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未真切地瞧过他的心,他知晓心里的世界是一片雪地,没日没夜地落雪,铺天盖地,冰封整颗心脏。
是夏知秋,是赵金石,甚至是最不起眼的小翠,破开了他一线心防,将冻得躯体僵硬的谢林安,一点点从雪堆里拉出来。
他垂下眼睫,头一次感受到了温慰。
谢林安原以为自己会孑然一身浪迹天涯,如今居然也有人陪伴了吗?
他坦率而真诚地承认,如今的生活,他很喜欢。
正因为喜欢,所以他珍惜。他不想再将任何人牵涉其中,不想冒险。
谢林安想,有朝一日少了他一人。这些人也能在他的墓碑前,谈笑风生,给他斟酒、摆供品。
这样就足够了。
这一生,很好很长很圆满,他已经心满意足。
谢林安开了口,对三人道:“从未和你们说过我的事,如今便讲一讲吧。”
三人静下来,洗耳恭听。
他们对谢林安很好奇,而除却好奇的心绪,他们更想知道谢林安的过去,然后四人同心其利断金,大家一起平安地归来,一起抽身而退。
谢林安的过去,要从他幼年时期说起。
他无父无母,自小跟着外祖母长大,祖孙俩相依为命。
外祖母是镇子上有名的稳婆,有一手接生手艺,各家富硕太太临盆,都会请外祖母坐镇。即便瞧她年事已高,不用她亲自动手,也会请她在一旁指点,保驾护航。
因此,谢林安的幼年,不说多么富贵,至少衣食无忧。
谢林安从小聪慧过人,年仅十来岁就写得一手笔走龙蛇的好字。他写的诗作与文章,笔底春风,连私塾先生都夸赞不已。
谢林安想着今后他要走科举路,谋求个前程,让外祖母过上好日子。
这样一来,外祖母也不用年纪大了还给人接生,能够和高门大院的老太太那般,坐在堂中等人侍奉就好了。
他把这些想法坦率地告诉外祖母,逗得她老人家哈哈大笑,忙将谢林安揽到怀中,一口一个“我的乖孙宝”喊着,还拿一旁的窝丝糖来堵谢林安的嘴。
外祖母还当他是个孩子一般亲近,谢林安面红耳赤,可又贪恋长辈的体温。
所幸院中无外人,没人能看到他的窘态,谢林安这才心安理得地接受外祖母的逗弄。
彩衣娱亲嘛,这叫孝顺,可不是一团孩子气。
谢林安笨拙地宽慰自己。
然而,谢林安的人生,在他十四岁的某天,出现了转折。
那日,谢林安一如往常一般下学回家。
他特地花钱买了一条鲫鱼,想着给外祖母拿来炖豆腐补身子。听说夫子说,鱼汤炖得奶白,用来养身体再好不过了。
同窗的少年看不过谢林安,还讥讽:“这是在学堂上呢,你就饿了?”
谢林安本就是与世无争的性子,此时缄默不答。
夫子最爱谢林安这样稳重性格,想替他解围,问:“你问鱼汤方子,是想作甚?”
若是谢林安答鱼汤鲜美,夫子还可引经据典,说一说旧时文豪也曾爱鱼,又用鱼鲜作了哪些绝句。
然而谢林安说的话,让看他笑话的人羞愧难当。
谢林安坦诚地道:“外祖母近日身体羸弱,学生想拿鱼汤给她补一补身子。”
在座的少年郎,哪个想过要下厨给父母双亲做饭的?一时间,众人哑然。
唯有夫子叹了一声,拍了拍谢林安的肩,赞道:“林安啊,你这般怀有孝心仁心,遇事荣辱不惊,日后必有锦绣前程。”
夫子可是秀才出身,被他这般一夸赞,学生们心里既是敬佩又是酸涩,恨不得日日提食盒喂父母进食。
学堂的这个小插曲,暂且放下不表。
说到谢林安回了家中,刚一进门,他便闻到了一股浓烈的血腥味。
谢林安不过是十四岁的孩子,瞧着有高大男子的雏形,可他还青涩,还不能担事儿。
没等谢林安跑到血腥味传来的伙房,他身后的门就无风自动,猛地关上了。
再回头,谢林安已被黑衣人捂住口鼻、束缚住手脚,动弹不得。
没一刻钟,就有领头的男子朝他缓慢走来。那人眉清目秀,披着一身玄色长衫,瞧着非富即贵。
男子自我介绍:“我名唤苏魏君,是你的救命恩人。”
谢林安见自家来了这么多身强体壮的男子,心道不好。
他怕留守家中的外祖母出事,怕那么重的血腥味的源头是外祖母。
他慌得不行,待人松开他的唇,谢林安便龇牙裂嘴地喊:“你把我外祖母怎样了?!她在何处!”
