温言斐前去灿夏生活的开山村时,问了不少县城的事,而温言斐都能事无巨细的对答如流、且有独立见解,态度不卑不亢,提及难民时,他眼底会自然而然流露出悲悯。
“我查过你。温言斐,年十七,去年科举乡试会试皆是第一,众人笃定你必将夺魁当状元。参加殿试前,父母被人揭发有案底,被迫终止科考。你本不能入仕,但因太傅惜才,从中转圜,你才能勉强当上七品县令。”
“县主说的是。”
苏南枝走进晾晒渔网的开山村,看着眼眸黯淡,犹如行走在夜雨寒雾中沉郁的少年,气质像浸在冷水里的玉石,像极了亡弟。
“你可以,唤我一声姐姐。不必总喊县主。”
少年站在海鸥飞过的沙滩上,暗沉如夜的眸子微亮:“我今年十八。”
“我二十。”
“……”
温言斐沉吟了下,眸眼明澈冷寂,音线清透:“姐姐。”
少年似乎没有变声期,那声姐姐,像初春的清溪击石,如箜篌过耳般好听。
灿夏在远处豪迈大喊:“县主!师爷!来吃满汉全席啊!我们全村请你的!”
一群村民如浪潮般将她簇拥起来,迎接她去了村长灿夏的屋子。
说是满汉全席,不如说是全鱼宴。
各种海鱼、海菜,腥咸味极重,连调料也很少。
因为县城穷苦,连猪油都买不起,将海货打捞起来煮熟切盘,就算是最高礼仪了。盛菜的碗盘一看就用了很多年,泛黄、裂着小细缝,就连饭桌也是山上砍树自制的,桌面尚有没磨好的倒刺。
屋舍破旧,用棕榈树搭建。
众人心情忐忑地观察县主神色,生怕没接待好掌握死水县命运的贵客。
一见她不说话,众人就心慌,紧张地擦了擦汗。
然而,摆在苏南枝面前的却是一双银筷、玉碗,她执筷吃菜,笑吟吟道:“很好吃。”
她指尖微颤地放筷子,眸光微微一变,筷子不慎掉落在地,哐当声,众人瞪眼深吸口气,这银筷十两一双,摔坏了好心疼啊!!
灿夏眼疾手快接住,不动神色还给苏南枝。
“都坐下一起吃吧, 哈哈,真的很好吃。”苏南枝语气轻松地招呼村民坐下。
敞开的房门外,是一望无际的蓝色大海。
夏风拂过,椰子闷声落地。
苏南枝吃了很多海鱼。
众人这才既放心又自豪,县主很喜欢他们的菜呢!
食过午饭后,何老头带着她去看了何强住所,以及留下的遗孤。
“当年我大儿子死后,就留下这么个独孙。从四年前开始,他就变得不太正常,偶尔还说些稀奇古怪的话,也不知道从哪儿学的。”何老头朝沙滩上捡贝壳画画的小男孩喊,“小湛,过来!爷爷给你带啦糖哦!”
小湛撒开脚丫子跑过来。
何老头展开拳头,只见褶皱如深壑的手掌心躺着一把快热化的白糖。小湛咧嘴一笑,用舌尖小心翼翼地舔完白糖,眼珠又黑又亮:“还要吃……”
“姐姐给你买啊。”
苏南枝蹲下身子,用丝绢擦了擦小湛沾满糖渍的嘴。
然而——
小湛在看到苏南枝面容时,忽然惊悚尖叫,浑身吓得剧烈颤抖:“血、好多血!”
七岁的小男孩面目狰狞,用孩童稚嫩的嗓音凶狠道:
“咱今儿要杀了你!”
“你见不到明儿的太阳了!”
“都得死!!”
