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大xiao姐—— by惘若
惘若  发于:2023年10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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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葭曾听不少人说起过钟先生。
听得最多的,无非钟先生架子极大,钟先生很难讲话,钟先生大有一番财势,钟先生最不好惹,钟先生应下的事绝不食言。
但孟葭偏偏惹上他,这些笃定的传闻通通靠后,跳出来的第一个念头,是讶异于他竟生的这样好看。
那一年置身讥讽、流言和泥潭中的她坐在他对面,强撑着对他提要求,“我明年要出国读书,你不可以限制我的。”
钟先生极淡地点一下头,“当然。”
孟葭捏紧了拳头,“两年。两年我们就分手。”
她听见对面这个沉稳的男人呼吸顿了顿,“好。”
两年后。
寂静无声的深夜,烟霏雨散。
孟葭被门铃声吵醒,她披衣起身,“钟先生?”
满身夜露的钟漱石问,“都不请我进去坐一坐?”
孟葭情急下,随口推搪,“不是很方便,我男朋友在里面,会看见的。”
门口姿态落拓的钟漱石,单手撑着墙,虚应一笑,漫不经心把人揽过来,“正好,他应该还没看过我们接吻。”
阅读贴士:
1、双C,HE。
2、非善男信女/年龄差九岁/老男人蓄谋已久
3、故事纯属虚构,不存在任何暗示或影射,请勿代入现实
内容标签: 边缘恋歌 破镜重圆 恋爱合约 正剧
搜索关键字:主角:孟葭 ┃ 配角:钟漱石,谭裕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先生,我们就这样认输好了
立意:你当飞过晨雾中的群山

黄梧妹把一盆梳头水浇在青砖地面的院子里。
她回头,冲着寿字团花的酸枝木窗户内,正在收拾行李的外孙女孟葭喊。
黄家住在半山腰上,是祖宅,独占整个山头,十个峦头派风水先生里,九个看了都说好。四周编着矮而尖细的白篱,有南洋早期建筑的遗风。站在山脚往上眺,就像是青杉绿丛堆里,凭空托举出的一块和田璧。
孟葭叠起一件蕾丝白衫,放进行李箱,她没有理,当听不见外婆的碎嘴。
“你那个黑了心肝的爸爸,他最好肯认你。要真是被人家赶出来,也不用回来找外婆哭!”
黄梧妹又大声说了一句。
孟葭蹙眉,松开紧抿着的唇,用粤语回,“知道了,外婆。我又不找他咯。”
但黄梧妹的火气不那么容易消得下去。
从翻出孟葭藏了一个暑假的录取通知书,得知她私自报了北京的学校,不按她们原先商量好的,就在本地读外语大学开始,她外婆已经念了她一个礼拜。
“早知道你这么不听话,跟你妈一样,当初就不应该收留你。由得你是死是活,翅膀还没有长齐全,就想着要飞走,没良心!”
说起孟葭的妈妈,黄梧妹又黯然伤怀,自顾自扶着院中石桌,失神地坐在桃花心木的浓荫底下。
她戴着翡翠镯子的手抹把泪,“当年我要拦得住她,不叫她去北京,也不会认识你爸爸。”
孟葭一听外婆的声调不对。
她掀开珠帘,青栀墨色棉裙下藏着一把纤软腰肢,走出来说,“我又不是妈咪,你太惯她,一点心计都冇嘅。可你是怎么教我的?”
黄梧妹又被逗笑,“你以为你有多机灵?全是些小聪明!”
“我至少不会上男人这种当,”孟葭撇一撇嘴,“头绪都还没理清,就敢给他生孩子,妈咪是怎么想的?”
