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时居听得愣神,锦衣卫打得一手好算盘,就是让三皇子骑虎难下,被迫跟他们同流合污呗。
陈定川沉默了好半晌。
李时居想凑得更近一些,见此刻廊上无人,便蹑手蹑脚地贴着墙面,转到旁边的一扇雕槅底下。
她没注意到,随着那些细微挪动的小动作,头上的水曲柳小菜牌正缓缓颤动,摇摇欲坠。
“我……”那厢三皇子缓缓张口。
李时居忍不住又往前挪了挪。
菜牌掉下来,不偏不倚,正中她的脑袋。
李时居肩头一耸,霎时萎顿原地。
不用去看,她已经想起来了,砸在后背上的正是上午给许掌柜提建议后,那块本该挂在门口的水曲柳小菜牌。
大概因为浆糊不够牢靠,这一块又是雕花镂空的木槅,加上她一直趴在底下听墙角,不免正中红心——
雅阁里的江德运毕竟干了这么多年腌臜事,耳朵贼灵。
“谁在外面?”
李时居神色大变,蹑手蹑手钻到墙根。
搜查侯爵府那日,她跟江德运是打过照面的,要是当着陈定川的面被江德运识破女子身份,入学国子监这个任务八成得黄了。
没有听到回答,穿着甲胄的北镇抚司指挥使站起身来,一手扶腰间短刀,气势汹汹。
正要推门而出时,却被陈定川按住肩头。
“指挥使不必如此紧张,万一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你这阵势,会把人吓坏的。”他喉音轻轻地一笑,“稍安勿躁,我去外面看看。”
这会李时居已躲到窗边。
这一片都是正对着长宁大街开的,才二楼,不算高,只是下方一顶茶棚,街上就看游街的人潮也未散尽,如果这么直接跳下去,绝对会引发骚动。
这跟朝着陈定川和江德运大喊“偷听贼在这儿呢”,有什么两样?
四处张望一番,好在前面转角处还有一扇窗户,从那儿出溜,下方便是窄窄的流水巷。
她蹲在地上四足并用,用桌椅遮挡身形,朝转角处的窗户挪过去。
那厢陈定川已经缓步踱出雅阁,在地上那块水曲柳小菜牌前驻足。
没说话,李时居从木头腿脚的缝隙间望过去,能看见他若有所思地垂头打量。
江德运是个沉不住气的浮躁性子,绣春刀铛一声脆响,“三殿下,怎么回事?”
陈定川不动声色地回答:“应是菜牌没黏好,掉下来了。”
江德运狐疑地问:“是么?我怎么听着不像……”
陈定川拂袖走回隔间门前,沉声道:“指挥使所说,我会认真考虑的,改日请您往川庐一叙,届时你我再详谈吧。”
说罢,眼角余光朝李时居藏匿处轻轻一瞥。
江德运说好。
反正在他看来,三皇子今日没有直接拒绝,就说明至少掐中他一条软肋,事情就还有商量的余地。
当皇子的心越软,越成不了气候,他们这些为人臣子的,也就可以在权力场上得寸进尺,谋取利益。
他用手肘压着刀柄,快步自廊下穿过,下楼去了。
陈定川停了片刻,也从二楼缓步踱出。
等脚步声从木梯上彻底消失,李时居才长长松了口气,扶着蹲麻了双腿,站起身来。
为了避免从正门出去还会撞上那两个人,她权衡了一会,依旧选择从流水巷上方的小窗户上溜下去。
尽管做好蹲下抱膝的防摔措施,对于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姐来说,两层楼的高度也足以让她腿脚发麻了好一阵。
然而墨菲定律诚不欺李时居同志也,扶墙站起身,李时居匀过一口气,朝左右张望。
这一张望不打紧,陈定川负着双手,身后还带着上回赶车的那位侍从,正站在巷口处静静凝视着她。
还是头一回见到这种阵仗,李时居站在幽深巷道里,不敢动弹,只觉得长宁街上的喧闹仿佛被隔得老远,五官好像都被扼住了,许久方艰难地吞咽了一下。
“又是公子?巧遇啊。”陈定川眯起双眼,曼声道。
“……是我。”反正她这张脸,好认得很,抵赖也没用。
上回在夜里没看明白,眼下终于有了机会。
崔靖站在陈定川背后,狐疑地打量她。
眼前的这个人,该怎么形容呢?
