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饭时不仅陈音华,连霍宜年都没来馔堂了?。蔺文柏没心情打?饭打?菜,坐在?角落的板凳上,揉搓着脸颊问李时居,“可曾听说过宫里的消息?”
李时居不想骗他,又不能说实话,只好愧疚地?低下头,含糊道:“咱们又没办法进宫,只能等他们回来了?。”
霍宜年不在?,蔺文柏难得流露自?己的真实情绪,“我知道自?己配不上她……可是连她遇见困难时,我都打?听不到任何消息……我,我真没用!”
“话也不是这么说的。”李时居安慰他,“文柏兄参加科举进入官场,不就离她更近了?么!”
“你说的有道理。”蔺文柏把脸从指缝抬起来,“我现在?就回去温习功课,这次升学考,我一定要进入诚心堂!”
在?思卉姑娘那儿要了?两个大白馒头,蔺文柏虎虎生风地?离开了?馔堂。
于是食不下咽的人轮到了?李时居,她拨弄着碟子里的蒜泥黄瓜,决定了?,如果今晚还没消息,就往客栈走一遭,找牛华荣商量个B计划。
不过散学后回到家中,却看见川庐的灯火竟然亮起来了?!
等不及脱下澜袍,她将陈定川的衣裳叠好放在?托盘上,捧起来就往隔壁赶。
第74章 当真
川庐竟然是大门洞开?的, 崔靖坐在院子里细细擦拭佩剑,看见?李时居自廊庑下出现?,似乎也并不惊讶, 朝楼上一昂首道:“三殿下说你今夜会来, 果然神机妙算啊。”
“前日借了殿下的衣服。”李时居讪笑了一声,“本该早点归回的。”
一路往楼上去, 到了二?楼的走?廊上, 她发现?房门虚掩着, 除了陈定川,里面居然还坐了个人。
火光跳动,窗上映照出两个人影, 霍宜年沮丧地坐在小杌子上, 而?陈定川似乎正在安慰他。
李时居在走?廊上停了一会, 听着他们的对话?。
置身幽暗的蓝色中, 会让她心中紧张的情绪舒缓一些。
很显然, 霍宜年已经知道李时维向陛下说出了真相,而?在他们眼中,她是李时维的表弟, 是彻头彻尾的武德侯一派, 是让霍家还有陈音华遭逢劫难的大敌。
她又该如何?去面对他们呢?
陈定川耳力非凡,早就听见?外?面有人了,淡声道:“别在外?面听墙角了, 进来吧。”
李时居深深吸了口气, 抬步踏入房中。
低着头, 将手中托盘放在案桌上, 她做足了心理准备,才将目光投向霍宜年。
霍宜年抱着膝盖, 呆呆地?抽泣着,望着地?板上的花纹,那眼神中有失落,有悲伤,唯独没有她想像的怨恨。
心猛地?软了一下,李时居走?到霍宜年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问:“宜年兄今天去哪里了?”
霍宜年垂着头,“父亲让我进宫了。”
他没有刻意隐瞒,很简洁地?说明发生的一切,“李时维……是时居兄的表亲吧?他昨日忽然出现?在宫中,不知道同陛下说了什么,昨晚我回家时,才知晓爹被召进宫中,一整夜都没有出来……后来还是崔靖传消息给我,我才知道那妖书案,竟然是姑姑伙同东厂犯下的……”
“贵妃如何?了?你爹还好吗?还有音华……”李时居皱着眉头问。
“我离开?皇宫时,贵妃已经全部应下,被打入冷宫。”陈定川说,“父皇还在审问相关之人,比如东厂赵安凡,此次必然跑不掉了。”
他转脸看向霍宜年,很温和地?说,“据我所知,父皇并没有承恩公参与其?中的证据,只是血浓于水,被牵连在所难免,你要沉得住气,毕竟家中还有女眷……”
霍宜年听在耳中,沉默良久道:“爹很早之前就跟我说过,一旦他出事,我必须要撑起霍家。”
他站起身,一言不发就往外?冲,走?到门口又回头问:“音华呢?”
