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要不想去,就谁的脸色都不必看,谁的意愿都不用顾及。
孟葭吸了口气,把脸深埋进他的怀里,久久不出来。
感情是好感情,只可惜盛衰枯荣都写在纸上,一目了然。
他们逃不掉一个统统惨败的结尾。
硕士毕业典礼举行那天,风吹嘉禾,滟日薄云里吹涌起热气。
一大早,孔师傅就在院子里等她,孟葭穿了件方领小白裙,缓步走下楼。
老孔问,“钟先生不在啊?”
她点下头,“嗯,他去上海出差了,回不来。”
退宿舍,领毕业证这些手续办了半天,孟葭还在西院食堂吃了最后一顿午饭。
到了下午,孟葭坐在台下,和她身边许多同学一样,换了蓝底红边的硕士服。
她正听着校长寄语时,手机响了一下,陈少禹给她发来祝贺。
说恭喜她录取了翻译司,名单很快就会在网上进行公示,过不了多久就要成同事。
孟葭回了个谢谢。
散了会,孟葭从礼堂走出来时,就看见前来观礼的、成双成对的父母,和自家孩子在拍照。
每个人的脸上都是山河新妆的笑容。
从小学到硕士毕业,她见惯这种场面,一开始羡慕嫉妒的不得了,到现在,也能够波澜不惊的走过去。
在和别人对上视线时,心平气和的,冲着他们笑上一笑。
无非是心里的期待落空太多次。
孟葭举着毕业证,遮住额头刚要迈下台阶时,浓荫绿影里,眺来一道长远深邃的目光。
钟漱石站在槐树底下,手臂上挽了一捧弗洛伊德,丝绒质感的花瓣,是厚重而不张扬的柔美。
阳光从树叶的缝隙里筛透下来,落在他的肩头,像隐没在星辰深处的山山海海。
强烈充足的日照,面前的空气都浮动着粼粼热浪,他们站的不远,却像隔了一层浩瀚飘渺的迷雾。
孟葭眼底一热,快步跑下台阶,扑到了他怀里。
钟漱石连一句慢点都没来得及说出口。
他怔忪片刻,失笑的抱紧了她,“毕个业,反而成小孩子了。”
孟葭抬起头,“你不是去出差了吗?说了不来的。”
钟漱石拨一下她的头发,“我紧赶慢赶呐,不能错了我们小孟的毕业礼,成个罪人。”
她又垂下眼眸,一双手在他的后背上交叠,她要牢牢抱着他。
她要在这把名为爱与救赎的业火里澎湃。
人得先烧成一把灰,才有可能重获新生,不是吗?
他们一道回去,路上郑廷来了电话,说起晚上的饭局。
是袁彬那一家子,来京中的第一次宴请,无论如何要去露面。
像临时起意似的,钟漱石带她去十八号楼见人,特意要和谈心兰打擂台。
他明知道她今晚在这里,招待曾经下放时,一起工作过的女同事们。
孟葭起先还蒙在鼓里,到了以后,在走廊上撞见他奶奶。
她也不避,该是什么样还是什么样,点头说了声,“您好。”
是因为知道自己,对她已经不是什么威胁,所以反而坦然。
钟漱石也紧紧牵着她,没有分毫松开的意思。
谈心兰的目光,一直落在他们交握的双手上,再缓缓的一抬头,看见她孙子面上,是那种少有的疏朗和轻松。
钟漱石如常笑着,“奶奶,用不用我去见见,你那些个老姊妹?”
她冷冷的,“我请不动你大驾,不麻烦了。”
孟葭毕竟知礼,听见长辈拿这种语气说话,也明白该退一退,留出一点地步给他们祖孙。
她把手抽了出来,对钟漱石说,“我先去前面等你。”
说完,孟葭朝谈心兰鞠了下躬,匆匆走开了。
等过道上就剩他们两个人。
谈心兰一根指头,差点戳到钟漱石的面上去,“这是袁家人的席面,来的都是看着你长大的叔伯,你带她来什么意思!”