是个俊俏书生,不过十六七岁模样,有一种雌雄莫辨的美。
脸是青春的脸,线条干净利落,浓眉俊眼,鼻峰秀挺,虽然身量高挑,但对男子来说,终究纤细了些,好在五官眉眼生得精致玲珑、神采飞扬,倘若送到校场上训练一段时日,待身段高壮时,样貌气韵绝不会比三殿下逊色。
不过这样的体面人,为何鬼鬼祟祟出现在此处?殿下方才和江指挥使在天香酒楼见面,与这位小公子了结下梁子吗?否则为何殿下刚从酒楼走出来,就急急要到流水巷中堵住他?
满脑子疑问,他干脆附在陈定川身边咬耳朵。
“殿下,要不我把此人带去审上一审?”
“不必。”陈定川微微偏过头,薄唇抿成一条线,朝上一指,“翻了一半的书,和没吃完的阳春面,还放在二楼桌子上。”
李时居眉头一跳,是啊,自己方才一边看书一边吃饭,躲起来的时候却没将桌上事物全部藏起来。
难怪他这般笃定。
顿了顿,他张口,声音如冰霜拭刀般,全然没了在天香酒楼内的清贵和气——
“那夜你出现在北镇抚司外,今日又在天香酒楼……说罢,和武德侯是什么关系?”
李时居:……我要说纯属巧合,您肯定不信。
“殿下明鉴,我就是个进京赶考的读书人,今日正巧路过……路过天香酒楼,点碗素面果腹。”她吸了吸鼻子,坦然自若地说,“至于武德侯嘛,是我堂伯父,听说他家中出了事,想着从前到底承了他家许多好处,就带上粥菜去北镇抚司探望,哪晓得锦衣卫都是这般凶巴巴的模样。”
武德侯的远房侄子,难怪细看起来,和大皇子跟前的侍读李时维有几分相像,因着这层关系,那夜闯去北镇抚司也算事出有因。
陈定川细思片刻,旋即却从她话中琢磨出疑点来。
“殿试已经结束,你进京赶考,考什么?”他眉头轻轻挑起,苍色缎袍轻柔,衣摆袖口随风摆动,愈发衬得眉目如画,丰神似玉。
“我去参加国子监白衣试!”李时居还担心陈定川能信几分,眼光往旁边一转,巷口的街道上,恰好飘过三个能佐证的人影。
她高举起手,在空中晃了晃,朗声喊道:“宜年兄!文柏兄!”
“时居兄!”霍宜年当先冲进流水巷,“游街已经结束了,你还在这里作甚……崔靖?三殿下?”
陈定川眸色一凝,转身去看走过来的三个人,视线在那个寡言少语不知姓名的小公子脸上一顿。
小公子面色涨红,忙低下头,轻咳一声。
李时居咋舌,看来霍宜年三人和陈定川崔靖也是老熟人了,而且这位皇子殿下和小公子间的气氛很奇怪。
莫不是……莫不是他们之间,有什么不正当的男男关系吧?
她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定下神来朝霍宜年拱手,“恰好遇见三殿下,殿下他不信我身份,更不信我只是入京考试,还当我别有所图……刚好有宜年兄在,或许能帮我解释几句。”
“好说。”霍宜年拍一拍自己胸脯,朝陈定川解释,“武德侯府中如今只剩女眷,没有时居兄这样的年轻小公子,他确实是李家远房亲戚,准备今夏入学国子监……”
他一把将李时居拉到身前,指着陈定川和崔靖笑道:“国子监如今归三殿下统管,祭酒就是这位崔靖小哥儿的父亲,你今儿走运认了个脸熟,往后咱们一块念书,还得仰仗三殿下指教呢!”
“谈不上指教,都是学圣贤之道罢了。”陈定川谦虚地颔首,“文柏的学问甚好,宜年,你要多跟他学习。”
李时居跟着霍宜年点头,既然三皇子不再起疑,这关便算通过了。
只是此人目光实在透亮,尖刀一样,隔三差五往她身上囫囵一圈。
站在此处听这四人互拍马屁实在难受,她随意寻了个借口,赶快从这人眼皮子底下溜走。
转出巷口的时候,还听见陈定川低声问那小公子:“谁让你出来的?就为了看个游街?”
小公子低声辩解,“我也想去国子监念书……”
李时居心中连连摇头,别看三皇子表面上稳重沉静大好青年,原来背后玩这么花啊!不仅欺骗小书生身心,还断了人考科举的出路!
难以想象他当上皇帝后,皇后和一众嫔妃的生活该多么水深火热了!