“她还在紫宸殿外?跪着。”陈定川叹了口气。
李时居心头滚过一阵酸涩,霍宜年咬了咬牙根,“三殿下,你能劝劝陛下么?我再?去求大殿下和二?殿下,三位皇子一起求情,陛下总会听的吧?”
“父皇本性猜疑,一起求情,只会适得其?反。”陈定川的语气很平淡,“大皇兄和二?皇兄不会去的,这个关头只能音华自己度过,我们没人能帮得上忙。”
霍宜年僵了一僵,带着些许酿跄,从川庐的二?楼离开?了。
于是房中灯火融融,只剩下李时居和陈定川两个人。
李时居还站立在原地?,消化着方才接收到的信息。
一呼一吸间,她听见?陈定川说:“音华让我给你带句话?……她说她不怪你。”
李时居蓦然垂下眼眸。
毕竟,陈音华是国?子监中唯一知晓她真实身份的人,更?知道进宫戳破真相的正是李时居的亲生哥哥。
可是有时候事情就是这样,公主的通情达理,并不会让李时居心头好过多少。
师生之间的沉默让厢房内更?有种?尴尬的气氛,她低声向陈定川道了句谢,深鞠一躬,向后浅退一步,算作道别。
“李时居。”陈定川忽然从圈椅上站起身,唤她的名字,“元夜时,你在老师灵位前说的话?,还当真吗?”
李时居微微一愣。
她记得那日说过的话?,就在袁鼎家中,天上飘起茫茫细雪,她对着陈定川认真说过——如果陈定川想实现?师祖遗志,她会一直陪在他身边。
“是,学生是真心的。”耳根一烫,她忙将头抬起来,想再?解释一句——
毕竟喝了些酒,又刚好完结张代?一案,说出去的话?没有经过大脑……
不过陈定川没有给她解释的机会,他抬起眼来,用一双光华万千的眸子盯住她,“希望你永远记得这句话?。”
因为祖宗规定,贵妃不可僭越皇后专用的明黄,加上霍贵妃向来爱铺张,所以云香殿的一应陈设都用了极近明黄的金色,远远望上去,竟比皇后和太后的宫殿还要富丽堂皇。
贵妃是极热爱生活的,云香殿每一处的布置都务求舒衬和敞亮。
至少从前是这样。
金漆的廊庑底下挂着髹金翡翠鸟笼子——不过笼门半开?,鸟儿已经不见?踪迹,唯有几根翠羽和未被清楚的鸟屎证明它存在过得痕迹。
而?金丝翠萝藤帘高高打起,一点灿烂的晨光照进宫室,柔和地?笼罩在高几上的黄花美人蕉上,那花早枯了一半,耸拉着脑袋,似乎很久都没人来浇水了。
霍姣眼皮微动,从地?上缓缓坐起身来。
身下是上好的芙蓉宝相栽绒毯,自辽西进贡而?来,整个大邾只有两块。一块铺在紫宸殿中,另一块则被赐予盛宠无双的贵妃娘娘。
她还记得第一天得到这块绒毯的景象,在明煦帝的授意下,她脱下绣鞋,用光致致的脚踩上去,如在云端。
如今,那毯子上只有流了一夜的冰冷眼泪。
一切都变了。
三日前的此时,她还是至高无上的贵妃,从柔软的床榻上醒来,云香殿里香烟缭绕,宫女们为她捧上衣裙,并贴心地?附在她耳边道:“陛下一早就上朝去了,怕吵着娘娘,才不让我们出声的。”
霍贵妃得意地?笑笑,十九年前,她得封贵妃后,明煦帝再?也没有临幸过旁人。
这样的感情,怎会不叫她生出野心,期待将自己的物件儿都换成属于太后和皇后的明黄色呢。
她款款起身,优雅地?披上金丝衣裙,享用御膳房为她精心烹饪的早饭。
然而?仅过了半个时辰,她坐在窗下看陈定方习字,外?头忽然传来打雷一样的脚步声,像是要把?殿门给炸了一样。
一个面生的太监带了一大群人,不容分说闯入云香殿,阵仗浩大惊人。
霍贵妃也是从小宫嫔一路爬上来的,什么场面没见?过?
