枫叶和荻花对视一眼,脸色难看。
“我们老爷快要参加春闱了。”荻花道,“不让任何人打扰,张媒婆请回吧。”
张媒婆响亮地“啧”了声,“这就是你们童的不对了,所?谓人生四大喜事,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如今你们老爷有双喜临门的机遇,就这么?被你二人毁了,你们老爷只怕后悔都?来不及啊!”
荻花懒得跟她啰嗦,“张媒婆请回吧。”
那媒婆嘴皮子再溜,也着实不好硬闯解元的家,于是只好在?地心?解恨地跺了跺脚,高声道:“听闻李老爷是武德侯族亲,果真好大的派头呐!我这就拿着名帖去侯爵府问问,这等好事,多得是举人老爷要见呢!”
大门关上?,人终于走了,李时居烦躁地捂着耳朵走出来。
枫叶忧心?地问:“姑娘,她不会真去侯爵府了吧?”
“不用担心?。”薛瑄中探花时也被几?个媒婆上?门拦过,李时居当时便多了个心?眼,寻机会同李慎云氏说过了,“赵管家会直接将她轰出门去的。”
总之解元老爷李时居的铁石心?肠跟她的诗名一起传遍京城每个角落,让无数姑娘默默流下?了眼泪。
终于,离会试只剩下?三天了,李时居和蔺文柏、高开霁、钟澄、从志义等难得约在?一处,往京郊灵光寺拜一拜,求考神保佑。
李时居呢,对求神拜佛并没有看得很?重,不过是在?家闷太久了,难得找个机会出门散心?。
出门的时候,她下?意?识往隔壁川庐看了一眼,只见大门紧闭,门前萧索。
她知道陈定?川早在?武科举之前就应礼部之邀,去闭关命题了,何况还?要同国子监生们避嫌,就连崔靖,也有很?长一段时间没在?贡街附近走动了。
兴味索然地叹了口气,目光调转到?巷口,只见蔺文柏一脸喜气地朝她招手?。
李时居快步走过去,“文柏兄这是怎么?了?”
蔺文柏有些羞赧,“我有了意?中人,已经谈好了,春闱之后成婚。”
“这么?快?”李时居有些诧异,又惊喜地拍拍手?,“恭喜恭喜,是哪家的姑娘?”
“说来同时居兄你还?有些沾亲带故。”蔺文柏挫折手?道,“云御史家的云瑶小姐。”
他忖度李时居微微惊讶的脸色,又补充上?一句,“三年前她同薛大人的事我都?知道,不过在?我看来,那是薛大人对不住云姑娘在?先,云姑娘是个用情至深的好姑娘,不能?因为先前遇人不淑,就对她有偏见。”
李时居愣在?当场,旋即又微微松出一口气。
看来剧情走向已经完全发生改变,云瑶受不了无穷无尽的等待,终于松口,而薛瑄和云瑶这对原书男女主,还?是走到?了分道扬镳的地步。
不过这样也好,云瑶和薛瑄她都?很?熟,作为朋友,两人都?是好人,只是一个对感?情优柔寡断,一个对烂桃花始终无法斩断,这样的一双人,就算大团圆结局,也未必幸福到?哪里去。
在?这个时代,通常食下?苦果的都?是女子。
蔺文柏呢,虽然曾经暗恋过陈音华,但是他知道那是他好兄弟的心?上?人,并未越雷池一步,人品上?自不必说。
云天青又是左都?御史,蔺文柏给人做赘婿,必定?也不会做出对不起云瑶的事来。
这样的结合,未尝不是一桩美事。