他退靠到墙上,手插进兜里,吊儿郎当的,“您都说了嘛,正好见见我女朋友,葭葭马上就要去翻译司,免得碰上了不认识,那多不好啊。”
“我看你是存心要气死我。”
谈心兰高声嚷了句,几秒后,又剧烈的咳喘起来。
钟漱石扶了她,把人送进了雅间里,“吃您的饭,别操心那么多事了。”
当着一屋子的客,谈心兰皱着的眉头,立马就松泛开了。她背身就笑,“这是我孙子。”
钟漱石也笑着点头,“大家来北京一趟不易,多吃点儿。”
等回去找孟葭的时候,她已经和刘小琳聊上了。
刘小琳报考的是新闻司。这样大热的岗位,当时孟葭瞄了一下统计人数,顿时两眼一黑。
她问孟葭,“你接到通知了吧?”
孟葭翻着手机,“刚刚接到,下午陈少禹报了个信,现在才公布。”
“他还是那么关心你哦?”
钟灵端着杯香槟,闻着八卦味儿凑过来,刚说完,就看见她哥来了找人。
她立刻屏住笑,顺手拍了一下孟葭,也让她别再说了。
孟葭懵懂抬头,钟漱石恰好绕到了她椅子后面,伸手将她牵起来。
他说,“你不坐这儿,跟着我。”
钟灵瘪了一下嘴,“对对对,您不坐小孩这桌。”
孟葭目如寒星,看向他的时候亮晶晶的,“我们去哪儿啊?”
她也知道自己是多此一问。
不管前路如何,她都会跟着去的,都已经到这里了。
她不愿在故事的终了,大煞风景的,还要拂逆钟漱石一次。只管按他的意思来。
孟葭并肩走在他身边,高昂着头,脸上是淡抹微云的笑。
她按钟漱石的介绍,和每一个忖度她的人打招呼,这位叫叔叔,那个称大伯。
身为东道主的袁雪柔,视线一直落在孟葭的身上,纯挚目光里又惊又羡。
她未作别致打扮,只有款式简洁的白衣黄裙,头发蓬松披在肩上。
但看起来,却比在场的女客们都要光彩照人,尤其她笑的时候。
犹如闲风汀雨里,红墙边一丛早早开放的迎春,捧出素月流光的美。
她问身边的贺沂蒙,“这个,是钟二哥的什么人?”
贺沂蒙耷下眼角,反问道,“你没听见他说啊,未婚妻呀。”
袁雪柔很快瘪了瘪嘴,“还以为他单身呢,突然冒出个未婚妻来。”
她喝了口软饮,“你来的晚不知道,孟葭可不是突然冒出来的,人家好了很多年。”
酒席过半,孟葭借故去了趟洗手间,说失陪。
钟漱石握了下她的手,“不难受吧?用不用我跟你一起。”
她摇头,说你坐着就好,去去就来。
孟葭洗了把脸,镜面里的玉骨颜色的人,弯起的唇角,仍旧带一抹体面的笑容。
她想起那些变换自如的面孔。
从错愕、难以置信,到恭维她漂亮上进,大有前景,只要很短的几秒钟。
孟葭擦净脸上的水,她款步走出来,略一低头,闻见自己身上,一股阴惨惨的英勇。
不知落在那群身份显要的人眼中,她是怎么样一副攀高结贵的样子,但孟葭尽力了。
今晚孟葭兴致出奇的高。
酒局散了以后,回了西郊,洗完澡,穿了身干爽的挂脖睡裙,还要去喂鱼。
钟漱石多喝了两杯,就躺在那张湘妃竹榻上醒酒,看她蹲在那儿投食。
“上回廷叔来取文件,路过这池子,看见你养的鱼,回去就跟我说,起码有三四十斤,是照猪养的。”
他撑了头,醉意迷蒙的笑,自顾自的说。
孟葭放下红漆饵盒,坐到他身下的脚踏上,“养胖一点不喜庆么?”
台馆分峙的园子,都陷在浓稠厚重的夜色中,树梢上偶然响起几声蝉鸣。
钟漱石来拉她的手,抱怨道,“酒全替你挡了,你看看你,管都不管我。”
孟葭伏在榻边,睁着一双清亮的眼睛,“我正在管呀。”
他伸出拇指,拂过她娇润的唇瓣,“你怎么管的?就放任我躺在这儿。”
孟葭半扶着竹榻,支起一段纤细的腰肢,凑过去吻他,“你是还需要这样管吗?”