她懒怠再听这等皇子八卦,上天香酒楼取了书,掐着点去客栈找薛探花共商赚钱大计去也。
或许是因为探花郎名声太响亮,会馆里打听他落脚之处的人也不少,李时居跟负责扫洒的大娘磨了许久嘴皮子,并送上荻花亲打的络子一条,才探听到蛛丝马迹。
——总之就是在城郊,很远,非常远,但价格也极便宜,很符合薛探花囊中羞涩的情境。
没有马骑,等终于摸到门前时,天色已经暗下去了,李时居走得口干舌燥,额头冒汗。
舔了舔唇瓣,她现在真的很想赶紧完成任务,获得那个叫巧舌如簧的技能包。
大堂地板桌面都是灰蒙蒙的,一看便许久无人打扫。
客栈掌柜蹲在酒柜后和小二们推牌九,听见推门声响,以为有新客来访,喜滋滋迎了出来,却听李时居气喘吁吁道:“我来找一位姓薛的客人。”
掌柜见没进项,便无精打采地钻回去继续他的棋牌大业。
空气里慢悠悠飘出来一句话——“咱家这几日就一位客人,那个说自己今儿当上探花郎的穷书生,是吧?”
李时居还没来得及替薛瑄正名,酒柜后有个小二顶着桥牌默默伸出头来,“我刚上楼给他送了两壶酒,听声响,好像在哭诶。”
得,还得安慰一颗失恋的心,这事她真的不大擅长。
“请问他住楼上哪一间房?”李时居仰头张望。
“黄八儿!”他们改玩掷色子了,掌柜眼皮都不抬,全神贯注地盯着手中陶罐。
“……王八?”
这间客栈的命名真有创意。
小二们没理她,两人赌大,两人赌小,在一片叫喊声中,掌柜慢慢移开陶罐,喜上眉梢。
掌柜心情很好地将掌心摊开来,“是黄字第八号!老子今儿心情好,这两粒骰子送你,你也好生劝劝他——人生啊,哪有过不去的坎儿,赢的不了的局哇?”
客栈看起来不大,屋子却挺多,按照天地玄黄四个字号,区分为四种档次。
——黄字第八号是其中最破败狭小的一间。
木门虚虚掩着,屋子里很暗,烛光把影子模糊投在窗上,人不知道是哭累了还是喝醉了,一动不动地趴在桌前。
“薛瑄?”李时居唤了一声。
里面的人听见了,她听见咯吱咯吱走过来的声响。
然后一张蓬头垢面的脸从门后探出来,脸上还挂着泪痕,完全不像白日骑马游街那般意气风发。
“公子,你是?”他眯着眼,酒气浓郁。
“我是李时维堂弟,名时居。”她拱手微笑,反正原主只跟薛瑄打过一次照面,再加上她今天做了足够的装扮,自信完全看不出来是个姑娘。
“啊,失敬,失敬,”薛瑄捂着脸,侧身让她进来,“我听说时维兄……找回来了吗?”
李时居摇了摇头。
她打量这间斗室,出了一片狼藉的桌面,其他地方收拾得还算整洁。绯袍脱下来了,齐齐叠在床头,没有椅子,床榻紧挨着桌案,到处都堆满了书,看来薛瑄从国子监离开后一直住在此处。
她局促地在桌前站定,薛瑄已坐回床脚,自顾自地拎起酒壶对嘴饮下。
“咫尺江山分楚越,目断神惊,只道芳魂绝……”
薛探花一脸悲怆地吟起诗句,李时居则在脚下抠出一座魔仙堡。
“——时居贤弟,你心痛过吗?”
李时居苦笑一声,她只在锦衣卫搜家那会,眼睁睁看着那么多好东西被抢了砸了时,撕心裂肺地痛过。
“——时居贤弟,你失去过挚爱之人吗?”
这辈子没有,上辈子更没有。
李时居木着脸摇摇头。
薛瑄似乎不在意她的回答,长长叹出一口气,嚼着花生米抛出下一个问题:
“——时居贤弟,想要成为……”
李时居很怕他从嘴里蹦出其他更加惊世骇俗的字眼,忙截住了他的话道:“是这样的,薛兄,我想考上国子监。”
讲到专业领域,薛瑄精气神儿抖擞了些。
他正了正嗓子道:“既然是时维兄的堂弟,有什么需要帮助的,我自然义不容辞。”
李时居组织了一下干涩的语言,拿出招募合伙人的架势——“薛兄,我们一起挣第一桶金吧!”