“好,到?时我一定?给文柏兄送上?厚礼!”李时居微笑应道。
真到?了蔺文柏云瑶成亲那天,她说不定?得掏出一叶障目技能?,扮回李家大小姐。
和其他同窗们会和后,他们信步往灵光寺而去,一路上?学子颇多,各地而来,均住在?地方?会馆之中,山道上?能?听见各式各样的口音,激昂地议论着即将到?来的春闱。
当然,这样的地方?,便少不了投机取巧的书商。
书坊专门派人等在?各个会馆和灵光寺门口,兜售五花八门的宝典秘籍,价格不菲,封皮上?贴着“高中”“包过”等字样,号称出书者押中过多少历年真题。
李时居随意?翻看,只觉得内容甚是荒诞,但凡认真研究过考题的人,都?知道绝对不会出现那样的考点。
然而出乎她意?料之外,这些书却?卖得很?好,路过的学子就算图个吉利,也会从荷包里掏出银两,怀揣上?一两本,图个吉利。
等他们从灵光寺走出来,还?有人鬼鬼祟祟神神秘秘地售卖一卷手?心?大小的布条,上?头的字肉眼难辨,根本看不出个子丑寅卯来。
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蝇头书啊!国子监生们会心?一笑,从山道上?蜿蜒而下?。
与同窗们告别之后,李时居漫无目的地往长宁大街上?溜达。
三年时光过得飞快,天香酒楼的许掌柜年岁已高,站在?门外迎客的换成面?容陌生的小二,对面?的金缕衣还?是那么?神秘,当初陈定?川和崔家姑娘相亲的窗口仍是半开,只是坐在?窗边的客人,换成了一对陌生男女。
她怅惘片刻,抬步往江南会馆而去。
詹明德、沈浩思等南都?书院的旧友,应当已经抵达京师了。
南直隶很?大,也出人才,江南会馆是各地会馆里最热闹的一处,里面?人头拥挤,似乎正在?举办诗会,以增进同乡情谊。
李时居小心?翼翼从人堆里挤进去,忽然听见有人朗声念了句:“你们这些博学鸿词科的举人,写的诗再好,也比不过李解元的‘鹰击长空,鱼翔浅底,万类霜天竞自由!’”
尴尬的回忆重新涌上?心?头,李时居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
慌忙找了个人,问清詹明德和沈浩思所?在?,她直奔两人屋舍,听着外头喧闹声淡下?去,她才呼出一口气来。
没想到?沈浩思和詹明德也看着她嘿嘿笑,:“李老爷好俊的诗才啊!想当初在?南都?,还?不显山不露水,太谦虚了!”
李时居不好意?思地垂下?了头,“真的是高人所?做,经我之口说出来罢了。”
两位故友却?只当她谦虚。
三人坐在?桌前喝茶,讨论起去年乡试秋闱和即将到?来的春闱。
国子监中历练三年,每月一次大课考校,李时居却?依然不敢掉以轻心?,詹明德也是一样,只觉得和乡试会试比起来,从前的考试不过小菜一碟。
唯有沈浩思,眼中盛满了清澈的愚蠢,对两位仁兄格外有信心?。
“我沈半仙这话就撂在?这儿!时居兄、明德兄,你二人必定?夺得三鼎甲!”想了想,又拍着詹明德后背补上?一句,“历年探花郎都?年轻俊美,考虑到?您的颜面?,还?是尽量中榜眼吧!”
