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令苏南枝疑惑的是,此事只有大哥、二哥、萧沉韫、温言斐知晓,而这四个人绝不可能在外乱说。
有没有一种可能,别人偷听到了他们议事。
苏南枝脑海里一瞬间就出现了狄窈的脸,如今眼皮子底下,只有她总是从中作梗。
所以苏南枝打算从源头反推谣言,打开门找来春盛,吩咐道:“春盛,你去查一下最近狄窈都有和谁在接触?看看她最近有何动作。”
春盛嗯了一声,立刻着手去办。
不出两个时辰,春盛从风雪交加的门外走了进来,一边哈口气搓热手,一边冷得哆嗦,说道:“王妃,正如您所想。今日狄窈常去说书馆,和说书馆先生联系密切,所有关于您并非苏家亲生的谣言,皆是从说书馆传出的。”
“只要人群密集的说书馆,才可以将事情闹得满城风雨。”苏南枝立在廊下,看着外头细碎如鹅毛的飘雪.
寒冬凛冽,适宜反击。
渊城的深冬要比京城冷上许多,墙头檐角都堆了不少积雪,春盛在雪地里支起红泥小炉,烹着橘皮花茶,不一会儿,满院清香四溢,喝上一杯滚烫的酸甜花茶,浑身暖乎乎。
苏南枝喝完热茶,将杯盏按到桌上,从衣架上捞起一件墨蓝厚大氅,披在肩上,一路走出主院,留下一串雪印子。
春盛匆忙放下杯盏,追上去问道:“王妃这是去哪里?外面天寒地冻的……”
“出去打人。”苏南枝勾唇。
“只有天寒地冻,打人才爽啊。”苏南枝唇角斜勾,眸色冷冽。
此时,说书馆。
隐秘的内阁,一个浑身黑衣、黑斗笠、黑面纱的女子正拿着一锭金元宝,隐晦地悄声吩咐:
“掌柜的,我同你说啊,你若把此事办妥,我便给你黄金百两,届时你子孙三代都不用为生计发愁了。”
“这这这,草民有点不敢啊……”
“有什么不敢?苏南枝本就不是苏家亲生,既然她不是苏家人,那么这南枝郡主的头衔也该被取缔,野种一个,来路不明,无背景靠山,你有什么好怕的?
“摄政王无非是看重她的家世才娶她,如今她不是苏家嫡女,迟早被休!”
“你帮本公主散播此事,不过是将真相广而告之,你只需宣传五日,五日后拿钱走人,带着妻儿一家和黄金百两,去其他城池生活,便可从贱民一跃成为富商。”
“想想这黄金百两,你就算累死累活,把嘴巴说成哑巴,你两辈子也赚不到黄金百两!”
“好吧!”
说书先生总算答应,那黑衣女子也松了口气,斗笠之下的脸上满是讥讽之色,轻蔑地喃喃自语道:“苏南枝,你一个野种,拿什么和本公主争啊……啊!!!”
“啪!”一耳光响亮地呼过去!
那黑衣女子捂脸尖叫:“啊!”