“没有一个人逃得了!哈哈哈。”
这些话分明是头次听到,句句却如利箭刺进后脑勺。
苏南枝额前冒了细密汗珠,胃里一阵钝痛,扶着棕榈树后退半步。
何老头急忙冲来抱住情绪激动的小湛,安抚道:“小湛小湛!你又在胡说什么啊?哪里学的这些古怪话?这可怎么办?”
苏南枝玉指一点点蜷起来,紧攥成拳:“小湛,是从他爹娘死后,才不正常的吗?”
“是啊!”何老头吸了吸鼻,险些哭出声,“他们染疫死后第二天,小湛就这样了,以前他特别聪明,小小年纪能作一手好画。后来都说小湛是被鬼附身,找巫婆也看了很多次。”
苏南枝抿唇不语,脸色逐渐苍白。
她不信鬼神,自然不信小湛被鬼附身。他更像医书中遭逢大难,受刺激后导致的疯病,一旦犯病便会出现那场大难的幻觉,俗称离魂症。
“他一般什么情况才会这样?”
“给他爹娘上坟的时候。”
苏南枝沉思。
小湛会被亡母父刺激而发疯,但为什么见到自己也会发疯?二人从未见过,按理不可能刺激到他。
忽然小湛惊慌失措,肩膀不停发抖,像逃命似的拽住她朝前跑:“跑!快跑,他们要杀人!”
正当众人要拦住小湛时,苏南枝却摇摇头。
小湛像陷入某种经历过的场景,在受刺激后,重演了遍当年遭遇。
小男孩拽着她跑了半里地,跌倒又急忙爬起来,紧张到瑟瑟发抖,眼里全是恐惧,蹲在一处灌木丛里,指着前面那片大海,害怕的连话都说不清:“看,他们在杀人,那个人把砍下的脑袋扔进了海里!!
“被杀的人全被推进海里喂鲨鱼了!打雷了!啊!!”小湛拉着她逃命,哭嚎到嘶哑破音,“暴风雨要来了,快走、走!”
小湛心胆俱裂地尖叫后,忽然倒地猝晕过去。
苏南枝连忙将小湛抱入怀中,看着那片波涛诡谲的大海,脑袋像被斧头砍了几刀,疼的要炸裂开!她手指用力抵住翻江倒海的胃,脸色惨白到几乎透明。
小湛所指的位置,便是卷宗记载,苏家遭海盗截杀的海域!
为什么小湛会知道这些?
或许!他、他他是世上仅存的最后一个目击证人。
苏南枝欣喜若狂时,只觉天旋地转,朝后重重倒下去,她反手将小湛护在怀中,后脑勺哐地一声磕在石头上,沙粒飞扬。
纤尘与细沙翻飞的阳光下,苏南枝望着那一轮太阳,光晕五彩斑斓,海风带着清新味徐徐吹来,头疼的眼角冒泪花,却勾起了樱唇,她从未感觉离真相这么近过……
她缓缓闭上眼睛,觉得头发被打湿了。
“县主!!”“姑娘!”
春盛大惊失色冲去。
灿夏冲回屋中拿起绷带赶来,捂住苏南枝磕出鲜血的后脑勺。
那血像止不住似的,从后脑勺外溢开来,浸进淡金色的沙滩中,触目惊心。
她做了一个梦。
梦里。耳畔是狂风暴雨声,楚莹给刚及笄的她梳发戴簪,笑着掐她脸蛋:“不怕。”“娘亲在呢。”
烛火摇曳时,窗户倒映着一擦刀男人的背影,声音如鬼魅般森冷,又有女子的阴柔,掐着嗓笑道:“苏夫人呐,可别怪咱家心狠。事关江山社稷,您呐,死的不冤!哈哈哈哈。”
楚莹猛然变脸,将苏南枝姐弟推给嬷嬷:“走!带他们走!”
