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的萧子珊何其胆大直爽,哪里像现在这般小心翼翼……
没人知道,萧子珊心中有多自卑。
她脏了,配不上那个清风霁月的苏大人了。
苏南澈疲乏地走进营帐,放下兜鍪后,鞋尖一转,又走了出去,径直走到萧子珊面前时,把萧子珊吓得脸红心跳,急忙避开他的目光,转身就要走时——
“谢谢。”苏南澈道,“多谢你偷来云亲王的那份军事布防图,在这几日的战争中,云亲王亲自率兵偷袭我与南辕所在的左翼,好在有你的军事图,我们提前做了两手准备,才不会损失惨重,甚至扳回一局重创了云亲王。”
“不必言谢,你我皆是为了大庆。”萧子珊低头,绞着丝绢,不敢看他的眼睛。
苏南澈行了一礼,她没有说话,他也不好多说,沉默了片刻,最终问道:“公主殿下,日后有何打算?”
萧子珊惨笑一声:“我既不会武功,不如南枝能干,能辅佐皇叔治国安邦抵御外敌,也没有那个头脑经商,能发达致富。我生活一团糟,身后也无倚靠,不过是担着乱世公主的虚名罢了,以后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步步如履薄冰,若是走不好脚下的路,只怕我后半生不会好过……”
“无论如何,我要带着素素,和腹中孩子好好过活。”萧子珊笑的很是勉强,故意用轻快的语气说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我不会给任何人添麻烦,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嗯……殿下若有难处,尽管寻微臣帮忙。”苏南澈始终对她很是客气。
这种客气中,掺杂着疏远。
他待她,并不亲近。
萧子珊明白,她都懂,清朗干净如苏南澈,是多少京城女子的梦中人。
他干净,所以他也应该有一个干净的妻子。
萧子珊想通这一切后,细密卷翘的长睫便垂下来,遮住了眸中忧愁,缓缓道:“我打算三日后就离开,我不会武,留在边疆也只是给你和南枝徒增累赘。”
“你要走?”
“嗯。”
“去哪里?”
“天下之大,何处不能去?”
“你想去哪里……”苏南澈语气艰涩。
“我还没有想好。”萧子珊充满母性光辉地轻抚孕肚,笑了笑,“此后孩子便是我的支撑。“
“后日……”苏南澈重复沉吟这二字,“后日……我送你。”
“其实不用麻烦大人,后日再说吧。”萧子珊说完这话,便浅施一礼,与他擦肩而过离开了。
既然决意离开,那也无需拖泥带水。
萧子珊回屋后,让素素打来沐浴用的热水。
她坐在浴桶内,将皂角打出沫,用帕子狠狠擦拭锁骨、脖子,和一切拓跋宏曾经碰过的地方,一遍又一遍,十遍、二十遍……
直到光滑细腻的皮肤,被磨砂出血痕,满身青紫,她双眼通红,执拗且仇恨地盯着锁骨上结痂的伤疤——
那是拓跋宏咬过的痕迹。
拓跋宏曾压在她身上,咬走她锁骨处一块肉。
萧子珊至今都记得那日血淋淋的场面。
“公主殿下!!”素素一声惊呼,急忙哭着制止她,“你何苦如此对待自己?从前的事情都过去了!想开些吧殿下……”
素素悲痛哭泣。她也想起了替萧子珊侍寝被拓跋宏强暴的那日。
主仆二人,皆是苦命人。
他们从未害过人,却沦落至此。
哀其不幸,何其不公。
素素抱住萧子珊失声痛哭,强忍泪花,替她满是血痕的锁骨上药,哭着哀求:“奴婢求求公主,日后不要这样伤害自己,您这样,奴婢心中害怕……奴婢只会比您更痛……”
萧子珊落下一行泪,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
“啊!!”
黑夜里,萧子珊爆发出凄厉的哭声!