苏南枝身穿大氅,头戴着墨蓝氅帽,一张略施胭脂的脸妍丽美艳,她甩了甩扇狄窈耳光的手,嗯,打的手疼,恐怕狄窈的脸更疼,毕竟方才那一耳光灌注了十二分内力。
果然,狄窈左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红肿,苏南枝掩唇嘲笑,笑的合不拢嘴,说道:“狄窈公主这脸,好像顶了个红糖馒头啊。”
“啪!”在狄窈被扇懵后还没反应过来时,苏南枝又扇了她一巴掌。
苏南枝像是赏鉴艺术品那样,盯着狄窈一左一右红肿的脸颊,认真点评道:“嗯,不错,这样才对称嘛。你的脸好像一个发面馒头啊,还是一个巨大的红糖发面馒头。”
“噗嗤。”几个说书先生没忍住笑了,春盛也笑了。
“苏南枝!我要杀了你!!!”反应过来的狄窈,张牙舞爪朝苏南枝扑过去,那样子恨不得把苏南枝生吞活剥。
苏南枝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往反方向掰,痛的狄窈险些尖叫出声,苏南枝啊呀一声慢悠悠道:
“抱歉啊,误伤了你,我先前没认出来你是狄窈,我还以为是哪个冒充狄窈公主的女骗子呢,毕竟只有行事不端的骗子才会花重金散播谣言、中伤他人。狄窈毕竟是一国嫡公主,断然不会行如此狭隘之事。”
苏南枝又啧啧地摇头:“却没想到你真是狄窈啊,啧,这品行,这德行……啧啧啧。”
几声啧啧啧,已经把狄窈嘲讽的无地自容。
是她买人使坏恰好被苏南枝撞破,所以连反驳底气也没多少。
狄窈面对众人的指指点点有些无地自容,她又恼怒又生气,一边哭着一边气急败坏道:“苏南枝我跟你没完,我这就告诉母后,你今日欺辱我!”
“你去,尽管去。”苏南枝道,“是你挑衅闹事在前,你且看看,在两国建交前,女王会如何抉择。”
狄窈捂着火辣辣的脸颊,大颗大颗眼泪吧嗒落下,双眼全是幽怨的仇恨。
她以为她散播苏南枝并非苏家亲生的事,就可以给苏南枝添堵,让苏南枝难看,摄政王是看中苏南枝家世才娶她,如今苏南枝已不是苏家之女,或许摄政王就会休弃她。
狄窈哭着一路小跑离开,苏南枝道:“站住!”
“你是如何知晓,我并非苏家之女的事情?”苏南枝冷言质问,“是偷听到的吧?”
“是。对!是我偷听到的又如何?那日下午你去找摄政王,苏正给你写遗书,我听到了他自言自语说的话,说你并非亲生!”
“而且我还看到了他上吊自缢的全过程,但我都没有阻止他!他一边上吊自|杀,一边嘴里念叨着于家国有愧、愿以死谢罪!”
但凡提及父亲自|杀一事,她便控制不住情绪!
狄窈好像发现了苏南枝痛点和死穴,顶着一张肿胀的脸,双手环抱于胸前,专跳苏南枝痛点踩:
“苏南枝,你养父就是被你克死的吧?不过也对,他一个出卖家国的叛徒,早就该死了!我要是他,我早就上吊了!”
“我听说你养母、你小弟是为救你而死,你是不是专克苏家人啊?他们对你这么好,你怎么忍心克死他们啊!你真是恩将仇报啊!”
苏南枝眼角猩红,哗地一声拔剑,横在狄窈脖子上,气的浑身颤抖,指尖用力到发白:“滚、滚!”
“怎么?你还真敢杀我啊?我可是北狄唯一的嫡公主,你若杀我,我母后可是要发起战争,攻打你们大庆的!”狄窈丝毫不怕。
“杀了她!人头算在孤身上!”一道熟悉又久违的声音响起,萧瑜一袭墨黑长袍,束黑玉发冠,带着一列精兵护卫,卓尔不群地缓步走来。
人群自动给气场强大的他让开一条路。
是大庆太子,萧瑜。
狄窈很怕他,从第一次见面,就有些怕这位笑面虎,就比如此刻,萧瑜负手而来,微勾唇角,面上没有表现出丝毫杀戮,可那双眸子,盯着谁看,谁就后背发凉。
狄窈后背冰冷,忽然很忌惮脖子上横着的这把刀。
苏南枝紧紧攥着刀柄,仍然在发抖,此时,萧瑜的手覆了上来,裹住她不停战栗的手,缓缓操纵剑柄抵进狄窈的脖子。
他薄唇微启,温柔道:“看好了,孤教你杀人。只需轻轻一推,剑就能划破她的喉管——”
“啊!!”
