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虽然不是好人,却也不愿受后人万万年唾骂,被史官笔诛口伐。”
萧瑜凝视苏南枝眉眼,一字一句问:“你可明白?”
苏南枝心中想,萧瑜倒挺有自知之明,他竟然也知道自己不是好人。
萧瑜说的,苏南枝都懂。
见苏南枝沉默,萧瑜拧眉道:“你偏执地留在此处,一味地寻找已死之人,毫无意义。”
“是大庆疆土重要,还是萧沉韫重要?国与他,孰重孰轻?”
“萧沉韫重要,他于我而言,重于泰山,重于我自己。世人要他定国安邦,我只要他喜乐安宁地活着。”
“我要找到他……”
“余晔,你拿我虎符领兵去前线吧。你替王爷守好边疆。”苏南枝道,“余将军跟着王爷征战多年,是王爷最信任之人,你速速赶去渊城,与莫总督、镇国侯、万副将、兵部尚书等人拟出一人暂代主帅。我哪儿也不去,我要留在这里。”
“王妃!”余晔扑通一声跪地。
余晔身后的烨羽军战将纷纷跪地。
“王妃,您是大庆女官,曾多次救人无数,更是王爷授予虎符之人,您代掌虎符、调遣三军,比谁都合适。”余晔恭恭敬敬地抱拳道,“从死人谷到死水县、再到叛军入京,从前的桩桩件件全被属下看进眼底。您的兵书和武功乃王爷亲自教导,属下以为,您应该奔赴边疆,担起执掌虎符的重任……”
“我……要找沉韫……他没有死……我要找他……”苏南枝目中全是执拗,喃喃重复。
“王妃!”余晔大声打断她,憋了半晌,咬紧后槽牙道,“您仔细想想!王爷为何会在战争之前,把备用虎符授予您?”
第四百七十章 萧沉韫死后,她活成了摄政王
“为的不就是,有朝一日他遭遇不测,您能代替他执掌北部三军吗?代替他掌管烨羽军吗?不然他何必送您备用虎符!?您还没领会王爷的深意吗?属下早就猜到了,属下看到这块白玉虎符时,就明白了王爷所有的布局。”
“王爷从不会拿虎符兵权之事开玩笑,兵权关系人命,关系国之太平,他既然相信您,把虎符授予你,我们作为他的部将,自然对王爷的决定深信不疑,也绝对信任您。”
余晔慷慨陈词,大声喊道:“你们说,是与不是!”
身后数千人接二连三,响亮回答:“是!”
苏南枝站在数千士兵的最中心,她也在问自己该怎么办……
沉韫,你来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余晔不愿也不想,但还是残忍地戳破了苏南枝的幻想:“王妃认清事实,王爷已经葬身虎口。逝者……已逝……眼下边关告急……您不能再拖了!”
苏南枝仰头闭眼,泪水痛苦地淌了下来。
她指甲用力嵌进掌心,咬紧后槽牙,字字铿锵,宛若带着千钧之力:“烨羽军全体,及余将军听令——”
“末将在!!”回应她的,是将士们气吞山河之声。
“即刻,拔营启程,奔赴渊城。”苏南枝做了决定,下了决心,她看着连绵起伏的庞大山脉,秀眉紧皱,像打不开的死结,心中一阵阵钝痛,抬袖,用力擦去脸上的泪痕——
苏南枝,你要替萧沉韫撑起这一片天。
他授予你虎符,给你泼天信任,你是他看重之人,你理应替他肩挑重担,撑起责任。
务必、一定,替他守好脚下这片江山国土。
洛云崖嗫嚅了下嘴唇,想说什么,还是没说出口。
趁着军队拔营动身时,苏南枝私下寻了洛云崖:“洛神医……你方才在人群中屡次欲言又止,可是有话要说?”
洛云崖带着苏南枝寻了一块无人之地,忧心忡忡道:“你肚腹中,是摄政王的遗腹子,他只在世上留了这么一条血脉。若你领兵征战沙场,腹中胎儿有个万一,又该怎么办?”