*****
自从出了上次的事,萧沉韫便将苏南枝亲自护送回了渊城总督府居住,有战事时他则夜宿图邺城大军驻守之地。
将北狄和西戎人击退出渊城后,渊城百姓的生活秩序陆陆续续恢复了正常,虽然也有不少渊城人因为畏战而举家搬迁去其他城池,但总的来说,渊城内也还算井然有序,恢复了生活气息。
今日苏南辕和冯清琅难得休沐,二人都知道苏南枝落了一胎,为了陪她散散心,一同带着苏南枝逛街。
“枝枝,今日吃喝用度,你尽管挑。”苏南辕大手一挥,指着整条街所有铺子,豪言壮语道,“全算在二哥头上!今日花费,全由二哥出钱。”
男子打扮的冯清琅,握拳轻咳一声:“我的呢?也算在你头上吗?”
苏南辕傲娇地挑眉:“那就勉为其难地让你挑一挑吧。我请客。”
“多谢大哥。”冯清琅也难得的俏皮回应。
二人目光相接,苏南辕急促移开目光,
苏南枝将二人之间的猫腻看的一清二楚。
三人走过一排排摊贩,苏南辕的指尖,鬼使神差般停在一支碧青色螺纹玉簪上。
玉簪质地温润清莹,极其符合冯清琅的气质。
手不过脑子那般,等苏南辕反应过来时,他已经把玉簪戴在了冯清琅的墨发间。
冯清琅满头长发只用一根雪白丝带束着,黑的发,白的丝带,那抹雪白发带越发衬得青丝如墨,气质绝尘。
若她是女装,则气质与世间绝大多数女子都不同,既温婉秀丽又有男子的英气清爽,若是男装,则像浸在清澈温水里的一块宝玉,温润至极。
“怎、怎么?好端端送我玉簪?”冯清琅握拳咳一声,清了清嗓子,耳垂烫得厉害。
“从京城追到渊城,从一而终地做我副将,自然是要送点什么,奖励你的忠心耿耿。”苏南辕说这话时,率先走在冯清琅前面,双手负在腰后,不让任何人看见他的表情。
苏南枝挑了个拨浪鼓,想着日后可以哄孩子。
她轻轻摇晃小巧玲珑的拨浪鼓,发出清脆动听的叮咚声,她已经可以想象,萧沉韫卸去戎装后,用拨浪鼓哄孩子,是多么温馨的画面。
萧沉韫必然是一个好父亲。
三人正逛街时,春盛一路从总督府急急跑来找苏南枝,连气儿都还没喘顺,就十万火急地说道:“不、不好了!大事不好!鸢雅姑娘,撑不住了!”
苏南枝抓紧拨浪鼓,便匆匆忙忙坐进马车:“怎么回事?”
第五百一十三章 那双美人眸……
“先前洛神医已经给鸢雅姑娘清了毒素,可方才又毒发了。洛神医把脉后说大事不妙,黑森林内的毒箭诡秘异常,子桑怀玉下的毒,没人可解,若想鸢雅姑娘活命,只有亲自去找子桑怀玉求药……”
“你的意思是,洛神医解不了这毒?”苏南枝震惊。
“对。”
“世上竟然还有洛神医解不了的毒,这子桑怀玉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苏南枝走下马车,一路紧急绕过回廊,走进鸢雅房间。
洛云崖听了这话,颓唐地叹口气:“我若是神医,那子桑怀玉便是神医的祖宗!这子桑怀玉在二十年前可是个传奇人物,不然怎么可能迷倒当今北狄女王?”
“世人皆知子桑怀玉智勇双全,善谋略,懂阵法,他黑森林内部下的阵法,无需一兵一卒,二十年内就杀死了数以万计的人。但这都不是他的恐怖之处,他最恐怖的地方在于,他的医术,医毒方面登峰造极,在二十年前,他比历任的圣医谷谷主医术都要厉害。”
洛云崖说完后,惆怅叹息:“王妃,我回天乏术,若要救鸢雅姑娘,你得找子桑怀玉求药。那毒箭上的毒极为霸道,我不能解,这世上也没人能解,除了子桑怀玉……”
所以……
兜兜转转又要回到黑森林?
