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敢回去,他怕自己仍有留恋,一回去就离不开了。
谢林安怎么都没想到,他竟然会被夏知秋牵绊住。
他的心,可能永远都落在她那儿了。
今夜,夏知秋回了夏府。
她原本惆怅万分,刚踏入府中,见伙房还亮着烛光,诧异之余,心生欢喜。
夏知秋心里升起一线希翼,忙马不停蹄地跑向伙房。
“谢先生……”她还没喊完一句话,就见灶膛前的小翠惊喜地迎了上来。
她笑眯眯地道:“夏哥哥,你回来了?谢先生不知去了哪里,还不曾回府。”
“哦。”夏知秋知道谢林安是真走了,不免心生落寞。
她还没来得及沮丧,随后跟来的赵金石便拿着一纸文书寻来了:“夏大人,朝廷那边发话了,说你政绩光鲜,要你进京述职呢!一年一考,算了算,你这都五考了,早过磨勘期了,是该挪一挪位置了。您这要是升迁了,当了京官,可别忘记我啊!”
听他这么一说,夏知秋忙接过文书,细细翻阅起来。
文资三年一迁,像夏知秋这种小可怜,没人记得,五考一迁都算正常了。
想要当京官,必须要磨勘。在地方当底层官员,继而历练几年,待磨勘期满后,由上级知府举荐,再带上举荐信与履历,送往吏部的流内铨。
夏知秋这种地方州县的亲民官能否如愿“改官”,不止是看主持考课的官吏怎么说,更有甚者,为了防止地方官贿赂上级恶意篡改考辞,还得亲自前往京都面圣,当面述职,由圣上赐考。
夏知秋就是那批比较背的,得让圣上把把关的选人改官。
因此,她得进京都一趟,给圣上述职。
夏知秋想起谢林安是有京都口音的,保不准他的事儿都发生在京都。
若是能将他解决了这些事,他是不是就不用走了呢?
夏知秋如醍醐灌顶,急忙扯住赵金石,道:“快!快给我安排一辆马车,我要出吉祥镇寻人!你把徐捕头也喊上,让他们帮我问问镇上的车夫,今儿个可有谢先生雇马车出镇子的,往哪条道上跑的,也务必给我问清楚了!”
赵金石听得这话,浑身打了个激灵,道:“你俩吵架咋地玩这么大?还兴离家出走的啊?”
夏知秋斜了他一眼,道:“少贫,赶紧帮我把人找回来!我有事儿要当面问他!”
夏知秋深夜心急火燎寻人,连同着夏府隔壁两间院子的灯火都亮了。不知情的围观群众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见捕快们一脸肃然,缄口不语,各家各户都忙关上了门窗,生怕是什么凶犯越狱,又要闯入家中伤人了。
夏知秋好歹是吉祥镇的父母官,不过打听个人的事儿还是方便的。很快便有车马行的车夫回禀夏知秋,午间确实有一名男子雇车往衢州青城的方向去了。车夫只能帮着送上一程,将他带到驿站附近的客栈先落脚,再让附近的车马行继续接待贵客,明早儿再赶路。
夏知秋是知晓驿站内皆是朝廷的差役,估计谢林安也不敢靠近那处。若是非要留宿,自然会寻附近的客栈入住。
也就是说,夏知秋只要驾车速度够快,没准还能在谢林安赶路之前截胡。
她仿佛有了主心骨,整个人冷静不少。
夏知秋连私房钱都拿出来了,付了双倍的价格,嘱咐车夫快马加鞭,一定要尽快赶往那个驿站。
不仅如此,她还嘱咐手下的差役不可将今夜寻人的事情声张,对外说是办公即可。
夏知秋坐在马车上,一路颠簸,向吉祥镇外去。
她头靠软垫,疲乏地长吁一口气。
幸好,一切都还来得及。
夏知秋想到谢林安,原本平静下的心又悬了起来。
她该如何说服谢林安跟她回家呢?好似丈夫要去娘家寻闹脾气的媳妇一样,都做好了负荆请罪的架势,又怕人是真要和离,不肯回来了。
夏知秋绞尽脑汁也没想出法子,接二连三叹气,愁容满面。
若不是车夫提醒,她都不知晓已经到驿站了。
夏知秋下了马车,走向驿所附近的几家客栈。
她记得谢林安今日穿衣的花色,问老板:“你有没有见过穿雅致竹叶纹大氅的俊美男子?若说特点,该是那衣衫纤尘不染。整个人像是画里出来似的,鬓若刀裁,面如桃花,反正一眼就能分辨出来。”
夏知秋在问话的时候,才知晓谢林安在她心中的印象原来是这样的。
她一直觉得谢林安与众不同,也觉得他很美。为何之前相处时,从来没注意过呢?