苏南枝抚上还未显怀的小腹,嘴角牵起苦笑:“我也希望孩子平安出生,无论能不能寻到沉韫,这都是我仅存的最后念想了。如今大军压境,我也别无办法,只求孩子能够再坚强一点。”
“怀孕之事,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余晔,这个蠢货,若是知道你腹中怀着摄政王的遗腹子,也不会……”洛云崖叹了一声,“王妃放心,哪怕我穷尽毕生医术,也会替您保住孩子,明日起,我会根据您体质,调出阶段性的滋补药丸。”
“请洛神医替我隐瞒有孕之事,多谢。”
“……好。”洛云崖对苏南枝,皆是钦佩。他知道,萧沉韫没有看错人。
除去春盛、洛云崖、玉儿之外,没有其他人知道苏南枝有孕。
苏南枝隐瞒了此事,腹中胎儿已然两月,但她身姿清瘦高挑,再穿大些的外袍,丝毫不会令人起疑。
春盛为苏南枝撩开马车帘子,扶着苏南枝坐进马车。
她一坐进马车,春盛便端来了提前熬好的人参鸡丝粥、梅干菜扣肉:“姑娘……嗯……王妃快吃些果腹,您这半月来,都没怎么好好吃过饭,您撑得住,可小世子能撑住吗?”
苏南枝不想吃,也没心情吃,一阵恶心反胃,可提到腹中宝宝时,她还是端过粥碗,小口小口地逼着自己吃下去。
逼着自己强忍恶心,吃饭,保存体力,才有力气和精神去应对接下来的一场场硬仗。
怀孕之人已是不易,她还要隐瞒怀孕,奔赴战场……
春盛心疼的连连叹息,恨不得自己替苏南枝遭这份罪,为她捏肩捶腿,事必躬亲,处处无微不至地伺候她。
马车驶出深山,苏南枝掀开窗帘,满脸凝思,眼中掠过不断后移的丛林绿树……
她还是留了八百人,继续地毯式搜索周边的山脉。
或许是她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也或许是她太过偏执,她始终不信,她的沉韫,会殒命于此。
无论是戏本里,还是传说里,亦或者史记里——
战神波澜壮阔的一生,不该如此戏谑地潦草终结。
马车离峡谷越来越远,她的心越来越空,越来越冷,也越来越硬。
使她内心柔软的那个人不在了,那她,又何须再心慈手软……
苏南枝坐于马车中,阖眸闭眼,珠玉般的嗓音冷漠无情地响起:“余晔。”
“末将在。”
“将那日埋伏摄政王的全部山匪,鞭尸拔舌,斩头颅、断筋骨,扔到运送污秽之物的车板中,一路运至渊城。这是,我苏南枝,给他们的见面礼。”
鞭尸拔舌、斩头颅、断筋骨……手段狠辣,令听者心中骇然。
丰清脸色微微变化:“两军交战,错的是掌权者,而非底下的普通兵士。如此大肆施以鞭尸拔舌等酷刑,恐怕有损阴德,也会影响世人对王妃的名声评价。”
“你要不要听听你在说什么?这群潜入大庆腹地的敌国军士,在峡谷内设伏,害惨了摄政王,他们害人的不损阴德,我们王妃鞭尸就有损阴德了?”春盛道。
苏南枝闭目养神,缓缓冷笑:“阴德一事,死后再去阎王殿清算吧。埋伏沉韫之人,无论是谁,我都会拎出来,将他们一个个削成鱼肉。这样做是不是更损阴德?丰清将军?”