黄梧妹戳一下她脑门,已经枯瘦下去的手腕,早戴不住这只绿油水滑的玉镯,一扬起手来,晃啊晃的,孟葭总担心,有一天会掉下来摔个粉碎。
外婆祖上是挣下了一大份产业的,否则也不能把孟葭养得这样娇贵。
只是几个舅公都不争气,好赌,贪杯三两,作兴玩小模特,就是没一个正经做生意的。传到外婆手里,剩下个比上不足、比下阔绰的空架子。
外婆自顾自叹气,像是终于妥协,“你读完书,就老实给我回来,听见了没有?”
“知道了,我哪儿舍得你啊。”
孟葭说着就往外婆身上靠。
黄梧妹故作嫌弃地把她往外推,“热不热啊,离我远一点。”
叹了一声气后,手却自动揽上孟葭的肩膀。
孟葭忽然软下声来,“外婆,我会想你的。”
“哼!就会骗人,跟你妈妈一个样子,嘴里说舍不得我,见了个清俊的男人,她就不记得外婆了,让她回来也不回。现在好了,成了......成了......”
黄梧妹起先说的很激动,后来再讲不下去,哽咽半天,“成个孤魂野鬼了。从她收拾东西跟你爸走,我就知道,她不会再回这个家了。”
她妈妈过世时,还不到三十,没多久,孟维钧便找到黄家来,筹划好女儿的前程,留下一大笔钱,和一个照顾祖孙起居的佣人,心安理得回了京。
孟葭读本地的贵族学校,是她远在北京的亲生父亲安排的。
她姿容身段都出挑,穿整齐划一、看不出扁圆胖瘦的白色校服裙,也比同龄的小姑娘鲜活亮眼。
孟葭在这方面已经算迟钝,到高中才隐约懂得男女同学之间,那一些晦涩不便言,提起来微微脸红的事。偶尔放了学,也有邻班的男生在路上拦住她,红着脸表白,请她食冰,往她书桌里塞贵重的礼物。
但外婆在这方面管教得非常严。有一次在她书包里翻到情书,气急败坏地找到学校,要求班主任查出来,这个耽误她外孙女学业的男孩子是谁,请一定要给他处分。
就连孟葭自己,也被黄梧妹罚抄了一百遍字帖,抄得她手发抖。偏她性子倔得很,这样也不说一声错,更不喊累。
盛夏酷暑天,室内气温三十五六度。
她汗流浃背地站在书桌前,姿势端正地握支羊毫笔,悬着腕,写一手标准的簪花小楷。
孟葭一边写,她外婆就在旁边说,男人没一个好东西,看看你妈妈就知道了。
她想说外婆的担心未免多余。
孟葭的成长经历,不足为外人道的身世,皆使她早慧,一颗心已被层层包裹住,这是她从自己的妈妈身上,剥离出的自我保护机制,以免遭受类似她父亲式的伤害。
打那以后,也再无男同学敢招惹孟葭,都怕了她这个厉害的外婆。
在去北京念书这件事上,孟葭存了自己的私心。
她长到十八岁,就见过孟维钧一面,隔得很远,只觉得他威严。她想去见见他,看这个让她妈妈迷恋了小半辈子,最后变得疯癫不记事,自杀在一个初春早晨的书生,到底是什么样子。
看看那个,叫妈妈去了就不肯回来,折磨、埋葬了她一生的北京,究竟多光怪陆离。
张妈买完菜,提着竹片编的篮子跨进院门,“哟,早饭还没吃,就先哭上了?”
