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她走到一家茶肆里歇脚,忽然就看见旁边医馆里有一道眼熟的身影。
——正是当日在天香酒楼上遇见的李姓公子。
如果没看走眼,上半程在川庐的书桌上,陈音华依稀记得瞧见了本写到一半的奏章,那李时居后面,还跟着俊秀生三个大字。
俊秀的李时居此刻刚从薛瑄处出来。
通过《探花笔记》赚的银钱,李时居按照约定分了一半给了薛瑄。
随后他便在城中购入一套小院,从客栈搬出来,以方便日常出行。
翰林馆选结束,这一科的三百余名进士中,仅有几十人留京,剩下两百余人则外派任官。
薛瑄按照原书剧情,入选了翰林院庶吉士。
这段时日李时居研读《大邾遍略》,对庶吉士这个职位有了初步了解。
它不能算是正式官职,甚至没有品级,大概相当于现在的试用期,待一段时间过后,只要没犯下重大错误,便能稳稳当当从正七品职位踏上仕途。
只不过云御史对薛探花还是抱着看不上的态度,云瑶虽跟家里据理力争,奈何她老爹下了禁足令,严防死守,就连让小丫头鸿雁传书的路子都给掐断了。
薛瑄官场得意,情场失意,白日里尚能穿戴整齐去翰林院办差,一到夜间就把自己喝得烂醉如泥。
李时居对此爱莫能助,她记得原书中让薛瑄振作起来的正是哥哥李时维,而且即便有兄弟陪伴,薛瑄的情伤也得大半年才能自愈。
想到李时维,李时居又有点伤感。
在原书中,除了戏份不多的三皇子陈定川,这位哥哥当真是比男主薛瑄还有魅力的一个人物,不少读者都将他们二人评为本书的朱砂痣与白月光。
人长得又高又俊,学问也得皇帝赞赏,先入宫做皇子伴读,后任御前行走。
整本书中,他都致力于扶植一个可受李家掌控的皇子夺嫡,搅弄得朝堂风云不得安宁。
虽然最后他支持的大皇子中道崩殂,但也给亦敌亦友的三皇子提供了上位渠道,结局算得上完满。
李时居穿过来后,也觉得这位哥哥不错,即便每天在家的时间很少,但是每回遇上好吃好喝的,总不会忘记给妹妹带一份。
因此他消失的这段日子,李时居还挺想他的。只是一个多月过去了,京城内外却始终没有李时维的消息。
接到那个特殊任务,加上有了巧舌如簧的加持,有一回她光明正大地戴上幕篱,以武德候府千金的名义去了北镇抚司。
然而锦衣卫却毫不松口,坚决不准她入内。
李时居也算好话说尽,还卖惨道:“听闻我爹爹病重,我和娘亲茶饭不思,也不知他老人家是否好转……”
抹了抹泪,她又说,“天气越来越热了,也不知道我爹在北镇抚司能否吃好睡好,我带了些夏衣和吃食,能否请锦衣卫大哥代为转交?”
那位锦衣卫犹豫片刻,还拉了个级别更高的商量了两句。
就在李时居以为能有进展时,他却走过来,冷冰冰道:“不行。”
然后不容分说地请她离开府衙。
李时居感到很无力,巧舌如簧似乎不如那天说服云氏时好用了。
……或许,这就是技能备注中所谓的“初级”吗?
摇了摇头,她将注意力转回道医师利索的打包动作上。
芦苇纸里包着的,是给云氏调理身子用的人参养荣丸。
走出医馆,街边站了个人,似乎正在等她。
面上笑容持重,手中还举着把泥金扇子,故作风雅地轻轻摇着。
李时居微微一愣,认出来了。
——这不就是和陈定川有些说不清道不明关系的那位小公子嘛!
她很有礼貌地点了点头,随后继续往前走。
先前只是打过照面,称不上熟悉,亦无话可说。
不过看此人自若的神情,似乎没能参加白衣试,却不妨碍生活滋润心情美好。
“……时居公子,等一下。”
走到转弯处,那位小公子却从后面追上来,气喘吁吁的。
“啊?”李时居茫然地停住脚步,扭头看她。
面前那人四下一瞧,见街上嘈杂,五步之内无人路过,便小心翼翼地凑上去,压低了嗓子道——
“你,是个姑娘吧?”
浑身无力,李时居宛如坠入冰窖,只觉后背寒毛竖起一片。
机械地拧过头,看向对面言笑晏晏的小公子,饶是她用尽了两世为人的全部演技,也足以让对面的人看出来——猜对了!