把人片成鱼肉……
这作风……和当年把敌将剥了人皮的摄政王相比,更加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丰清硬着头皮夸赞了一句:“王妃……妙计。”
苏南枝扫了他一眼,屈指富有节律地敲桌,思索事情。
“像……太像了……”春盛情不自禁道。
“像什么?”苏南枝问。
“像摄政王。王妃如今的言行举止,真的与摄政王好像……”春盛说完这话就后悔了,她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明知道……却……唉……
春盛低下头:“对不起,姑娘,我……”
苏南枝秀眉始终忧愁地微皱,唇角牵起一个极淡极浅的弧度,反问了一句:“真的很像吗?”
春盛点头:“嗯。”
萧沉韫不在时,她活成了萧沉韫。
她还是苏南枝,也潜意识活成了萧沉韫,当他不在时,会下意识踩着他的轨迹,一步一个脚印,成了他的影子。
苏南枝下令加快行军进程,两日之内,必须赶到渊城。
即将走到渊城地界时,不少从前渊城的百姓携家带小,都背着包袱仓皇逃跑,大喊道:
“大伙儿加快脚程!西戎大军占领渊城后,就会打到江城!摄政王已经死了!不会有人再管我们了!”
“快跑吧!”
“昨夜西戎那群狗杂碎!冲进渊城将我家洗劫一空,如今我身无分文,还带着孕妻和八十高龄的老娘,该逃去哪里呢?”男人左手扶着妻子,右手搀扶老母亲不停咒骂。
一路上,这样的议论声不绝于耳。
苏南枝在马车内,沉声不语。
百姓们纷纷驻足,看着这支逆人流而去的军队,诧异地指着三丈高的旌旗上写着的“烨”字问道:“这是哪支军队?是援军吗?”
“好像是摄政王的。”
“摄政王不是死了吗?”
人群中响起一片躁动,只见那辆车内伸出来一截雪白素手,号令马车停下。
苏南枝掀开门帘,走下马车,一袭白裙,站在烨羽军四大战将之前,声音干脆响亮,无比坚毅道:
“如今沉韫生死未卜,我会担起他的责任,不遗余力,挥干最后一滴汗,领兵参战,以身为盾,筑成大庆最后一道防线。除非我死、除非敌军踏过我的尸体,否则——
“我不会!让西戎北狄人踏进江城一步!”
太久没人说过这样响亮的话了……
这话若是从别的人嘴中说出,百姓们不一定相信,可那位是大庆第一位女官,摄政王王妃,苏南枝。
她从前的功绩,早就被写成话本,传遍了北部。
北部百姓和将士,都十分依赖信任萧沉韫,一来二去,也爱屋及乌,十分爱戴摄政王妃。
路过的百姓们,接二连三跪地,朝拜苏南枝:“草民叩见摄政王王妃——”
“父老乡亲免礼。”苏南枝神色凝重,眸中是一片严肃,微抿嘴唇,面色浮出忧国忧民的慈悲心怀,她亲自去搀扶起老人孩子,叹道,“承蒙各位爱戴,我苏南枝……势必守住江城!”
“好!”人群里响起掌声。
许是接连十多天的战争,让百姓们过得愁云惨淡,连态度都消极悲观了不少,如今从摄政王妃这里听到了振奋人心的话,像是从阴翳中看到了一丝天光。
苏南枝展臂,喊道:“春盛,铠甲。”
春盛端来一件为苏南枝量身定制的红色铠甲,为苏南枝穿戴在外袍之上。
苏南枝左手臂弯中放着兜鍪,翻身上战马,右手挽住缰绳,骑着战马,带着军队挺进渊城城郊地界。
靠近西戎大庆的渊城城南,已经被西戎兵马侵占,而渊城北面两百里之外的郊外荒原,则戍守着万家兵马。
镇国侯万氏父子,戍守着城北。
莫北川莫总督则带兵戍守着,北狄与大庆的渊城城西交接处。
萧瑜与苏南枝几乎一前一后抵达渊城城北。
苏南枝作为萧沉韫军队唯一执掌虎符之人,和萧瑜在酒楼内进行了判断。
萧瑜在国家大事前,也收起了儿女情长,没有像从前那样发疯,而是以绝对理智、成熟稳重的姿态,来与萧沉韫的军队进行谈判。
包场清场后的酒楼,两方重兵把守。
萧瑜提壶,给苏南枝倒了一杯热茶,推了过去。
“多谢。”但苏南枝并没有受他的茶,而是单独拎壶给自己斟了一杯。
萧瑜将她的动作尽收眼底,轻笑了一声,倒也很是无所谓,仿佛习惯了:“枝枝,孤是了解你的。”
苏南枝抿了一口茶水,脸上笑意深沉:“所以呢?”