黄梧妹抹把眼泪,推开孟葭,和她一起进了厨房,“你是越老怪话越多。”
张妈坐在小板凳上,把新鲜蔬菜一样样取出来,“等葭葭一走,这个家里,就剩我们两个老太婆了。”
张妈领着孟维钧的薪水,在黄家照顾祖孙俩十余年。黄梧妹待她,早已如家人亲厚。
她看黄梧妹摘下手镯和戒指,小心拿手帕包了,放在料理台上。
张妈猜她大约要下厨,拦了一把,“老太太,您还是去歇着吧,要做什么,吩咐我就行了。”
黄梧妹说没事,“葭葭没两天就要走了,我再做两道她爱吃的。”
张妈利落地处理菜叶,拿清水漂洗,她道,“您也不用太担心,孟院长总归是她的父亲,血浓于水,不至于不认的。”
“我的外孙女,要那个陈世美认什么认!”黄梧妹当即啐了一口,“葭葭也不是要去认亲的。”
张妈笑起来。黄梧妹虽然上了年纪,但眉眼之间,还瞧得出五分年轻时的俏丽,倒退个几十年,黄家在香港仍风光的时候,也是天不亮就打点夜礼服、小皮鞋,等着富家子上门来接她去浅水湾游泳,日头落下来,再往丽都饭店吃饭、跳舞的角儿。
孟葭得了外婆七八分真传,又多读几本书,在明媚的春绡底色上,额外生出临水照花的庄雅来。
到晚饭时,黄梧妹的那一道文昌鸡才端上桌。孟葭想哄她外婆高兴,特意多添了一碗饭,连配料里的火腿、鸡肝都吃个精光。
胡吃海塞过后,孟葭闹起了胃胀,哎唷大半晌。张妈给她煮消食茶,她手脚细,一样样药材往里加,孟葭就坐在厨房里等。
张妈一边搅动紫砂罐,“刚才我就想拦着你,吃那么多,害了馋痨病一样的。”
孟葭走来走去,揉着肚子,“你没看外婆笑得有多欢啊,我是不是很孝顺?”
“你要真是孝顺,就不该去北京,”张妈左右张望了一遍,确定无人,才压低了声音说,“这话我不敢跟老太太说,我在谭家做过两年事,那位太太可不是好相处的。”
张妈经孟维钧的手精挑细选,是在深宅大院里,见过贵人们出入上下的,说话也格外注意分寸。
孟葭端着瓷盏,她嘴圈成圆形,轻吹了吹,“孟院长很怕她吗?”
她不叫爸爸。
黄梧妹也不许她这么叫,说他在你两岁的时候就撇下你,不配当爸爸,可直呼其名又不礼貌,所以每次提起来,孟葭都只讲孟院长。
张妈笑她天真,“你还小。夫妻之间,不好讲谁怕谁的,应该是多有倚仗。”
孟葭盯着漆黑的碗底瞧,“那想必是孟院长,很少不得他岳父的扶植了。”
脸上是冷峭又悲悯的神色。为她的妈妈,为她自己。
“当然。提起京里头的名门来,谁能绕得开钟谭两家?”
孟葭揉着胃,“谭家我知道,是孟太太的娘家,姓钟的是谁?”
张妈报了钟家老爷子的大名。孟葭立马噤了声。
是她议论不起的人物。
张妈忽然望眼窗外,像是回忆起什么,短叹口气,“孟院长的日子也煎熬,都说谭家的女婿、儿媳是最不好当的。他们家啊,那是出了名的门难进、脸难看。咱们平头百姓,即便有这个命迈过门槛,进了那银屏金屋,也是受罪。”
“既得了利,就不要妄求,还能得自在。”
孟葭未置可否,也不觉得像孟维钧这样的人,有哪一点值得同情。