“可他们,已经看见了。”男人戴着狰狞的面具,轻笑一声下令:“杀。”
无数戴面具的黑衣人如地狱使者般,在暴雨飓风中降落。
“哈哈哈。”男人猖狂仰天大笑,笑声令人头皮发麻,双眼骤然变得如鹰隼般阴戾,拔剑杀了过去。
才及笄的苏南枝清雅纯美,水眸像一汪清澈泉水,哭着抱住楚莹:“娘!我们一起逃!”
几个嬷嬷十万火急地将她拦腰扛起,逃,疯了似的逃!
“没有谁逃得了!哈哈哈。”
“咱家今儿要杀了你们!”
“都得死!!没有一个人,可以见到明儿的太阳。”
极端天气下的深夜,飓风摧垮一切,天像塌了似的大雨如瀑,冰雹砸穿船顶,乌云诡谲的海面狂风巨浪,一场腥风血雨,甲板被鲜血一次次染红,又一次次被雨冲淡,再次被染红。
苏南枝撕心肺裂地逃,大刀就要砍到身上时,幼弟眼疾手快将她推下大海:“阿姐你先跑,我去救了娘再找你!”
少年不过习武三年,攥着长剑,正在抽条的清瘦身躯与那群乌泱泱的黑衣杀手宣战,凭着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满腔孤勇,一次次护住娘亲,直到再也护不住,刀光剑影中,他的头颅滚落在地,身首异处,热血喷溅,将甲板又染红了几分。
他只是十岁出头的孩子。
男人将那颗头扔进海中:“放鲨鱼毁尸灭迹、处理现场,抓住苏南枝!”
风雨像恶鬼缠住苏南枝,她在惊涛骇浪的大海中沉浮,被浪花掀上半空时,她看见他们手拿大刀、阔斧、长剑,刺穿娘亲怀孕的腹部,而娘亲飙泪,唇瓣嗫嚅,焦急担忧的目光越过疾风而来,好像在安慰她,说:
“枝枝别怕,娘没事。”
“你快逃,一定要逃出去……”
海中的暗流将她冲出去很远……
她不如去死。
为什么死的不是她?
娘亲弟弟都死了,她活着有什么意思?
她要怎么面对父兄?她没有把娘亲和弟弟平安带回家啊……
苏南枝放弃了求生,任海水倒灌进口鼻,身躯一点点沉入海底时,一股激流将她狠狠推上去——
苏南枝猛然坐起身!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床边,春盛急忙抱住她发抖的身体。
“姑娘我在,我陪着你。”
而屋中,洛云崖把熬好的药端过去,春盛心疼地红了眼,安慰道:“姑娘昏迷了三天三夜,我没办法,只好求洛神医来给您看看。”
苏南枝抚着狂跳的心口,扫视四周。
洛云崖来了,萧沉韫没有来。
“县主肠胃不好,不适合腥味极重的食物,胃痛加头痛引发昏厥,又撞在了石头上,这才昏迷了那么久。”洛云崖写着药单子道, “方才替县主把脉时,发现你脑中淤血散了小半,应是坚持服用忘忧散解药起了作用。”
前有小湛重现当年场景,苏南枝被刺激后磕了头,忽然想起在船上被截杀时的记忆片段。她掀被下床,提笔画出那群黑衣人戴的面具,想起那句:事关江山社稷,死得不冤。
娘亲的死,与江山社稷有何关系?
苏南枝画图的手一抖。
咱家、今儿、明儿……男人说话带儿化音,声音森冷阴柔,他难道是……皇宫太监?!
良久后她问:“小湛怎么样了?”
“那小男孩患了离魂症,一直没人开导治疗,幸好他遇到本神医了!”洛云崖勾唇道,“给他吃了药,情绪稳定下来了。”
苏南枝端起桌上的糕点,抓了一把蜜饯,朝开山村赶去。
蹲在地上的小湛,用沙粒堆马车,又呆又萌:“爷爷,坐马车是什么感觉呀……”
这个问题嘛。
何老头在死水县活了一辈子,也没坐过马车,摸着下巴思索道:“大概跟坐牛车一样吧,就是跑得快没那么颠。”
“小湛~”苏南枝笑意灿烂,将大包糕点蜜饯放在他怀中,温柔地哄道,“姐姐给你带了糖,想坐马车吗?我今天要回嵩阳,我带你去玩,好不好?”