薛瑄眉头一皱,发现事情并不简单,“什么是第一桶金?和国子监有什么关系?”
李时居四下一指,“这些都是您在求学期间读过的书、做下的笔记吧?您有内容,却缺乏营销的渠道,不如将这些资料贩卖给京中考生,国子监白衣试近在眼前……”
“我不同意。”没等她说完,薛瑄忽然站起身来,一脸震惊地看着她,“贤弟也是读书人,读书人的东西,怎么能做买卖?”
李时居心说我知道你们士子看不起商人,可眼下正是缺钱的时候啊。
于是换个法子敲打他,“云御史把瑶姑娘带走,你明白是什么原因吗?”
薛瑄盯着她,没说话,嘴唇抿得紧紧的。
能考上探花,绝对是个聪明人,就算有时迂腐了点,想清楚后便能很快抛下心障,接受现实。
他犹豫的时间很短。
“……我能,相信你吗?”薛探花干巴巴地问。
“你放心!”李时居拍了拍平坦的胸脯,“我可以保证,薛兄只需要把这些内容交给我,我会依样抄写一遍,再送到外头印刷,然后雇人送到书坊售卖,绝对不会让您的墨宝流落在外。”
简而言之,就是薛瑄负责内容,她负责营销的意思。
眼看薛瑄还在思考,她狠狠心加上一句,“咱们五五分成!”
“不,这个主意是时居贤弟提出来的,还是你六我四吧。”薛瑄暗自思忖半晌,“万一你一分钱都赚不来怎么办?”
“薛兄不相信我?”
也是,毕竟头一次见面,空手套白狼,还是得拿出点真本事才能叫对面的探花郎心服口服。
——毕竟他和原书女主美丽表姐的幸福生活还得靠这笔钱呢!
想了想,李时居伸出一只手来,在他面前徐徐展开。
方才掌柜相赠的两粒骰子,被烛火一照,脏兮兮,油润润,在她掌心轻轻晃动。
“薛兄可愿与我赌一把?”
“两粒骰子,怎么赌?”国子监里纨绔子弟多,他虽然学习刻苦,但也跟着看过几眼,知道京中流行的好些玩法。
可就算单纯玩掷色子,也是双方每人三粒,这儿缺了一粒,该怎么玩?
“你一枚,我一枚,我们各自摇过后,再赌谁大谁小,”李时居嫣然一笑,“一局定胜负,是不是很简单?”
是太简单了,简单到几乎没有出千和计算概率的办法。
薛瑄很疑惑:“贤弟赌的是自己的运气?”
“算是吧。”李时居将其中一粒抛给他,另一粒扔向半空,然后稳稳抓住,朝他示意,“该你了。”
薛瑄也学着她的模样,骰子一扔,然后伸手覆于其上。
李时居很潇洒地摊开掌心——是个四点,不大不小。
薛瑄有五分之二的几率比她大。
薛瑄拱起手心,垂眸看了一眼,面上没有一定点波澜。
但是喉头跟着微微一动。
李时居读过原书,对这个极其杰克苏的描写印象格外深刻。
每当薛瑄赢得胜利之前,作者都会描写他的喉头颤动,多么性感而有男人味,引得一群少女尖叫,看得她白眼直翻。
因此薛瑄手中骰子的点数一定比她大。
“等等!”他正要移开手掌,李时居立刻出声制止,“我还没说呢,虽是比大小,但我方才说的游戏规则是——摇完后,赌谁大谁小,因此现在,我赌,你比我大!”