狄琼在刀尖险些刺破脖子表皮时,吓得跌坐在地。
“看见没?北狄公主怂了。”萧瑜轻笑一声。
苏南枝扔了剑,剑哐地一声掉地,她身心俱疲地深吸口冷气,险些方才就杀了狄窈,酿成了大错。
不管如何,狄窈都是狄琼失而复得的爱女。
若刚回来,就被苏南枝杀了,只怕真的会开战。
苏南枝不想做引发战争、致使军民伤亡的罪人。
“滚。”苏南枝骂道。
狄窈从地上爬起来,就带着北狄侍女一溜烟地逃了。
待狄窈走后,萧瑜跟在苏南枝身后,问道:“刚才,怎么不杀了她?”
“没必要,不值得,不划算。”
“只要你想做,就没什么值不值得。祸你尽管闯,责任孤替你担着。萧沉韫是个顾全大局的人,他不可能这么纵容你,只有本王才会这么纵容你。”
“谢谢,不用。”苏南枝婉拒,并不想与萧瑜有过多牵扯。
“我不会放弃的。”萧瑜看着苏南枝渐行渐远的背影,攥紧了掌心。
“随便你吧,和我没关系。”苏南枝无所谓极了,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也没把这个人放进眼里。
是彻彻底底的忽略,完完全全的视若无睹。
萧瑜习以为常,也就不难受了,没关系,不放弃,继续坚持。
何必呢?
萧瑜真想重生回到过去,把自己打一顿。
很快,苏南枝并非亲生的消息不胫而走。
捂得住嘴,捂不住人言可畏。
“听说摄政王妃,并非苏府亲生,原是个冒牌货……”
“这南枝郡主头衔是赐给苏家嫡女的,若苏南枝不是苏家嫡女,岂不是要被褫夺郡主头衔?”
“再想一想,赐婚摄政王的姻亲,也是苏家嫡女,她岂不是连摄政王妃都做不成?”
外头的闲言碎语关都关不住,总不可能把满城百姓的嘴封住吧。
春盛有些生气,将窗户关的死死的,上了闩,又放下了珠帘,苏南枝闭目养神,听见她的动作,唇角划开一抹浅浅的讥笑:
“没用的,窗户关不住闲言碎语。”
“王妃!您悄悄这些人说的是什么话?”春盛咬牙道,“简直一派胡言!”
“嘴长在别人身上,要怎么说,我们拦不住。”
“那我们现在要怎么办?”春盛有些焦心,“难道就任由这些闲言碎语满天飞吗?”
“挡不住的,尤其是他人的辛秘之事,犹如辛辣爽口的小菜,吃了还想吃,讲了还想讲,这都是他们茶余饭后的谈资,是村口大娘大爷嗑瓜子的趣事。任他们说吧,待风头过去,一切都会过去,事情就会淡下来。”
这种事,要么从一开始就瞒下来,要么根本瞒不住。
苏南枝身心俱疲地回了主院时,萧沉韫正在书房大发雷霆之怒:
“造谣生事者全部严惩不贷,几个恶意谣传此事的说书楼全部收监入狱。三日之后,本王不希望再听见任何关于此事的闲言碎语,如若不然,你们全部革职!”
“是是是是!”
“下官一定将此事办好!再也不会让王妃听到有关此事的一句话,哦不,一个字,哦不不,绝对不会听到半个字!下官这就告退!立刻去办!”