夏知秋心底怅然,又有些难过了。
就在这时,她的身后突然有人喊:“夏知秋!你给我过来!”
这是……谢林安的声音!
夏知秋惊喜回头,只见一名戴祥云面具的男子站在台阶处看着她,眼底泠然。
她忙跟上去,唤谢林安:“可算找着你了!”
谢林安不动声色地朝她招招手,示意她跟上。
待两人进了客房,谢林安这才摘下面具,恶声恶气地道“你是猪脑子吗?这样大张旗鼓寻人,我就是再隐蔽也要被你暴露了。”
夏知秋讪笑:“不这样寻人,又如何逼得你现身呢?”
谢林安早该猜到如此,他头疼不已,按了按额头,道:“不是和你说清楚今后桥归桥路归路吗?为何又贸贸然寻来?”
看到夏知秋的一瞬间,谢林安说自己心间没有欢喜,那也是假的。
可是这就是裹着砒霜的蜜饯,一旦沉沦,后果不堪设想。
夏知秋是个昏的、傻的二皮脸,那他就要保持理智,一直清醒而克制。
夏知秋原本想好了无数个说辞,一见到谢林安却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她低下头,不敢看谢林安的眼睛。
就这般纠结了许久,夏知秋深吸一口气,道:“谢先生再躲,又能躲到哪处呢?血莲花的人看着像是权势滔天,爪牙遍布天下。你光躲,能躲得过吗?况且一辈子躲躲藏藏,真就是谢先生想要的吗?”
闻言,谢林安也不语。
他给说得口干舌燥的夏知秋斟茶,摩挲指尖的杯壁,轻声道:“夏知秋,京都距离吉祥镇,有多远?”
夏知秋盘算了一下当年她来吉祥镇花费的时间,若有所思地道:“若是日夜兼程,满打满算也要一个月。”
谢林安苦笑一声,说:“你看,这般远的地方。那些人也不过用了一年的时间就找到我的住处了。”
他的话如此直白,夏知秋就是再蠢也听懂了。
谢林安是逃不掉的,他插翅难飞。
夏知秋哑口无言,她心里闷极了。
谢林安见她已经懂了厉害之处,再接再厉,道:“况且,我就是跟你回去了又如何?等血莲花本营的人寻到我,等朝廷的通缉令下来,又岂是你一个七品芝麻官能抗衡的?你不是一个人,你府上还有小翠,还有赵主簿,你忍心牵连他们吗?若是上面的人要连坐,要责罚你包庇朝廷要犯,到时候你女子身份一暴露,再加上一桩欺君之罪,你又当如何?”
谢林安的情绪不激动,他慢条斯理地说,将这些事情一桩桩一件件捋清楚,讲给夏知秋听。
夏知秋越听越心凉,她出了一身冷汗,脸色煞白,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若是要她一个人的命还好。
她本就是欺君罔上,不知何时会暴露自个儿的女儿身,一直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过活。
可是这一切,若是还能牵连到小翠和赵金石,那又当如何呢?
夏知秋不落忍,也不敢细想。
她觉得沮丧,这种伤感的心绪很难说明。
夏知秋此前破案,都是有谢林安在一旁指点以及陪伴。如今没了他,夏知秋想要琢磨出谢林安的破绽,推翻他这一番话也无从下手。
她好没用,她为何这般没用?
夏知秋头一回怨恨自己品阶太低,头一回怪罪自己无能,不能保护身边重要之人。
她的眼眶潮红,咬着牙,欲语还休。
谢林安本不欲咄咄逼人,本打算好来好往。
可是夏知秋这性子执拗,不撞南墙不回头。他只能出此下策,只能逼她做决定。
谢林安强装风轻云淡,顺水推舟给她台阶,道:“所以,夏知秋,你回去吧。好好当你的官,好好治理你管辖的地方。至少我看到了你,知晓还有人是高风亮节的,这就足矣。”
他在赶她走,他好似完全不会难过。
夏知秋抬头,眼泪摇摇欲坠。她抬手抹去脸上的湿濡,轻声问:“谢先生,你就不会伤心吗?”
