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谷尸首遍地,血腥、杀戮、死亡、阴郁、暴戾、仇恨,一切最极端的情绪交织。
战场,从不缺最英勇的战士,也从不缺最凄惨的尸体。
这是一场守卫与侵略的战争。
苏南枝眼前倒下的,从来不是西戎人,而是一个个企图占领大庆的侵略者。
数道鲜血溅在她玄黑铠甲之上,染红了她的皂靴。
“滴答、滴答……”鲜血打湿袍摆,顺流而下,浸进干涸贫瘠的荒漠大地。
这些鲜血,有战友的,也有敌军的,也有她自己的。
鲜血混淆在战甲之上,宛若以血洗衣。
她终于知道,为什么萧沉韫爱穿黑衣了。
只有黑色,才看不清她身上染了多少血,才不知道她杀了多少人,受了多少伤。
只有黑色,才能侵吞这一切残忍的杀戮、无情的屠杀。
苏南枝侧脸有三道极浅的血痕,是动作慢了半分,被对方的刀芒所伤。
这一场耗费体力精力的战争,足足进行了三个时辰,从午后到傍晚。
残阳如血,宛若倒挂金钩。
连吹来的风,都带着令人作呕的腥气。
苏南枝高绾墨冠的青丝,散了两绺垂在额前,她胳膊处被砍了一刀,未伤及筋骨,肩上铠甲已经裂开,有一种惊心动魄的战损美感,威严、尊贵、英姿飒爽、容颜绝世。
很多年后,曾目睹过这场大战的人们,还是会记得这场战争,记得那个如智贤皇后一样英勇无畏的倾城绝世之人。
她的存在,或许已经超越了智贤皇后。
智贤皇后,是被封了太子妃才有一展拳脚的机会。
而苏南枝,从不依附于任何头衔,是一步步走到今天。
她能够被百姓熟知,不是因为她是摄政王妃,而仅仅是因为,她是苏南枝。
苏家的苏,‘百鸟自南归,翱翔萃我枝’的南枝。
苏南枝和萧瑜两支军队,夹击宣阳谷内的三万西戎大军。
打到晚上时,荒漠的不远处,传来了大批战马嘶鸣声,是拓跋宏从城郊抽调了四万兵马赶来支援,当他赶到时,三万兵马只剩下不到五千,为了守住好不容易抵进渊城的赤峰谷战地,哪怕牺牲了众多将士,他即使心疼,也冷着脸不敢撤兵半步。
“西戎军好不容易占领半个渊城,撕开了大庆口子,拓跋宏不会轻易退。”手执长枪的万琛远,勒着战马,朝苏南枝道。
“他退不退,由不得他。大庆江山,寸土不让。今日不管付出多大代价,必须把西戎人逼出大庆地界。”苏南枝下令,做个几个手势。
她身边的将骑手即刻挥舞变队旗。
军队变出阵法。
萧瑜也做了几个手势,命将骑手配合苏南枝的军队调整了方阵,他夺过弓箭,拉满圆弓,瞄准对面朝苏南枝射箭的弓箭手,一箭射去,那人落下马背当场横死。
临到半夜时,拓跋宏的人数锐减。
他怎么也没想到,领兵打仗的苏南枝竟然能够游刃有余地指挥军队,这怎么可能……
拓跋宏咬牙切齿地看着接二连三倒下的西戎士兵,想退,又不能放弃战地,不退,这么打下去,只怕七万兵马会尽数折在宣阳谷……
拓跋宏道:“集合兵力,组成弩阵突刺,偷袭刺杀敌将。”
数千个手拿弓弩的射手,站在后方,瞄准苏南枝所在的方向。
萧瑜此时正领兵打算活捉拓跋宏,刚想调转方向回去救苏南枝,却不想,西戎军突然冲来拦断了他的路,将他咬的死死的,摆脱不得。
温言斐领着骑兵,万琛远领着步兵方阵,二人正在冲先锋,一时间竟然无暇折返,各自都被西戎军困住了。
他们是在故意拖延时间,他们的目的很明确,先杀大庆手持北部虎符的苏南枝,毕竟同样手持南部虎符的萧瑜,比苏南枝难杀多了,当然是先杀苏南枝。
洛云崖被弩箭手咬住,不到小刻便败下阵来,胸口中了一箭。
苏南枝去救洛云崖时,肩胛处也中了一箭,身子如断线风筝般猛然坠地,呕出一口鲜血。
她手腕一转,奋力斩断数根射来的弓箭,打了个手势,五十个士兵手拿铁盾而来,组成盾墙护送受伤的苏南枝和洛云崖后撤。
拓跋宏被无数西戎兵保护着,忽然飞身站在马背上,拿来一柄玄铁锻造的大弓,搭上锋利无比的淬毒长箭,蓄力拉满、瞄准——
“咻”地刺出,弓弦“腾”地惊响!