书房里陆陆续续走出几个官员,脸色都有些难看,一边擦着汗水,一边逃命似的匆匆离开。
待所有人走了后,苏南枝才叩响萧沉韫的书房。
“滚!”萧沉韫怒火正盛。
“是我。”
“咯吱——”萧沉韫亲自走来将门打开,“枝枝,抱歉,本王不知道是你。”
“无妨。”苏南枝进屋,叹了口气,“王爷无需为此事大动肝火,你本就政务繁忙,就不必再为此事烦恼了。”
“他们议论本王心爱之人,本王岂能容忍他们胡说八道?”萧沉韫坐在床边,将她拉到大腿上坐着,圈住她的细腰,“他们惹你不高兴,便是他们的错。”
“渊城事务,王爷还要处理多久?”苏南枝疲乏地依偎在他怀中,用头顶蹭了蹭他长了小胡茬的下巴,撒娇道,“我累了,想回京城,想回王府种花养鱼,带小君曜好好长大。”
“既然如此,我们便提早回京。”萧沉韫抱住爱妻,深吸口气,鼻息间都是她的怡人发香,他抱着苏南枝细腰的手忍不住缓缓上移,覆住了柔软之地,用暧昧隐晦的语气,低声嘶哑地问道:“想你。”
“我不是在这里吗?你还想我?”苏南枝被他弄得有些痒,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想和你深入交流。”
他神祇般英俊的容颜,骤然放大,暧昧不清地呵气,如品尝味道绝佳的糕点,轻轻舔舐她的耳垂。
很痒,而且脸颊滚烫。
苏南枝忍不住下意识抓紧床桓,害羞地朝帷幔里藏了下,萧沉韫握住她的脚踝,将人拉到自己身下,强有力的臂膀撑在她胳膊两边,将她圈在怀中。
热息交织。
浪漫结合。
花好月圆,恩爱不疑。
一年酣畅淋漓后,尽兴沉眠。
第二日,苏南枝浑身散架似的,在温软舒适的被褥中缓缓醒来,她想起昨夜的荒唐纵欲,忍不住推了推身侧沉睡的萧沉韫:“给我揉一揉肩膀,还有,屁股。”
“本王昨夜没有弄伤你屁股啊……”萧沉韫茫然起身,为她揉捏肩膀。
苏南枝舒服地喟叹一声,道:“颠的啊。都怨你。”
“好好好,都怨本王,本王向你赔个不是,下次轻一点。”
夫妻二人一起醒来时,发现已经午时了。
萧沉韫这么多年,起床从未如此迟过,确实有些纵欲荒唐了,昨夜一直到天亮,下次不能这么晚了。
若是日后做了帝王……
再这样……
岂不是要成为沉迷美色的昏君了。
苏南枝也是这样想的。
夫妻二人各自吃了午膳,萧沉韫去处理军务,苏南枝则在院中带孩子。
不一会儿,子桑怀玉拿着一张泛旧的画纸,来了正堂,找到苏南枝:“南枝丫头,我找你有点事情商量。”
“春盛,你先抱小君曜去找奶娘。”苏南枝道,“不知子桑叔找我,有什么要事?”
说来也是奇怪,狄窈明明是子桑怀玉的亲生女儿,可他仿佛对狄窈丝毫不关心。
子桑怀玉从袖中拿出一张泛旧的画纸,那画纸约莫有些年头了,纸张泛黄变薄,画迹也斑驳了不少。
子桑怀玉将画纸递给苏南枝。
苏南枝看了,画纸上画着一双女子眼眸,是……她最开始去黑森林时,鸢雅从铁架上拿的武功秘籍里夹着的那张美人眸画纸。
她有些不解,微皱眉头问道:“子桑怀叔,这是何意?这张画纸我见过,画中女子眼睛,与我极其相似,我从黑森林出来那日,便想问她是谁?但又怕触及子桑叔私事,故而不便多问。”
子桑怀玉又拿出另外一张画纸,同样泛旧发黄,苏南枝轻轻接过画纸,生怕一用力画纸就碎了。
这张画纸上,则画着一个襁褓女婴。
“左边这张女婴,是我当年画的女儿画像,而右面那张女子眼睛,则是我二十多年前,根据女儿骨相,推演出来她二十年后的眼睛模样。”
子桑怀玉神色中有一丝迫切和不安,还有一丝紧张,目光极其和善慈爱,说道:
“当初你出现在黑森林时,我看见你这双与画像中一模一样的眼睛,我就把你看做女儿一样的晚辈。但那时,狄琼说女儿早就被溺亡在紫娟河内,我并不知道阿窈还活着,所以没往你身上想。”
“这双眼睛真是太像了……我那会儿想的是,女儿已死,若能收你做义女,亦或者做徒弟也是不错,也能寄托思女之情。可这几日你并非苏家亲生之事,闹得沸沸扬扬,我除了震惊之外,开始往你身上想……”
“你会不会是,当年被云心嬷嬷放在河面的竹篮女婴,也就是我子桑怀玉的女儿。”
“毕竟,我的摸骨推相从不会出错。现在那个狄窈,我推演了上万遍,从面容骨相来看,她绝非我女儿。”
第五百九十六章 来,夫君抱抱
苏南枝下意识道:“绝无可能,我是土生土长的大庆人,生父生母就算尚存于世,估计也只是大庆蜀州、京畿一带的人。毕竟我父亲母亲从没来过北狄,又怎可能在北狄紫娟河把我救走抚养?”