苏魏君闻言,淡淡一笑。他拍了拍手,道:“把那老虔婆带出来,给这小子验验尸。”
苏魏君像是想得到谢林安的夸奖,特地补充了一句:“我可是让人死透了的,还有生气的话,我可不会摆在你面前给你看。”
听得这话,谢林安整个人都懵了。他脑中空白,浑浑噩噩地呢喃:“外祖母……死了?”
他的话音刚落,一具浑身是血的老人尸体便抛到了他的面前。
谢林安挣脱开黑衣人的桎梏,连滚带爬地奔向外祖母。
看着亲人惨白的脸,感受她冰冷的身体。
外祖母的音容笑貌,在谢林安的心中闪过。
他像个还没断奶的幼兽,悲怆地靠在外祖母的怀中,然后痛哭出声。
谢林安茫然的神色不过一瞬,很快就转换成滔天怒火。
他猛烈地站起来,眼眶潮红,牙齿都被他咬得死紧。他给了苏魏君一拳,又朝他脸上啐了一口唾沫,惊得苏魏君朝后退了一步,呆住了。
黑衣人见主子被羞辱,从腰间抽出凛冽的刀,抵在谢林安的脖颈上,想要他的命。
苏魏君哪受过这样的屈辱,他深吸一口气,哄手下的人别动:“小小稚儿不懂事,别怪罪他。”
他像是想到了什么,脸上带着悲天悯人的慈悲神色,道:“总有一天,他会感激我的。”
主子的话,就是谢林安的免死金牌。
既然不能动他,黑衣人也就收敛了杀心。
哪知,苏魏君不杀他,谢林安却想要苏魏君的命!
谢林安发狠地咬住了一侧黑衣人的手腕,夺过他手里的刀。即便那刀刃凌冽,在抢夺的一瞬间划伤了谢林安的脖颈。
血沿着他的伤口,泊泊流淌,染红了衣襟。
谢林安握住刀,凶狠地砍向苏魏君。
他没练过武,此时英勇不过是一股怒气支撑。
谢林安遍体鳞伤不要紧,伤他挚爱的仇人,必须死。
他抱着必死的决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到了苏魏君的身侧。
苏魏君又岂是这般好近身的?不过足尖微点,便跃到了别处。
苏魏君和谢林安闹着玩,看他来势汹汹地砍人,直到最后精疲力尽瘫倒在地。
即便没了力气,即便跑起步来都带着撕心裂肺的咳嗽声,谢林安还是困兽一般撕咬苏魏君。
见状,苏魏君眯起了眼睛,道:“若不是你有旁的妙用,倒是一棵好苗子。我啊,最是惜才,你若是有用,保不准我还会留你一命,收入麾下。”
谢林安坚持不懈地追逐苏魏君,砍杀他。他一次次摔倒,一次次爬起来。
黑衣人想为主子排忧解难,偶尔还会刺伤谢林安的手脚,让他尽快耗尽体力,消停下来。
哪知,谢林安浑身是血也不会停下复仇的步伐。
他不像是人,倒像是机械师制作的机关人,只会一遍遍重复动作,不知疲惫。
这样的耐力,让在场的人都有些惊讶。
不过是十四岁的少年,哪来的这么强的体力?