天下皆知,西戎拓跋宏好色暴戾,却箭术无双、百步穿杨,能站在马背上射死三百外奔跑的野兔。
萧瑜一直在留心苏南枝的安全,看着那急速飞刺而去的利箭,当即飞身站在洛城的双肩之上,夺来弓箭,微眯眼眸,瞄准刺向苏南枝的那只毒箭,紧张的深吸口气——
拉弓放箭!
苏南枝斩杀了一名西戎士兵,刚回头,一支锋利至极的淬毒长箭冲着她眉心射来,躲无可躲、避之不及时,东边另外一支利箭狠狠刺进毒箭箭杆,啪地惊响,毒箭断成两截,碎渣飞溅,箭矢落地。
又是同样的三根毒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然射来!
拓跋宏骂了句狗杂种萧瑜,又朝苏南枝连射数箭,攻势之猛,非杀苏南枝不可,却再次全都被萧瑜的箭一一截断!
忽然,在战局之外的峡谷高处,一支树枝快速削成的木箭,用势不可挡的滔天内力射出,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时,“噗嗤”没入拓跋宏的胸口。
还在瞄准苏南枝的拓跋宏,被这支木箭附带的强大惯性,直接后摔十步,重重摔在地上!
萧瑜和苏南枝同时朝着峡谷最高处看去——
一个黑袍男人长身玉立,墨发尽数倾散在腰间,俊朗不凡的脸庞苍白如纸。
男人气场强大,自山上纵身一跃,踩着雁过无痕的轻功,四平八稳地落在大庆军队中,将受伤的苏南枝紧紧揽入怀中,深情低语:
“枝枝,你受苦了。”
“本王,回来了。
苏南枝眼眶通红,所有酸楚与朝思暮想,在那一刻,全化作热泪。
一颗颗泪珠滚落,她扑在萧沉韫怀中,紧紧揽住他:“阿韫……我真的没有做梦吗……”
“没有。”萧沉韫坚定有力地回答她,仿佛要将她揉入骨血一般用力,半瞬后,贪恋地松手,“回去再说。”
萧沉韫蓄有力量的臂膀,狠狠勒来一匹战马,飞身上马,脚踩马鞍,眸子冰冷,宛若宣判生死的阎罗降临,强大气场令周遭敌军都莫名心头一颤……
萧沉韫回来了。
萧沉韫没有死……
洛云崖激动的唾沫横飞,大吼道:“摄政王归来!战局必胜!”