在看到那张脸时,服过安神药的小湛只是沉默了下,水汪汪的眼睛盯着苏南枝,小手悄悄拿起糕点,咬一口,吧唧一声,忽然眼睛发亮,又拿了一块吃。
何老头一喜,随后不大好意思道:“县主还是别带小湛了,他会给您添麻烦的……”
“没事啊,小湛很好,我很喜欢小湛。”
糕屑从嘴角掉下,小湛呆呆地问:“你喜欢我?”
“我很喜欢小湛啊,听说小湛画功很好,小湛那么可爱,姐姐看见你就心里欢喜。”
“哦……可是他们都骂我是没爹娘的野孩子、小疯子、灾星,说我克死了全家。”小湛鸦羽一样卷长细密的睫毛,倾覆下来盖住眸子,自卑道,“姐姐离我远一些,我怕我会克你。”
众人脸色微微变化。
苏南枝刮了刮小湛鼻尖,牵着他走向马车:“下次有人骂小湛,小湛就骂回去。小湛不是灾星,小湛是福星,自从遇到了小湛,姐姐事事顺遂、连走路都能捡银子。”
春盛超级配合,扔了几两碎银子在地,苏南枝踩上去呀地一声,惊喜道:“小湛!你看!你真是福星诶,姐姐真的因为你捡到银子啦!”
小湛惊呆了,咧嘴大笑,黑宝石似的眼睛冒着泪花:“难道我、我真是福星?”
“你是。”
“对啊,小湛是福星!”
洛云崖与春盛附和。
开山村的人将他们送上马车, 何老头朝着马车就要跪下:“那就麻烦县主带小湛见见世面了。小湛在嵩阳花的钱,回县后我付给县主。”
春盛眼疾手快扶住他。
何老头又从缝满布丁的袖口,掏出个小纸袋,拆开层层纸后,里面裹着十几个铜钱,塞进七岁的小湛手中:“去买点好吃的,有空记得去学堂偷听先生讲课。你爹当年乡试前二十呢,就是这么偷学考上的。”
苏南枝鼻尖微酸,将铜钱推回去:“何老放心吧,小湛交给我。”
马车徐徐驶上车道,小湛探头出去大喊:“爷爷!我会想你的,我过两天就回来,我给你带风湿药!”
“我这老|毛病啦,带什么药!自己多买点零嘴吃吧!”
何老头抬袖擦了把眼睛,转身离开。
马车中。
苏南枝抱着小湛,给他讲故事,说京城的趣事儿,小家伙时而眼冒光亮,时而惊得目瞪口呆:“怎么会有人会用玉铺地板啊……”
“比如摄政王,他就会。”
“摄政王是谁?”
“他是心怀天下的第一权臣。”
“那他长得好看吗?有姐姐这么好看吗?”
“比姐姐好看。”
“我不信。”
小家伙脑子里有十万个为什么,认识了大姐姐,他才知道原来世上有平原、有沙漠、有繁华昌盛的京城,还有匈奴人、狡猾多端的东瀛人。他从前一直以为开山村很大,从村口走到村尾,就算周游天下了。
“你想去这些地方看看吗?”苏南枝笑着问他,“去京城、去北地、去边境。”
“想。”
“那你要好好读书了。读书,才能走的出去。”苏南枝指向同乘马车的温言斐,温雅轻笑,“他就很厉害,你可以让他教你。”
温言斐垂眸,收回余光,握拳咳了声,耳垂微微泛红。
他不敢看苏南枝,他觉得这个女子在闪闪发光,他音线清清凉凉的:“嗯。到时候我教小湛读书识字。”
陪小湛闲聊了一路,当马车到楚府时,苏南枝口干舌燥,喉咙发涩。
楚冷曦放下绣花针疾步赶来,人未到声先至:“南枝回啦?快快快备上佳肴,顺带请隔壁的肖公子也来用膳。”
跳下车的洛云崖追问道:“有大肘子、鲍鱼、狮子头吗?有十荤五素三汤吗?”