苏南枝指甲嵌进掌心,攥紧了拳头。
鸢雅是为救她才中箭的,她绝不可能放任不管。
“要在多少个时辰内,求到解药?”
“八个时辰内。”洛云崖郑重回答,“每晚一个时辰,鸢雅便会七窍流血,筋脉尽融,直到浑身化成一滩肉泥。这便是此毒的霸道狠辣之处。”
“我现在起程。”苏南枝脑子里乱如麻,她还没想好要怎么应对子桑怀玉那个怪大叔。
可苏南枝觉得,子桑怀玉并不算十恶不赦之人。
万物皆有裂缝,那便是突破口。
“本王陪你去。”换下铠甲的萧沉韫疾步走来,握住她的手。
萧瑜晚了一步,瞥了眼萧沉韫,说道:“黑森林孤熟,曾两进两出,对那子桑怀玉还算有些了解,孤跟南枝一起。”
对于萧瑜口中亲切的“南枝”二字,萧沉韫言辞纠正:“这是摄政王,王妃。”
“哦。”萧瑜呵呵,“南枝。”
“摄政王,王妃。”萧沉韫微微一笑,笑里藏刀。
“呵呵,孤唤南枝习惯了。”
“时间紧迫,不能耽搁。”洛云崖瞥了眼二人,“快去吧。我与七王留在此处,七王要为鸢雅输送内力不停清毒素。”
萧仁明求救似的目光,卑微地看向苏南枝,言语中皆是恳切:“王妃,鸢雅的命,就交给你了。请你,务必,救她。这次算我欠你的。若你能救鸢雅,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王爷放心。”苏南枝坚定道,“我会竭尽全力。”
看着三人离去的背影,苏南辕道:“你说九王跟着去,他不尴尬吗?”
冯清琅实话实说:“太子殿下宁愿尴尬也要去,就尴尬着吧。斯人已成婚,何必苦苦纠缠?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以前干什么去了?”
“呵。”苏南辕啧了声,嘲讽道,“谁说不是呢?”
有了上次去黑森林的经验,萧瑜这一次,很快就把苏南枝带到了瀑布下的石洞栈桥。
三人刚到——
一柄灌满内力的长剑,以排山倒海的气势霸道刺来!
萧沉韫将苏南枝护在怀中,飞身闪退三步。
萧瑜侧身让开。
那柄利剑狠狠嵌进三人身后的石壁,砰地一声,石壁蜘蛛网状般裂开!
这一刀,存了必杀之意。
三人的袖袍都被剑气割了一角。
苏南枝扫了眼地上的袖袍碎料,垂眸,走到栈桥中间,郑重行了大礼:“晚辈苏南枝,大庆京城人士,曾任女官礼部参议,有幸护送过北狄女王回京。今日携礼拜访子桑先生,是有一事相求。”
溶洞内,没有飞剑刺出。
苏南枝悬着的一颗心安定了些。
“滚。”子桑怀玉冰冷的嗓音响起。
“晚辈朋友鸢雅,曾不问自取,拿走黑森林铁架上三本古籍,如今悉数归还。”苏南枝将鸢雅带回去的那三本武功秘籍双手恭敬呈上。
这些人,竟没有把古籍占为己有?