那人摆弄着自己墨蓝色的羽衣,垂眸咧嘴道:“你别怕。”
然后忽然换了副娇滴滴的嗓子,“其实,我也是个姑娘。”
李时居愣了一下,重新站直身子,感到温热的血液重新流回四肢百骸。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她还穿书并绑定了一个帝师系统呢!有人擅长女扮男装,能自如转换声调,倒也不算稀奇。
大概因为没有表现得太过惊讶,反倒叫对面的姑娘正色起来。
“头一回见到你,还不敢确认,今儿也是巧,多看几眼,才动了上前攀谈的念头,”姑娘大咧咧地一笑,一扫在天香酒楼上的寡言少语,“我作男装打扮好些年,自然能认出来,你放心,霍宜年和蔺文柏那两个傻子必然未曾察觉。”
李时居敏锐地察觉到,她对两位公子的称呼都十分随意。
蔺文柏且不提,那霍宜年可是霍贵妃的内侄子,这位姑娘的身份一定十分金贵,不容小觑。
她琢磨了一下,反问:“姑娘是如何看出我……不是男子的?”
毕竟看过那么多女扮男装的电视剧,什么把脸涂黑弄糙,往肩头胸腹处垫棉花的招数全都用上了,甚至还拿糨糊面团和香粉颜料一块调成软泥,在喉头黏了块凸起。
难道现代人的智慧结晶还不如书中的纸片人吗?
姑娘眨了下眼,说:“你的声调漏了馅儿。”
她指了指喉头,“你虽然压着嗓子说话,但是女儿家的音调,细细听来却是藏不住的。”
李时居皱起眉头,是这么回事,可上次在天香酒楼,这位小公子说起话来却没有一点破绽。
“咱们约定好都不同第三人说起……”姑娘看出她心中所想,拍了拍腰间荷包,“我有一方宫廷秘药,含在口中,便可改变声腔啦。”
李时居注视着她,回想原书中出现过的适龄女子,曼声道:“宫中秘药?姑娘难道是……公主?”
那位姑娘得意地抚了抚自己的帽冠,“你很聪明。”
一面朝身后慢慢靠近的侍卫比了个止步的手势,“忘记介绍了,我姓陈,名音华,私下如何称呼随意,若是在国子监中行走,须唤我一声音华兄。”
李时居明白了,难怪那次陈定川看见她打算参加国子监白衣试,会是那副质问的神情和语气。
武德侯李慎在为今上所用前,不过是偏居江南一隅的将军,李家的一双儿女随云氏在应天府度过童年,与京中的达官贵人交往甚少。
而迁入京城居住后,原身性情柔软,为人社恐,只入宫参加过一次宴席,那次的确面见过一回福清公主陈音华,只是那次距离隔得遥远,大家又都做着浓艳的装扮,都不是如今的面目。
李时居微微松了口气,公主看起来秉性天真,应当没认出来她实乃武德侯嫡女。不过既然知晓对方身份,那么向殿下行万福礼必不可少。
她双手握拳交叠,微微弯腰屈膝,颔首低眉。
因为在闹市街头,陈音华忙托着她的手,轻快地问:“你是武德侯族亲,是吧?我倒是见过李家大小姐,完全不是你这样爽朗的性情……对了,听三哥说,国子监已将你列为俊秀生,京中无人倚仗,姑娘还敢出来独身闯荡,当真有本事!”
李时居微微一笑,前半句就当作默认,然后轻声问道:“殿下也想去国子监念书吗?”
陈音华掖了掖衣袖,“倒也不是一定要去国子监,我就是觉着,我那三位兄长都曾在国子监念书习武,凭什么我就只能在宫里待着,跟嬷嬷学绣花!”
她“铛”地一声拔出腰间匕首,颇为炫技地耍了个眼花缭乱的把式,“论武艺,我一点儿都不比兄长们差!”
李时居一面回忆公主的故事线,一面装模作样地抬手鼓鼓掌,“殿下好俊的功夫!”