第一反应是皇后抓住了小辫子,故意发难,于是挡在陈定方面前,质问他们:“这里是云香殿!我是陛下亲封的贵妃娘娘,你们这样的腌臜东西,怎敢闯进来!”
为首的太监哼笑一声,没说话?,示意身后的宦官们一拥而?上,隔着衣袍,将她的双臂高高架起。
——那是她昨日新裁的衣裳,上头还熏了甜暖的云片香!
霍姣避无可避,只能高声大叫:“是皇后派你们来的么?就算要带我问话?,你们也配跟我动手动脚?我要见?陛下!”
她忽然想起来,这些太监应当也是属于东厂管辖的,于是又连声问:“赵安凡呢?你们进云香殿,赵安凡知道吗?”
太监轻轻歪头,眉目中有她从没见?过得狠辣,“赵大珰啊,还是心慈手软了些,要不陛下八成还蒙在鼓里呢。”
心头重重往下一顿,霍贵妃睁圆了眼,“你这话?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等娘娘到紫宸殿,便一切都明白了。”太监笑出了大金牙,浓重的蒜味喷出来,贵妃眯着眼,她认出那颗牙,原本是属于赵安凡的。
身后的人推搡着,将她抬出云香殿,而?陈定方一路从屏风后跑出来,抱着她的垂下来的胳膊。
“母妃!母妃!娘!”陈定方的脸上挂满泪珠,小小的拳头打在宦官身上。
到底还是四皇子,没有人赶还手,但是稚龄小儿的三两拳脚,怎抵得过这么多人?
“不要碰方儿!谁都不准碰他!”霍贵妃拼命扭过头,向儿子说,“你回去,回去,把?门关好,和姑姑们待在一起,不要出来!”
没听到回答,有人伸手,把?她的头掰了回来。
眼前就只剩下灰白的天空,梅雨快要到来的季节,风中有潮湿的水汽,飞快盈满了她秀丽的五官。
这一段路,霍贵妃脑中宛如浆糊一般,快二?十年了,自踏入宫墙,还从来没有这么落魄的时刻。
可她并没有像想象中那样,担心被皇后和其?他妃嫔看见?有多么丢脸。
她只是在默默祈祷,这一切赶快结束,千万不要拖累她的方儿。
眼前终于出现?紫宸殿的牌匾,然后她被人扔在地?上,好在地?上铺了栽绒毯,并没有吃痛的感觉。
霍贵妃艰难地?爬起来,揉了揉发昏的眼。
她看见?龙椅下方躺着一个人,身上脸上都是汨汨流淌的鲜血,不过那身熟悉的姜黄色曳撒还是说明了他的身份——她的盟友、东厂司礼监掌印太监赵安凡!
浑身都在发抖,最不愿面对的事发生了,她想不通,实在想不通,明明陛下毫无举动,明明今早还是一切温馨美好的模样,怎么半个时辰过去,一切就变了呢?
“霍姣!抬起头来!”
明煦帝苍老的冷笑带着药气,从头顶压下来。
她颤颤巍巍地?昂起细长的脖颈,眼角余光扫到了身边站着的人。
是从未见?过的生面孔,但是那五官和李慎的夫人太像了,像得她立刻明白了来龙去脉。
霍贵妃苍白的脸上滚下大滴泪珠,“陛下,您竟然让武德侯的儿子,调查我?”
她痴痴往前走?了一步,凝望那张昨夜还耳鬓厮磨的脸,“我为陛下生儿育女,委屈求全十九年,您竟然怀疑我?”
明煦帝大踏步从台阶上下来,一把?揪住霍贵妃的衣领,目眦欲裂:“方儿他,当真是我的儿子?”