接着,大庆士兵纷纷欢欣鼓舞,在萧沉韫的排兵布阵下,一鼓作气大举进攻。
士气大涨,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拓跋宏完全没想过萧沉韫会突然回归,据探子来报,明明萧沉韫葬生虎口,为何他会复活……不……他没有死……
拓跋宏一拳狠狠砸在马背之上。
西戎士兵还记得五年前一场战战,萧沉韫八千兵力被围困在布柳江边,西戎四万军士,从人数上来说,是一场绝对性的碾压胜仗,可萧沉韫用兵如神,以少胜多,一匹马、一身夜行衣,乔装打扮后独自潜入西戎军营,剥了好几个大将军的人皮。
他是真能干出来啊,真能办得到啊,站在大庆士兵中,高举几张血淋淋的西戎将军人皮,大振士气,施了诸葛八阵,不出两个时辰,西戎四万士兵被打的节节败退,看着自家主将被剥皮,更是被萧沉韫吓得自乱阵脚……
军心乱,兵力散。
八千胜四万。
“撤、撤兵!”拓跋宏几乎快咬碎了后槽牙。
一说撤兵,西戎士兵就有些怯了场。
萧沉韫做了一个手势,余晔瞬间心领会神,其余几个武将也懂了萧沉韫意思,一前一后,从四面八方直接拦断拓跋宏的后路,将拓跋宏围困在其中,像打鸡蛋那样直接打散了西戎兵马。
“把拓跋宏的头砍下来,剥了他的皮。”萧沉韫薄唇缓勾,冷笑一声。
余晔哈哈大笑,拔高音量大喊:“大家听见了没?咱们摄政王要把拓跋宏活捉了,剥人皮,做船帆!”
大庆士兵一阵大笑,西戎士兵人人自危,彼此相视一眼,纷纷胆战心惊地簇拥着拓跋宏后退几步。
拓跋宏终究是轻敌了,本以为苏南枝不堪一击,却没想到苏南枝能重创西戎,更没想到萧沉韫会回归,要不是他宁死不肯松掉宣阳谷这块战地,也不至于带来的四万兵马,如今也只剩下不到八千。
八千人殊死搏斗,护送他杀开一条口子,听到萧沉韫要剥他的人皮,更是狼狈不堪地逃离。
心思大乱是用兵大忌,拓跋宏一路疯了似的逃,如过街老鼠,在宣阳谷内东躲西藏,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得以脱身。
大庆军队大获全胜,班师回朝。
萧沉韫死而复生的消息不胫而走,如星星之火,迅速传遍整个大庆北部,鼓舞了无数百姓忧虑的心。
他们的摄政王回来了。
苏南枝强装镇定,当着大军面前表现得稳重端庄,穿着铠甲、腰佩悬剑,跟在那抹令她心动不止的墨袍身后。
萧沉韫剑眉微拧,气宇轩昂,透着无可比拟的王者气场,他走在前面听着余晔、万琛远、烨羽军汇报军情,大长腿阔步走入营地帐中,与众将军商量了事情后调整了部分军队部署。
“丰清已死。”余晔将萧沉韫掉落悬崖之后的事情,全部汇报给了萧沉韫听,“那日所有北狄西戎杀手,死后全部被割掉头颅、鞭尸,扔到了北狄西戎地界。拓跋宏和狄琼看到后震怒不已。王妃还将丰清五马分尸,斩断头颅悬挂在城门之上以儆效尤。”
“还别说,南枝郡主师承王爷,深得王爷真传,用兵十分巧妙。”莫北川声音粗狂,豪迈道,“王爷不在的这些时日,幸好有王妃统领,北部大军才没有散!今日之战,得亏有王妃,才不会输。”
萧沉韫唇角微翘,俊眸中浮出些许喜色。
他的王妃,很令他自豪。
一个时辰内,洛云崖为苏南枝处理好了肩胛上的伤。
苏南枝一颗心雀跃的快要跳出嗓子眼,站在营帐中不停踱步,喜上眉梢,嘴角止不住地上扬。
她的夫君……回来了……
她的沉韫,没有死。
他好好的,平安归来了。
“咯吱”一声,身后传来推门声——
苏南枝转身,朝身穿黑袍的萧沉韫狂奔而去,跳进他的怀里,双手环住夫君的脖子,看着眼前朝思暮想的男人,樱唇压上去吻他。
萧沉韫强有力的臂膀一揽,单手将苏南枝圈入怀中,回应着她的热吻,拨开帷帐,将人放在柔软的床榻之上。
他低头去吻她的眉眼,温热湿意掠过她的唇角耳垂,缓缓摩挲过玉如意般美丽的锁骨,缓慢下移,握住了她香软美肩,顾及着她的伤,所以动作又轻又慢,宛若细细滑滑的羽毛拂过,苏南枝遍体微颤,牵住他挑起肚兜的手,红着脸摇头:“不行。”
萧沉韫声音低磁又酥麻:“嗯?”