最终,还是苏魏君累了。
他施舍一般给谢林安削去了一根头发丝,然后让人迷晕了谢林安,连人带走。
院中的尸体,苏魏君留给手下的人处理。他则是赶路回京都,顺道将谢林安也带了回去。
再次醒来的谢林安手脚都被绳索束缚,他的唇齿被布条堵住,呕也呕不出来。
苏魏君原本以为,这样就能让谢林安安静下来。
哪知谢林安即便是挣扎到手脚出血,也要钻出绳索,掐住苏魏君的脖颈。
苏魏君头疼不已,叹了一口气,道:“你这个人,怎么不讲道理呀?我可是告诉你,我的名字了呢!对于你这种人,只要好好为我所用就好了,何必知晓上位者的名字?我可是带着诚心来见你的,你倒好,成日里喊打喊杀的。”
听得这话,谢林安差点被气笑了。
这是个……什么疯子?
杀他亲人,还有脸在他面前叫嚣!
苏魏君该死!他该死!
然而,谢林安吐不出布条,因此他只能大声地呜咽,成调儿的话语,他一句都说不出来。
苏魏君见谢林安还是负隅顽抗,无奈极了。
他只能慢条斯理地道:“我说了,我是你的救命恩人。一直将你养大的那个老虔婆,可是你的杀母仇人呀!被仇人养大,还一心一意孝敬她,你才是昏了头的吧?”
他的话音刚落,谢林安顿时安静了。他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望着苏魏君。随后,他又剧烈地挣扎起来,很明显是在咒骂苏魏君妖言惑众。
苏魏君苦闷叹气,道:“又是个不见棺材不落泪的主儿。来人,把谢侯爷的画像拿进来,给这小子比对比对。”
说完,侍女便乖顺地推门而入,把一副男子画像递到谢林安的面前。
这画像上的男人俊美异常,最重要的是,他的五官神似谢林安。要说两人没有关系,恐怕都无人相信。
谢林安冷静下来,苏魏君见状,道:“这画像上的人啊,是你的生父哦!你是谢侯爷和一个戏子的私生子,本来他下令将你们母子二人都处死的,奈何那老虔婆叛变主子,只杀了你的母亲,留下了你。你们谢家的人,脚底都有一颗黑痣,这一点做不得假。”
谢林安的脚底确实有黑痣,不过谁知道是不是这些人趁他昏迷,偷看去的呢?
只是他同画像上的男子太像了,饶是他自己,都有些震惊。
何况苏魏君又说,他爱重的外祖母,实际上是他的杀母仇人。
这让他怎么接受?让他如何相信?
那他的一生,不就是笑话吗?
到底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呢?谢林安头疼欲裂。
那时,谢林安的母亲是杜丽院最负盛名的当家花旦黛娘。
黛娘擅闺门旦,专演高门大院里的温婉女子。她年纪轻,明眸善睐,顾盼生辉,很有俏丽的韵味。
旦角儿不重唱功,更看神采。偏偏黛娘不但表演伶俐,唱功更老道。搭配上她那把如黄莺出谷般悦耳的好嗓子,每次开戏,杜丽院座无虚席。
这戏楼子可是在京都卖艺的班子,名声响了,自然有达官贵人爱点杜丽院的戏。久而久之,黛娘就不再给平民票友唱了,她专门上贵人家的后院里,给老爷夫人们唱戏。
某次,谢家老夫人大寿,特地请了杜丽院的黛娘来唱《钗头凤》,还问她愿不愿意。
戏班头听到这样的消息,险些被这天上掉的馅饼砸晕了头,哪敢不愿意?忙替黛娘应承下来,让她好好筹备。
谢家老夫人的寿诞,那该是多大的排场?底下乌泱泱坐着的,可都是他们惹不起的达官贵人啊!名头打出去了,以后赚钱的可不是一箩筐一箩筐地进?