她的吻技并不高明,撞在他的唇上乱蓬蓬的,反而惹得钟漱石心痒。
他伸手抚上她的背,带起一阵细细密密的颤动,一路捏住了她脖颈。
钟漱石浑身燥热,喉咙在几番大吞大咽之后,大力将她抱上来。
孟葭趴伏在他的身上,唇舌交融,被吻到手和脚都发软。
他难耐的抵上来,声音沙哑,“小孟,你起来一点。”
孟葭几乎要融化在那阵滚烫里。
庭中花影绰绰,风里有从塘边吹来的芰荷香,闻者皆醉。
如饮三杯浑白酒。
夜色里一声轻吟,榻上交颈而卧的重重人影,在树荫底下抖了起来。
钟漱石伸出指背,拂开她微湿的鬓发,吐息滚烫。
孟葭迎着他,依赖性极强的张开唇,又去吻他。
他又含吻了她一阵,“再这样,我们两个今天,就不要下地了。”
“那就到这儿睡。”
到最后,孟葭真就累倒在长榻上,瘫软如泥。
钟漱石把她抱上楼,给她洗了澡,再放回到卧室床上。
隔天是周六,孟葭怎么都不肯起,她还要把钟漱石留在床上,一直抱着他的手臂。
他只好短暂抽身,把文件都搬到床头来,斜靠着,翻两页就拍她一阵子。
一直到下午,孟葭才翻了个身,带着鼻音问,“几点了?”
钟漱石从纸上挪开目光。他看了眼手机,“三点二十五分。”
孟葭打个长长的哈欠,又伸了个懒腰,“怪不得我觉得超级饿。”
钟漱石放下手边的材料,“我真得说两句,你这个生活习惯呐,实在是......”
她把食指放唇上,她披头散发的凑到他面前,飞快的嘘了一声。
他好笑的,揉了一下她的头发,“长大了,我说不得你了是吧?”
孟葭一下子赖到他身上,“哎呀,你让我一下,我都没几天......”
理智忽然回到脑子里,她脆生生的顿住,怎么都不再往下说了。
钟漱石起了疑,把她从肩上扶起来,“你没几天什么?”
孟葭反应很快的,“没几天就要去上班了呀,哪还有懒觉睡啊!”
他意味深长的看她一眼,最终也还是什么都没说,下了楼。
午后的日光,从落地窗里直射进来,孟葭独自跽坐在床上,发着长长的呆。
去翻译司报到的那天,是周一,早晨刚下过一阵暴雨。
孟葭撑着伞,走在雨势渐收的台阶上,她走到最上面那一格,蓦地停住脚。
她回过头,往台下看去,有几个穿着校服的小姑娘,拿书包高举过头顶,一路跑一路笑的,钻进了一辆刚停下的出租。
孟葭笑了下,像看到了那个跋山涉水的自己,走在旧时烟雨里。
翻译司的工作强度很高,带孟葭的谷老师,也就是司里的高级翻译,她说,有大型外事活动的时候,忙到凌晨一两点是常态,周末也不能保证休息。
孟葭点头,“早就听几位学姐说过了,这些准备我有。”
一次晚上加班,她问起外派的事情,跟老师请教。
谷萍说,“刚刚轮换过驻外人员,你们这一批的,应该都在两年之后吧,得等他们回来。”
“如果想去的话,我也可以自己申请吧?换别人回国来。”
谷萍从一堆资料里抬头,“你还想去国外?那别的同事肯定愿意啊!”
孟葭点了点头,“嗯,趁着还年轻,想去锻炼一下。”
“那你写个申请。有空我帮你交上去,小孙在墨尔本都守三年了,一直吵着回来结婚。”
“谢谢老师。”
没等孟葭去墨尔本的申请批下来,黄梧妹就先被孟维钧请到了北京。
那天事情少,她提早做完了,刚下班,在门口碰到刘小琳。
新闻司加班的情况,只会比孟葭他们更惨烈,但她从来都是按时下班。
孟葭虚心请教,“您为什么,总能这么快完成工作呢?点了什么技能吗?”
刘小琳很高深的,摸了摸她的下巴,“这个嘛......”
还没这出所以然来,她们程司就出来了,问她说,“下班啊?”
刘小琳迟疑了下,梗着脖子点头,“对、对啊。”
“还对啊!没看见大家都在忙吗,你一人儿下班好意思?”
刘小琳指着办公室的方向,“那我、去让他们都下班?”
程司敲了敲她的头,“我可不惯着你啊,回去,不然告诉你外公。”
“别别别,我去,我回去。”
说完,她冲孟葭吐了下舌头,转身走了。
孟葭走出大楼,就接到了孟维钧的电话,让她过去一趟。
她说,“我没有时间,您有事的话......”