“苏家可有说过你从前的经历?南枝丫头。”
“没有。”苏南枝摇头,垂下眼睑,并不打算沿着这个问题深聊下去,“天下容貌相近之人,数不胜数,偶尔也有巧合,我只是与子桑叔推演的女儿容貌相似罢了。我母亲与爹爹从未去过北狄,所以我也绝不可能是狄窈。”
“我推演从不会有错。”子桑怀玉言辞凿凿,“苏大公子如今在哪里?我去找他——”
“不知道。”苏南枝说不上来的反感,她不喜欢别人提起她不是苏家人这件事。
她做了两辈子的苏家人,现在告诉她不是,换谁,谁能接受?
母亲、父亲从来都把她当做亲生女儿,就算血脉不是苏家血脉,也无法更改她就是苏家人的事实。
没有任何苏家人,说她不是苏家人,那么她就永远是苏家人。
生在重男轻女的大庆,苏家能够重女轻男,把她捧在心尖尖呵护,她怎能不是苏家女儿呢?
苏南枝恹恹地回了主院。
子桑怀玉去找了苏南澈,苏南澈果然不在总督府。
子桑怀玉是在渊城一处寺庙找到苏南澈的,找到苏南澈时,他正跪坐蒲团,微阖双眼,十指合掌放于胸前,一副四大皆空的模样,而住持方丈正手拿剃刀。
“你要出家?”子桑怀玉问。
“嗯。”苏南澈平静回答。
子桑怀玉吩咐人去总督府传信。
一刻钟后,寺庙里急急停着辆马车。
苏南枝和苏南辕匆忙下车,苏南辕回过头扶了苏南枝一把,二人一路狂跑,苏南枝提着裙角气喘吁吁跑到寺庙门口时,就看见苏南澈墨发落地,正虔诚地跪在香坛前。
住持方丈手中剃刀轻轻扫过苏南澈头顶,束墨发的玉冠当一声落地,一缕缕乌青长发顺着他肩膀散落在四周。
而几年前那个青衣如竹、温文尔雅的端方公子,如今一袭黑衣,面色平静,仿佛永不起涟漪的潭水,无欲无求、四大皆空,对这车水马龙的人间再无半分留恋。
“大哥……你……”苏南枝紧皱眉头,苦口婆心地问道,
“你真想好了吗?一入佛门,便与尘世隔绝,你真能舍下苏家,能舍下这一切吗?你是文状元,何不继续做官?你若继续从政,必有一片大好前途,朝堂正缺少你这样的忠骨能臣……”
住持方丈面容和善,举止随和温润,收好剃刀,苏南澈最后一缕墨发落地。
苏南澈没有说话,而是跟着住持方丈去换了一身灰色禅衣,手掌虎口处挂着一串木珠。
他朝苏南枝走来时,苏南枝从未在苏南澈脸上看见过这样的表情,很难形容,看见他就好像看见冷寂的无人旷野,孤独、寂寥、没有生命力,一片空茫,万物荒芜。
他人是活着的,但好像死了。
随着什么事物一起死了,永不复生命力。
苏南枝有些心痛。
苏南辕看着如今的苏南澈,已是不忍再看,心情复杂地移开眼睛,兄妹二人心里都不好受。
苏南枝凝视着满地的墨发,指甲掐紧了袖袍,叹道:“事已至此,我便不劝大哥了,只要这是大哥想要的结果,我们都……都支持你。”
说支持二字时,苏南枝说的有些艰难。
苏南澈才二十来岁,明明有大好年华,却要遁入空门。
“两位……施主,请离去吧。”苏南澈十指合掌,面无波澜,语气也变得平淡了很多。
“大哥……”
“大哥啊……你别这样,你遁入空门了,你也是我大哥啊。”苏南辕有些心酸,“你叫我施主,显得我们很生疏,你可是我亲大哥啊……”