戏班头拍了拍脸,打散了面上还没来得及收的笑容。
有不知事的小生问谢家是什么来头,被戏班头恶狠狠瞪了一眼。
大京朝,谁不知道谢家啊?
如今的皇后就是姓谢,她的兄长乃是有从龙之功的开国大将军。因着这位国舅爷战功赫赫,还被圣上封为侯爷。
虽说谢侯爷无特别敕封的话,是不能世袭的,可只要谢侯爷活一天,那谢家就富贵一天,也就显赫的妻族给皇后撑腰。
更别说,皇后膝下还有个既占嫡又占长的大皇子,这将来的日子该多富贵啊,不好说不好说。
这样显贵的人家,平时连门钉,戏班子都没办法摸着,谁知今时今日,他竟然被人请入后院唱戏了。
说出去都可以吹好些年了,戏班头得意洋洋地想。
想完,戏班头又按捺不住去敲打敲打黛娘了。这可是她的机会,可别拿乔儿错过了。
黛娘不是那等恃宠而骄的女子,她给平头老百姓是唱,给富商巨贾也是唱。
她就是个戏子,不过是如今声名远播,稍显上得来台面。
黛娘没资格骄傲,也没必要自卑。上九流下三流,不过是换一样的活法,都得吃喝拉撒。
她如同往日那般养嗓子,谢家寿诞那日,花红柳绿的戏服一披,便成了戏中人。
这场戏唱得好,谢老夫人看得意犹未尽,赏了黛娘好些东西,还请戏班子在府上用膳。
所谓用膳,倒不是和主子们一块儿用,而是和下人们一起吃,不过会多几道赏菜,以示恩宠。
黛娘同戏班头一道儿用膳,没瞧见鸡蛋羹里放了牛乳。她吃不得这东西,一碰就闹肚子。
戏班头见她忍得满头是汗,忙让她去方便一下。若是没忍住,污了谢家的地面,谁知晓会触什么霉头?
黛娘也知道这样的贵地儿规矩多,不敢多耽搁,问了侍女姐姐们,关于茅房的去处,忙跑了一趟。
她解完手,松了一口气。
人一松懈下来,就容易闯祸。
黛娘没瞧见迎面走来的男子,猛地撞了上去。
她还没来得及哎哟痛叫,一见来人的湘妃竹缎面皂靴,忙跪了下来,道:“小女子见过贵主儿,冒犯之处,还望贵主儿看在老夫人寿诞切莫怪罪。”
闻言,被她撞到的男子倒是笑出声来:“好啊,你撞倒了我。还敢拿老夫人的名望来压我。你这话说出来,故意逼得我不得不‘宽恕’你,否则就是在寻老夫人晦气,在寿诞宴席上闹事,对不对?”
黛娘这一番自作聪明的抢白被人识破,顿时面色涨红。
她欲磕头赎罪,又怕磕坏了颜面,把吃饭用的工具都毁了去,一时僵持在原地。
男子见她不语,冷冷道:“怎么?方才还伶牙俐齿的,如今却说不出话了?”
“小女子不敢。”黛娘诚惶诚恐地道。
男子哼了一声,说:“我瞧你可是胆大妄为得很。说起来,你是如何察觉,我算是个主子,而不是奴才?”
黛娘挣扎了一会儿,支支吾吾:“贵主儿的鞋面做工精细,绣品独特,不是寻常小厮能穿的。谢家的小厮,穿的鞋面都是漆黑一片,没有旁的花色,故而小女子猜测,来人乃是贵客。”
“你倒是聪明。”男子不欲与她多争辩,思索了一番,问,“你叫什么名字?”
黛娘怕他秋后算账,胡诌乱说:“小女子乃是杜丽院的,名叫小桃红。”
“小桃红?知道了,你退下吧。”
“是。”黛娘见男子语气淡淡,松了一口气。她头都不敢抬,起身,悄悄退下了。
待回到了席面上,戏班头嗔怪:“你去哪儿了?怎么这么久?”