子桑怀玉冷若古潭的脸,出现一丝变化,一个轻功闪现,像鬼魅一般,闪到了苏南枝面前,拿走了三本古籍。
他速度之快,令所有人心惊胆颤。
饶是萧沉韫也有些惊心,如此快的速度,若他要杀苏南枝,只怕南枝已经倒地……
可见子桑怀玉没起杀心。
苏南枝扫了眼家徒四壁的溶洞,冷冰冰的石壁,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一个书架,还有一个紫砂茶壶,清贫又简单,而子桑怀玉便是在这样的环境中,隐居了二十年之久。
可见对方,并不贪图名利物质。
所以,和这样清贫独居二十年的怪大叔,不能谈钱,要谈孤独。
子桑怀玉墨发掺银丝,一身冰蓝色长衫,四十多的年纪,五官依旧英挺俊朗,隐约可窥见对方年轻时,又该是多么风流倜傥。
他唇极薄,下颌骨瘦削,长相偏温润斯文,像是笑面虎,嘴角总是噙着轻蔑的冷笑,有些书生气质,可他出刀狠辣又全然不是书生做派。
子桑怀玉打量着眼前的后生,尤其是……那一双眼睛。
“小丫头。”子桑怀玉高高在上地睥睨她,“趁我没改变主意前,滚出紫娟河,永远别再涉足。”
苏南枝从袖中恭敬地拿出一张旧信封:“晚辈在黑森林里偶然拾得先生旧信,不知于先生而言,是否有用?现在一并归还。”
陈旧的泛黄信封,满是岁月的痕迹,单薄、脆弱,仿佛一不小心就能撕裂。
苏南枝之所以拿出这封信,一来是试探,信纸上这双与她极其相似的眼睛,究竟是谁?二来,知道越多与子桑怀玉有关的事,也就能对子桑怀玉多一分洞察。洞察子桑怀玉的人性后,才方便想出计策成功求药。
空白信纸上,只画着一双神似她的美人眸。
子桑怀玉看着信纸上惟妙惟肖、俨然活生生的一双美人眸,催动内力,顷刻——
信封与信纸,化为齑粉,随风飘落!
他的嗓音,宛若天地浩渺的空旷之声,半带沧桑半带缅怀:“无、用。”
从子桑怀玉的目光来判断,他分明对这画上美人眸再熟悉不过了。
可他却毫不犹豫地将画纸毁成齑粉。
很矛盾。
苏南枝还是笑着继续道:“晚辈叨扰,特带薄礼。“
很快,春盛和余晔便带人将一些家具搬了进来。
大多都是恰合时宜的家具用品,颇有山水意境,想来子桑怀玉在山水间隐居二十年,应当也喜欢这些东西。
有焦尾古琴、青花瓷瓶、填漆木床、山川湖海屏风、梅兰竹菊桌椅……
所有家具皆是全新。
子桑怀玉挑眉,忽然来了趣味,这辈子见过送银子金子、送衣食的,却没见过送他家具的,虽然直接了些,倒也还算……用心,笑了一声:“小丫头,你是觉得我这破石洞太过寒酸,连家具都买不起,需要你送?”
苏南枝察言观色,又道:“子桑先生不注重外在,而这些不过是晚辈的见面礼罢了。晚辈还特地命人快马加鞭,买了些大庆蜀州淮河的家乡特产。”
春盛双手捧着一个锦盒奉上。
打开锦盒,内里装着上好的碧绿茶叶。
苏南枝用水冲泡,茶叶便一根根浮在水中悬立如针,色泽油润青翠,汤色清澈,茶香四溢。
她将泡好的茶,恭敬地递呈过去:“这是淮河蜀州的玉叶碧茶,佐以淮河桑糕,入口香甜。”
一小碟叶子形状的桑糕端来。
子桑怀玉不予回答,盯着那绿茶桑糕看了一会儿。
在苏南枝举着那杯茶,手都要酸了时,她以为子桑怀玉不会受这杯茶时,茶盏被他端了过去。
子桑怀玉浅抿了一口,闭眼品茗,随后索性一饮而尽,吃了三块桑糕。
他接了这茶,苏南枝松了口气。
一个背井离乡的大庆人,在北狄隐居二十年之久,又如何不怀念故土呢?
苏南枝带来的不仅仅是蜀州淮河特产,更是思乡之情。
子桑怀玉端着尚带余味的杯盏,目光宛若旷古般深邃:“尔等,所求为何事?”