“可以有。”楚冷曦哈哈笑。
“那我替肖公子答应了。我们云翊居三个人哦,楚姨。”洛云崖乐滋滋回去,走进书房便道,“南枝县主请王爷吃饭,还说你必须得去,有惊喜。”
“?”余晔对洛云崖传话方式叹为观止,额了声,在萧沉韫怀疑的目光下,点了个头,“是是是,对,是县主请您去吃饭。”
才巡察完其他城池回嵩阳的萧沉韫,好不容易得闲,坐在窗前下着一局残棋,他敛了袖袍,左手黑子右手白棋,交叉落盘独自博弈。
落日余晖洒在藏青色阑衫上,他淡淡道:“不去。”
“县主后脑勺被磕了个大伤疤,差点失血过多死了,人家死里逃生就请你吃顿饭,你是不是忘记人家帮你肃清乱党的功劳了?”洛云崖言辞夸张啰嗦,手舞足蹈比划。
萧沉韫将白子落在棋盘正中央,不语。
楚冷曦在厨房忙活了许久,二十样菜陆陆续续端上桌。
苏南枝左边坐着小湛,右边坐着石灰长衫的温言斐。灿夏、春盛跟着落座,二人聊的异常合拍,时不时捧腹发笑。
当萧沉韫与洛云崖、余晔走来时,楚冷曦抱走小湛笑眯眯道:“小朋友挨着姨坐,好吗?”
于是,苏南枝身旁空了个位置。
洛云崖余晔十分有眼力劲儿地避开。
萧沉韫脚步顿了下,自然而然落座。
苏南枝瞥了眼他,笑道:“言斐, 你能不能同我换个位置?我想和春盛说点话。”
温言斐嗯了声:“听你的。”
楚冷曦、余晔、洛云崖:“……”
气氛有点微妙,但当事人浑然不觉。
洛云崖立刻活络气氛:“余晔啊,你瞅瞅人家楚姨做饭,比御膳房厨子还香。”
“那可不?”
众人有一句没一句闲聊。
苏南枝执筷,夹了好些菜放在温言斐碗中:“你那么瘦,该多吃些。怎么不动筷子?”
萧沉韫瞥了一眼。
温言斐蹙眉回看过去,二人目光在空中交汇,如短刀相接。他随即薄唇抿开一抹浅笑,眉间笼着的郁色消散,竟十分清秀俊朗,动作稳当地给苏南枝回夹了筷红烧鲤鱼,温润道:“谢谢你。”
看着互相夹菜的二人,楚冷曦恍然大悟,呢喃自语:“原来南枝喜欢小的啊……”
此言一出。
萧沉韫手中的筷子险些断了。
吃过晚饭。
苏南枝领着温言斐去西院:“今夜你歇在西院即可,吃穿住行上若有什么缺的,就和管家说。”
“嗯。”
身后,萧沉韫站在雪白月色中,看了苏南枝许久,只说了一句话:“他也不幽默啊……”
苏南枝诧异回头:“肖公子找我有事吗?”
“无事。”
温言斐薄唇划开浅笑,侧身挡在苏南枝身前,嗓音低下来,带着令人发酥的轻磁,乖巧真诚道:“姐姐,需要我帮你送客吗?”
