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怀安本来还在感动,这下又委屈又气愤:“怎么轮到我,画风就不一样了呢?!”
第152章
怀铭不再跟他开玩笑, 认真且正色的对他说:“大哥这一去不知几年才能回来,只能拜托你替大哥尽孝了,家里大事小事, 做父母的定然报喜不报忧,你要常给大哥写信,知道吗?”
怀安点点头,鼻尖酸酸的:“大哥也要常常写信, 有什么不便对爹娘说的,就跟我说,我一定会保密的。”
怀铭笑笑, 像小时候那样, 掐一把弟弟的脸:“平时出门记得带人, 不要自己乱跑, 马上入夏了,不要贪凉多吃冷食……”
“今年务必收收心,把字练好, 至少要工整端正, 否则你根本应付不了国子监的课业。我放在你桌子上的程文,你只看破题和承题,看过几十篇, 再慢慢试着写……”
怀铭突然发现, 需要叮嘱的话实在太多。
怀安赶紧道:“知道啦知道啦。”
“别嬉皮笑脸的,明年进了国子监, 就知道大哥的用心了。”
怀铭在翰林院的同僚中, 有三位出自国子监率性堂, 学识文采极佳,他生怕怀安入学后跟不上进度, 吃亏受罪。
怀安却说:“大哥你站在山顶,看到的树都是最高的,其实漫山的草木都活的很好。”
怀铭笑骂:“歪理倒是不少,挨板子的时候别回家哭,大哥敬你是条汉子。”
怀安不以为意,谁会要求一个荫补入监的官二代有多大学问?更何况国子监祭酒陆伯伯,那是大哥的亲岳父,看着他长大的亲大爷,怎么可能不罩着他呢。因此只是嘻嘻哈哈的应着,让大哥少啰嗦几句。
怀铭与同僚和旧友们一番寒暄,才在扈从的簇拥下登船,站在甲板上深深作揖,与众人道别。
官船缓缓驶离码头,向南行去。
五月初,暑热席卷京城,同样是通州码头,荣贺和怀安同乘一辆马车,带着一队身着便衣的禁军,一大早便等候在码头渡口外。
通州码头已被州衙提前清空,宽阔的运河上缓缓驶来一条巨大的官船,官船靠岸,身着便服的宫女太监率先下船,片刻,从船上走下一个端丽貌美的妇人。
“姑母!”
“殿下。”
荣贺和怀安迎上前行礼。
温阳长公主衣着雍容,却并不高调,没有着华服凤冠,也没有携带仪仗,显然并不想大张旗鼓表露身份。
船上抬下几架华丽的轿子,在码头上堪堪停稳。
回到阔别已久的京城,温阳自然高兴,又看到太子一身锦缎的圆领袍,寻常富家子弟打扮,候在码头亲自迎接,身旁还跟着个俊朗的小少年。
她笑道:“哟,这是谁家的两个小子,一年不见快比本宫还高了。”
两人笑着,又朝温阳公主打了个躬,荣贺十分贴心的问:“姑母一路舟车劳顿,是先进宫,还是先回公主府休息?”
温阳还未答话,八个嬷嬷从船上下来,为首的怀里抱着一个襁褓,旁边的嬷嬷撑着一把遮阳伞,走起路来四平八稳,丝毫不见晃动。
怀安暗叹一声,好功夫哇!荣贺嘴巴张的却能塞下个鸡蛋。
夏日的缘故,襁褓极为单薄,露出婴儿稚嫩白皙的小脸,被遮阳伞映的红扑扑的,显然已经足月了。
“姑母,这个……那个……”荣贺张口结舌,变声期嗓子本就沙哑,一下子像被什么掐住了脖子。
“什么这个那个,这是你的小表妹啊。”温阳道。
“啊?”荣贺像被雷击了似的,正要再问什么,被怀安拉到一边。
怀安虽也惊讶,但很有眼力见儿,低声提醒他:“大人的事,不该问的不要问。”
荣贺硬生生将满腹疑问吞回肚子里。
护送温阳长公主凤驾回到公主府,两人便要进宫向皇帝复命,荣贺还是多嘴问了一句:“姑母,表妹的事……能不能对父皇说?”