“合作双赢,共同抵御外敌,你我别无选择。”萧瑜转动着茶盏,一双罩着迷雾般深邃的桃花眸,看向对面女子,“你以为如何?”
“可以。”
“合作,愉快。”萧瑜兀自举杯,碰了下她的茶盏。
双方建立合作的目的,无非是‘国之山河,寸土不让’罢了。
萧瑜了解苏南枝为人,知道她愿意建立合作,就不会在中途背刺,但苏南枝还是会防着萧瑜。
大庆南部北部兵线,在谈判中合二为一,苏南枝提出了不少要求,萧瑜都应了。
两方军队、两派党羽暂停了内战,先统一矛头,一直抵御外敌,之后的事情,之后再清算。
苏南枝学着萧沉韫从前的战术,回忆他教过自己的阵法,与镇国侯、莫北川、余晔、萧瑜、洛城、温言斐、魏奉远等人,在帐篷内讨论了整整三个时辰。
“西戎北狄还不知道,大庆南部北部兵力已经合二为一,既然如此,不如我们佯装持续内战的假象迷惑敌军。”
苏南枝指着渊城一处适合伏击的山谷,道,“届时我领兵两万,佯装与九王鏖战重伤,制造出我们两败俱伤、兵败逃亡的假象,一路逃至谷内诱敌深入,将敌军引到赤峰谷内,合力举兵围杀。"
摄政王一死,西戎做梦都想活抓了摄政王妃,尤其是云亲王,更是扬言,活捉苏南枝者,赏万两黄金、封官加爵、配享太庙。
苏南枝倒是好奇,她与这云亲王素未谋面,这横空出世的云亲王究竟什么来头?
“还是孤带兵诱敌深入,佯攻作战吧。”萧瑜道,“战况瞬息万变,孤武功比你强——”
说真的,萧瑜还没习惯苏南枝带兵打仗,前世她临死前,毕竟半点没沾过这件事……
苏南枝道:“不必了。云亲王要抓的是我。”
萧瑜剑眉拧了一下,还是没说什么。
苏南枝带着烨羽军走出了作战指挥的营帐内,看向余晔:“余将军,借一步说话。”
四周戍守着苏南枝心腹,二人站在空地中间,苏南枝单手负在腰后,目光悠远而凌厉,看向不远处的土褐色戈壁滩:“军中有内鬼。”
余晔颔首:“末将也察觉到。”
“既然如此,那边将计就计。”苏南枝哂笑了一声,“这个内鬼,泄露了沉韫北上的行军进程。应该也是他,给西戎北狄潜入大庆腹地的敌军开了后门。他害了沉韫,我要将他千刀万剐。”
“可……王妃怎么知道是谁?”余晔苦思冥想,“末将知晓有内鬼,但这内鬼藏得极好,从不露出马脚,以至于我无从查起,根本不知道是谁。”
“内鬼藏在水下,憋不住气时,便会浮出水面。”苏南枝缓缓道,“我们无须主动下水捉鬼,等他自己浮出来,不是更好吗?”