孟维钧打断了她,“你外婆来了,现在有时间了吗?”
孟葭心里一惊,手机都掉在了地上,指尖发着抖。
她前天才跟家里打电话,粉饰过太平,现在看到外婆要怎么说?
赌咒发誓她已经要出国了,以后都不会再联系钟先生?
有孟维钧挑唆在前,外婆肯定不会信她。
这都还不是她最害怕的,孟葭担心的是,外婆的身体受不受得了。
比起挨两句骂,或是几顿打,她更怕外婆昏过去。
孟葭捡起手机,小跑着出了门。
老孔还没有来接,她随便拦了辆出租车,就往饭店去。
进门时,孟葭始终垂着眼眸,她没脸看黄梧妹。
她放下包,才颤着嗓音叫了句,“外婆,张妈。”
过了几秒钟,在孟葭密如鼓点的心跳里,黄梧妹才开口,“上班这么累吗?葭葭,你脸色不太好。”
孟葭的眼泪一下子就掉下来。
黄梧妹给她擦了擦,“你哭什么?外婆又一句没说你。”
她牢牢握住外婆的手,“那你打我吧,我没有听你的话,这几年,我......”
“我早都知道了,你回国以后第一次到家,外婆就知道了。”
黄梧妹拍了拍她的背,“好了好了,不要哭了。”
孟维钧从外面进来,就看见祖慈孙孝的这一幕,他不由得愣了一下。
这还怎么说?他从接到张妈的电话起,就一直在心里筹备说辞。
没等他回过神,钟漱石紧跟其后而来,极自然的,叫了一声外婆。
孟葭的眼皮跳了一下,他这样喊人,外婆不会当场翻脸吧?
但黄梧妹点了头,说,“坐吧。”
孟维钧更加站不住,他正犹豫着,是不是该走的时候。
黄梧妹叫住了他,“孟院长,我来是办一件事。”
他面上讪讪的,“您说,只要我能办到。”
“我要把女儿带回广州。”
她这话说的很慢,人老了,中气不大足,但吐字还算清晰。
孟维钧听清了,他有些不安的,搓动一下手,“这恐怕不好。毕竟是兆惠自己要......”
坐在一旁的钟漱石,轻飘飘的阻断了他,“只怕不是。”
孟葭脑子里云遮雾罩的,当年的事情,她连一丁点头绪都没有。
但有一样,她很佩服孟维钧这个人,都到这个地步了,他还能平静望向钟漱石。
白生生的嵌顶灯下,映出孟维钧一截苦涩的笑,“你自然是能查清的。”
钟漱石表面功夫也足,“老师,希望您不要见怪。”
尽管明知这个人,在背地里数不清多少次,教唆孟葭离开他。
“不会,不会。我还有点事,先走了。”
孟维钧脚步踉跄,扶着门框,稳住了一阵身形,才慢慢走出去。
等他走了以后,孟葭才揉着桌布,问了句,“是他在捣鬼吗?”
被黄梧妹拦了下来,“大晚上的,不说这些事情,外婆会去做的。”
这个禅间,装裹在一座古意闲趣的院子里,推开窗,就能看见那株存活百年的银杏。
老板挂的是盛远东,但真正的主人,恐怕是她身边这位。
孟葭不信盛老板有这样的审美和品味。
她端了杯茶,“那、你身体还好吗?我本来打算过段时间,就回家去看你的。”
黄梧妹拍了下她手背,“我好得很,也不是让你来说这个。”
孟葭心知肚明,脸上被茶汤氤氲出一片红云,“还能说什么?”
张妈提了一个醒,“葭葭,就说你自己的事。”
她真就漫无边际的讲起来,“哦,我刚工作,带我的老师是个很出色的翻译,她教我的时候也耐心,还跟我讲了许多要注意的地方。就是平时有点忙,不怎么......”
一直没说话的钟漱石,突然握起拳头,抵着唇咳嗽了一声。
孟葭这才看向他,“你干嘛?”