温阳已经换上一件绣虫草的对襟立领袍,浅黄色的织锦马面裙,雍容华贵,神态自若:“当然能说了,姑母本就要派人进宫报喜的。”
荣贺讪讪告退,一脑门子官司。
“怎么啦?”怀安问。
“众所周知,一个人是生不出孩子的。”荣贺道。
“这不是废话吗?”怀安笑着,踢飞了地上的一颗石子儿。
“你不了解我姑母,她当年顶着那么大的压力,也不肯跟我姑父生一个孩子,她处心积虑把我姑父送到三千里之外,就是因为厌极了他,如今反倒生出个孩子来。”荣贺摇头:“不可思议,无法理解,难以置信。”
“重要吗?”怀安笑道:“她娘是长公主,她爹当然是驸马了。”
进宫的路上,荣贺一会儿猜测孩子是路边捡来的,一会儿猜测姑母被姑父迷*奸了,一会儿又猜测驸马不忠,在禹州养了什么外室……
怀安靠着车壁直叹气,这孩子,怎么钻起牛角尖来了。
穿过后三殿的甬道,他们来到皇后居住的坤宁宫。
皇帝和皇后设了家宴准备给长公主接风洗尘,却被告知长公主没有进宫,径直回公主府休息了。
皇后还当她是舟车劳顿累坏了,有些担忧的问:“你姑母身子可好?需要传太医过去?”
“应该……不需要吧……不过也没准,或许用的上……”
“你这孩子,今天怎么吞吞吐吐的?”皇帝放下手中的经卷。
“姑母她……可能刚出月子,所以还是遣太医去请个平安脉吧。”荣贺道。
“月子?月子是什么地方?”皇帝一时没反应过来。
皇后却已然站起身,屏退殿内的宫女太监:“你姑母她……有孩子了?”
荣贺点点头,皇后难以置信,再看向怀安,怀安也跟着点头。
皇帝手中的书卷“啪”的一声掉在地上,倏然起身敞开殿门,命陈公公准备,他要出宫。
“陛下,陛下稍安勿躁,奴婢这就去准备。”
“不必准备扈从仪仗,朕要微服出宫。”皇帝说着,已登上步辇,摆驾乾清宫。
“陛下,陛下……”陈公公追在后头,额头豆大的汗滚落,天子只有在逃难的时候才不带仪仗啊!
皇帝哪还管得了这么多,他只道妹妹带着那个牛鼻子游山玩水去了,谁成想真搞出个孩子。
温阳公主好像早已猜到圣驾会来,从门口便有人迎候,层层报进公主纳凉的水榭之中。
温阳长公主懒洋洋的靠在窗边的软榻上,欣赏湖中美景,宫女正给她剥葡萄,旁边一张小床,躺着个足月的小婴儿,漆黑如葡萄般的大眼睛滴溜溜打量新环境。
听说皇帝来了,身边的女官和宦官跪倒了一片,两手撑地颤颤发抖,不出意外的话,他们的阳寿就到今日了。
温阳却不紧不慢的起身,笑嘻嘻的给皇兄行了个礼,如少年时亲昵的拉着他坐下:“皇兄怎么亲自来了?”
“朕能不来吗?!你这都闹出人命来了!”皇帝瞪她一眼,才打发宦官女官们一律出去。
“人命?”温阳笑了,四下看看:“都活的好好的,谁出人命啦?”
“朕,朕要出人命了!”皇帝气的眼前阵阵发黑:“你好大的胆子,这么大的事也敢先斩后奏!”