詹明德气得挖出一坨鼻屎,就要往沈浩思脸上?抹,沈浩思吓得满屋乱窜,李时居捧腹大笑起来。
便在?此时,系统“哔——”了一声。
来新任务了。
李时居背靠着墙壁,将面板收起。
奖励的东西和上回炸药指南一样,显然对?眼下?的科举考试帮助不大, 进入到下?一个基建阶段了。
但是任务目标还?是给她露而好大一个底儿。
系统很直接, 任务目标是直接在殿试中成为三鼎甲之一,仿佛已经默认了, 她完全可以通过会试, 以新晋贡士的身份, 堂堂正正登上金銮殿,入朝接受天子策问。
说不紧张那是假的,先前有同窗们的肯定, 她还?觉得?山外有山, 高手上必定还?有高手。
大半年没?见, 詹明?德的学问似乎又高了不少, 还?有未曾见过的蒋思远, 作为丰济书?院的头号种?子选手,也不能小觑。
前几年,也有信心满满的乡试会元春闱落榜, 她明?白眼下?万万不可掉以轻心。
但是有了系统隐晦的肯定, 李时居登时觉得?心头松懈不少。
与沈浩思、詹明?德等人告别后,她负着手从江南会馆出?来,慢慢踱回仁福坊的小院子。
还?剩下?最后两天时光, 三十?八卷的《古今会试录》在孜孜不倦的攻读下?已经全部过了两遍, 她不打算临时抱佛脚了, 而是开始准备要带进贡院的物件。
好在还?是京城贡院中应试, 有了上回乡试的前车之鉴,李时居八段锦五禽戏一个没?拉下?, 偶尔还?跳一跳前世学过的第九套广播体?操,体?格比先前好了不少,应当能应对?九天九夜的蜗居。
而衣物被衾、吃食和文房四宝等方面也大可以与上回相同。
唯一的区别是,乡试那会尚在中秋前后,京城余热未散,就算穿单衣,也不觉得?寒冷。
但是现在不一样,仲春未至,白天远远短于夜晚的长度,白日里的寒风尚且料峭,夜里甚至还?有点?点?雨雪,冻得?写字人手指生疼。
偏偏贡院还?规定了,为了防止夹带,凡考试举人入闱,皆穿五件以下?拆缝衣服,单层鞋袜,以防任何?作弊情况的发生。
李时居提前想到这一点?,让荻花早就做了几身厚布衣裳,还?用针刀双面刮绒,勉强增加了些御寒的效力。
只可惜这个年代还?没?有成熟的纺织技术,她对?此也一窍不通,系统也没?给过她相应的奖励,否则她简直想让荻花织一件暖和松软的毛衣,穿着去考试,一定很舒适。
考前最后一天,云氏还?亲自来了趟仁福坊,给她送了一壶烈酒,一对?獭兔护膝,一个狐皮护腰。
“你爹年轻时出?征漠北,就是把膝盖给冻坏了,这样的天,贡院里没?个暖炉,再年轻也要注意保养。”云氏又捻了捻护腰,“护腰也是,你啊,到底是个姑娘……”
“放心吧。”李时居知道多解释也没?有用,只给了个坚强有力的保证。
云氏看着女?儿微笑,“我自己生下?来的孩子,当然放心,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反正你有爹娘和哥哥,大不了往后不做官了,咱们回江南种?花去,你爹现在伺候得?一手好兰草,名声大得?紧呢!”
李时居十?分欣慰老?爹的副业蒸蒸日上,迎来事业的第二春。
云氏担心打扰她最后的复习,不敢多待,吃过晚饭就急匆匆回侯爵府去了,李时居亦早早梳洗歇下?,因为半夜就要起床,赶往贡院外排队点?验。
二月十?八寅时过,夜空明?朗,在呼呼的寒风中,仁福坊小院的黑漆木门被推开,乡试解元李时居背着重重的书?箱,独自踏上会试春闱的征途。
她是故意不让枫叶和荻花陪伴前来的,贡院外此时人山人海,热闹得?像国?庆节的□□广场。
但是大多数人都并非考生,而是来送考的、卖定胜糕的、卖应急的文房四宝的,甚至还?有偷偷卖夹带小抄的。
借着灯笼微光,和从志义、钟澄等几位同窗碰头后,他们蹲在一个避风口吃枫叶早上现烤的葱花烧饼,正好高开霁乘着家?里的马车前来,招呼他们一块上车暖和暖和。
大伙儿很有默契,都不去谈即将到来的会试,而是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考完后如何?放松心情。李时居坐在窗边,掀开纱帘向外头张望。
考生中像詹明?德那样年岁已高的不多,如国?子监生般的青年才?俊也不多,大多数举子都是年约四十?,发鬓斑白的模样,他们大概是头一次站在春闱考场的门外,望着贡院两个大字默默流泪。
古人学问无遗力,少壮工夫老?始成。[1]科举之路异常艰辛,一个普通书?生走到此处,花费多少气力,只有当事人心中才?明?了。
有几名巡考的礼部官员已经提前入场,站在檐下?主持秩序,她看见薛瑄的身影也在其中。
不过还?没?到衙役开门点?验考生的时候,操着各地口音的学子们挤在门外,不住抱怨京城寒冷。
更远的地方,蔺文柏倒是怀抱手炉,惬意地从云家?马车上走下?来。
——身后还?跟着云瑶。
云瑶将手上的包袱递给蔺文柏,蔺文柏含笑低头收下?,将手炉递还?回去,颇有一种?未婚小夫妻的甜蜜。
李时居下?意识朝薛瑄身影处望去,只见层层叠叠的栏杆之后,原书?男主光环褪去,官袍落寞,在檐下?抖了抖,随后躲到了看不见的角落处。
李时居一拍大腿:表姐干得?漂亮!