第75章 花谢
躺在地上的掌印太监显然还没有死透, 那?具被鲜血浸透了?身体拼命挣扎了?一下,靠近霍贵妃的那只手不易察觉地摆了摆,显然是让她不要回答的意思。
她不是崔政君那样的笨蛋, 赵安凡的意思她明白——
明煦帝必然还没拿到证据, 恼怒归恼怒,但只要她像往常一样?, 矢口否认, 再撒娇卖惨, 便?还有东山再起的可能。
“陛……陛下!”
明煦帝紧紧扼住霍贵妃的喉咙,她的脸颊和额头?在越来越红,渐渐喘不过气来, 只好?用细长洁白的手指哀哀牵住龙袍的衣摆。
“不是……不是这样?的。”一句否认, 终于为她换回一点呼吸的空间, 她踉跄着重新跪下去, 捂着脖颈哭道, “方儿是您的亲生骨肉啊,是武德侯一家同皇后结党,这些都是他们捏造出来的假相, 空口无?凭, 不过是为了?让您怀疑臣妾罢了?!”
岂料李时维却从袖子?里抖出一样?东西,自她身边膝行而上,双手?呈递给明煦帝。
“陛下明鉴, 这是当年太医为霍贵妃诊治的记录, 最下面还有太医署的印章, 不会?有假。”
霍贵妃脸上的皮肉一颤, 惶然看过去,“从哪儿来的?”
明煦帝一把?夺过来, 铁青着脸,眯眼细看这页记档,而地上的赵安凡缓缓转头?闭上双眼,彻底放弃挣扎了?。
李时维亦冷笑一声,没有回答她。
时间仿佛闪回到京郊客栈外的那?夜,查到赵安凡让沈季柳写《忧危竑议》的证据后,小妹附在他耳边,轻声说出四皇子?的身世疑团。
他尚且怀疑,李时居却不慌不忙指明:“贵妃娘娘自公主降生后便?再彻底伤到身体,无?法孕育皇嗣,哥哥倒是可以?托人去找太医署找找证据……如果我没猜错,虽然那?太医已被秘密处死,可是只要事情发生过,必然会?留下痕迹。”
李时维将?信将?疑地去了?,然而事情却正如李时居所料,轻而易举地,他便?在档房里找到了?这份记录。
虽然小妹曾劝说过,女子?在深宫艰难,如果霍贵妃愿意将?妖书案认下,不到万不得已时,没必要将?人逼上绝路。
只是眼下看来,霍贵妃不但毫无?悔改之意,甚至还企图颠倒黑白,扶持那?个不成器的四皇子?上位。
李时维默默叹了?口气,李时居虽然聪慧,但身为女子?,太过妇人之仁,真到了?杀伐决断的时刻,还是得靠他这个当哥哥的啊。
他咬着牙根蓄力,等待明煦帝最后的怒火。
大殿中无?人说话,只能听见赵安凡濒死前的抽噎,最终连那?抽噎渐渐消散,喘息声也几不可闻。
几名太监蹑手?蹑脚地走进来,将?赵安凡尸身拖走,明煦帝对着那?张档页看了?许久,脸色由白转青,再由青转黑,终于爆发出来。
“你承认吗?”年迈的帝王将?那?页纸在她面前一摔,“李时维说《忧危竑议》是赵安凡以?你名义派沈季柳所写,朕还想着,该怎么想方设法保全你,可……可是连方儿的身世你都敢骗朕……你知不知道这足够朕判你碎尸万段?”
贵妃珍珠一样?的眼泪大颗大颗掉下来,将?纸上的字迹洇成一团。
其实承认不承认,都已经不重要了?,伴君如伴虎,装了?这么多年,她太了?解这位天子?了?。
怀疑的种子?一旦在他心中埋下,就算逃过今日,也很难活到明年了?。
霍贵妃软软地抬起头?,佩环摇晃。
“是。”她的声音不大,但在这样?的情状下,依然有一种动人心魄的魅力。
明煦帝晃了?晃,捂着心口,跌坐在龙椅前的地台上。
贵为天子?又如何,不过半个时辰,便?先后失去了?最信赖的太监、最爱的女人和最宠的儿子?。
他不禁想笑,但是先笑出声的,竟然是伏在脚下的贵妃。
柔媚的桃花眼竟不再看他,而是投向李时维,“不愧是武德侯的儿子?,真厉害啊哈哈哈!”