“多大的事?”温阳不紧不慢的笑着:“妹妹一个有夫之妇,生个孩子也算大事?”
皇帝瞥了一眼小床上的婴儿,恰与她漆黑的眸子看了个对眼。
“李仁那对眯缝眼儿,要是能生出这个品相,朕,朕……”皇帝怒指着婴儿床:“朕把这张床吃了!”
温阳嗤的一声笑了,床上的婴儿似乎感受到不太友善的气息,张嘴啼哭起来。
乳母嬷嬷们被皇帝撵出去了,温阳亲自将孩子抱起来拍哄。
皇帝瞧着妹妹抱着孩子,满目慈爱,心底五味杂陈:“这个孩子……你要留也可以,但是周息尘那个牛鼻子,朕必须远远发落掉。”
温阳杏目圆睁:“不行,我不同意!”
“朕没杀了他已经算是仁慈了!”皇帝道。
温阳道:“行吧,你把他发落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你要是杀了他,我就带着孩子下去找他。”
“你……为了一个外人,你跟皇兄这么说话?”
皇帝的心啊,拔凉拔凉的。
“你非要留他在京城,就把孩子送走,两个人只能留一个,你自己选。”皇帝道。
温阳二话不说,将刚哄好的娃娃往皇帝怀里一塞:“喏,给你,送走吧。”
皇帝被噎得说不出话,低头看着襁褓中的女婴,白皙的皮肤,粉扑扑的脸蛋,正忽闪着大眼睛,伸着小手抓他发冠上垂下的绦穗。
血脉是与生俱来的,何况眼前的女娃让他想起曾经夭折的幼女,心瞬间融化了。
“无赖你真是!”皇帝抱怨了一句,抱着孩子在怀里哄逗片刻,果然咧开嘴吐着舌头笑了。
从公主府出来,陈公公问皇帝有何吩咐。
“去宗人府,宣左宗正入宫,要赶紧先将名分定下来。”皇帝道:“驸马李仁重病,遣医官赴禹州诊脉……也不要病的太重,修养个三年五载不要胡乱说话即可。还有!可千万别让他死了。”
万一再来个老二老三,怕会要了他的老命。
“是。”陈公公会意,回到宫中便下去安排。
怀安脚底抹油,已经出宫了,荣贺蹑手蹑脚的从他面前经过。
“你站住。”
荣贺停下脚步。
“你……”皇帝支支吾吾的问道:“你这么大的时候,都玩些什么?”
荣贺险些跳起来:“儿臣真记不住哇!”
皇帝揉揉眉心,真是气糊涂了,改口问:“你妹妹这么大的时候呢?”
荣贺笑道:“无非是拨浪鼓、手摇铃,她才多大呀,玩不了什么的。”
皇帝叹了口气,叫来刘公公:“长公主府诞女,照例赏赐吧。”
“是。”
荣贺又问:“父皇,表妹取名了吗?叫什么?”
太监取来笔墨,铺开一张宣纸,皇帝提笔写下“承欢”二字。
第153章
荣贺一呆, 他的妹妹乳名叫承宁,可惜当年先帝不待见祁王府,年幼的妹妹等不及赐封号、入宗谱, 就夭折了,至今提起来,只怕大多数人不知道祁王府有这样一个孩子存在。
如今他终于又有了一个妹妹,叫承欢。
皇帝嘴上不说, 心里对承欢的喜爱却难以掩饰,他力排众议,封承欢为荣安郡君。
公主子女属于外戚, 而郡君封号在国朝是用来封宗室女的, 异姓郡君从开国至今也只有一位, 承欢是第二位。
年底廷推, 沈聿入阁板上钉钉。
一时间,打听怀薇婚事的人逐渐变多,许听澜不想赶在风口浪尖上做决定, 便和丈夫商议着, 以季氏身体不佳为由,将怀薇的婚事压上一压。
结果这样一来,又开始有人打听怀安的婚事——怀安过了年也才十四岁。
怀安自鸣得意的说:“这么看来我还挺受欢迎的!外面怎么传我?是不是才高八斗风度翩翩?”