“你不想我?”
“想。”
“那……为什么……”不行。
苏南枝雪颊上升起暧昧的羞赧,微咬红唇,娇笑着,春水般动人的美眸凝视他:“你猜一猜?”
“因为现在是白天,还没到晚上?”萧沉韫笑着猜测回答。
“不是。”苏南枝素手轻轻放到小腹上。
萧沉韫又猜:“葵水?那本王去给你熬红糖姜汤?”
“不是。”苏南枝哎了声。
“那是,你不想?”萧沉韫眼底划过一丝落寞。
“……”苏南枝拍了下他的脑袋,“王爷,你笨。”
萧沉韫翻身躺下,将女子细腰圈入怀中,摸到她微微隆起的小腹时,笑着摩挲道:“枝枝,你长胖了。”
“……”苏南枝道,“我不是胖了,我是怀了。”
“什么?怀?怀什么?”萧沉韫微拧俊眉,以为自己听错了。
“怀了你的宝宝……”
“你有孕在身……”萧沉韫回想起苏南枝征战沙场的那些画面,心就砰砰狂跳,一阵后怕,喉咙发紧道,“女子有孕不可颠簸,你却奔波劳累至此……”
重伤命悬一线时,萧沉韫从不曾皱过一丝眉头,可他想起自己不在的这些时日,有孕的南枝不知受了多少苦,心中便泛起一阵难过,心疼她、对她感到愧疚。
萧沉韫轻轻将侧脸贴在苏南枝小腹上,温柔地圈住她腰身:“对不起……”
他眼睛感到一阵阵的酸涩,低声道:“是我……有愧于你……”
萧沉韫此生,从未像现在这样,有着强烈的心悸和后怕。
“王爷从不曾有愧于我。”苏南枝轻轻抚着萧沉韫的墨发,秀眉微微颦起,温柔问道,“王爷,你这些日子,都去了哪里?经历了什么?”
经历了什么……
也没什么……
不过是九死一生罢了。
萧沉韫轻轻摸了摸她的小腹,笑着道:“都是小事,不足挂齿,重要的是我已平安归来。”
“但……我还是想知道。”苏南枝一颗心仿佛被吊在悬崖之上,忐忑不安。
她知道,萧沉韫一定是经历了重大变故,才会失踪多日之久,他一定吃了很多苦。
萧沉韫枕在苏南枝的腿上,阖眸,缓缓回忆陈述。
那日,左肩、右腿、小腹各中一箭的萧沉韫掉落悬崖,但丰富的作战经验和常年习武的肌肉记忆,促使他快速反应,大刀狠狠扎进山壁缓冲坠落速度,哪怕碎石胳膊皮肉也不曾哼出半声,鲜血顺着他肩膀一路淌到大掌。
军队训练有攀岩爬山,加之萧沉韫有超于常人的生存经验,尽管武功尽失、使不出轻功,在拼尽全力后还是活了下来。
“哗!”地声坠进水潭!溅起巨大水花!
水……竟然是温热的?萧沉韫迅速反应,知道自己是不幸中的万幸,掉进了温泉中。他撑着重伤之躯,游上温泉池边,却碰到两头正在喝水的老虎……
他刚想掉头逃走时,身上散发的血腥气却吸引了嗅觉灵敏的老虎靠近。
萧沉韫伤口浸水,失血过多,脸色苍白到几乎透明,但仍然临危不惧,冷静地屏住呼吸,降低存在感。
从小接受的训练、包括此前半生的经历,使他无论遇到何种险境,都必须保持绝对的临危不惧,所以萧沉韫没有慌,俊眸迸射出危险的锋芒,攥紧水下的大刀,闭气潜入水中,朝着温泉另一头过去时,身后传来了妇孺凄厉的惨叫声——
“救命啊!”