作为原书中比李时居重要一点点的女配角,公主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了衬托薛瑄这个点家大男主的风流迷人。
因为宫中的一次作诗比赛,孔武有力,不受约束的音华公主找到薛瑄当枪手,单纯的傻姑娘对儒雅探花郎一见钟情,迷了心智,连自己要上战场成为大邾最威风女将的梦想都抛在脑后。
后面的故事无非公主爱而不得、苦苦追求,甚至多次心甘情愿地付出自我,成为薛瑄追求仕途上的工具人。
最后她被送去邻国和亲,病逝在遥远的番邦,临死前还在挂念,她那薄情的薛郎有没有进入内阁,当上帝师。
眼前活泼好动的小姑娘变成那般形容枯槁的模样。
“很唏嘘,当真很唏嘘……”李时居呢喃。
或许是一瞬的同情心泛滥,眼前忽然金光一闪,帝师系统弹出一行字。
——出现了一个新的支线任务。
这位系统同志最近很是跳脱,上个特殊任务还没完成,又跑来刷存在感。
李时居心头一跳,趁着陈音华邀请她坐下说话的片刻,飞快地点开信息面板。
【支线任务】:一片冰心在玉壶(长期)
目标:改变公主命运
奖励:斗酒诗百篇
李时居:“……”
斗酒诗百篇,这是个什么东西?
看起来既不像是“巧舌如簧”那样的技能点,也不是“合欢香”那样的物品,难道是让她代替薛瑄,成为公主的作诗枪手吗?
可是得先改变公主命运,避免她和薛瑄的相见,才能获得这个奖励呀。
想不通,她干脆先一挥手,将面板收回去。
那边公主拉着她走进茶肆坐下,还在慨叹:“我三哥说了,只要我能通过启学后的内班考,他便同意我入监。”
“三殿下做得了主?”李时居抿了口茶问。
陈音华讳莫如深地笑了笑,“是吧,父皇虽对我这位三哥不慎重视,偏偏朝中大儒个个称赞他人品端方天资粹美,若是他点头,自然也要卖三分颜面的。”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人格魅力?
李时居不置可否地点点头,“那么公主是想通读诸子百家,成为一代名儒,还是有别的打算?”
陈音华讪讪地一笑,“不不不,我没那样的本事。”
李时居明白了,若是如此,她倒是有了个主意。
《皇明太学志》曾提及,前朝国子监里有弘武馆,专为武举人如常习练而设,只是大邾的武科至今未正式开办过,世人便忘了还有这一门入仕的途径。
监生们虽然也注重练习武艺,但大半心思都放在进士科上,那弘武馆便荒废许久,无人问津。
不过既然陈音华只想习武,那么与其曲线救国,不如直奔目的地。
反正公主拥有全天下最大的靠山,只要皇上乐意重开武举,那么不就可以逃过内班考,直奔弘武馆了吗?
于是李时居朝她一挑眉头,“殿下听说过武科举吗?”
陈音华放下手中茶杯,眼光猛地一亮。
公主的办事效率很高,到了国子监启学之前,满京城都流传起了朝廷重开弘武馆,三年后大办武科举的消息。
而侯爵府中,李时居也接到了正式启学的通知。
五月初一日,所有监生一并到场,在新科三鼎甲的带领下前往孔庙,行“释褐”大礼,随后再回国子监登录名册,分发典籍。
果不其然,在集贤门外,李时居看见劲装打扮的陈音华,领着霍宜年和蔺文柏两个穿端严澜衫的监生跟班,一脸意气风发。
“时居兄!”陈音华主动向她拱手。
“音华兄!”李时居疾步走过来。
霍宜年十分纳罕,“你们两个,什么时候又亲如兄弟了?”
陈音华瞥他一眼,“你别管,反正……时居兄都知道。”
霍宜年明白了,摸了摸额头,转去和蔺文柏寒暄:“今日太阳毒辣,释褐礼一站就是半日,孔庙那前头没遮挡,我这副皮肉又要遭罪了,不过能见一见薛探花,便也觉得没那么难熬。”
蔺文柏嗟叹:“那本《探花笔记》编得真是好,大邾这么多年,头一回有人乐意把自己科考的心得分享出来,光这份气度,已注定不是凡人。”
一旁站着的李时居在心中得意洋洋地哼了声,倒是陈音华揶揄霍宜年:“你本来就很黑,无妨再黑些。”
霍宜年气短地争辩,“你眼下尽管说俏皮话,待会儿三殿下来了,少不得要杀鸡儆猴。”
“他不会。”陈音华昂起下巴,“我跟父皇提了武科举,三哥听说是我的主意,头一回当着崔祭酒的面称赞我聪明!”
又看了眼身边微笑不语的李时居,笑嘻嘻道:“当然,少不了时居兄的建议。”
李时居有些意外,“三殿下今日也要来参加释褐礼?”