黛娘将此前的事儿都说了,吓了戏班头一跳。
戏班头结结巴巴地道:“今儿个,谢家主子可都在外院招待官老爷,你去的那地方,指不定冲撞了哪位贵主儿呢!”
戏班头仔细想了想今日谁穿了湘妃竹缎面皂靴。各家夫人公子穿着都是独有的,不会有撞衫的嫌疑,因此从衣着就能辨别出,都是哪家的主子。
戏班头察言观色很是一绝,他思来想去,琢磨出这么一个人。
他瞪圆了眼睛,倒吸一口凉气,道:“好乖乖,你这蠢丫头,一撞就是撞了个大的!这鞋面,可不就是谢侯爷的?”
说是谢侯爷的鞋面,把黛娘吓了一跳。
她还在这样大的人物面前扯谎了呢,若是让戏班头知道了,他们还不得连夜搬离京都啊?
黛娘吓得当晚就病了一场,养了好几日才缓过神来。
谁知晓孽缘有时来得就是这般巧妙,那日黛娘离开时,恰巧落下了一只荷包。
谢侯爷原本不想触碰这样不知名的东西,生怕是这小妮子刻意留下的私人物件,用以勾引他。
这般上不得台面的陷阱,他见多了。嘴上骂一句“拙劣”,刚要走,又想起那女人伶牙俐齿辩驳他的模样。
女子垂眉敛目,瞧着十分乖顺,耳珠坠着一枚月白色的水滴玉,衬着白皙的长颈子,有种说不出道不明的温婉之感。
谢侯爷恍神一刻,下意识捡起了荷包,暗道:“不过是个戏子。”
纵然让她亲近了自己,又能如何?卑微女子如水面浮萍,还能掀起什么风浪?
他自我宽慰一般,将荷包塞入手袖之中。
若是这一招让黛娘瞧见了,准要使她发笑,道,还堂堂侯爷呢,偷鸡摸狗的手法竟如此娴熟。
谢侯爷继续宴宾客,到夜里换衣裳,这才想起袖中的荷包。
这时,有小厮来问话:“侯爷,夫人问你夜间要宿在哪儿?”
谢侯爷思忖片刻,道:“和夫人说一句,今日设宴劳累她了,让她早些休息吧。”
小厮听出话音儿,这是不打算回了。
也是,谢侯爷这么多年来都是留宿外院,何时回过内宅呢?即便今日有夫人的兄长来谢府吃席,爷也不会看在大舅兄的面子上,去一趟夫人院中的。
谢侯爷自然知晓这些人的所思所想,即便泼了夫人的颜面,他也不愿妥善行事。
他并不是铁石心肠的人,只因夫人做了一件事,触犯了他的底线。
谢侯爷也忘记是什么时候的事了,那时他和夫人新婚,生下嫡长子后,又总是奉皇命出征,常年不在家。
他对夫人是有亏欠的,所以后宅从未纳过妾,只愿让夫人安心。
有一次,他战时遇袭,被一名采桑女所救。
采桑女早闻谢侯爷大名,仰慕已久,希望能待在他身边追随他。
谢侯爷是个知恩图报之人,虽说他对采桑女全无其他心思,可这是救命恩人的愿望,他当满足她的,夫人也会体谅他的。
不过谢侯爷不会碰采桑女的,待他凯旋时,会认下采桑女当义妹,再将她风风光光嫁出去。
他回府后,特意叮嘱夫人要善待采桑女,这可是他的救命恩人。
再后来,谢侯爷又远赴边关打战,战事拖延许久,足足过了两年,他才再次回到京都。
这次回去,问起采桑女的状况,他的夫人支支吾吾搪塞,含糊其辞。说采桑女思念家乡,因此返乡了。
这个采桑女乃是孤女,家又在边关小镇。若不是她执意要追随谢侯爷,他都不愿将她带回京都。
这样痴恋他的女子,又怎可能孤身一人回乡呢?