她一贯吃的很少,这次撑坏了,尽管喝了消食茶,胃里还是嗳气。孟葭睡不着,趿上双穆勒鞋,沿白玉阑干出了门,去半山坡上散两步。
夏季入夜晚,人们也肯出来走动,八九点了,还能听见街道上传来的喧嚣。这条路孟葭走过多次,每天两趟去搭公交,上学放学各一回。
舅公来劝过,让外婆卖掉这宅院,去珠江边上置换一套房子,足够她们三个住,好方便孟葭上学,但黄梧妹不肯。总觉得守住了这个院子,才算对得住祖父的嘱托。
孟葭漫无目的往山下走,溜达到公交站牌附近,打了个嗝,她又往回走。
“小姑娘。”
后面有汽车追上来,司机摇下车窗喊她,车内转出风霜染鬓的一张脸。年纪在五十岁上下,很是干练稳重的样子。
孟葭站定,“你有什么事吗?这位先生。”
好空灵娟秀的一把嗓子。
车后面双腿叠放,松弛靠坐在椅背上的钟漱石,从冗长的文件里抬头,蹙着的眉头闻声展开,还没看清孟葭的长相,先下结论。
再隔着车窗缝隙眺去一眼,小女生大约十七八,削肩细腰,容貌如珠贝昭然。压得住这份玉泉泠泠的音调。
钟漱石来广州公干,七点刚散会。临行前,受老师孟维钧的托付,探望他多年未曾尽心的岳母和女儿。
孟院长的原配夫人是广州人,只是,京中知道这件事情的人不多。
在外人眼中都只以为,孟维钧与谭宗和两口子,是大才子配世家女的佳话。
谭家的秘密很多,这只是其中,绝不能提的一项。是谭二小姐难愈的夙疾。
有一年,新来的佣人口无遮掩,私下议论说,好像在哪儿见过孟维钧,当时他手中牵着另一个漂亮女人。过了几日,传到不可一世的谭小姐耳朵里,没两天就寻了个打碎碟盏的错法儿,让她去别处高就,说家里养不起这样手脚粗笨的。
郑廷说,“跟你打听一下,黄梧妹女士家是从这儿上去吧?”
他是钟漱石的秘书。
说是秘书,但钟漱石称他廷叔。这是钟老爷子为他挑的人,从他毕业起就跟在左右,专门为他打点私人事务。
孟葭留了一个心眼,“是的,沿着这里一直往上。”
车缓缓从她面前开过,孟葭没有注意到一道探寻的目光,从她脸上扑闪而过。
她只看见了一张鼻骨高挺的俊雅侧脸,短暂地被山道旁的路灯擦亮过后,又寂静下去。
钟漱石在半开的铁栅栏门前下车,修长的手指转动下领节,扯松两襟后,再妥帖地收一收紧,脸上冷淡又漠然的神情,也祛了大半。
他此行公务繁忙,这一点时间也是强挤出来的,否则不会等到晚上才来拜访。多少失了当晚辈的礼数。
也只得孟维钧,是他的授业恩师,才有这天大的面子。
郑廷跟上,把礼盒从后备箱提出来。他问,“不知道老人家睡了没有?”
钟漱石从容吩咐:“去敲门。”
张妈刚要睡下,听见外头的动静,出来瞧,“请问你是?”
郑廷说,“我们是从北京来的,孟院长托我家先生,来看望老太太。”
张妈把他们迎到正厅,周到的泡上茶,“你们稍等,我去请老夫人出来。”
黄梧妹紧张外孙女,这几夜都睡得不好。张妈去叫时,她早换好了一身苏绣缂丝月白旗袍,样式虽老了,但难得做工精细,是她见外客时才穿的。
张妈给她绾头发,“您都听见了?”