沈聿啼笑皆非, 对妻子道:“既然你才高八斗风度翩翩的儿子没意见, 不如从中选个良配,先把亲事订了吧。”
怀安吓得忙拉住爹娘的手:“我开玩笑呢, 开玩笑呢!”
东南的风带来开海的消息, 外公的信件中提到, 市面上的丝绸棉纱供不应求,价格直翻五倍。库存丝绸已全部出手, 汇票托给了安江县最好的镖师押运,正在路上。
怀安借着开海的红利大赚一笔,规划着这笔巨款,一夜未眠。
这一搏,连皇帝和太子也各自发了一笔横财。
正因如此,承欢郡君的周岁宴十分隆重,长公主府门前的街道上扎起了彩楼,四处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府门用上千盆姹紫嫣红的鲜花装点,更是绚烂夺目。
皇帝一改往日的节俭,铆足了劲要给外甥女办一场盛大瞩目的周岁宴——也不知是在跟谁怄气。
宫中赏赐不断,皇帝皇后亲自驾临长公主府观礼。
天空一碧如洗,万里无云,连皇后都说:“真是个有福气的孩子,连老天爷都在给她贺寿!”
承欢刚刚学会直立行走,一早就换上了宗女的衣裳,拎着一把小木剑在殿前宽阔的广场上奔跑“砍人”,被砍的除了荣贺就只有怀安了,被小承欢追着在院子里跑,不跑不行,跑得快了也不行。
抓周礼是皇后和长公主亲自过问过的,殿内正中央置一张宽阔的大案,上面摆着儒、释、道三教经书,笔、墨、纸、砚文房四宝,另有账册、算盘、印章、铜钱等理账器具,绣线、梭子、花样、剪刀等女红用品,琳琅满目,应有尽有。
承欢爬过去,抓起一只铜磬抱在怀里敲击。礼赞官唱佳谶,堂下一片鼓掌贺喜声。
皇帝险些被一口唾沫呛着,这东西他眼熟啊,先帝当年修道整大活的时候常用这类法器,这孩子别是随了祖父,长大后也去修道炼丹吧?
片刻他才回过神来,这东西是怎么混进去的?必定是周息尘那个牛鼻子带坏他的外甥女!
听掌管东厂的方泰说,长公主月事腹痛难忍,太医的药方不管用,周息尘就在她肚子上画符,居然还真被他画好了。
臭不要脸的!
太医院的太医也真够无能,还不如个牛鼻子……
“陛下,”皇后在一旁提醒,“陛下。”
皇帝才从思绪中回过神来,他还必须装作十分欣喜的样子,赠上贺词、馈送贺礼、宣布开筵。
承欢满周岁后,温阳公主便又升起了南下游玩的心思,这次是去繁华富庶的江南,不去禹州。皇帝拿她没有办法,只是有一点,承欢还太小,必须留在京城。
从那时起,一直到承欢四五岁开蒙,一年起码有半年时间是养在皇后的坤宁宫中,庄严而暮气沉沉的宫殿因为承欢的到来重新响起了欢声笑语,淡然平和已久的皇后,仿若开春的柳树,变得容光熠熠。
皇后视承欢如亲女,荣贺去坤宁宫请安的次数也更勤了。且课业之余,每天都要抽出半个多时辰陪承欢玩耍,仿佛他一直有这样一个妹妹,从没离开过。
皇帝更不必说,他巴不得永远把承欢养在宫里,免得让周息尘那个牛鼻子教她画符做法!这是后话。
郑瑾在周岁宴之后亲自上本,弹劾皇帝奢靡铺张。
如今流民问题仍未纾解,北狄虎视眈眈,虽则开海收取关税,减轻了朝廷的财政负担,但也不应作“穷人乍富,腆胸叠肚”之态,如此靡费的为一个外戚女举办周岁礼。