李时维双目微眯,“这与我父亲何干?”
“武德侯啊,年轻的时候那?般丰神俊朗,我不能免俗,也曾深深爱慕过。”霍贵妃慢慢卸下钗环,弯唇一笑,“只可惜我与他没有缘分……要不然,我为什么偏要跟他作对呢?”
李时维心头?一紧,大叫一声不好?。
皇帝对李家猜忌已久,原本?他可以?仗着此功,向陛下央求恢复武德侯身份。
可是霍贵妃这番话无?疑火上浇油。
无?论武德侯和贵妃曾经是否有私情,这样?的流言蜚语是天家最不能容忍的事情。
再加上他刚刚弹劾四皇子?并非陛下亲生,这下好?了?,宛如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那?个小儿的生父,陛下八成会?怀疑到李慎身上。
他忙跪拜下去,虔诚地将?额头?贴在地上,撞了?两下,“……陛下,臣自幼时起,父母感情甚笃,家中亦无?妾室,贵妃实乃真正的无?凭无?据、信口雌黄,请陛下明察!”
不过霍贵妃也不甘示弱,“……陛下,赵安凡就是人证,只可惜他已经说不了?话了?。”
“够了?!”明煦帝一挥衣袖,喝止了?一切争辩。
天子?脸色惨白,额上冷汗涔涔,“剥夺霍姣贵妃位分,将?她带回云香殿,门也锁起来,不准任何人探视……朕还没想好?,择日……择日再审。”
随后,他指着李时维道:“你也下去吧。”
李时维站起身,还想说些什么,可是刚接过司礼监大权的童子?昂已经迫不及待地唤来太医,一群人提着药箱蜂拥而上,将?皇帝围在中间。
李时维揪心地抓住衣袍,缓缓走出紫宸殿。
现?在他有些后悔了?。
或许小妹的话并非是妇人之见,如果不那?么急着将?太医院的证据拿出来,等到父亲出狱后更有把?握的时机,说不定能一击而中,彻底扳倒霍家。
而霍贵妃,不,现?在应该叫她霍姣了?。
陪伴明煦帝十九载,这紫宸殿她进进出出过无?数回,但没有一次有这么狼狈过。
从殿门穿过广场一直到宫道上,这一路说短不短,说长不长。她看见外面挤满了?人,有大骂她是妖妇的文?武百官,有等待被拉下去审问的赵安凡手?下,更多的是看热闹的人,脸上表情各异,但大多带着狞笑。
她想她前半生,也许真的得罪了?很多人。
在人群的最后,霍姣看见自己的女儿、堂堂福清公主竟在台阶下跪着。
来时没有注意,现?在也不知道跪了?多久,以?至于看见她被拖出来的时候,音华甚至站不起来,半跪半爬着,扑到她身边。
对于这个女儿,霍姣一直是没什么感情的。
没想到这却是最后一个为她求情的人。
“娘!”陈音华哭得撕心裂肺。
“回去吧。”她发现?自己嗓子?也哑了?,只能怜爱地拍了?拍女儿的胳膊,“不必救我。”
不容她多停留,有人粗鲁地扒开她胳膊,推着她继续往云香殿走。
从前她都是乘御辇的,头?一回发现?,这条路走起来,竟然这么漫长。
押送她的宫人毫不手?软,将?她推进云香殿中。大门轰然在身后阖上,她勉强坐起来,向四周打量。
半日之间,云泥之别。
宫人们已经把?所有值钱的东西搬得干干净净,偌大的宫室家徒四壁,就连床上的铺盖也没放过。
只有因走得太乱,价值千金的栽绒毯无?人留意,被堆在墙角。
霍姣苦笑一声,好?歹有个裹身之物,总比冻死要强。
不过她现?在顾不上这些,陈定方虽然不是亲生,但那?才?是她最重要的珍宝。
倾注多年心力和疼爱,早就看得比亲生女儿还重了?。
三天来,只要有人来给她送饭,她便?会?迫不及待地凑上去问个明白。
只不过那?些人大抵是皇后派来的,他们牢牢紧闭嘴唇,无?论她如何威逼利诱,一个字也不愿向她透露。