“是啊,”蔺文柏理了理衣领,“时居兄是他推荐的俊秀生,说不定礼毕后,殿下还会单独提点你几句呢。”
李时居心头一紧,先前一直记挂着完成系统任务,但蔺文柏说的没错,她进国子监的名头太罕见了,又与陈定川脱不了干系,往后入学,指不定隔三差五就会见上一面。
但是和未来一把手攀上关系,早日当上他的左膀右臂,平步青云,不是她一直以来的打算吗?
怎么到了这个节骨眼上,会无端感到心慌呢?
她脑中胡思乱想,那边一群大臣已经带着三鼎甲到场,孔庙大门张开,监生们鱼贯而入。
蔺文柏他们忙着观仰薛探花风采,一股脑儿只往前涌。
李时居则拉着陈音华的衣袖留在后头,竭力避免她和薛瑄过早产生接触。
正走了一半道儿,在持敬门下磨磨蹭蹭时,身后却有一道嗓音响起,玉石一样温润好听——
“李时居,你过来。”
春夏之交的日头金灿灿洒了满地,即便是朝阳,也已有了灼人的热度。
李时居转过脸,朝声音来源处望去,被铺天漫地的光芒刺得睁不开眼皮。
一个颀长的身影靠过来,在梧桐树下站定,还没等她看清,旁边的陈音华已经一吐舌头,小跑着往前追寻霍宜年和蔺文柏的脚步了。
既然对方点了大名,她只能不情不愿地蹭过去。
幸好今日已经提前服下陈音华给的宫中蜜丸,绝对不会叫人看出女儿身的破绽。
走得近了些,有了梧桐叶的遮蔽,李时居才看清那人面容。
——冤家路窄,竟然又是三皇子陈定川。
“三殿下。”李时居走过去作了个揖。
微凉的风里,他穿一身老气横秋的镶边靛蓝宽袍,微微舞动的衣袂上印着树叶的碎影,眉宇间便染上了盎然的少年气。
她忽然发现,他虽有学问做得极好的名声在外,其实还很年轻,看起来不过二十四五岁年纪,比前世的自己没大多少。
陈定川点点头,眼见周遭人都走光了,才温声道:“我妹妹性情鲁莽,只是她到底身为公主,金尊玉贵,若要走武科举之路,必然舞刀弄枪,万一身上留伤,或是伤及性命,便不是你我和国子监能担待的,你明白吗?”
他的语气温和,周身恍如有青草一样的气息,但话又说得十分直白,显然已经查明给陈音华出馊主意的人正是李时居,是来兴师问罪来了。
李时居呢,承认他说的有道理,毕竟大邾朝是个封建朝代,对公主的期待和向往,从来不是有手腕和气力的女子。
她的出发点是希望陈音华能有点武艺傍身,万一最终还是要被送去漠北和亲,挨打能还手,总好过任人随意欺凌,说不定还有自己逃出去的可能。
但她又有点儿愤懑,皇帝已经开了金口,你三皇子眼下势单力薄,无法改变,诘问一个无权无势的普通监生,又有什么意义呢?
见对面那人低着头不说话,陈定川负手踱了两步,又说:“音华的梦想是成为第二个平阳昭公主,可是大邾不开武举自有它的道理,如今国泰民安,即便公主再三请求,父皇若是没有这个念头,也不会重开此道,你可知,这意味着什么?”
李时居在内心琢磨了一下。
穿过来的三个月,她也观察过当今风云,看来开武举这件事改变了朝堂格局,毕竟朝廷里军功最大的权臣就是她爹李慎,就连武将们也大多在李家军中历练过。
可武德侯分明一心只为了圣上,结党营私,那是闻所未闻的事情!弹劾来得莫名其妙,罪名简直就是莫须有,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可能,皇帝大概也忌惮他手上的权力,此番再开武举,培养一批忠心耿耿的天子门将,实在是顺水推舟的事情。
抬眸看一眼陈定川,那人正气定神闲地瞧着她,仿佛知道问到了她的心坎上。
可眼下这个时点,是跟这位未来的皇帝陛下交心的时候吗?
这可不是单纯的讨论学术和政见,涉及到立场问题,话说多了就容易出错,尤其是她的女儿身,万一被捅出来,系统同志交办的重大任务,岂不就要一场空啦!
于是她稳住心神,轻声道:“我不知道。”
陈定川定定地端详她,“你真的是武德侯李慎的族亲吗?”