这算是玩了个小小的文字游戏,但是薛瑄极少涉足此道,并未留意。
薛瑄脸色一白,回想李时居方才所说,确实是自己棋差一招。
于是悻悻地抬起手——小小骰子上,六个点黑得油亮。
“愿赌服输,”他轻笑一声,捡了几本书、几本册子递过去,“那我就静待时居贤弟喜信。”
李时居朝他一躬身,顺手把空酒壶拎走,在掌柜和小二们敬服的目光中,唇角含着满载而归但神秘莫测的微笑,愉快离开这间客栈。
为了游说薛瑄,她已经发表过一次思路宣讲,就差做个PPT了,因此拿上东西后,执行工作效率奇高。
仅两个通宵,就抄完了薛瑄给的资料,然后在第三日清晨请赵管家帮她送往印刷坊,自己则痛痛快快补个好觉,清空脑中杂念,才爬起来备考。
科举说到底只考一门,凡是考试都有其目的性,题库也就是那几本书,很多知识触类旁通,有这种天赋极高的人笔记在手,对提高成绩极有益处。
李时居拿出了高三生的劲头,趁着抄录就强迫自己记了一遍。然后在接下来的一个月内,她又跑了几趟客栈,花上很多时间精力,将国子监历年所有考试的所有真题认真研习一回,先按照自己的思路回答,再比对薛瑄当年的答案,查找不足。
她的思路很简单,白衣试是过关型考试,只要合格,便能进入国子监,因此她不求高分,主打就是一个查缺补漏、对症下药。
完全不同于开蒙后就知道死读书读死书的古代科考人,她有九年义务教育、三年高中和四年大学打底,还有上辈子当社会主义打工人积攒下来的工作经验,连薛瑄都震惊于她进步的速度,惊呼再这么下去,她就能直接参加会试了。
吓得李时居连连摆手,“我只是题目出什么我才学什么罢了,本末倒置,会试要考察学子的综合素质,没有多年熏陶,难以速成。”
“这倒是实话。”薛探花嘬着茴香豆品酒,很中肯地点评。
已经有半个月没见到心爱的云瑶姑娘了,他每日除了喝酒感叹自己惨痛的恋爱经历,就是帮李时居批改八股文章,顺便准备下翰林馆试。
当然,有几次李时居到客栈,也没瞧见他人影,想来是出门准备黑暗荣耀复仇大计去了,她也懒怠多问。
书坊将第一笔银子交到她手中的时候,距离白衣试,就只剩下三天了。
李时居点了遍数目,将自己的一半放在柜子里锁好,剩下的五成给薛瑄送去。
毕竟书卖得好,完全是看在薛探花的名声上。
薛瑄的才华实在高明,加上李时居很懂包装,套了个《探花笔记》的名头,又弄出探花郎亲签来吊胃口,更与天香酒楼搞联名促销,是以京中仰慕薛瑄名声的,无论男女,都想请一本供在案头。
书坊老板声称,甚至还有不少外地书商前来咨询《探花笔记》的分销。
其实这笔银子,已经足够她从锦衣卫手中买到一个入学名额了。
但是想到那天江德运带人闯进武德侯府的小张模样,想到李四李蒿一家人贪得无厌的面孔,她宁愿把这笔钱花在天香酒楼买美食吃进肚皮,也不想助长锦衣卫的歪风邪气。
尤其是得到薛瑄的肯定后,李时居更加坚定自己的目标——参加白衣试,靠自己的真才实学考进去!
不就是个系统初始任务么,还能难到哪里去!
结果到了白衣试当天,事情却一路朝着奇怪的方向发展而去。
四月初,国子监传出消息来,白衣试的日子定在四月十五。
大概是因为今科状元和探花都出自国子监,加上《探花笔记》在京中的风行,递上报名书的人很多,无论出身贵族或是寒门,不少才俊都想通过白衣试来验证自己的水平。
李时居上辈子是个考场老手了,外头如何风雨飘摇,她心下却很坦然。
前一日该怎样便怎样,一切按照往日日常,只是晚饭后多打了两遍第九套广播体操,浴后喝了杯蜂蜜牛乳,因此头一沾上枕头,便沉沉睡去,一夜无梦。
第二日自然醒,仲春天亮得早,窗外是鸭蛋青色的长空,还有几缕流云,是个清爽的好日子。
睁眼躺在床上,把脑中的行文思路又细细过了一遍,此刻门帘一掀,荻花掐着时间进来帮她梳洗更衣。
去国子监念书的事她至今还没告诉云氏,但总归瞒不过身边人。
荻花手里攥着长条儿白布,纠结道:“姑娘本就纤瘦,总这么缠身子,不会不长了吧……”
李时居伸手一掸她脑门,“你才不长了……就缠今儿一日,往后进了国子监要穿澜衣,宽袍大袖的,看不出来,放心吧!”