“救、救命!啊啊啊!”
理智告诉萧沉韫,他不该回头,不该救人。
可那妇人孩子惨绝人寰的叫声委实太过尖利,他眸色一沉,在水下转过身,眼鼻无声地露出水面:只见喝水的两只老虎,二十步之外的丛林内,还有两头老虎正残忍地啃食一个妇人和一个两岁男童。
若是他武功还在……
他就能救下这对母子。
可是他如今武功尽失,自身难保……
萧沉韫抓起一只鱼砸了过去,弄出动静,吸引了那两头吃人的老虎,然而他的动静也吸引了喝水的老虎……
正当他打算游上岸,想尽办法救人时,脚踝蓦然被人大力攥住!
温泉内还有人!
萧沉韫警铃大作时,攥住他脚踝的男人松手,窜到了他面前,疯狂地在水下比划:“王爷……咕噜咕噜……是我……何英啊……”
何英……
这个久远何英五年前的名字,唤起了萧沉韫五年前的回忆。
五年前,萧沉韫征战沙场,何英在他麾下做贴身护卫,跟随他出生入死,是个不可多得的忠信之人。
战争结束,萧沉韫正要擢升何英之时,何英却以‘父母年岁渐大、需继承家业’为由,退伍回家。
他隐约记得,何英正是焦洲省城人士,祖上世代行医。
能在此处遇见何英,是萧沉韫完全没预想到的事情……
何英指了指他身上染血的外袍:“时间紧急……王爷将带血外袍脱给臣,臣替王爷引开虎患。臣将老虎朝东引,王爷朝西跑,从西下山,会遇见我祖父。”
“不可!你……”萧沉韫还没说完,何英便在水中扯走萧沉韫外袍,穿在了自己身上,神色严肃道:“时值乱局,大庆可以没有何英,却不能没有摄政王。”
何英眼中皆是赤子丹心,一如五年前的精忠报国,绝对忠诚,绝对可信。
他朝萧沉韫抱了一拳告辞,旋即哗地一声,钻出水面,朝着正啃食母子的老虎,毫不犹豫地跑过去!
“燕燕,儿子!”何英大吼了声,眼泪飙了出来,“我带你们回家!”
“走啊!”被啃到惨不忍睹的妇女,声音凄厉,哭着大吼,“夫君你走!走!!!不要管我们了!!”
男童已经葬身虎口,只剩下一团残骸……
妇人被老虎咬断脖颈,鲜血喷涌,还未说出的话,永远地停在了喉咙处。
何英抱起不成人样的半边妇人,一路飞上树冠,一边跑,一边落下血泪,脖间青筋暴起,嘶吼道:“王爷!走!!!朝西走!!”
约莫半刻后,何英身影消失在丛林中,似乎在很远的旷野外,萧沉韫听见了昔日部下的一声惨叫。
他便知道……
何英,死了。
原来……方才萧沉韫想救的那对母子,是何英妻儿。
何英想带亡妻回家安葬,哪怕她被啃食的不成人样,哪怕自己也会死,他仍想尽可能地全了妻子体面。
或许何英是念在萧沉韫想去救他妻儿的份上,也或许,忠诚的何英虽然退伍五年,却仍然在心中把萧沉韫当成主上,仍有一颗坚不可拔的赤子之心,何英对妻、对摄政王,不可谓不忠义。
萧沉韫心情复杂,强撑着虚弱到极致的身子,朝西面下山,额前不停掉落豆大的冷汗,浑身忽冷忽热,上一瞬仿佛置身热锅之上,下一刻就好似跌入冰天雪地的寒潭中……
他脑海里闪过苏南枝的音容笑貌,也闪过大军压境的渊城,他深知夫人在等他回家,也深知乱世中肩上担着的责任有多重……
他不能死,至少在家国安定之前,他不能死,不敢死。
人力有穷尽,萧沉韫耗尽了最后一丝力,天旋地转般倒在了山坡上,如滚石般,一路滚下坡。
生死一线,是生是死,未可知。
萧沉韫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渡过此次危机,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过来,他眼前走马灯花般,掠过重重浮光,又想起了苏南枝。
那个江边折柳相赠的美丽姑娘,喜笑颜颜请他教武功的苏南枝。
不知是过了多久,他仿佛睡了很久很久,待他再睁眼,天光透过半敞木窗洒进来,刺进眼里,他抬袖,下意识地挡了挡……
屋外传来木槌捣药声,还有鸡鸭啄米嘎嘎之音……
这是哪里?