他扶着额,“外婆是想说咱俩的事,别扯远了。”
她还是有点不好意思,哪怕心里隐隐猜到,不知道是在哪一天,钟漱石把外婆给说通了。
孟葭做出一个哭笑不得的表情。
她哎呀一声,“不然外婆,我听你说吧。”
黄梧妹看她这副样子,像一下回到了小时候。
她笑起来,“那我说,小钟既然照看了你这么多年,你要是喜欢,你们在一起外婆不再反对了。”
孟葭低着头不做声。
耳根后面那一点腥热,顺着她细弱的青色血管,一寸寸爬到了脖颈上。
好半天,她才嗫嚅着,有些忸怩的说,“喜欢。”
看了她好一阵的钟漱石,一听这两个字,总算是长长的吐了口气。
这要是说不喜欢,他费的那么多功夫,就全都打水漂了。
他们吃完饭,从餐厅里走出来,张妈扶着黄梧妹走在前面,先一步上了车。
松窗竹户间,隔着庭院内的曲水潺潺,孟葭才敢看一眼钟漱石。
她纳闷,“你什么时候去的我家?还把我外婆给说动了。”
钟漱石催着她上车,“这话太长了,先把外婆送回酒店。”
【??作者有话说】
说几个题外话:
1、本文已经把女主的年龄改大了一岁。大家回看的时候,不要觉得奇怪,因为年龄有微调。
2、再次强调,男主的工作写的很清楚,分别是Symantec集团和Evebrting集团,是很普通的合资企业而已,不要脑补。
孟葭坐上副驾, 她打下车窗来,跟门口的钟漱石挥手,说一会儿见。
刻意做旧的红檐青砖下, 钟漱石站在台阶上, 淡笑着点了一下头。
后座的黄梧妹和张妈, 看她这模样, 心照不宣的笑了笑, 又都忍住。
黄梧妹打趣了句,“哦哟, 外婆又不留你陪我住, 等下就放你走。”
孟葭坐端正了, 小声辩解,“这叫礼貌,我是文明人, 得讲礼貌。”
孔师傅这才平缓的踩下油门。
他笑着说, “老太太,这几天您要用车的话,就直接给我打电话。我送完葭葭去上班,也就没什么事情了。”
黄梧妹点着头问他, “我们葭葭,平时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吧?你多担待。”
老孔忙道, “没有没有, 我也是听吩咐做事的人,老太太您别这么客道。葭葭她很好的, 我接送她这几年, 一直都和和气气。”
张妈听了也高兴, “一开始来北京念书, 就是托钟先生带她来的,这真是照料到底了。”
孟葭听着他们一来一回的,绞着手提包上的方格丝巾,补充了句,“他一直都对我很好的。”
黄梧妹说,“好,他对你好,外婆也放心了。”
孔师傅把车开到金鱼胡同,她们住的是华尔道夫,很标志性的四合院风格。
酒店的整体色调都偏暗,全铜外观设计,走廊灯笼低悬,丝质布墙面,杂糅复古又现代的元素。
每家华尔道夫,都挂着一座标志性的钟,孟葭记得伦敦的那个,看起来有点呆头愣脑,北京的这座要好看的多。
她扶着外婆回了西院套房。
孟葭把她放到那把单人沙发上。
她走到吧台边,拧开瓶矿泉水喝了,“外婆,你怎么来北京,都不告诉我的。”
张妈说,“本来是要讲一声的。但老太太说,你知道的话,肯定会到来机场接她,才刚去单位上班,为这个事请假不好的。再说,钟先生都安排好了,下了飞机就到酒店。”
“这是大事,上班也要讲人情的,好不好?”
孟葭放下水,又走回外婆的身边,讨乖的笑了下。她蹲下去,要给外婆捶腿。
“不用献殷勤了,还没有那么累,”黄梧妹一把将她拉起来,“你是不是想问,外婆究竟是怎么被他说动,改了主意的?”
她点头,抓心挠肝的想知道。
黄梧妹半副身子歪靠着,指了下张妈,“你跟她讲吧,我今晚说了太多话了。”
张妈端了杯茶,说起那天上午,钟漱石一行,突然来家里的情形。
还是三月上旬,广州的天气已开始回暖,路边的黄花风铃木有了抽芽的迹象,张妈从外面买了菜回来。
她看见一辆黑色奔驰,停在了大门口,就上前几步,问他们是做什么的。
郑廷先回头,笑说,“跟您打听一下,黄老太太在吗?”
张妈没认出他,倒是看清了钟漱石,这副清俊长相,见过一次也难忘。
她说,“您是不是,北京的那位钟先生?”
钟漱石站在车边,风度翩翩的,微微颔首,“是我。今天方便见一见老人家吗?”