昔日汉文帝刘恒,与皇后亲事农桑,在位二十四年不添宫室、车马、舆服,将装竹简的套子缝起来,作为宫廷的帐幔,留下千古佳话。
陛下贵为天子,当效古之贤君,厉行节俭,为天下百姓表率云云。
郑瑾跟皇帝作对惯了,皇帝看在首辅两朝元老的份上,从不与他计较。但他显然没见识过温阳长公主的脾气手段。
已经乘船沿运河南下游玩的长公主殿下闻此消息,特意绕道郑瑾的老家,派锦衣卫见了几个人,问了几句话。没过多久,郑瑾在南直隶乡试中找人代笔的事被捅了出来,举朝哗然。
这段陈年旧事,郑阁老是真的不知内情,郑瑾在老家应乡试的时候,沈聿还没进京赶考,郑阁老忙于在中枢立足,压根没空管儿子应试的事。
后来郑瑾考取了功名,与前任小阁老吴琦一样,靠父荫在朝中立足,可毕竟也是靠着举人身份和父亲的面子才能留在京城担任要职。
科举舞弊对于仕林来说,永远是一记暴雷,郑迁立刻上书请辞,随即便戴罪在家。
沈聿和许听澜在得知消息后第一时间去了郑迁府上,此时郑阁老已经将郑瑾打的几死几活了。
郑迁雷霆之怒,郑夫人也不敢劝阻,正在前院的书房外焦急徘徊,身后跟着哭哭啼啼的一众女眷。直到听说沈聿夫妇来了,才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速速请他进来劝说几句。
沈聿被师母推进书房时,只见年近不惑的郑瑾被五花大绑捆在条凳上,旁边跪着一溜小辈,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亲爹像砧板上的鱼肉,一声不吭的挨揍。
不是郑瑾壮烈,是因为郑迁年纪大了心脏不好,听不得他杀猪般的嚎叫,着人将他的嘴堵得严严实实。
转眼四十杖毕,执杖的小厮杵着板子听候命令。
门外女眷的啜泣声愈发明显,有的怕丈夫被打残,有的怕公公被打死,哭得郑迁絮絮烦躁。
“换人再打,打死这个孽障反倒干净!”郑迁一声厉喝过后,就是一阵急促的咳嗽。
沈聿急忙上前,为老师抚胸拍背。
“恩师息怒,都是陈年旧事了,庭玉兄当时年轻不懂事。何况是您和师母最看重的长子,总不能真的打死呀。”
沈聿这话不劝还好,说出来更加拱火,郑迁当即命人狠狠地打,不真的打死,打个半死即可。
片刻间又是四十杖落在郑瑾的屁股上,郑瑾痛的眼前白茫茫一片,逐渐失去了意识。
眼看真的不能再打了,郑迁痛苦的吐出一口浊气,指着郑瑾道:“我对此子向来寄望颇深,即便是家道艰难之时,我与你师母也是竭尽所能,为他请最好的老师供他读书,到头来……到头来……他就是这样回报我们。咳咳咳……”
一阵剧烈的咳嗽,郑瑾忽然捂着胸口晕了过去。
“恩师,恩师……”沈聿忽然急促的叫了几声,朝门外喊:“师母!”
郑夫人闯进书房,才见郑阁老眼皮一翻,陷入昏厥。
郑夫人打发女眷们避去二院,请许听澜也去内宅稍候,男仆方敢进来动作。
“快请郎中!”
“扶老爷去榻上躺好。”
“将大爷抬回院子里去!”