萧沉韫刚要起身时,却发现浑身扎满了银针。
萧沉韫刚想起床,却因为双腿扎满银针而动弹不得。
许是听见屋内的动静,门外传来一道和蔼爽朗的喊声:“贵客,您醒了?老朽这就进来!您请稍等!”
八十岁高龄的老头子穿着花花绿绿的女人裙裳,白发苍苍却精神矍铄,皮肤红润有光,。
他用抹布擦了擦手上沾着的鸡食,端着一小壶刚熬好的草药,掀开门布走进屋中,热腾腾的药汁倒进陶泥碗,朝萧沉韫笑着道:“你是英儿的贵客,是那个什么王吧?五年前英儿退伍,我见过你一次!王爷神采,至今不敢忘!”
“英儿和孙媳妇上山打猎去了!”老头子乐呵呵道,“他们一会儿就回来!不对啊,他们好像很多天没回来了,我算算,好像有十五天没回来了呢。”
老头子看向墙上用石头划出来的十五道刻痕,扒着手指算了算,颇为苦恼:“这小子!娶了媳妇忘了爷爷!”
老头子有些老年痴呆,思维跳脱,又想起一件事,对萧沉韫道:“十五天前,您滚下西山坡,正好被我捡到,我瞧你一身筋脉因为秘毒受损,故而武功尽失,我瞧着委实不忍!”
“念在英儿退伍后,多次念及您这位摄政王在军中有多英明神武,对他诸多关照,还曾救过英儿一命,老朽使了毕生医术所学,总算在你昏迷十五天一百八十个时辰后,替你医好一身筋脉,你且运功试试,看看你丹田气海,还能不能使内力?”
他竟然昏迷了十五天?
萧沉韫暗暗心惊,手腕一转,沉心静气,发现丹田气海内有着绵绵不尽的磅礴内力……
他才终于敢相信,连洛云崖都治不好的沉疴,居然被这位老头子治好了。
老头子笑眯眯道:“恢复了就好,恢复了,我也无愧何英。”
木栅栏围着的院外,走来个端着肉镆镆的大叔,喊道:“大伯啊,还没吃早饭吧?我给你带了肉镆。”
那大叔似乎对老头子穿女人衣裳的举止,见怪不怪了,径直走到屋中,来到萧沉韫床榻前,跪地行礼,言语间颇为紧张:“草民、草民叩见摄政王……大伯说了您的身份……”
这是个闭塞的村庄,那大叔还是头次遇见摄政王这样大的官员。
萧沉韫温和道:“免礼。”
“十年前大伯母去世,对大伯打击很大,后来,大伯睹物思人,总爱穿上大伯母生前的衣裙,大伯八十高龄,有些老年痴呆,总是记忆混乱,时而正常,时而不正常,若有冒犯,请您恕罪……”大叔叹了口气,端来药碗,双手紧张地递过去,“请您喝药。”
萧沉韫道了一句多谢。
大叔又道:“何英十五天前死了……为救妻儿葬身虎口。可老头子不愿接受这事实,固执地认为英儿上山去打猎。老头子这把年纪,若真要他接受孙子一家被恶虎吃下之事,只怕承受不了打击,还不如让他以为何英上山打猎。”
萧沉韫将药一饮而尽。
大叔紧张道:“对了,王爷,如今大庆南北两部的军队势如水火,前些日子,南部军队来了省城,人多眼杂,大伯捡到您时,您浑身是伤,疑似被刺客追杀,我不敢让人发现您的踪迹,故而在您昏迷不醒时,将您藏在了地窖中将养身体。”
“这几日,军队走了,我才敢将您扶出地窖。”
这老实心善的庄稼汉,顾虑的倒挺周全。
确实,如今时局正乱,大庆腹地潜入了北狄西戎之人,他也不能冒然露出行踪。
这也是,为何余晔等人找不到他行踪的原因。
“有劳你了,待本王恢复身体,回了军队,必定记你大功,许你金银财宝。”萧沉韫握拳,咳嗽了几声,身体还是有些虚弱。
“我与老头子救王爷,绝非为了钱财。”大伯连忙擦了擦额前的汗,黑亮的眼睛清澈极了,心思干净,语气淳朴道:“救人,不图钱!”