谢侯爷猜到了其中猫腻,勒令守护谢府的暗卫将这些时日发生的事情都道出来。
夫人见那暗卫不知从哪处崩出来的,竹筒倒豆子似的将所有事儿都说了,这才知道后怕。
原来是夫人的乳嬷嬷说采桑女怕是会协恩争宠,这样的女子后患无穷,倒不如趁着谢侯爷远征时,除掉她,以绝后患。
男人忘性大,等他回了府,随意说采桑女返乡了便是。
之后的事,无需赘述。
谢侯爷杀伐果决,从来不会为这样的琐事忧心。
他的眼底一片冰冷,下令将乳嬷嬷杖毙,以儆效尤。
这样的刁奴,蛊惑贵主子,怂恿主子办事,该杀!
奈何在夫人眼中,谢侯爷为了一个不知来历的农女,竟然要将从小奶大她的乳娘杀害了,岂不是刻意泄愤,断她手足?!
他这样做,那夫人在府中的威信岂不是支离破碎了?!
他啊,是为那个采桑女报仇啊!
夫人在此愤愤不平,却不知谢侯爷对她的心意。
这些盯着侯府的暗卫这般神通广大,对谢侯爷忠心耿耿,若不是谢侯爷发号施令,让他们都听从夫人吩咐,又怎会任由夫人处死采桑女而不告知谢侯爷呢?
又怎会等到谢侯爷回府问起,这才将实情托盘而出呢?
分明是谢侯爷信她,将软肋交付于她。
可偏偏夫人让他寒心,朝着他的背心捅了一刀。
谢侯爷无端端背上了孽障,是他的夫人害他逼他恩将仇报,是他对不起那个采桑女。
就此,夫妻离了心。
谢侯爷已经给了夫人一个儿子傍身了,他对她再无亏欠,也无需再踏入她的院子。
谢侯爷想起了往事,有一瞬间唏嘘。他睡衣全无,愣是睁眼盯着房梁,一夜无眠。
他顺手拿起那一枚荷包,发现里头有一枚二两的银锭子。高门丫鬟一月也不过二钱,这二两银子对于寒门女子来说,可不是小数目。
不知那个小桃红,又攒了多久呢?
谢侯爷想起她就烦闷,他不愿意为难任何人,就当是给自己积德了。
几天后,谢侯爷途经杜丽院,想起这一茬子往事,他特命小厮将荷包还给小桃红。
奈何小厮跑了一趟戏院,没寻到那个名叫小桃红的女子。
他回禀谢侯爷,惹得主子挑眉:“哦?那女子竟敢在我面前扯谎吗?”
他戴上面具,摘下暴露身份的玉佩与印章,亲自上了一趟杜丽院,寻找那个撒谎成性的小桃红。
谢侯爷本意倒不是想为难她,只不过是当个乐子,纾解纾解郁闷。
戏楼子不比烟花之地,算是个清清白白的好去处,因此也有达官贵人爱包场听戏,无甚讲究。
只是有的官家爱清净,因此不欲去这些市井小地和平民挤场子,因此还是请戏班来家中听戏比较多。
杜丽院的堂倌一见谢侯爷缎面衣裳,便知来人的身份尊贵,忙点头哈腰,请人上座,顺道请戏班头去了。
戏班头听闻有贵客来杜丽院,又不会出手阔绰点戏的,起了怠慢的心思,吹起牛来:“谁啊?这么二五八万的?要知道此前谢侯爷来请咱家黛娘唱戏,那都是喊大总管先来吱一声的。”
嘴上这样说,戏班头脚上可不敢怠慢,忙赶往上等的包厢,看看来了哪位主子。
谁承想,戏班头一见谢侯爷脚上那双鞋,顿时吓得不敢出声了。
那湘妃竹缎面的鞋子,即便换了个色儿,可那绣工骗不了人啊,可不就是谢家侯爷的?
戏班头下意识咽了咽唾液,哆哆嗦嗦地道:“贵……贵主儿来杜丽院,是想听戏吗?”