霍姣活得宛如行尸走肉,饭是馊的,院中水缸里的雨水也所剩无?几。
只不过这三个日夜,她也想明白许多。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更何况也是她贪心在先,受了?崔皇后的刺激和赵安凡的蛊惑,才?落得如此下场。
能在最后关头?摆武德侯一道,让皇帝把?猜疑的矛头?对准李家,也算是她为自己提前复仇了?。
霍姣将?耳朵贴向地面,宫道上一点声响都没有,曾经富丽无?边的云香殿,此刻成了?货真价实的冷宫。
外面发生了?什么,不用猜也知道——崔皇后和二皇子?一定在举杯庆祝,大皇子?八成会?暗中揶揄她愚蠢,百官们会?将?一封又一风奏折递到紫宸殿中。
方儿啊,应当没什么好?日子?了?,只盼皇帝看在这么些年的父子?情分上,饶他一命,放他出去做个普通百姓,好?过囚禁一生。
想到这里,霍姣又有些后悔。
如果先前不向陈定川暗中施箭,不让骆开朗进国子?监挑唆,那?么此时将?方儿托给这样?的君子?照料,应当是个不错的去处。
外面天光大好?,她拖着疲软的腿走到庭院中,往水缸里瞧了?瞧——
那?张倾国倾城的脸蛋如今面黄肌瘦,连头?发也像一把?枯草。
一转身,只看见院中的梨花树还矗立在原地。
这是明煦帝亲手?为她栽下的梨花树,宫人们没法搬走,但是寻常的花木,也因天子?的感情而显得格外珍贵起来。
她袅袅婷婷地走到树边坐下,理了?理衣袍。
——还是三日前,绣着金丝的那?身,如今天气热了?起来,几乎能闻见衣服上隐隐的臭味。
霍姣想,这大概就是衰败的味道。
她靠着树干坐了?许久。
不过金丝这东西就是好?,哼着少女时的歌谣,漫不经心地将?所有金丝拨弄下来,也能拧成一段坚韧的金绳。
虽然细,但远远足够她悬挂上自己同样?很细的脖颈了?。
快要失去呼吸的那?一刻,眼泪无?声地从霍姣脸上掉下。
暖风从宫墙外涌入,摇得枝头?一阵乱颤,雪白的花瓣自眼前飞过,零落在地。
她喃喃呵了?声,“花谢了?。”
“贵……霍庶人没啦!”
宫人惊恐地大叫一声,慌里慌张地扔下餐盘。犹豫了许久,才将此事?禀告给皇后?崔政君。
而皇后?呢, 被贵妃压了这么多年, 心中自然喜出望外,表面上却仍是八风不动。
她既不叫人去云香殿打扫, 更不准任何人在?外声张, 甚至连送饭的?把戏还依旧做着。
直到几天后?, 渐渐升高的?气温将尸臭送出殿门,苍蝇和乌鸫经久不歇地盘绕在?云香殿上空,皇后?方换上一身崭新的?行头, 优雅踏入紫宸殿中。
天子正歪在?龙椅上, 让年轻貌美?的?小宫女为他捶背, 听见宦官报皇后?来?了, 厌倦地点了下头。
那小宫女看见皇后?走?进来?, 吓得肩膀一颤,立刻躲到屏风后?面。
怪不得他态度敷衍,因为明煦帝多年来?致力于打压崔家势力, 帝后?多年不睦,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能在?大场合上维系和平已?用尽全身力气,在?无人处更是连装都懒怠装了。
再加上皇后?主动登门,八成是要求他严惩霍家。
如何善后?妖书案实在?令他烦恼, 天家最重体?面, 是万万不能让朝臣和百姓知道, 这妖书案乃是贵妃贼喊捉贼的?把戏。
想了又想, 便只能将所有罪责都推到赵安凡身上——是赵安凡利欲熏心蛊惑贵妃,是赵安凡想将四皇子当?作自己的?傀儡, 更是赵安凡一手策划了《列女图说》和《忧危竑议》,将妖书案闹得沸沸扬扬。
但这样,就能堵得住天下悠悠之口吗?