“遁入空门,便要了断红尘。这是施主,他喊得没错。”住持方丈捻着菩提佛珠,慈眉善目,就像弥勒佛般,笑容充满智慧,
“二位施主,他心意已决,你们何必执拗?或许青灯古佛才是他的解脱之道。”住持方丈笑容满是慈祥和智慧,目光通透,看向目光空空的苏南澈,颇有深意地缓缓道,“不过老衲观你红尘已了,可尘缘未尽,就算今日入我佛门,他日也会还俗。”
苏南澈剑眉微颦。
方丈仰头一笑,哈哈道:“你与老衲有缘,你日后法号便叫空净吧。”
“空净多谢方丈赐名。”苏南澈十指合掌,淡淡说道,“两位施主,下山吧,天色不早了。”
“大哥,你……你……唉。”苏南辕舌头打结,颇感无力,愣是说不出半句相劝之话,如今说再多都已为时已晚。
从始至终,大哥都是家中最有主意的那个人。
他是家中长子,他决议的事情,无法更改。
苏南澈转过身去,跪坐蒲团,敲木鱼念经。
“大哥,你照顾好自己,凡事都往开了些看。”苏南枝道,“待我们回京城那日,会再来看你的。”
苏南澈面对佛陀,背对苏南枝苏南辕,听见身后脚步声走远,也再没回头。
既入佛门,往事成空。
苏南澈跪在佛祖前,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有在这里,他才会心安。
一来,他想为萧子珊祈福抄经,二来,此处才能让他终日惶惶的一颗心,渐入安定。
马车渐行渐远,逐渐远离绿荫丛林里的古寺,钟声透过风雪,悠远又缓慢,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
苏南枝柳叶眉一刻不得舒展,攥着丝绢忧心忡忡地叹气。
苏南辕也好受不到那里去:“大哥是为了三公主,所以才……”
“我能理解。”苏南枝点头。
“他们二人真是阴差阳错啊……”
苏南辕惋惜地叹气,“当初三公主天真烂漫,与你最为交好,无事便爱来苏府串门,找你游玩,我原以为她只是和你交好,后来才知道醉翁之意不在酒。她很早就惦记上大哥了。”
“大哥读书读傻了,榆木脑袋一个,根本不开窍,脑海里只有端方雅正四字,一心破案、苦读圣贤书,人家公主能为了他追到渊城去。”
“我与大哥被流放渊城时,三公主偷偷找来,本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富贵公主,却为了大哥洗手作羹汤,学着下厨做饭,还为了大哥学洗衣服。这些我都是看在眼里的,可惜大哥那会儿对她没什么意思……”
“人死如灯灭,缘破如云散。”
“大哥,该放下了……”
苏南枝很少听见苏南辕说这么多关于大哥的感情事。
她不想再提这些事,每次想起来,说起来,都会难过,会遗憾,会提萧子珊和苏南澈不值得。
他们……怎么就……那么苦呢?
苏南枝下车时,眼角微红,深吸口冷气压住心中的难过。
“怎么了?”萧沉韫站在院中手执书卷,大老远就看见自家夫人不开心。
萧沉韫目光宠溺,旁若无人地张开双臂,笑着喊道:“来,夫君抱抱。”
第五百九十七章 打脸打回去!