萧沉韫勾唇一笑,再次道了声多谢。
或许是因为家风,故而何英一家,皆是忠善之人。
大伯热心解释道:“我大伯,从前是云游天下的游医,行善积德了一生,医术极好,就连上一任圣医谷谷主,都曾找过大伯虚心请教医术呢。可惜老头子年轻时侠义热肠,不图钱不图名亦不图利,这才晚年清贫。王爷您放心,老头子的医术信得过。”
上一任圣医谷谷主,便是洛云崖的母亲。
萧沉韫听着大伯讲述这些琐事,也极有耐心,可他不善与人交际,只是偶尔点个头罢了。
因为重伤跌落悬崖的缘故,他身体还没完全恢复,整个人虚弱的下不了床。
萧沉韫昏昏沉沉地又在榻上养了五日,一碗又一碗的汤药灌下去,直到第五天才能下床,逐渐恢复体力,一恢复体力,他便不敢耽搁,当日拽下那大叔家马厩里养着的骡子,一路朝战场赶。
听闻赤峰谷大战,萧沉韫毫不犹豫地去了赤峰谷。
他不敢想象,没有他执掌军队的这二十天,边境会乱成什么样子。
但他赶到战场时,知道了自己消失的二十天里苏南枝的所作所为,他悬着的一颗心安然放下,他就知道,他没看错人。
他的王妃,令他骄傲又自豪。
他不在的日子里,执掌兵符的南枝,没有令他失望,也没有令全天下失望!
苏南枝心惊胆战地听他描述这些天的遭遇,一颗心忽上忽下忐忑不安,听到最后,内心一阵阵揪着疼,紧紧依偎在萧沉韫怀里。
她死死攥着萧沉韫的衣领,将侧脸贴在他的胸膛上,听着男人强有力的心跳时,后怕地红了眼眶:“阿韫……”
“你知不知道,我好担心你……”
萧沉韫温柔摩挲苏南枝通红的眼眶,他也有些心疼。
苏南枝这眼圈一红,泪珠一滚,他的心就仿佛被剜了几刀,将女子揽入怀中,轻轻抚背,极尽耐心地低语轻哄:“枝枝,本王在,以后,永远不会再离开你了。”
生同衾,死同穴。
生死不离,生死相随。
萧沉韫在心中暗暗发誓。
第四百八十二章 一生冰冷,无人爱他
苏南枝刮了刮他的鼻尖,打了个哈欠,往他怀里缩了缩:“阿韫,我困了……”
这些天来,她服用了大量的速醒丸,每日只睡不到一个半时辰,如今萧沉韫平安归来,她不再吃速醒丸,强绷着的精神土崩瓦解般,迅速松懈下来,靠在男人温柔安定的怀中,苏南枝只觉困意阵阵袭来,连眼睛都睁不开。
半夜时,鼻腔里似乎流出一股温热……
无声无息地润湿了枕头。
萧沉韫蓦然惊醒,连忙将流鼻血的苏南枝拦腰抱起,迅速披了外袍,朝军医营帐赶去。
他怀中娇瘦的人儿,这些日体重骤降,宛若一阵风就能吹走的羽毛,他多看苏南枝一眼,就越发心疼。
苏南枝瓷白如雪的俏脸上,鼻血格外醒目,却无半分苏醒的迹象,像是在睡梦中昏死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