苏南枝与萧沉韫相视一眼,苏南枝唇角微勾,施了一礼:“晚辈有一至交好友误闯黑森林时中了毒箭,恳请子桑先生大发慈悲,赐毒箭解药。”
“将河畔紫娟花捣碎,用瀑布水冲兑,佐以这颗药丸,一同服下。”子桑怀玉从药匣中取了一颗药,朝苏南枝扔了过去。
苏南枝接住药丸,小心交给春盛存放,感激地行了一礼:“多谢子桑先生。”
子桑怀玉站在石洞边负手而立,眼中有着亘古沧桑,目光很是深幽,淡淡一笑,像是在问苏南枝,也像在兀自低语:“也不知,这人世间如何了。”
苏南枝听后,沉默一息:“先生何不下山,亲自去看看这人世间?”
“人世间,有什么好看的?”
“看悲欢离合、柴米油盐,看春来冬去、寒暑酷热,看花开叶落、生死轮回。存于人世间,总有可看之处。”
苏南枝道,“我虽不知先生当年为何避世,可二十年过去,沧海桑田变幻,困住先生的不应是这方寸之地,总要走出去,看看这人世间,是否一如当年。”
二十多年来……
子桑怀玉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劝他,走出去,看一看。
他心旷神怡地深呼吸,鼻息间皆是山水清新气,沾了瀑布水的衣袂翻卷纷飞,点头缓缓一笑:“好,受你之邀,我便下山,去看看这阔别多年的人世间。”
人世间有什么好看的呢?
不过是各色的人性交织罢了。
久违了,二十三年之久的人间。
子桑怀玉跟着苏南枝他们下了山,走出了紫娟河。
萧瑜从未想过子桑怀玉会跟着他们下山,因为前世,他清楚记得,子桑怀玉幽居瀑布石洞快三十年时,自戕而死。
据前世史记记载,北狄最伟大的国师,子桑怀玉从百丈瀑布纵身一跃,跳崖自杀,没有施展任何轻功,触地撞击而死,死在他独自生活了三十年的地方。
子桑怀玉,一个奇怪的人,他的生活就像一部秘史,无人懂他的生平。
一个人揣着怎样的心绪,才能在二十多岁前途最光明时隐居深山,又独处几十年之久。
苏南枝无法理解这位怪大叔。
萧沉韫,也不是很能理解。
人各有活法,旁人不能干预。
子桑怀玉下山,看着这片曾经熟悉,而现在极其陌生的土地,没有诧异也没有震惊,只是很平和地融入了人世间。
“子桑先生,似乎对这一切,并不会感到意外。”苏南枝道。
对于战争,他不意外,对于遍地狼烟,他不意外,对于萧沉韫是摄政王,他也不意外,仿佛这世上没有什么能激起他的情绪。
子桑怀玉那双深邃沧桑的眼睛,含着淡笑:“无论人间有什么变化,我都不会意外,因为,这就是人间。”
“先生通透。”
苏南枝将子桑怀玉带到了鸢雅病榻前,萧仁明险些就要拔刀,被萧沉韫眼疾手快拦住!
子桑怀玉没有刻意打量四周,只是随意扫一眼,便掀袍落座替鸢雅把脉,朝洛云崖所在的方向道:“小子,你过来,好好看着。”
洛云崖一惊,嘟囔一声:“晚辈手中并无银针药箱,先生怎知我是医者?”
“你慈悲济世的眼睛。”子桑怀玉声音平淡,安静把脉。
他随意解答了洛云崖几个医术难题,洛云崖感觉棘手的,他简单便能处理,不出半个时辰,服过解药的鸢雅呕出一口淤积体内的黑血,缓缓睁眼。
萧仁明欣喜若狂,紧握鸢雅的手:“阿雅……你醒了?!”