很快大门洞开,李时居和监生们一并下?车排队,唤出?“一叶障目”技能后,紧步跟着队伍等候点?验。
先前乡试严查过一次,再加上解元老?爷李时居的样貌和名声早已众人皆知,头门负责验身的搜检官毕恭毕敬,并没?有为难,按照标准搜检过后,便?示意她往二门方向走。
到了二门上,则主要看考生书?箱内的物件,这个年代没?有X光和安检通道,一切都要手动检查,进程漫长,凡是能藏东西的物件,都被翻来覆去看了个遍,甚至连干粮袋都要打开,被掰开一一查验。
衙役打开包袱皮,捏了捏李时居的皮毛护膝护腰,笑道:“李老?爷还?怕闹肚子呐?”
李时居也不生气,笑嘻嘻回答:“您瞅瞅我这小身板,肠胃确实不大好。”
很有力的证明?,衙役点?点?头,将东西塞回远处,双手交还?回去。
等到唱名的环节,她才?发现隔壁队伍已经不见了好几人,先结束搜检的蔺文柏悄悄告诉她,“刚才?搜出?来两个夹带的,已经被拖出?去了。”
李时居讶然了一瞬,不由慨叹,功名的诱惑实在是太大了,能成为举人并不容易,半生苦读却因一时的贪心而毁于一旦。
大邾对?营私舞弊者的处罚相当狠戾,不仅会革除功名,甚至会连累全家?都要跟着流放。
实在是太不值当了!
大伙儿惋惜了一阵,唱名入场后,拿着空白的折卷往号舍中走。
李时居很幸运,离厕所隔了一个号舍的位置,加上天气阴冷,不似乡试,闻不到恶臭的气味。
不过前头的考生就没?那么幸运了,正中厕所边头一个位置,全贡院最臭的臭号,钻进号舍时脸都青了。
李时居好意拍了拍对?方的肩,这才?走入号舍。
炭盆点?起来,护膝护腰戴好,周身缓缓回暖,第一声铜锣敲响,她凝神聚气,迎接第一场考试的题牌。
和乡试的顺序一样,首先考的是四书?题——“汝得?人焉尔乎?”[2]
李时居低头在草纸上迅速写下?脑中涌起的思路。
此题出?自《论语·雍也》篇。
原章句云:“子游为武城宰。子曰:‘汝得?人焉尔乎?’曰:‘有澹台灭明?者,行不由径。非公事,未尝至于偃之室也。’”[3]
武城乃是地名,鲁国?的小城邑。子游和澹台灭明?都是孔子的弟子,偃也是子游的自称。
原文的意思是,子游做了武城的长官。孔子说:你在那里有没?有认识到人才??子游回答说:有一个叫澹台灭明?的人,从来不走捷径歪路,没?有公事从不到我屋子里来。
果然会试的题目比乡试难多了,光“偃是子游自称其名”这个考点?就只在朱注上出?现过一回,若是将书?看得?走马观花,对?题意的解读就会走偏。
李时居沉思片刻,有了大致的思路。可以从用人和公私分明?的准则为切入点?,论述为官者应当如何?做宰。
她匆匆提笔作答,又洋洋洒洒引申开去,以“以宰一邑者,宏奖风流”,“以宰一邑者,优游清暇”为中比,论述为官者应当如何?奖掖人才?,如何?明?察秋毫,区分奸邪,如何?弦歌教化,惠及蓬庐。[4]
第二题“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出?自《中庸》。第三题“国?人皆以夫子”,出?自《孟子》。