谢林安的心脏漏跳一拍,他无法直视这个小姑娘的眼睛。夏知秋一直比他磊落、比他坦荡,她甚至比他还有担当。
谢林安瞧着喜怒不惊,很有城府,只有他自己知道,这叫怯弱。
谢林安嗤笑一声,道:“不过是随意停泊留下的一段缘,待船开了,缘自然就散了。我不会伤心的,我也不会留恋你。”
谢林安强迫自己去看夏知秋的眼睛,他面对她的纠缠,生硬装出不在乎的模样。
谢林安一字一句,坚定地说:“夏知秋,我说过了,我是成品怪物。所以我无情无欲,起初对你上心,也不过是一时兴起。我心悦一个人很快,忘得也很快。你,不过是我露水情缘中的一份,不值当我多上心。”
夏知秋见他这样,反倒释怀了。
她嘴角牵扯起一丁点弧度,道:“谢先生,恐怕连你自己都不知晓吧?”
“什么?”谢林安问。
“你越是在意什么,越会强调什么。真正不在意的事物,你连句闲话都懒得说。”夏知秋道,“你很不舍,是吗?”
谢林安呼吸一滞,他看着眼前的夏知秋,暗暗感慨。原来在他一手教导下,柔弱的小白兔早就长成了狡诈的小狐狸,连同他都蒙在鼓里。
夏知秋端起桌上的茶盏,一饮而尽。
她喘了一口气,道:“谢先生说完了,该轮到我来说了。”
谢林安见她胸有成竹的模样,不知她在打什么算盘,于是沉默着静候下文。
夏知秋道:“谢先生以为你一走了之便好了吗?阿五知晓我们关系亲密,若是寻不到你,难道就不会逮住我,屈打成招吗?或是拿我当你的命脉,要挟你出面,不对吗?除非我辞官离去,也和你隐居起来,过上阿夜和大小姐那般的生活。可是留下来的人呢?赵主簿呢?小翠呢?甚至是……徐捕头呢?总有一个人能逼我们出面,对吧?”
谢林安惊讶于她的这番话,若有所思地喝了一口茶。
夏知秋见这些话说动了谢林安,穷追猛打一般讲出后文:“我觉得,堵不如疏。与其躲躲藏藏,倒不如尝试反击。这些人总有把柄所在吧?谢先生的过去……总有冤屈所在吧?只要我们能挖出秘密,不难有反败为胜之时。谢先生方才说了,京都和吉祥镇的距离,由此可见,你是从京都逃过来的。既然一切事情源起于京都,我愿意助谢先生一臂之力,同你一起进京都查明真相。”
谢林安疑惑地问:“既然你猜到了这些,也知晓我是背负秘密的,那么你就不怕,我是作恶的那个,也没什么冤屈可洗刷?”
“谢先生不可能害人的,若是有人要缉拿你,必定是被冤枉的。”夏知秋微微一笑,道,“谢先生啊,是个好人。”
“你啊……”谢林安怅然道。
还没等他反驳,夏知秋继续道:“我磨勘期满,正要上京都述职,有正当理由回去,到时候能带谢先生一起。我是朝廷命官,又是在天子脚下,那些人再厉害,只要我矢口否认见过谢先生,他们也不敢拿我怎么样。若是待在吉祥镇就不一定了,山高皇帝远,这些人反倒好下手。”
如今谢林安算是没退路了,他也很明白,即便一走了之,那些人也可能找上夏知秋。
若是他无情无欲还好,这般就能远远逃开,即便看着夏知秋受苦,也能做到见死不救。
可偏偏他不是,要是那些人折磨夏知秋,他很可能会挺身而出。
到时候,他又能逃到什么地方去呢?
谢林安放下茶盏,淡淡道:“真是什么话都给你说尽了。确实,如你所言,我逃也逃不开,反倒会赔了夫人又折兵。”
他那句“夫人”不知是作比喻,还是实话,闹得夏知秋一颗心如擂鼓般狂跳。
谢林安明白了,沉声道:“倒不如试试看破这个局,找出真相,除去我身上的罪名,顺道给这些人一个回击。这样一来,他们便不能拿我怎么样,你们也就安全了。”
听得这话,夏知秋惊喜地问:“也就是说……谢先生愿意同我回家去了?”
“回家……”谢林安听到这个词,回味了很久。他想起其乐融融的夏府,想起过去那一年多发生的事,嘴角无端端上扬,会心地笑。
原来,他也是有家的人啊。
谢林安宠溺地看着她,无奈地道:“夏知秋,我真是败给你了。”
他输给夏知秋了,所以从今往后,请她,善待俘虏。
夏知秋似乎是怕谢林安半道上逃跑,她刻意伸手抓住谢林安的袖角,拉着他走。
谢林安看到她鬼鬼祟祟的动作,无奈地伸出了手:“喏,给你。”
夏知秋呆若木鸡,问:“什么呀?”