鸢雅有些虚弱,百不思其解地看向萧仁明。
“阿雅你醒了,可有觉得不适?”苏南枝关怀地递上一杯热水,问道。
“你……是谁?你又是谁……”鸢雅茫然地眨眨眼,疑惑地看向苏南枝和萧仁明,又环顾了周遭一圈,看向萧瑜、洛城,“你们都是谁呀……”
“你失忆了?”萧仁明脸色急变,求救似地问道,“子桑先生,这是为何?她为什么不记得我们了?”
“因为……”鸢雅俏皮地眨了眨眼,虚弱地勾起一抹笑,“我装的呀……小呆瓜……”
“毒药或解药,都不至于让她失忆。”子桑怀玉道。
苏南枝忽然想起一事,问道:”子桑叔,可知花冢毒?”
“怎么?”
“忽然忆起,随口问问……”
“这是我一手调制的秘毒。”子桑怀玉笑了一声,“莫非你领教过花冢毒的厉害?”
“原来花冢毒竟是子桑叔研制的。”苏南枝无奈笑笑,“三生有幸,险些死于花冢毒。”
子桑怀玉眉间不可察觉地微皱:“你与狄琼有过节?”
空气瞬间凝固。
世人皆知,子桑怀玉二十年前曾与狄琼是老情人。
苏南枝抛出此话,不过是为了试探子桑怀玉当下对狄琼是否还有旧情,不然把敌国女帝老情人带到大庆渊城,就好像埋了个地雷。
“嗯……”苏南枝颔首。
“哦。”子桑怀玉并不关心,“她还用着我制得毒,这毒药方,只她一人知晓。”
“我有幸解过花冢毒。”洛云崖毛遂自荐地上前一步,哪怕他在医术方面极具天赋,但在子桑怀玉面前也十分老实低调。
“那你还算有几分天资。”
“子桑先生出世,我愿陪在您身边供您差遣,一切吃穿用度算我的。”洛云崖一向嗜钱如命,可今日却出奇大方,他后退一步,跪在地上道:“若子桑先生不嫌弃,晚辈想拜您为师!为先生养老送终!”
子桑怀玉道:“我此生从不收徒,哪怕你是圣医谷谷主。”
洛云崖脸色闪过一丝诧异,他完全没表露身份,子桑怀玉又如何得知他是圣医谷谷主。
子桑怀玉老道精准的洞察力,让在场所有人心中惊讶。
“先生如何……得知我是圣医谷谷主……”
“你年纪轻轻便医术超群,虽然比我差了十万八千里,但也算得上世间医师中的佼佼者。二十多年前,我见过上一任圣医谷谷主,她应是你的母亲,你骨相与她有七分相似,再观你医术,便能推断你是新任圣医谷谷主。”
“先生奇人。”洛云崖激动赞叹,“先生竟然能通过骨相,子推母,母推子。”
“雕虫小技罢了……”
“若这还算雕虫小技,那世间就不存在绝技可言!”洛云崖兴奋道,“这世间只怕只有先生一人,才会这门雕虫小技。不瞒先生,我想学!”
“学医?还是学推骨相?还是学排兵布阵?亦或者学用毒?学武功?这些我都会。想学的人多了去了,我凭什么教你?”子桑怀玉发现这群年轻人挺有意思的。
“敢问先生,有什么是您不会的?”洛云崖汗颜。
“没有。”子桑怀玉丝毫不谦虚。
“先生要如何才肯收我为徒?”洛云崖满脸赤诚。
“你若取来一捧沙漠的雪,在京城河里捞来一簇珊瑚,摘下一棵雪山之巅的仙人掌,我便考虑收你为徒。”
明知是刁难,洛云崖却仍然一口答应,朝子桑怀玉连磕三个头:“这声师父,云崖先喊为敬。师父放心,师父要云崖所取之物,假以时日,云崖必定给师父找来。”
子桑怀玉用折扇慢敲掌心,调侃重磕三个响头的洛云崖:“现在的年轻人,都这般至情至性、诚实好骗?”
“小子,沙漠常年干旱,不会下雪,淡水河里没有珊瑚,仙人掌也不会长在雪山。”
所以——
沙漠捧雪、河里捞珊瑚、雪山摘仙人掌,根本就不可能!