两题虽有刁钻之处,但是以李时居的水平,应付起来绰绰有余。
有了心中三十?八卷《古今会试录》打底,她不慌不乱,从容作答,脑中的思路如涓涓水流,不曾断绝。
这一回她明?白,不需要什么技巧,不需要什么立意,只要将自己心中所思所想付诸笔端,便?能成就一篇气韵完满的好文章。
号舍里的考生一片叹气,大概是天气太冷,不时有人跺脚搓手,以维持身体?的热度,而李时居害怕思路中断,一直埋头苦写,等到三题答完时,她方才?发现,足尖又冷又湿,几乎快要失去知觉了。
第112章 停笔
李时居心头大震, 赶紧将笔放下来,快速拉伸四肢。除了双足以外,肩胛骨处也有隐痛, 想来是心情紧张, 加上?写得?太激动,以至于出现了躯体化反应。
这个时候, 适度的放松很有必要。
第一场她几乎已经全部搞定了, 天色尚且还没昏黑, 时间绰绰有余。
想了想,她将答完的卷子妥善叠好,然后重新调整被褥和坐板的位置, 勉强吃了点?干粮, 又将云氏考前相赠的烈酒拿出来, 就着肉干饮下三?五口?。
这具身体不?胜酒力, 很快, 热气便从肠胃发?散,顺着血液流向四肢百骸,双脚逐渐感受温暖, 身上?的痛楚也慢慢消失, 脑袋晕沉沉,心情很松快,颇有一种?小?醉怡情的舒坦。
趁着这股劲儿, 她抓紧时间裹住被子, 倒下蒙头大睡起来。
再次睁开双眼, 已经是第二日清晨了, 贡院上?方是浓厚的深灰色,檐下灯火未灭, 周遭呼噜声一片,巡逻的衙役轻手轻脚从夹道走过,分发?洗漱的清水。
李时居动了动手脚,都很暖和舒适,看来没有感冒。坐起身来,她裹着被子思索了五分钟,决定接下来的安排。
虽然尚在大考之?中,但她也不?会敷衍自己的形象。
眼下大部分人尚未早起,她赶紧趁着厕所?还没有多少人踏足,气味尚且洁净,完美解决了今日的人生大事。
回到号舍,仔仔细细用青盐漱口?,清水洗脸,拿出小?瓷罐里枫叶做的油膏涂脸,手心里最后剩下一点?,正好重新抿了头发?。
吃了一个干饼一块肉干,又点?上?风炉烧开一壶滚水,浓浓地泡了杯茶,以精神抖擞地迎接接下来的考试。
接下来的两日过得?还算顺利,李时居掌握了答题的节奏,自认第一场答得?十分顺利。
从进入贡院的第四日起,第二场考试开始了。
这一场考论一道,要写三?百字,诰诏表内科一道,还有判词五道,五言八韵诗一首。
论题对玉李时居来说小?菜一碟,写诗如今也不?算难事,而诰诏表内科属于应用文范式,主要看举子对公文格式的掌握情况。
毕竟进士考上?了就能当官,朝廷希望一上?岗就能尽快进入角色,所?以这些官场上?的必要技能,也被放在了会试的考场内容之?中。
至于判词题,那更是李时居在进入国子监的第一年,就能熟练应对的题型了。
《大邾律》她背得?滚熟,引经据典时,当日同别景福的争执,当着全国子监生和教?谕的面将律文背诵了一遍的场景闯入脑海。
李时居忍不?住低下头,轻轻笑起来。