荻花低头一瞧自己胸前,又对比了比眼前的小姐,很感慨,“也是,我和姑娘的一般大,但是姑娘身上比我瘦多了,这么算来,姑娘还是很大的。”
李时居其实也有点担心,这具身体现下才十七岁,照这个发展趋势,再过几年,可能宽袍大袖也遮不住了。
摇一摇头,先把眼前关卡过了,提前焦虑向来不是她的作风。
漱洗完毕,她谢绝了枫叶递来的甜腻点心,只吃了碗蛋羹,然后喝一杯酽酽的浓茶,再把文物匣里的笔墨纸砚检查一遍,方早早离开侯爵府。
国子监就在贡街上,杏花树下吹来清晨的习习凉风,赶考儒生们三五聚在一起,或是小声聊谈交友,或是互相恭维家世,或是临时抱佛脚背诵篇目。
有人上前攀谈,李时居却不愿加入,只静静站在树下,闭目养神。
等了许久,直到外头等了数百名考生,才终于听见院内传来一声钟响。余音萦绕间,集贤门敞开,十几名带刀侍卫左右纵列而出,阵仗大得惊人。
两名官员手捧点名册子走出来,让考生按次,列队进门。
大伙儿多是第一次踏入国子监,这一路上少不得东张西望。
刚进大门的陈设很低调,一色水磨石砖墙,清瓦花堵,院中满地苍苔驳鲜,藤萝缠树,槐树遮天,葱笼苍莽,顺着两边抄手游廊往前,第二重是太学门,清厦连着卷棚,绿窗油壁,十分清雅,门内有一处圆水池,折带朱栏板桥上建了古朴的碑亭,几只黄鸟栖息其上,恰似闲庭信步。
绕过琉璃牌坊,建筑更加恢弘,领头的官员停步,众考生也跟着止住,眼前厅堂流角飞檐,正中挂着匾额,上书辟雍殿三个大字,这便是考试的场地。
所有人的心这会儿都提到了嗓子眼,李时居甚至能看见排在她前面那人的衣摆微微颤抖,连登上台阶都走不稳了。
无数人心中的圣地就在眼前,官员一挥手,人群便迫不及待往厅内涌。
好在和现代考场差不多,桌上也贴了姓名,李时居很快找到自己位置坐下,这处靠窗的角落临着长廊,森森万竿掩映,清凉舒适,叫人精神一震。
她将文物匣拿出摆好,余光正好瞥见了隔了五排的李蒿。
这位表兄兀自唉声叹气,浑身上下写满了不自在,比前几日来侯爵府时又丧眉耷眼了几分。
看来李四要把儿子送进国子监的牛皮已经吹出去了,从侯爵府拿不到钱,就只能强迫他来白衣试上博个运气。
一片嘈杂中,有人敲了敲她的后背。
李时居一拧头,又对上霍宜年那张戏谑的脸。
上回酒楼一别后,李时居就向赵管家打听了京中姓霍的章京。
赵管家苦笑,“姑娘不晓得霍家?那就是霍贵妃的娘家啊!若说姓霍的年轻公子,必是贵妃娘娘的内侄了,只不过咱们侯爷一直是站在崔皇后和二殿下那边的,因此和霍家极少往来,姑娘没见过,也是自然。”
难怪上回在酒楼中,他刚说了个“姑母”,便被打断,看来那姑母就是原书中权势滔天的霍贵妃。
只不过这位锦衣玉食的小公子看上去倒是全无心计,一派纯真自然。
他坐在斜后方,颊上笑出了一个深深的酒窝:“时居兄,咱们座位离得这般近,真有缘分呐!”
又指了指三列开外,“喏,文柏兄在那里。”
“文柏兄不是今年的拔贡吗?”李时居有点诧异。
“他是见了题本便走不动道,说什么也要来考一下,说是正好提前一见国子监的几位司业,留个好印象。”霍宜年咧嘴苦笑。
有这么一位学霸卷王朋友,平日一定很辛苦吧。
李时居甚至有点同情他了。
她微微点头,转而心念一动,“那日的另一位小公子呢?”
霍宜年眨巴一下眼睛,“……他家中人不准他来参加白衣试。”
说得李时居简直替他惋惜,想不到三皇子那张温恭尔雅的面皮底下,竟是个控制欲极强的性子,看来往后再同他相遇,必须要留一百八十个心眼。
没再说什么,她仰面吹了吹窗外静谧的竹风,直到一声锣响拉回她的神思。
七八位国子监官员神情端肃,捧着题牌站在最前,当中那一位身着六品补子,应是司业,讲白衣试规则:
“——今日分上下午两场,上午考四书制艺题两道,五经经义题一道,每篇三百字以上,另有算学题一道,下午试策文两题,考察学子对国计民生的观点看法,每道八百字以上。”
题量不算大,但考虑到国子监生多是要进官场仕途,因此糅合了院试和会试的广度,不是仅仅考察八股文做得如何。
尤其涉及到算学,对于李时居来说,简直是加分题了。
司业一应交待完毕,又是一声锣响,官员们才将纸卷分发到至考生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