“牵着我的手,这不比拉我衣角好?若是我真想跑,衣角好甩开,手却丢不开的。”谢林安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偏偏夏知秋这时心理防线减低了,正是好哄骗的时刻。
她后知后觉触摸上男人温热的掌心,感受那柔软的触觉。
刚一摸上,夏知秋的脸就红了。明明没喝酒,她却觉得晕乎乎的,一阵天旋地转。
等她想要收回手,却已经来不及了。
谢林安顺藤摸瓜,直接将她的玲珑纤手握在了掌心里,掩于衣袖中。
夜色浓重,两侧无人。谢林安牵得坦荡,夏知秋却很别扭。
她低着头,不敢看两人交握在一块儿的手。快走到马车所在的地方,夏知秋慌忙松开了手,猛地钻入了马车之中。
她刚进去就后悔,生怕谢林安开溜,于是她犹如惊弓之鸟一般,打帘朝外看,催促谢林安:“谢先生?”
谢林安无奈地道:“放心吧,我会上车的,只是有些事情要和车夫说。”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正是。”
有了谢林安的承诺,夏知秋总算是放心坐回了车厢内。
等谢林安上了马车,夏知秋赶紧挪出一个空位置给他。
谢林安从善如流坐到了她的身侧,刚一坐下,谢林安就递过去一枚银锭子,道:“这是你此前付给车夫的车钱,你收着吧,我给了他双倍的钱换来的。”
夏知秋接过钱,惊讶地问:“我之前付了双倍,如今谢先生又付了双倍,那岂不是四倍的钱了?做车夫真好,处处遇上冤大头。”
夏知秋艳羡起车夫的横财来,说话都酸溜溜的。
谢林安很是无奈,摇了摇头,道:“我不过是不喜欢你把你的东西送给旁人,即便是钱财,也不许。”
夏知秋惊讶极了,没想到谢林安的独占欲强到这般地步。
她嘿嘿两声笑,避开这个话题,也就不多说了。
车轱辘往吉祥镇转,回夏府约莫还要三个时辰。
夏知秋怕自个儿打瞌睡,一觉醒来,谢林安人都没了。
于是,她没话找话,和谢林安闲谈:“谢先生说,你是从京都逃来的。那么京都是有官员通缉你吗?为何我没收到过通缉令?”
谢林安拍了拍衣袖上的褶皱,将过去的事娓娓道来:“没有人见过我的样貌,因此画师无法绘画像缉拿。血莲花的人不过是想借朝廷的力量向我施压,逼我回本营,他们并不想断我后路,因此没有向朝廷检举。奈何我宁愿背负‘杀人凶犯’的罪名浪迹天涯,也不愿回去。这些人急了,故而一路追捕我。”
“过去的事,究竟是怎样的一回事?”
谢林安想起过往,眉心微微蹙起,他淡然地道:“有空再说吧。”
说完这些,谢林安想起另外一桩事,同夏知秋道:“当务之急,倒是想一想如何安置小翠和赵主簿。若是咱们入京这一趟不顺畅,恐怕会牵连到他们。把这两人留在吉祥镇也不太好,阿五等人肯定会先来镇上的,这两人留在此地,太危险了。”
夏知秋摸了摸下颚,思索着说:“小翠倒还好,我能寻个借口将她送走,只是赵主簿恐怕不太容易离开。他有官命在身,必须驻守吉祥镇。可若是那些人拿他开刀,制衡咱们,怕也是不美。我寻个由头,将他们都带上京都吧。跟在咱们身旁,若是有事,也好有个照应,不至于受人摆布。”
谢林安点了点头,道:“也好。若是真到了鱼死网破那一步,你且放心,即便我去求人,也会将你们三个安排好去处的。”
夏知秋灿然一笑,道:“放心吧,谢先生。我们这一趟,定然会平平安安的。”
“嗯。”谢林安在心里给自己紧了一根弦,他暗道,如今他也算是有牵挂的人,必要处处小心,不要打草惊蛇,招致祸事。
他料想那些人一时半会儿也不可能猜到他会返京,他们量谢林安也没这个胆子。
最危险的地方,或许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回了夏府,夏知秋连夜让人送书信给上司知府大人,说是她上京述职,需要带上心腹下属赵金石。只是这样一走,衙门空荡,还请上司通融,派个县丞来处理公务,她自会留官印,方便人代办公事。