李时居坚定颔首:“是的。”
也不知道巧舌如簧有没有发挥微弱的功效,反正陈定川不再说话了,那双深邃的眼眸里透出透出丝丝凉意。
他说了声好,一正衣袖,正准备抬步离开时,李时居却适时仰首,眨了眨眼睛。
“三殿下,”反正已经被怀疑了,她干脆借此机会问出心头困惑,“我自知长相鄙陋,殿下为何推荐我为那……俊秀生?”
盈丽的光线从梧桐叶的间隙中射下来,将她隐藏在粗粝肤色下的俊眉修眼照得清晰鲜明。
明知对面那人是个男子,他生平头一次,无法控制地,被那双碧清妙目所吸引。
李时居提心吊胆地望着他,只见这位三皇子忽然弯唇笑起来,先前冷冰冰凉丝丝的模样消失殆尽,只剩下一脸的温和儒雅。
她心头无端起了一个念头,原书中,薛瑄那帮读书人在后期如此倾尽全力相助,或许都是折服于这副柔亦不茹的样貌风度吧?
李时居呆呆看着他,陈定川不回答,她抛出去的问题就这么被撂在半空。
还挺尴尬的。
远远的,崇圣祠那边传来一声钟响,从嘈杂的人声中漫出来,打破了凝滞的空气。
陈定川微微颔首,移开视线,“时辰到了,该走了。”
小跑到了孔庙跟前的空地上,霍宜年和蔺文柏都忙着瞻仰三鼎甲真容,没在意李时居方才消失了片刻,倒是陈音华觑觑李时居额上的汗珠,“我三哥,他本人比看起来有脾气,是不是?”
李时居摸了摸心口,是啊,仅是第三回碰面,她的马甲都快捂不住了。
那边陈定川已经在祭酒崔墨和一众司业的拥簇下走进崇圣祠,对先贤进行祭拜仪式。然后是状元、榜眼和探花释褐易服,状元祭献孔子、四配,榜眼、探花分献东西十哲位,二、三甲第一名分献东西庑神位。陈定川和崔墨、王仪还要分别为一甲三名酌酒簪花,在鼓乐声中将新进士们送出大门。
最后才是他们这群新入监的监生齐齐跪地,向尊长们行三跪九叩大礼。
助教们将册簿也抬上来分发殆尽,祭酒崔墨清一清嗓子,他不是个擅长言辞的人,向眼前数十名新监生的训话也十分简洁,重点落在国子监学规和后续安排上,“……内班是住在监内的,有膏火之资,外班则散居监外各地,无膏火,外班补内班,要经过考校,十五日后便是内班考,若有进内班意愿的,可自行温书。”
话已说完,大家都不是那等繁文缛节之人,便让监生们自行散了。
走回热闹的长宁大街上,陈音华还在为逃过内班考而沾沾自喜,蔺文柏身为拔贡,本就在内班之中,霍宜年家世显赫,无所谓膏火资助。
李时居思忖片刻,有了《探花笔记》赚来的银钱傍身,对那内班的膏火钱也可有可无,只不过能住在国子监内,肯定比每日大清早从侯爵府溜出来上学要方便多了。
“我们上天香酒楼喝酒去吧!”霍宜年一手挡在额前遮太阳,一手接过小二递上来的传单,喜滋滋道,“雪花酪难得,音华一定喜欢。”
陈音华站在蔺文柏身后的影子里,撅着嘴道,“阿娘给我备了上好的荔枝,我还在外头吃冰,少不得要闹肚子。”
公主都拒绝了,霍宜年只好把求助的目光转向李时居,却见她正怔忡着,眉心微微蹙起。
“三位贤兄,我家中还有些事。”她回过神来,轻轻摇了摇头,拔腿就往街口走,“我先回家了,过段时日再聚。”
霍宜年望着她的背影,很感叹,“好几回请时居兄留下喝酒,他都急匆匆走了,今天上半程还挺好,礼毕又是一副心绪不宁的模样,你们说,他不是武德侯的族亲吗,莫不是家中也受到牵连,另有隐情吧?”
蔺文柏则有另种看法,“时居兄的卷子我看过,文采斐然,见地卓绝,想来背后必下了许多功夫,不似你我这般,将光阴浪费在吃饭逛街上。”
看看身边两人,一个是公主,一个是承恩公家的小少爷,他和李时居则不同,都是籍籍无名之辈,本就不该如此挥霍。
这么一想,蔺文柏羞赧地低下头,时居兄如此耐得住清贫和寂寞,这份定力,真叫人敬佩呐!