“是。”余晔点头。
苏南枝低声吩咐了几句话。
余晔先是紧皱眉头,随后又舒展开来,点头大笑:“王妃妙计。”
第四百七十二章 一生功绩,权柄滔天
苏南枝采取了绝对严密的布防计划,全军上下,包括烨羽军在内、万家兵马、莫总督的兵马在内,拢共二十万大军,全部采取一级一级的严控管理,全军不得擅离营地,每日随机抽点人数两次,由上级抽点下级。
擅离职守者,论罪处罚。
而内奸想要将密信传递出去,要么亲自跑一趟,要么就是通过某种途径……
苏南枝心中已经有了计谋,和怀疑人选。
是夜,三更天。
是官兵上半夜换和下半夜轮值的时期,防守稍微松懈,上岗士兵会调整着装,下岗士兵会吃夜宵解乏,恰逢一支运送米面油的粮草军队抵达营帐,今夜当值的将领,是一月前从京城调来边境的新副将。
副将核对粮草后,挥了挥手,示意守卫士兵放行。
粮草官一共三十辆马车,一个马车放着三个大木桶,内里装着米面油,缓缓驶进驻扎之地,运到炊事后厨。
士兵们纷纷忙着卸粮草时,一柄小刀在夜色中无声无息撬开木桶边缘,纵身一闪。
随后,粮草官打着哈欠,骑上马,带着空空如也的木桶出了营地。
那马车驶出营地时,副将看着其中一辆前轮略微深陷的马车,细眉微拧,刚要说话时——
“咳。”五步之外,黑漆漆的墙桓下,站着身穿黑色劲装的……女子……
女子?黑衣女子?听说摄政王妃来了边境……
副将喜上眉梢。
苏南枝单手负在腰后,缓步走出墙桓的黑影,朝那副将走去:“无需声张。”
苏南枝看清夜色下那张脸后,眼中掠过意外之喜:“阿琅?”
“是我。”手执战戟的冯清琅点头,取下罩头的兜鍪,“我也未曾想居然能在这里碰到你!当初我申请调令,从京城调任到渊城,被分配到了镇国侯麾下,但你知道的,我还是想跟着……苏二公子……”
“后来我杀了一支西戎军队的主将,立了战功,镇国侯本想重用我,被我婉拒,我再次申请调来苏南辕麾下。今日才调来值守后半夜的城门,还没来得及去见苏将军。”
“对了,王妃。”冯清琅秀眉微颦,看向地面,“你看——”
顺着冯清琅的视线,苏南枝看到地上的车辙印。
一辆辆运粮车渐行渐远。
城北一带的土地松软,运粮车来时载满货物,车轮会陷进去半根手指的深度。
如今卸了货物,只载着空木桶的运粮车,车轮绝不可能像来时那样,压进土里半根手指的深度。
所以放眼望去,车辙子虽然凌乱,但却深浅一致,唯独中间一辆运粮车。
那辆运粮车上,放着两个大的空木桶,前轮车辙印比后车轮辙印深陷几分,说明,前车轮对应的空木桶内,装了什么重东西。
卸了粮草的板车,能装什么东西出营地?
其中必定有鬼。
冯清琅虽然没明说,但苏南枝都懂。
“末将上去查验一二?”冯清琅观苏南枝神色,犹疑地问。
“不必。”苏南枝微微摇头:“这支运粮队尽在我的掌控之中,从进入营地卸货到离开,皆在我的视线之中。我看的一清二楚。”
冯清琅颔首:“既然王妃自有深意,末将便不再插手,权当发现今日运粮车的异常。”
二人在京城虽是闺中密友,可冯清琅知道,苏南枝身为女官和王妃,在摄政王薨逝之际执掌二十万大军,极为不易,虽有不可置喙的虎符在手,但也保不齐兵将们在私底下生出不服之心。
所以冯清琅不能在军营之中,表现出闺中亲昵的称谓,会损害苏南枝威严。
军营之外是闺中密友,军营之内,君是君,臣是臣。
要知道,大庆历朝以来,除了先前带兵打仗仙逝的智贤皇后之外,从来没有一个女子掌兵。
掌兵就算了,一来就掌二十万兵马,试问,怎么可能二十万人都服?