夏知秋这一趟回京都,可是奉皇命进京。她是升还是贬,都尚未可知。这就是传说中的潜力股啊,知府自然是会行个方便,不刁难她。
况且当初本就是觉得吉祥镇乃小地方,只配备了一名主簿,有意少设了一名县官。如今夏知秋提出来了,给了知府弥补的机会,他自然要让夏知秋感恩戴德,大开方便之门,补上这个缺口的。
因此,还没两日,就有新的正八品县丞黄大人被分配到了吉祥镇衙门。
夏知秋见他年迈且老实,便放心地将官印交到他手中,命他代办衙门内的事。
黄大人见他初来乍到就受知县大人如此器重,并不像此前的衙门同僚嫌他木讷迂腐不懂奉承而处处打压,顿时感动得涕泪横流,连声道:“定然不负大人厚望。”
在带赵金石和小翠上京之前,夏知秋还是找了他们详谈,问这两人的意愿。她不想将他们扯入此事,也不想牵连无辜的人。
夏知秋呷了一口茶,道:“今日找你们来,是有一件大事要商议。我此番上京,不止是为了改官一事,还可能去查旁的凶险异常的事,甚至可能掉脑袋。为了不拖累你们,我今日把话都讲清楚比较好。你们留在吉祥镇太危险了,会有歹人寻上你们,很可能要你们的性命。所以,最好的结果就是,我给你们置办一些钱财田地,各自拿了回家去。”
小翠听了这话,率先摇摇头,道:“小翠要跟着夏哥哥,我本就没有家了,夏哥哥所在之地便是我的家。小翠的命本就是夏哥哥救的,若是没有你,我恐怕都不知何时会被人拆穿瞎眼的事,被老嬷嬷杖毙在梁家了。所以,哪怕夏哥哥要做的事是要掉脑袋,小翠也不怕,只求你别敢我走。左右都是凶险之事,夏哥哥一个人路上孤单,小翠愿意陪着你走这一程。”
夏知秋见状很是感动,既然她不肯走,那就留一留,待日后真的出事,她也可以寻人将小翠送走,保她周全。
赵金石一听是掉脑袋的事,自然不愿意追随夏知秋:“我只是想跟着你混口饭吃,可不想没命。”
夏知秋早知道赵金石是贪生怕死之徒,不过他为自个儿做打算,倒也没错。
因此,夏知秋道:“那赵主簿就辞官返乡去吧,谢先生给你准备了一千两银子,也够付你这十来年的俸禄了。拿着这笔钱,衣锦还乡,娶一房媳妇过日子,可不比在衙门勤勤恳恳数十年不得高升要来得美?”
赵金石寒窗苦读十来年才考上的官,要他年纪轻轻致仕,谁能乐意?商不如官,谁会甘愿去当低一等的人呢?
赵金石不满地道:“夏大人,您这不够厚道啊!我好歹跟了你差不离五年了,敢情你要升官发财了,就让我辞官返乡啊?这没道理啊!我看您说什么掉不掉脑袋的事儿,也就是您高升了,不想带我一道儿混了,又见不得我有好日子过,想逼我走呢!你这心儿够黑的啊,咱哥俩这些年不说过命的交情,也有几分真心在里头,你就这样对我?”
夏知秋见他误会了,此时耍起横来,怎样都不乐意走了。
她头大如斗,气得嘴角都要起燎泡了:“赵金石!你说我至于这样见不得你好吗?!我是真想保你一命,你可别不识抬举!要不是真把你当兄弟,我会给你指这一条明路?你当我不知道逼你辞官这事儿有多不靠谱?”
赵金石何时见夏知秋发这样大的脾气?她苦口婆心劝慰的模样不似在造假。
可是逼同僚辞官,这也太蹊跷了吧?
赵金石也叫屈上了:“就算你有苦衷,不想牵连我。你也得说说是怎么一回事儿吧?不然咱们可怎么选啊?”
夏知秋咽了一口唾液,思忖了许久,明白赵金石看着鸡贼,实则不是什么坏心肠的人,值得信赖。
于是,她一咬牙,道:“就这么说吧。我打个比方,你们别往心上去记。我是女儿身,谢先生呢,则是被朝廷通缉的‘杀人凶犯’。”
此话一出,小翠和赵金石都惊呆了。
这看起来不是玩笑啊,分明是夏知秋借着玩笑的话,将实情说出口啊。
这样恐怖的事情,没个防备,哐当将他砸了个正着,让人如何招架?