他知道谢侯爷这样的贵主儿来杜丽院耍,又带着面具,肯定是不想让人点明身份。既然主子不想,他们这些耳听八方的奴才也不会蠢蛋一般拆穿。
自然是要装聋作哑才可保脑袋平安。
谢侯爷见状,也知晓这些下三流的手艺人伶俐,猜出了身份。
他也懒得和戏班头兜圈子,径直问:“此前谢家老夫人点了你家的戏,来的女子里,可有谁叫小桃红的?”
谢家门禁森严,和唱戏无关的人自然不可能带到后院之中。戏班头就带了黛娘以及一个唱功了得的泼辣旦。
戏班头琢磨了一会儿,道:“小桃红?没有这名儿啊。难不成是哪个的小名?那日小人统共就带了两个姑娘,不知谢侯爷寻的是哪一位……黛娘今日唱戏回馈老票友,抽不得空来见贵主儿,小人让另一名姑娘来给贵主儿请安。”
说完,戏班头就让人去找那丫头。他在谢侯爷身旁大气都不敢喘,一面干等着,一面心道。这谢侯爷是满谢家游荡还是怎的?撞上了黛娘又撞上另一个?
待泼辣旦走近了,谢侯爷观她眉眼,道:“不是这位。”
那便是黛娘了。
戏班头想起黛娘冲撞过谢侯爷的事儿,心里暗道不好,说:“若不是这丫头,那该是黛娘了。此前也有听到她说,某日冲撞了什么官家,若是黛娘有得罪之处,还望贵主儿别和这样毛手毛脚的丫头计较,她眼神儿不好,成天迷迷糊糊的,小人一定会好好责罚她,给主子出出气!”
若是这个旁人招惹了谢侯爷,那大可将人丢给谢侯爷处置。偏偏谢侯爷要寻上的人是黛娘,她可是杜丽院的门面啊,哪能将这样的聚宝盆拱手让人?
因此,戏班头不过是说给谢侯爷听,大抵是不会责罚黛娘的,顶多不痛不痒抽打一下,不伤嗓子也不伤颜面的,走个过场。
谢侯爷冷哼一声,视线飘到了楼下。
黛娘披着戏服,正在唱戏。她浓妆艳抹,满头朱钗,低头的一瞬间,后颈白皙修长,瞧得人眼热。
是她了,原来她是黛娘啊。
哼,还敢谎称自己是小桃红,当他好骗吗?看他这回怎么整治这样的小狐狸。
等黛娘一曲唱罢,台下老票友纷纷叫好,喊着:“黛老板真是京都一绝啊!”
黛娘退到后台,还没将脸上油脂卸光,戏班头就来拿人了。
他心急火燎地道:“姑奶奶啊,这小桃红可是你乳名?贵主儿来找人了,就在二楼候着呢!”
戏班头这是和黛娘对口供呢,让她咬死了“小桃红”乃是她奶名字,这样就不算诓骗贵主儿。
黛娘被他点醒,忙换了件素净的衣裳,跟着戏班头去拜见谢侯爷了。
黛娘一见到威严清俊的男子便下跪了,她毕恭毕敬地道:“这位贵主儿光临杜丽院,小女子不胜荣幸。不知贵主儿想听些什么戏?小女子正好开了嗓子,可给贵主儿唱上一场。”
谢侯爷被逗笑了:“敢情你刚才那一场千古绝唱,还只是吊嗓子呀?若不是你脸上妆卸得快,爷又要被你诓骗去,以为你心底多孝敬爷呢!”
他轻描淡写的一番话,吓得黛娘将头低得更深。
气氛凝重,黛娘冷汗淋漓,小声道:“爷,小女子前些日子刚给谢家官老太太唱过戏,得了赏,热乎劲儿还没过,若小女子出事,那多不吉利呀……”
她还是怕这样权倾朝野的大官要她的命,到时她连反抗都不够,蚂蚁一般被人轻飘飘地碾死了。
“瞧瞧,这铁齿铜牙一番说道,多能辩事儿啊!可不是想法子威胁爷呢?”谢侯爷慢条斯理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