掌兵驭人,不过是驭人心罢了。
苏南枝眼下,亟需揪出内鬼,打一场漂亮的战役,给自己树立威望,才能牢牢握住掌中兵权。
若她首仗兵败,即使有虎符在手,兵权也会被有心之人瓦解、蚕食,若她首仗兵败,她则握不住这滔天的二十万大军。
无论如何殚精竭虑,呕心沥血,倾其所有,苏南枝暗下决心,势必要控住萧沉韫留下的二十万大军。
萧沉韫一生的心血与谋划,全在这些兵权与政权之中。
她决不能,死也不能,让他一生的功绩,在她手中付诸东流。
苏南枝看着广袤无垠的夜色沉默片刻,拉回思绪,问道:“你打算什么时候去见二哥?”
“下值之后吧。”冯清琅眸光中闪过一丝窃喜,嗓音爽朗道,“他还不知道我来了渊城,我真想知道,他看见我时,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阿琅辛苦。我先回营帐了。”苏南枝感觉到了胃中泛起的恶心,转身走进营帐,从袖中拿出一颗酸梅吃进嘴中。
泛酸的梅果子,抑制住了那股恶心,苏南枝回到营帐后才好了些,坐在案牍前翻阅文折。
这些文折,她将无关紧要的拨给了苏南辕处理,稍微棘手的分给余晔批阅,将调兵遣将、排兵布阵类的递交给镇国侯协商,姜还是老的辣,苏南枝信得过老侯爷。
最后留下极其重要的文折亲自审阅。
她现在每日只睡一个半时辰,恨不得把时间掰成两半用,夜深人静,所有人都在安睡时,只有她挑灯夜读。
只睡一个半时辰是完全不够的,但苏南枝找洛云崖拿了提神醒脑的丹药,每日一颗,配着浓茶,白天精神还是很好,只不过她时常会在夜里感到心悸胸闷,某一瞬间,头就像车轮碾过了一样疼。
洛云崖一边拨弄药箱,一边叹道:“王妃这是多日来睡眠严重不够所致,肾气不足、脾胃两虚,伤及灵台,故而心悸心慌,长此以往,唯恐暴卒。
暴卒,猝死雅称。
洛云崖不肯给苏南枝提神醒脑的丹药,规劝道:“凡胎肉身食五谷杂粮,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乃是自然恒率,王妃连续半月使用此物,虽不累及胎儿,却亏损母体,长此以往……”
后面的话,苏南枝能想象得到,无非是一些“长此以往,母体羸弱,唯恐早逝”诸如此类的,让人耳朵听起茧子的劝告。
苏南枝自顾自地走到药柜前,毫不费力地翻出药瓶,毕竟洛云崖从不避着她,每次拿药都是在这个位置,她自然也记住了。
“王妃!不可!”洛云崖急了,“不是我小气抠门,是这丹药您千万不能再吃了——”
“谢了。”苏南枝扔给他一块碎银,“战事吃紧,大获全胜后,给你补上药钱。”
“我不要银子,你把药还给小爷!”洛云崖气的追上去。
苏南枝招了招手,两个精兵便手执战戟,交叉拦住洛云崖。
洛云崖看着她离开的背影,目光变得越来越凝重,半晌后深深叹息:“那丹药违逆人体五脏六腑,虽能提神,却也亏身,连吃一月折寿十年,王妃啊王妃,您怀着胎儿,本就不易,若再吃下去,活不过四十……”
萧沉韫,你赶紧回来,管管你家王妃吧。
苏南枝服了一颗速醒丸,来到议事的营帐中,拿出一张焦洲地图,从江城城北到渊城与西戎接壤的边界,画了一根红色作战线,她沾了丹墨,用小毛笔勾出佯攻之地赤峰谷,又在赤峰谷与渊城城南的地方,圈出了宣阳谷。
“据探子回禀,敌军在宣阳谷驻扎了三万兵马。西戎攻破渊城,占据城南之后,将兵线推到了宣阳谷内驻扎,我与镇国侯、莫总督判断,他们可能会在三日内攻打江城。渊城已失,令百姓失望,挫伤大军锐气,这一站,只许胜,不许败。”
镇国侯点头,万琛远拿起地图问道:“按照计划,今夜应该发起佯攻了。”
苏南枝看了眼营帐内的将军们,笑意高深莫测,呵了一声:“不必了。”
“什么意思!?”丰清微怔。
饶是镇国侯万松,和其子万琛远也面面相觑,宛若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
余晔斟酌后,试探性问道:“王妃此举是何意?不日前,我们不是与九王商议了作战计划,于今日佯装南北两部内战,两败俱伤后诱敌深入吗?”