第二场也很顺利,到了第六日午后,考官和执事官员所?在的明远楼上?传来一声锣响,衙役们收到信号,将试卷尽数收走。
对于很多人来说,判词题都很难拿定主意,有人拖到了最后关头还没写完,试卷被无情收走时,爆发?出一声嚎哭,惹得?其他考生叹气连连。
李时居选择闭眼冥想,竭力屏蔽所?有的干扰。
距离会试结束,还剩最后三?天。
第七日晨起时,李时居已经能感受到空气中弥漫的躁动和不?安。
考生们有准备不?妥当的,此时感冒发?烧的、食物腐坏的,应有尽有,她不?禁在心中慨叹,在考试面前,果?然只有准备充分、并且坚持到了最后的人,才能赢得?真正的胜利。
她的状态尚好,甚至可以说,习惯了贡院号舍里蜷缩成一团的休息方式,找回了平常学习写文章的节奏,她的精神头儿比前两天还要好一些。
巡考官举着题牌,公布了第三?场的五道策问题。
大邾比起前朝,更重考生的为官之?道,第一场的四书制艺和第二场的史?论判词都可以通过着死记硬背来解决,而策问题着重考察举子对国之?大计的看法,题目范围广,又多涉及民生,这便愈发?显得?深入民间游学的必要。
尤其是到了殿试之?上?,陛下只考策问,是以第三?场考试才是整场会试的重头戏。
只可惜有诸多考生,到了这一场中,气力已所?剩无几。
题牌上?方还有一行小?字,要求考生“援经据史?,酌古准今,明以条陈,毋曲所?学,毋卑所?志,务求切志之?论。”
李时居猜测,这行字一定是陈定川特意加上?的。
她深吸一口?气,集中全部注意力,去看考题。
第一题便联系实际,说的是治河。
“古之?治河道,治一河而止耳。今则合淮与漕治之?。黄河自失故道,遂累代为患。稽古而讲求治理,饬戎而绥靖嘉师,官方叙而纲纪毕张,漕运利而堤防固。有典有则,是经是程,伫望谠言,籍资启沃。”[1]
李时居揉了揉眉心,大皇子陈定夷将黄河治理得?一团糟,如今被陈定川出到了会试考题中,要向天下举子集思广益。
以陈定夷睚眦必报的性格,一定恨得?牙痒,只可惜考题已经经过明煦帝过目,他再不?乐意,也只能憋回去。
回到考题上?来,李时居抿了抿笔尖,首先起头。
她认为,古人治河,只是除民之?害,今日治河,乃是恐妨运道,致误国计。
在南都游学时,民间的老百姓都认为,不?如遏制北流,分水南下入淮。
这是个好点?子,也是如今大邾朝廷的主流意见,李时居将它作为治河策的第一方案。
不?过她不?满足于此,回想实际,陈定夷治河是用了拓宽河道,清理淤泥的方式,但是这样?的方法治标不?治本,水流速度减缓,反而会令河道中堆积大量泥沙。
她记得?穿越之?前,在那个历史?的分叉口?上?,大明朝有个叫潘季驯的治河专家提出一套切实有效的解决方案——“束水攻沙”,也就是收紧河道,利用水的冲力,冲击河床底部的泥沙,从而达到清淤防洪的目的。
这个方法初看上?去玉陈定夷的方法背道而驰,甚至有些骇人听闻,但是仔细琢磨起来,似乎又有几分道理。
只是该不?该写入答卷之?中呢?