苏南枝颔首,想起二人决裂场面,不是说自己浪费他时间吗?那自己也不想浪费时间送客。
温言斐唇角勾着浅浅的笑,做了请的姿势:“肖公子,她让你走,请你离开。”
模糊夜色中,萧沉韫剑眉蹙紧,捏碎的扳指齑粉从指缝漏出,目光如杀人不见血的利刃刮向温言斐。
而温言斐只是垂眸,避开了凌厉的目光,如春风挡剑那般游刃有余。
萧沉韫大步流星走出长廊,步伐生风,狠狠推开云翊居大门,府门砰地反弹砸在墙上,吓得众人心惊肉跳,回了书房,将那堆文书折子推翻在地——
“王爷这是在发什么火?”苏南枝看着满地折子,微怔。
萧沉韫墨瞳微扩,落座在案牍前,闭眼掐了掐眉心:“你,怎么来了?”
“我方才一直跟在您身后,只不过王爷没发现。”苏南枝弯腰捡起散落一地的折子,替他规整好放在桌前,忽然,萧沉韫按住了她忙碌的手:“不用收拾。”
“你……跟着本王做什么?”
房内只点了一盏灯,女子静立在昏黄烛火中,与萧沉韫那双浩瀚如星河的眸子对视,有一瞬间,她感觉整个人都要被吸了进去,错开眼才道:“我发现你离开的时候,情绪不对,以为你身体不适。”
萧沉韫目光锁定在苏南枝脸上,表面不起一丝波澜,实则如查案那般不肯放过她任何一个细微表情。
而那双美眸错开他的视线,看向他斜后方的灯盏,微末如萤火的光在她眼中忽明忽灭,风倒灌进屋时,脸颊两侧青丝拂过她玲珑的琼鼻、樱粉的嫩唇、雪白的颈,以及那精美似玉如意的锁骨。
他低下了头:“本……本王想说,温言斐不适合你。他并非世家子弟,从前七品县令,如今只是个师爷。你瞧上他什么了?瞧上他月俸八两,还是瞧他年仅十七?还是说因为那张皮囊?”
“我不知道王爷误会了什么,但我惜才,只是让他协助我治理死水县,而已。”
“仅此而已?”萧沉韫重复。
“自然。”
萧沉韫长长地嗯了一声。
“而且,王爷为什么要浪费时间管我的事情?”
“本王重诺,既答应给你找门好亲事,自然会问两句。”
“倒也不必……王爷还是先管好自己的终身大事吧。”苏南枝施了一礼,“既王爷身体无碍,我先回楚家了。”
“本王,送你。”
苏南枝走进晚风四起的夜色中,萧沉韫阔步跟了上去。
皓月长空下,二人静默无语,直至苏南枝走出云翊居,萧沉韫才低声道:“早点……”
休息二字尚未说出口,苏南枝已经走出好远。
她听不到,萧沉韫也没继续说了。
苏南枝回了楚府,洗漱完后早早入睡。
第二日刚梳妆好,一开门便瞧见小湛坐在院中的石凳上,垂着脑袋玩手指,又乖又安静。
苏南枝让人端了十几盘糕点过去,小湛一见到她眼睛就亮了:“姐姐。”
“嗯?”
“我昨晚好像睡在了云朵里,那床铺好软!”小湛和她聊了好一会儿。
苏南枝都笑吟吟地附和,命春盛继续给小湛吃安神药,带着小湛在院中捉迷藏,玩了一上午,眼见午时将至时,她给小湛剥着荔枝,不经意地问:“小湛以前有见过姐姐吗?”
小湛睫毛垂下来,老老实实点头:“……见过。”
“那,小湛有见过这样的人吗?”
苏南枝将小湛抱起来,放在膝盖上坐着,从袖中拿出叠成方块的画纸,一边仔细观察小湛神色,心想但凡刺激到他就立马收回,直到将画纸完全展开时,小湛只是往她怀里缩了缩。
纸上,画着杀母弟的男人
男人黑衣、戴面具、执绣春刀,面具用黑金锻造、刻满密密麻麻的图腾,像是焊在了脸上,露出一双阴戾的眼。
小湛用手指着男人的脖子:“错了。”
“哪儿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