黄梧妹说,“那么大的阵仗,还能听不见吗?葭葭呢。”
张妈道,“去遛弯了,晚饭吃得多不消化,她也是,到这会儿还没回来。”
黄梧妹戴上珍珠耳环,笑道,“她啊,牙牙仔。”
钟漱石静坐在前厅等候,玉白的指节一下下敲着黄花梨圆桌面,隐隐透着几分不耐烦,眼神一转,打量起这里的陈设。
墙上这几幅看似寻常的字,都是出自名家之手,那面紫檀八仙纹雕花方柜上的汝瓷,撇开充门脸的市面货不谈,少说有两三件是真品,只是恐无专人护养,已出现几道细小裂纹。
看起来,孟维钧的先夫人,也是大户人家出身,免不了被惯养。难怪会咽不下那口气,生被人逼到精神失常。
张妈扶着黄梧妹出来。钟漱石起身相迎,“老夫人您好,我姓钟,是孟院长的学生。”
如果不是他亲口说是学生,黄梧妹几乎要以为,这是京中谭家的后生。他身上八风不动的沉稳气质,言谈举动间模仿不来的雅致,眼眸微垂时不怒自威的神态,都不像是等闲门户能养得出来的。
黄梧妹伸手,示意他坐,“喝茶。”
钟漱石慢条斯理的,颔首坐下,“此次冒昧前来打搅,一呢,是老师记挂您的身体。”
“多谢他费心,我身体还好。”
黄梧妹和蔼地笑,明面上的客套总要给的。
毕竟这些压箱底的陈年旧事,她再肯怄气也好,到底和眼前这个面目周正的年轻人没有关系。
几句寒暄过后。
钟漱石挑明来意,“老夫人这里虽然好,是个得天独厚的地界儿,但毕竟偏远。老师在天河区有一栋房子,他想请您带着外孙女,搬过去住。”
说到这里,孟葭从门外进来,“外婆,你还没有睡吗?”
黄梧妹招她过来会客,“葭葭,见过钟先生。”
这位被叫做钟先生的人,和方才一晃而过的侧影重叠,竟意外的眉目清朗,凛冬霜雪簌簌扑盖住琉璃瓦般的冷洁感。
尤其他一双眼睛,寡淡而锐利,一眼望不到底,令她想到后院葱茏掩映的那段深井。
她从不敢贸然靠近的那一口。
孟葭的手规矩地叠放在小腹上,坐下时,轻轻一声唤,“晚上好,钟先生。”
她拖长的尾调中,像用细密的阵脚,缝进了一段春潮带雨的细微晨光。
灯影交错里,窗外的桃木枝骤然摇落一阵花雨。钟漱石抬眸,不辨喜怒的脸上,短促一阵走神。
片刻后,他轻微一点头,嗓音沉冷,“孟小姐,幸会。”
【??作者有话说】
前三章随机30个小红包。
阅读提示:
1、男女主都是成年人,本文开头女主十八,男主二十七,之后慢慢成长。饮食男女,摆脱不了人性的自私狭隘,介意勿入。
2、考虑再三,这本还是HE,写不来虐文,见谅。
3、看文是双向选择的事情,读不下去可自行点叉离开,不用特意在评论区告知,谢谢合作。
4、文中对话、观点均为服务人设剧情所用,尤其是一些长辈固步自封的言论,写的只是一个故事而已,不代表作者本人三观。
5、已经标注过年龄差,不磕年上、对这类CP无感的自行点叉,另有好文千千万供您选择,完全没必要留下抨击言论点眼,影响其他人的观感,这是基本的尊重,希望配合。
6、时间线可能和《纸婚》中提到的有出入,以本文为准。
祝大家观文愉快。

还未及自我介绍,这位神态淡如远山的钟先生,便已知道她姓孟。
再一听他分明的京腔,隐约猜到几分,大概与她的父亲有关。
但她没问,家中有外婆早就订下的严苛规矩,在外人面前,须得保持良好的仪态。不多话是起码的。
孟葭看眼外婆,黄梧妹拍拍她的手背,“我这外孙女,过两日也要去北京。”
他的音质偏冷冽调,“孟小姐去读书?”
孟维钧曾说起过,按岁数算,他女儿今年高考,按家里老太太独断的脾性,大约不准她报外地的大学。
至于为什么又会去北京?