当着满院仆人,还有二哥、春盛、冯清琅、邹沐暖,苏南枝有些不好意思,耳垂微微发红,嗔了萧沉韫一眼,却不想萧沉韫丝毫不怕,她不走过去,萧沉韫就走过来,将她揽入怀中抱了抱。
“我的枝枝不开心了?”萧沉韫嗓音低磁,如山魅般蛊惑人心。
他这一抱,苏南枝心情也好了很多,轻轻推开萧沉韫道:“这么多人看着呢。”
苏南枝将苏南澈出家为僧的事情告诉了萧沉韫,萧沉韫听后嗯了一声:“日后你想看他,我带你来见大哥。”
又过了大概两个时辰后,子桑怀玉回来了。
子桑怀玉回来时,表情复杂,紧皱眉头,旁人看不出他在想什么,也看不出今天苏南澈对他说了什么。
苏南枝没把这事儿放在心上,便也没问。
苏南枝与冯清琅约好一起逛街。
来了渊城也一年了,还没有怎么好好逛过,听萧沉韫说,可能过几日就要班师回朝,赶回京城,冯清琅打算和苏南枝一起好好逛下渊城的风土人情。
听说品味阁的芡实糕、五仁糕很好吃,是当地一绝,冯清琅打算买点给苏南枝尝尝。
可惜一到品味阁就排了二三十个人的长队。
冯清琅跟着排队,排了小半个时辰,等到终于轮到她时,她松了口气,递上几颗碎银子说道:“掌柜的,来半斤芡实、一斤——”
“掌柜的!先给我装上!”盛装打扮的狄窈走来插队,直接越过二三十个人的队伍,站在冯清琅前面,勾起红唇,轻视地扫了眼冯清琅:“让开些,我这是给我母后买的糕点,你靠边站,别挡路!”
冯清琅忆起狄窈从前故意针对苏南枝的那些事,眉毛一挑,不退让半步:“这是渊城,你脚下是大庆国土,搞清楚,就算你是北狄公主,也不该如此肆意蛮横。买东西排队,做人的基本品德,不懂?”
“对啊!管你是谁!赶紧去排队!”后面等得不耐烦的一些客人,大声起哄,他们并不知道狄窈身份,也不知道狄窈说了什么,但看见插队的就窝火。
被众人指责,狄窈一巴掌就朝冯清琅扇过去:“你算什么东西啊!?一个刁民也敢指责本公主!来人!!”
十个北狄护卫瞬间上前,围住冯清琅。
冯清琅自从退伍之后,好久没武,都有些生疏手痒了,攥了攥拳头,抓起一旁的木棍防御。
“给本公主狠狠地给她一个教训!!”狄窈抓起店铺里的芡实糕就朝冯清琅砸过去,“我收拾不了苏南枝,还收拾不了她的跟班吗!”
“你还真收拾不了!”冯清琅游刃有余地使着长棍,棍棍生风,一棍灌入内力,狠狠搭在北狄护卫的膝盖弯,砰地一声,倒下一个。
长棍如龙,挥舞如风,冯清琅虽是女子,可毕竟真刀真枪地在战场上打过仗、杀过人,与普通女子不同,她一下就能撂倒狄窈的十个护卫。
看着躺在地上捂着身子惨叫的护卫们,狄窈骂了一句:
“一群废物!你敢打他们,我不信你还敢打本公主,你敢碰本公主一根手指头,你就完蛋了!呵呵,但我可不一样,我不仅敢打你,你还拿我没办法!”
狄窈扬手狠狠扇了冯清琅一巴掌。
“啪!”一声,耳光响亮,冯清琅发髻被打散,一绺长发垂落在侧脸。
狄窈扬眉吐气,双手环抱于胸前,微抬下巴,眼中尽是解气和高傲:“跪下和本公主道个歉,今日这事儿,我便放过你了!”
冯清琅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