张妈不知他有什么事,但看他很是郑重,眉心微蹙,像有要紧话说的样子。
她点下头,推开那扇铁门,“跟我来吧。”
郑廷要跟上去,被钟漱石给拦下来,“不必,我自己去就可以。”
况且孟葭的外婆,看上去就大族人家养出来的,规矩肯定不会少。
他提了两盒补品进去,在前厅坐了好一阵子,才等到黄梧妹出来。
她只看了一眼,就道出钟漱石的来意,“为葭葭来的?”
钟漱石哑口,他笑一下,“是。孟葭担心,外婆会竭力反对她,也不敢跟你说,就在心里盘算着,哪一天离我远远儿的。”
黄梧妹像是不信,哼了声,“她有这么听话,就不会和你走到一起,又何必为难自己。”
说到这里,钟漱石低了低头,一双手撑在膝盖上,盯着地板的裂纹瞧。
这房子年头久远,虽是难得的好木头,但也失了光泽。
过了片刻,才有低沉的男声响起来,“老太太,葭葭从一开始,就没想和我有牵扯,她很听你的话。”
黄梧妹掀起茶盖来,“她没有这么想,那为什么又在一起了?是谁逼了她么。”
钟漱石抬头,拢起视线看向她,直言不讳道,“是谭家人。”
在听到这三个字的时候,黄梧妹端茶的手一抖,腕上的玉镯子晃了又晃。
再开口时,言语里低低切切,“他们对她做什么?”
钟漱石尽可能说的简单,略去了那些险象环生的过程,是怕吓着老人家。
他只说,“谭宗和有个侄子,叫谭裕。打从葭葭念大一起,就一直缠着她,起初还只是交交朋友,后来就动了歪心思。有一天,他们俩坐的车出了事,谭裕膝盖受了伤,葭葭也住了几天院。”
黄梧妹气得捶桌,“他们家怎么就是阴魂不散!尽养这些黑心种子。”
钟漱石拿出烟盒,在掌心里磕了磕,忍住了没抽。
他继续讲,“谭裕不能再走路了,脸也烧伤了半边,但葭葭还好好的。谭宗和姑嫂两个气不过,就歪曲事实,要学校给葭葭记过处分。”
从钟漱石精炼的概括里,黄梧妹已经能体会到,当时自己外孙女的绝望。
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小孩子,哪里会是谭宗和的对手?
黄梧妹叹声气,“想必她能平安无事,也是托你的福了?”
钟漱石极其平淡的,摆了一下手,“不敢在您这儿居功。我喜欢她,我非常喜欢她,会去救她,会帮她,都是存了私心的。但京里头门户多,嘴也杂,我也有要交差的地儿,没办法,只好让孟葭到我身边,我才能护着她。”
如果要论黄梧妹的态度,是从哪一刻开始松动的,大概就是这个时候。
他有备而来,讲上这么一段经历,完全可以夸大自己在其中的作用,来换取想要的东西。
反正增一分或是减一分,又不会影响事情的真相。
但面前这个练达沉稳的年轻人,他没有。
钟漱石坦荡清明的,剖白着自己的私情私欲,说他不敢领这份功劳。
黄梧妹是世路已惯的人,接下来的事情,不必他多说,她也能猜出个六七分来。
这小儿女在一块儿,天长日久的,耳鬓厮磨,怎么会没有感情呢。
所以来来回回这些年,她始终的放不下,就这么左支右绌的,骗骗自己,再骗骗家里。
她默了片刻,还是硬着心肠说,“就算你曾经对她有帮助,也没有硬逼着我,同意你们在一起的道理。”
“我不敢逼您。”
钟漱石手心里掐着烟,一字一句都恳切,“我今天是来求您的。”
黄梧妹态度很坚决,“你不用求,求我也不顶用,我不会答应。你的家世我们攀不起,葭葭也没那么大福分,她本分安生的,找个门当户对的人家,我死了才能闭得上眼。”
他自嘲的笑一下,“但是老太太,门当户对出岔子的,也不少啊。”
“你不用吓我,就算是将来出什么问题,也比一进门就受气的好!”
不等钟漱石陈情,黄梧妹就已先入为主的,断定外孙女到了他钟家,不会有好日子过。
说完,老人家扶着桌子起身,就要送客。
钟漱石也站起来,但他没有挪动步子的意思,反而扯了下衣襟,从里面拿出一张调任申请。
他递给黄梧妹看,“如果您是担心,日后葭葭在我身边,会受什么委屈的话,我可以到广州来,就在您眼皮子底下。好与不好的,您看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