钟漱石抬一抬眼皮,看向跟前这个敛眉含笑的美人,十成九是她自作主张,违背长辈意愿。
“是,念大一。”
大概钟先生身上清贵气太重,有着和她见过的所有同龄男生,天差地别的风雅。
隔着短短一张圆桌,孟葭的脊背僵直着,藏在桌下的细白手指,无声攥着垂落下来的绛红幕帷。
她的紧张来的无迹可循。
钟漱石领悟到老人家的意思。自己身上心气儿再高,但眼睛都是向下看的,到了儿孙辈的头上,九分的傲气也只剩了两分,但求一个平安无事。
他斟酌着开口,“这几天我就要回京,如果老夫人信得过,可携孟小姐同往。”
黄梧妹端起茶盏,轻呷一下,矜持着说声好,那劳烦了。
孟葭看一眼她外婆,能看出来,她很赞赏眼前人恰到好处的妥帖。
身旁始终安静侍立着,一直当背景板的郑廷觉得奇怪,面上也没露,他主动往前一步,和孟葭交换号码,方便联系。
郑廷语带恭谨,“孟小姐,能存一下你的号码吗?”
孟葭丝毫不扭捏,她口齿清亮,报出一串数字。
“好的,你也记一下我的。我们后天早上出发,到时我来家中接你。”
孟葭说了句稍等,她边上没有手机。她睇一下张妈,那边会意,轻便地送上一副纸笔。
她伸长了手,奉上甜笑一簇,说了声谢谢张妈,就要接过来。
张妈递过来的中途,却被灯光下一只冷白肤色的手臂给拦住。
钟漱石截下那张便笺,却没有要笔。不为别的,只是向来用不惯旁人的物件。
钟漱石手掌往后头一伸,郑廷吃惊归吃惊,他迅速明白过来,从衬袋里取下一支银色钢笔,摘掉笔帽,稳当放进他手中。
这已是今日第二遭反常。
客厅内万籁无声,孟葭听见粼粼冷光的笔尖,和素白笺纸摩擦时的沙沙响动。
不必窥探,也知这位钟先生笔力遒劲。
“这是我的号码,望孟小姐惠存。”
他径直把便笺推过去,象牙白衣袖下,一段手臂线条结实利落。
钟漱石的眼睛黑得清透。正式又严阵的口气,还当着她外婆的面,很像在相亲。
孟葭被这个冷不防跳出来的怪异念头吓了一跳。
她在心里朝自己呸一口,想的都是些什么东西嘛。
这一段返京的行程落听,也无事可再谈。究竟钟漱石只是个信差,替老师来传个话,成与不成,他的责任都已尽到了。
清官也难断家务。何况他一个将近而立还未成家的年轻人。
他的父亲在京中崭露头角时,和钟漱石一般大,身边莺燕不断,蝶扑蜂绕的,好不热闹。钟夫人是个心性高强、聪明不过的角色,才从下面调回来,出手又快又利,理清了自己丈夫身边走马灯似的妖精货色。
到现在,连上了年纪的钟老太爷,无事时同心腹部下们感慨起来,也坦言钟家能保住今日荣光,他儿媳有大勋劳。
钟夫人曾经声高而骄大的,对儿子坦言,“别以为爷爷总夸你比旁人老成历练,这治家的门道学问,其中长短的拿捏,你就是再潜心悟上十年,也比不上这院儿里的任何一位女主人。”
这不是男人家擅长的领域。
钟漱石陪坐了一盏茶的功夫。他起身系扣,聊表歉意,“这一趟忙中赶闲,叨扰老夫人休息了。老师的提议,您可以再考虑两日,若有信了,钟某随时恭候。”
黄梧妹要送他出门,被钟漱石以手相阻,“老夫人留步。”
“那也好,葭葭,你送钟先生。”
天边银练月色,像一丛溪水在宽阔的屋梁上蜿蜒泄下,皓皓然,懔懔焉。
孟葭引着他从正门出去,少女青涩的端庄还不稳,她努力掌控住裙边摆动的幅度。
这是她父亲那边的人,想来回去以后,免不了细述一番。孟葭不想给身边这个白玉面色的钟先生,留下一个没规没矩的印象,叫她爸爸在心里怪罪外婆将她养得不好。
她很好。不好的是身为人父的孟维钧。
行至铜门边那株圆整高大的柳杉前。孟葭在树姿秀丽中停住脚,她细声,“山路陡峭,先生慢行。”