他连着几天不上朝,任由桌子上的?奏折堆得如山高。
可逃得了前朝,逃不过后?宫,偏有人在?这个?时?候来?碍他的?眼。
崔皇后?十年未进紫宸殿,于情于理,他不能直接将一国之母轰出门去。
站在?殿内的?人半天不说话,于是天子睁开龙眼,不耐烦问道:“你来?做什么?”
崔皇后?扮上一副惨然的?嘴脸:“臣妾难过啊。”
明煦帝翻了翻眼:“有事?就说。”
崔皇后?叹了口气:“霍氏……没?了,她如今没?有位分,臣妾念在?昔日姐妹一场,特来?向陛下问一问,该如何处置才好??”
“啊?”明煦帝很?吃惊,猛地站起身来?,搓了搓脸,“她,她……朕只说将她关起来?,是何人……”
“是她自己想不开,陛下莫要太?过自责。”崔皇后?拎着衣袖在?颈间一挥,比了个?自缢的?手势。
明煦帝膝盖一软,跌坐回龙椅上。
事?情已?经发生了,其实将她囚入云香殿时?,他便做好?了永别的?心理准备。
只不过,他想过太?后?和皇后?会?暗中令她悄悄殒命,偏偏没?有想到,昔日那么一个?爱美?怕痛的?人,竟然会?选择这么刚烈的?死法。
“您说,怎么才好?办呢?”崔皇后?装模作样地抹一抹眼睛,“还有公主和四……那个?孩子……”
明煦帝从鼻腔里狠狠出了口气,刚刚勾起的?那点美?好?回忆也在?刹那间消失无踪。
“既然已?经是庶人了,那就按照寻常宫人的?法子下葬吧……”他捂着心口,胡乱地翻了翻桌上奏折作为掩饰。
有他这句,正中皇后?下怀,寻常宫人里,也有暴毙身亡,或者犯事?被处理掉的?,连外面百姓的?身后?事?都不如。
她寻思着是弄一口薄棺,还是干脆用草席一裹往乱葬岗上一扔了事?,忽然听见明煦帝问:“那个?孩子呢?”
崔皇后?道:“在?宗人府里,臣妾想着,既然不是天家骨血……宫里定不能养着他,可大邾律法又以宽仁为要,务求不牵连幼童,依臣妾看,要不归还给霍家呢?”
“不可!”明煦帝摆了摆手,低声道:“宗□□很?好?,就将他囚禁在?那里吧。”
前一日,他已?下令削去霍承恩的?爵位,阖家贬为庶人。这等资质平庸的?人,除了运气好?,别无其他长处,霍姣生前不爱搭理他,凡事?都找赵安凡帮忙,反倒叫他逃过一劫。
只是霍家闺女多,与京中世家也牵连甚广,今日将那个?孩子放回霍家,明日那桩丑闻便能传遍全京城,天家颜面何存?
他宁愿割舍下这些年的?父子情义,送那孩子去和他母亲团聚,也绝不愿冒这个?风险。
崔皇后?明白他的?心思,道了声好?,然后?袅袅婷婷地往边上一站。
“还有事?吗?”明煦帝以手扶额。
“臣妾想着,陛下劳心劳力,自然也要多看顾些自己的?身子。”崔皇后?弯唇笑了笑,“前儿教坊司进宫表演,倒是有几个?出色的?苗子,我替陛下拿主意,留了三个?下来?,陛下可以看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