赵金石打量了夏知秋好几眼,觉得她确实可能是个姑娘家,毕竟男人哪能长得这么美啊。
小翠听得这些话,倒是释然一笑,道:“夏哥哥也好,夏姐姐也罢,于小翠而言都没什么大不了的。夏知秋乃是小翠的救命恩人,我知晓这一点便好了。若是夏哥哥此番上京,是为了帮谢先生洗刷冤屈,那么小翠也想一同前往。谢先生和夏哥哥一同搭救的小翠,于我也有恩,此时正是报恩的时刻。”
小翠认主,跟了谁就是谁,撵都撵不走。
别说夏知秋了,就连谢林安也有些动容。若是有机会,他定然会赠小翠一条好出路的。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这样的忠仆,属实难得。
赵金石细细一分辨,也察觉出一些端倪来。难怪谢先生操持京都口音,又孤身一人来的吉祥镇。也难怪夏知秋平素不和他去逛青楼,也不一同去澡堂里搓澡。
草蛇灰线,此刻才显露出来,逐渐布成了一张大网。
夏知秋没能适应将秘密告知旁人,此刻威胁赵金石,道:“你就算察觉了什么,也甭想往外告密。要是牵扯到我身上,我就说你知情不报,是包庇罪,要死咱俩一块儿死。”
赵金石闻言,忙瞪了夏知秋一眼:“我是那种人吗?你就这么想的我?我又不蠢,怎么可能往外说?难怪你逼我辞官了,你俩这一个欺君之罪,一个牢狱之灾,撞上哪个都让我吃不了兜着走啊。”
赵金石叹了一口气,道:“也罢,辞官就辞官吧,反正做着这主簿,不能升官发财,也没个意思。不过我这返乡费和封口费,光是一千两可不够啊!”
见赵金石还想拿捏她的把柄趁火打劫,夏知秋的气便不打一处来。
她骂道:“好你个奸贼!”
说完,两人又扭打到一块儿,互相扯头冠。
小翠与谢林安冷眼旁观,很是无语。
最终,赵金石拿了谢林安一千五百两银子,真的给上级官员递上了解印书,以“身体不虞”为由头,辞了官身。
像赵金石这样正值壮年辞官的极为少数,大家都猜测他可能是真的命不久矣,所以才放着官不当,要返乡过为数不多的日子的。
不过,早些年,圣上就下诏:“自愿解冠者,不分年岁,俱令致仕。”
因此也没人会刁难赵金石,求着他当官。
夏知秋佩服于赵金石的豁达坦荡,却不知他才是自觉捡了便宜的那一个人。
赵金石白拿了这么多银两,盘几个商铺,买个院子,一辈子听曲儿逗鸟,吃穿不愁。这是何等的美事儿,谁还想着当官呢?
赵金石原本想着“告老还乡”,可是看到小翠在伙房里忙里忙外的贤惠模样儿,不知为何,他又想多留些时日了。
赵金石委婉地和夏知秋道:“要不我跟着你们上京都看看?反正如今无事发生,等到真的出事了,你提前和我吱个声儿,我寻到下家再走也不迟。”
夏知秋一听还感动得眼泪汪汪的,没想到赵金石临走之前,还顾念着他们之间的交情,想再观望一下局势。
奈何赵金石只是想再多花一些时日和小翠培养感情,真出事儿了,他不是夏知秋的下属,无需连坐受罚。到时候他以“照顾小翠”之名,把媳妇儿也拐到手,两人带着钱财跑路过逍遥日子,岂不是美哉?
自此,心怀鬼胎的赵金石,也加入了上京之旅。
性格迥异的四人组,就此凑齐了。
与此同时,此前凤尾镇任主簿一职的梁三爷怀恨在心,将夏知秋身侧可能藏有朝廷通缉凶犯一事告知黄州知府。
不过知府大人岂是个蠢材?单凭一枚玄龟玉佩如何断定那人是凶犯?何况他可不想贸贸然上报朝廷,引得鹰犬一般的大理寺闻风而来。万一没查到凶犯,倒是抓住了他的小辫子,又该如何是好?因此,知府大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糊弄过梁三爷,绝口不提此事。
谢林安阴差阳错避开一劫。这件事,也就作罢了。
谢林安和夏知秋等人要上京了,几人坐在车厢内吃攒盒点心。
谢林安见三人不知说了个什么笑话,笑作一团。其乐融融的氛围,让他的心也感受到了些许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