苏南枝一袭红色戎装,目光锐利如刀刃,裹挟着滚滚杀意,语气却出其的冷漠平静,四两拨千斤道:“丰清将军,靴子后跟沾了米。”
第四百七十三章 手刃内鬼,替夫君复仇
丰清低头一看,笑道:“路过后厨检查军士伙食时,不慎踩着的。”
“哦这样吗?”苏南枝笑着鼓了鼓掌,“啪啪啪。”
几个掌声后,一袭夜行衣的温言斐将两个麻绳绑住手脚的男人推进帐中。
其中一个是,昨夜的粮草官,另外一个,则是江城最大的菜商,年逾五十。
苏南枝哗地一声,拔出腰间沧月剑,屈指轻弹剑身,发出锃地一声脆响,她笑眯眯道:“粮草官,昨夜你第三辆运米车的空桶里,藏了一位丰清将军,你不知道吗?”
粮草官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摇头如拨浪鼓,诚惶诚恐道:“下官不知啊!下官若是知道,怎么可能还会让丰清将军钻了空子?”
“哦?你知道他钻了空子?”苏南枝咦了一声。
“我我我……”粮草官三言两语就被苏南枝带进沟里去了,说话不知不觉间有了纰漏,咬着舌头后悔不已。
“你若现在讲清事情原委,我还能饶你一项大罪。”苏南枝冷笑一声,眼底是威慑力十足的肃杀,“你以为我为什么抓你?若你不老实,就休怪我无情。”
言下之意是,苏南枝已经掌握全部证据,只不过是给粮草官一个表功机会,让他供出自己所见所闻,给他一个赎罪机会。
毕竟粮草官心里有数,他在这事儿当中,不算重罪。但若替人遮掩,必然会被从重处理。
粮草官擦了擦额前的冷汗,在那极具威严性的目光下,讲道:
“下官深知兵将擅离营地乃是重罪,协助兵将离开营地有罪,知道兵将离营瞒而不报亦是罪。先前我运送粮草返回江城途中时,发现运粮空桶内有异常,掀开一看,竟然是丰清将军躲在其中。”
“丰清将军与我有些同乡交情,他说他在江城内有个相好的姑娘怀了孕,如今战事吃紧,他不放心那姑娘,央求我送他出去看看。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阻拦也不相邀,权当做没看到。”
粮草官瞥了眼菜商,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道,“那姑娘是菜商老板之女,我每回把丰清将军送到菜商府邸附近,就离开了。别的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苏南枝点了点头,粮草官所说与她掌握的证据出入不大。
她勾唇,将刀尖放在菜商脖子上,笑了一声:“江城与渊城离西戎颇近,故而两国百姓来往密切,不少西戎人在江城和宣城做生意。据我所知,你不是江城人。”
“老朽虽不是江城人,却是土生土长的大庆人。”老菜商脸色凝重,目光在地上一顿乱瞟,急忙道,“我妻子是大庆人,女儿也是。”
“可你祖上是西戎人。”苏南枝哂笑道,“四十年前,老可汗安插了不少西戎人,渗入大庆安家生存。你们便是他安插的暗棋家庭之一。潜伏在大庆多年之久,你虽是土生土长的大庆人,却也是西戎蓄谋已久的暗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