李时居从来不?是保守之?人,犹豫了片刻,她重新润了润笔,在纸上?匆匆作答:
“古之?治河者,治一河而止耳,今则合淮与漕治之?,而因思夫一劳永逸之?策。盖水之?性合则冲,骤则溢。别而疏之?,所?以杀其冲。”[2]
想要长久之?策,便不?能仅靠人力,而要令黄河自浚,这样?才能大大降低了河道淤积的难度,让河水顺畅度得?到了提高?。
她将语言润色了一遍,算是完成了第一题的初稿,才去看第二题。
好在接下来几道题都没这么艰难,有两题问儒家义理,如“上?古帝王修身治国之?道”[3]、“河图与洛书义理”[4]。有一题针对制礼作乐,“古者,礼乐皆有书,朕惟欲考三?礼之?文,补《乐书》之?缺,定黄钟之?律,极制作之?盛,皆圣人治道所?当论也。”[5]
而最后一题,问的是考生对陈定川带领翰林院诸生编写的《大邾一统志》的看法。
李时居捂着嘴,差点?儿笑出声来。
大伙儿都知道这本书是此次会试的主考官秉承陛下旨意编写,没人敢说它编得?不?好。
所?以比得?就是大家拍马屁的本事了。
然而,又有谁能有李时居熟稔《大邾一统志》的体例和主要内容,了解陈定川和明煦帝的喜好,能将马屁拍得?恰到好处呢?
与陈定川相处的点?点?滴滴在眼前飘过,原书中陈定川和明煦帝为此书付出的心血亦如画面在脑中展开。
收敛笑意,她在草纸上?匆匆写下行文思路。
首先得?说一说纂修过程,比如前朝几位皇帝的修志成就,强调《大邾一统志》乃我?明煦皇帝时之?所?纂辑也,义类灿然,无远不?载,可谓极盛矣。
然后从此书“出于圣心之?独见”“于祖宗之?意有相承”这两个方面分股述之?。
最后,总结道:“于祖宗作志之?由,暨英庙成书之?故,历历陈之?,鲜有遗失。”[6]
文章一气呵成,停下笔,李时居扭了扭脖颈和手腕,伸展一下筋骨。
这一场会试,她已经尽了全部努力,对得?住在国子监中苦读的岁月,接下来的一切,就交给命运的安排吧。
夕阳将半边天空染成赤金,提着空空荡荡的书箱,从贡院走出来时,每个人脸上?都写满疲惫。
她看见蔺文柏、从志义等同窗,只顾得?上?相视笑了笑聊做安慰,大家便迫不?及待往家中赶,填饱肚皮洗净身体,美美睡上?一觉了。
好在仁福坊离贡街极近,荻花和枫叶看见李时居的模样?,心疼地眼圈都红了,大家很有默契地没有多问,眼疾手快接过书箱和衣物,让李时居吃了碗垫肚子的浇头面,然后舒舒服服地躺在撒了花瓣的洗澡水中。
枫叶和荻花蹲在木桶旁,一边给她捏肩揉背,一边叨叨着街上?听来的八卦。
比如今次会试,竟有八千举子参加,而最终只有不?到一百人能够成为会元,角逐三?鼎甲。
荻花摇着头,“实在是太……姑娘,你?常说的那个字眼是什么来着?”
“卷。”李时居言简意赅地掀起眼帘。
“对。”荻花小?姑娘一副义愤填膺的表情,“我?在坊市买菜,听说这次考生中,有一对江西?的举子兄弟,连续考了五回都落榜,考的胡子都白了,这得?多难啊!”
“荻花!”枫叶拉长了脸,不?准荻花在李时居面前散布焦虑。
李时居却无所?谓,拍了拍枫叶的手,“放心吧,你?们姑娘我?一定没问题的。”
她瞧了眼窗外,对面的川庐漆黑一片。
反正现在难题已经交到陈定川和其他考官手上?了,她要考虑的,是明天打什么牙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