洛云崖脸上有着从未出现过的坚定,额头微微发红,眼神坚毅道:
“我都知道!但师父交代之事,哪怕不可能,我也会尽全力去做。”
洛云崖表情不像开玩笑,他本就是医痴,为了学医能做到这一步,苏南枝并不稀奇。
“我先动身去沙漠寻雪,再回京城河里捞珊瑚,最后去雪山之巅挖仙人掌,待到这些事情做成,便回渊城寻师父,师父要记得这个约定。待我捧来雪、捞回珊瑚、摘了仙人掌,师父一定要收我为徒!”洛云崖又朝子桑怀玉磕了三个头,起身后便径直离开。
他真的踏上了沙漠寻雪的路。
这般坚不可摧的毅力……
倒是有意思……
“我倒要看这傻小子能坚持几天,呵呵呵……”子桑怀玉不为所动地摇摇头,“人性使然,他拜我为师,并非真想认我做师父,不过是因为我掌握着他极其想学的知识罢了。”
人际交往,皆有所图,若无企图,便不会有交际。
“洛神医悬壶济世,一片丹心照玉壶,若子桑叔收他为徒,他必将待您如亲父。洛神医虽然平日里爱财,却是一个至纯至情的真诚之人。”苏南枝为洛云崖说情。
“他,也敢妄称神医?”子桑怀玉轻蔑地笑了一声。
“在先生没下山之前,洛公子的医术确实是世上无双,天纵奇才、年轻有为,您不收他为徒,于他、于您来说,都是损失。天才本就应该昔昔相惜,天才师傅有一个天才徒弟,师徒二人在一个领域登峰造极,难道不是一件幸事吗?”
“小丫头,你倒是舌灿莲花、能言会道,说的我都有些心动了。”子桑怀玉兀自低笑,摇摇头,“师徒讲的是缘分,再看吧。”
一句再看,苏南枝便知,洛云崖应该有机会。
这几日还算风平浪静,并未爆发大规模战争,只有个别地方发生小规模战争,由镇国侯父子带兵镇压,其他人则休整军队。
很快,子桑怀玉下山的消息不胫而走,也传到了西戎和北狄人耳中。
北狄王城宫殿内。
是黄昏。
外头灿烂至极的余晖,宛若泼上去的金色渐变颜料。
霞光斜斜投进窗格,在地上洒下一排整齐光影,大殿内并未点灯,狄琼穿着镶嵌珍珠的明黄色龙纹长裙,不沾阳春的十指交叠,放在象征至尊无双的权杖之上。
她一头丝滑长发整齐地贴在腰后,垂在龙椅宝座上,微低着头,凝睇着地上那片窗格光影,虽是面无表情,可双眼却藏着复杂至极的心绪。
“听说……子桑怀玉还活着……”
“确实如此,前国师大人还活着。”阿诺戴着绿宝石的右手,斜放在胸前,微行一礼,恭敬答话,“听说,苏南枝把他请出了紫娟河。”
“呵!”狄琼摩挲着权杖上巨大明亮的宝珠,蔑笑一声,眼里暗藏痛苦的复杂,“二十年前那杯毒酒,竟然没把他毒死。子、桑、怀、玉,这个该、死、的、大、庆、人。”
话语饱含仇恨。
曾经有多爱,现在就有多恨。
狄琼将案几上的玉瓶、砚台、笔架全部砸在地上,怒摔袖袍,狠狠推倒曲折屏风,双眼蓦然通红!
那张刻板严肃了二十多年的脸,已经让她完全成为合格女帝,表情永远威严理智、冷酷麻木、仿佛对一切都运筹帷幄的脸,一点点裂出痕迹……
少女时期没愈合的伤痂,在二十年后,依旧可以被撕扯的鲜血淋漓。
把女帝坚不可摧的胸膛剖开,会发现,她并非铜墙铁壁。是血肉之躯,便有爱恨情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