陈音华抱起双臂,有些心虚地叹了口气。
进孔庙前,兄长将李时居单独叫过去说话就很不对劲,虽然没告诉过旁人武科举是谁的主意,但是当日她从川庐出来,只见同李时居一人说过话,以兄长的才智,一定能推断出大概来。
一定是三哥有所告诫,才搅得李时居心神不宁。
而李时居本人呢,跑的这么快,只因为系统这家伙出奇反常。
靠在流水巷的砖墙上喘着粗气,点开面板,又有一个任务毫无预兆地来袭——
【主线任务】九万里风鹏正举(二)
目标:结识名师。
备注:你需要认识一位德才兼备的老师,成为你科举路上的领路人。
奖励:一目十行·初级(可升级)
同时扛着三个任务的kpi,压力实在有点大,但对于一个最终要去考科举的人来说,这个奖励也太香了吧!
一目十行现在虽然是初级,但是一步步升级上去,她岂不是像拿了哆啦A梦的记忆面包,不就是四书五经么,小样,还怕拿不下你?
只不过,该上哪儿去认识一位德才兼备的名师呢?
薛瑄太年轻,仕途刚起步,还得去追妻,实在太忙。舅舅云天青是李时维的授业恩师,只不过小时候就抱过她,太容易暴露身份。祭酒崔墨对她的社会主义大道颇有微词,剩下的司业都不熟,不好贸然找上门去……
她在默默穷举每一位认识的大儒,也不知怎地,脑海中浮现出今日陈定川那意味深长的一抹笑容,李时居忽然浑身一机灵,从原地蹦跶起来——
不如就去三殿下跟前,厚颜请求他成为自己科举路上的领路人吧!
于是把系统面板调出来,心中默念道:先认未来皇帝当老师,以后再翻身农奴把歌唱,完成帝师kpi,想来系统同志您也不会多怪罪吧?
——很沉默。
不说话,就是默认了!
李时居的唇角,露出了一个志在必得的笑容。
第14章 拜师
第二日是国子监正式启学上课的日子,李时居提前赶到国子监大门外,想在入学前找到陈定川谈上一谈,但是直到钟响前,也没见到那人颀长的身影。
没办法,只能先随众进学堂。
时值初夏,白天已经很炎热了,他们这一大群新入监的学子还没分班考,相当于读学前预科班,被安置在太学门内的一座抱厦里听讲。
室外的月台上吹来习习凉风,驱散了暑气,霍宜年帮李时居占了靠窗的座位,有了上回考白衣试的经验,陈定川指不定就会从哪个廊下漫不经心地踱出来。
她背着包袱走过去,一路上还在东张西望。
“在看谁呢?”霍宜年在她眼前挥一挥手。
但李时居并不打算告诉霍宜年,只是轻声道:“我想起了时维堂兄,入宫当皇子伴读前也在国子监中念了几年书,那时候他大概也在这间屋子这片月台上和旁人高谈阔论过,谁也没想到,如今武德侯府就变成这样了。”
霍宜年有点唏嘘,口舌笨拙地安慰道:“时居兄不必再回望前尘,皇上没发落,说不定是好事呢。”
顿了顿,他岔开话题:“音华直接上弘武馆,不参加内班考,文柏兄直接进内班正义堂……你可知道同是内班,正义堂、崇志堂和广业堂有什么区别么?”
李时居回过神来,“难道不是随便命名的?”
霍宜年摇了摇头,“正义堂主讲经义,掌领国子学生业进士者,崇志堂又称四门馆,掌教七品以上、侯伯子男子为生及庶人子为俊士生者,广业堂重实践,除了典籍之外,还教授律学、书学和算学,依你我出身,大概是崇志堂中人了。”
李时居微微蹙眉,若有所思道:“广业堂听起来倒挺有意思。”
霍宜年哭丧着脸敲了敲手边的七八册《大邾律》,有三块垒起来的砖头那般厚实,“广业堂虽有趣些,但不利于仕途,再说咱们无论进哪个堂,习射、习字、算术必然少不了,《四书五经大全》《大邾律》《御制大诰》这些都得熟背,唉,我就不像你和文柏兄,是天生的读书料子……”
他喋喋不休地抱怨国子监课业繁重,李时居却被过道另一侧涌进来的几名考生吸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