钟漱石闻言站定,回头时,一隅洁白的花影捎过她脆稚的面颊,隐隐迢迢的生动。
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好。”
郑廷是副营出身,部队上转业出来的,开再陡的路也不在话下,何况这么一小段山坡。
他想起孟葭的叮咛,握着方向盘笑了下,“孟院长这个女儿,似乎很懂事。”
“不见得。”
钟漱石阖眼靠在椅背上,想起孟葭那一双秋水横波的眼。
明明是在笑,却瞧见万般沉寂和凄清,悉堆眉梢。
但她的眼底没有山川,没有花落,也没有虫鸣,一切该看见的、能看见的,她看不见,甚至装不进照面和她说话的人。
只有冰雪自利的精致。
钟漱石师从孟维钧,研习古典哲学,后又赴德国深造。他早知自己选什么专业都无用,终归是要走家里铺好的路,索性选了个最枯燥乏味的。
仅见过一面,就对一个女孩子做评判,这不是他的作风。但非要形容的话,钟漱石更倾向于认为,孟葭是个隐于俗世的大叛逆者。
郑廷几分调侃的语调,“你把你的私人号码,给了孟小姐?”
钟漱石乜他一眼,唇角若隐若现的笑意,“你现在真是会提问。”
过了几秒,为自己找了个,听起来贴切些的由头,“她是我老师的女儿,算在私事内不为过。”
郑廷笑得古怪,“小敏姑娘是你堂表亲,上回她问你要一幅郑板桥的画,说有要紧的客,借去家里挂两日,过后就原样儿送回来,你把我电话给她。这反倒成公事了。”
钟漱石埋首史册典籍日久,不大习惯与人交谈,性情可称得上沉默寡言。
也正因如此,身上总是挥散不去的,有种高不可攀的莫测感。
他妥协,“廷叔,你就不要笑话我了。”
红色尾灯转了个弯,消失在一片黢黑山影里,渐渐瞧不清楚了。
孟葭锁好大门,拍了拍手上沾到的铁屑,回到大厅,黄梧妹问她说,“人送走了?”
“嗯,走了。”
方才有客在,她茶喝得矜持,很小口的抿,又耐不住炎天暑热,喉咙燥得发痒。
这会儿没了外人,孟葭捧起茶盏就喝,白釉斗笠杯眼看浅下去大半。
黄梧妹大嫌她鲁直,跟张妈说,“你看她这样子,哪里规矩得了一刻钟!”
孟葭原本想说,喝水而已,教养再好的淑女,要有一天快被渴死了,也会凶性大发的牛饮。
但一想,已经没剩几日在家,就不惹外婆动气了。
她擦嘴角,放下手头杯皿,抚平裙摆,仪态优雅地坐下,端起来啜一口,一副很受教的模样。
黄梧妹拿她没办法,只丢下一句,“去睡觉。”
孟葭不动声色地收起桌上的笺纸,转身退下去。
跨出院门时,听见张妈谨慎的一声问,“老太太,真不打算去市区住?到底,是孟院长的一番好意。”
黄梧妹登时冷脸,“我老了,消受不起这福分。”
张妈壮起胆子说句心里话,“您不要,留给葭葭也好,总得为她的将来打算。”
“依她的心性,也未必肯要。”
张妈没敢再往深了劝,她知道老太太折不下傲骨,如果不是家里缺人手,当年恐怕连她都不会被留下。
孟葭洗过澡,撑着手坐在松软的床沿上。
鼓囔的夜风夹杂着林间山果的清香,从捧寿窗里荡进来,吹起她的翠色真丝吊带睡裙,一双细白的脚踝时隐时现。
她手里捏着那张便笺,看了一会儿,把号码存在手机里,输入钟先生三个字。
楼梯上响起缓慢的脚步声,张妈笃笃叩门,“睡了吗?葭葭。”
孟葭慌不择路地把纸条往枕头底下一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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