“哭什么哭,去陪你老子。”
里外一阵骚乱,终于将一伤一患安置妥当,郎中来一番望闻问切,只道是急火攻心,一时别住气了,施针后才幽幽转醒。
夫妻二人在郑家陪了一个下午,直到恩师情况稳定,才推辞了师母留饭,乘马车回家。
一进院门就听见怀安和芃姐儿的朗朗书声。
一个在背“小大之狱,虽不能察,必以情。”
一个在背“君子有终生之忧,无一朝之患也。”
两人面面相觑——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沈聿拍拍妻子的肩膀,揽着她回了房。
晚饭之后,沈聿将孩子们召集起来开会,讲了几个科举舞弊的旧案,着重强调严重的判决结果,把小辈们唬的一愣一愣。
等大孩子们都散了,沈聿将目光移向怀安和芃姐儿。
芃姐儿目光清澈,她还不明白舞弊是个什么东西,因此被他打发去院子里玩。
再看沈怀安,歪着头耷着眼,浑然一幅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
“你最近和太子相互帮对方写了多少功课,真以为我看不出来?”沈聿说着,又补充道:“虽然你们那笔狗爬字确实难分伯仲。”
怀安:……
他就知道,小阁老郑瑾东窗事发,老爹一定会借题发挥唠叨他,因此他装作认真读书,以为能逃过一劫,不曾想还是被抓住开小会了。
“知道啦,以后不写了。”怀安盯着自己的鞋尖。
“完了?”沈聿问。
“不然呢?”
沈聿又道:“说了那么多科举舞弊的旧案,就没什么心得?”
“心得嘛……”怀安一本正经的说:“只要不参加乡试,就不用担心舞弊。”
沈聿忍啊忍,刚迈出半步,怀安撒腿就跑,卷起一阵疾风。
许听澜这时从内室出来,叫丈夫进去帮她看一条账目。
沈聿压着火气进屋,见妻子气定神闲的坐在榻上摆弄绣绷子,哪有什么账目要他看,分明是借故支开他。
“你没看出来吗?你儿长大了,不喜欢听咱们啰嗦。”许听澜道。
沈聿:……
其实他不是没有察觉,怀安从今年年初开始,就变得有些听不进话去了。从前是喜欢调皮唱反调,但犯错不重样,说明还是听进去了。而今是不耐烦,只想躲清净。
他也想索性扔进国子监,让他去过集体生活,可是怀安这个状态,实在让人放心不下。加之长子又来信说,怀安如今还在读《左传》,《公羊》和《谷粱》最好也要读一下,晚一年再说进国子监的事。
不进就不进吧,可是在家也要读书啊,读书就要教导,教导就要说话,一说话就想跑,跑了还怎么教?又不能像小时候那样拎过来拎过去。
“怎么会这样……”沈聿颇为不解。
说好的三岁看大,七岁看老呢?
第154章
沈聿这个年纪, 已经是乡里有名的神童,府衙县衙的座上宾了,怎么会在家跟父母耍小脾气呢, 再说面对一个蛮横暴戾的父亲,他唯唯诺诺尚且来不及,哪敢像怀安这样。
怀铭在这个年纪就更不用说了,稳重自律, 从不需要他们多操心。
许听澜道:“我那娘家兄弟也有这么一段时间,少管他,自己就好了。”
“这时候不管, 将来变成吴琦郑瑾那样的可如何是好?”沈聿问。
“谁让你真不管了。”许听澜道:“多听少说, 多看少做, 懂?”
沈聿不太懂, 但他又不得不懂,毕竟他也没有其他办法。
因此从这天起,沈聿除了必要的话以外, 尽量不对他多说什么。
功课没做完?那就晚点睡。
不想睡?随便, 反正次日要早起。
叫不醒?接着睡,把当天的功课做完就行。
实在做不完?那不好意思,休沐的时候把它补齐。
想出门?去吧, 记得活着回来。
交了新朋友?不过问, 爱谁谁。
想开酒楼?没关系,自己的钱想怎么花就怎么花。
想和朋友们去打猎?知道了。
想剪成短发?
沈聿和许听澜互看了一眼, 一手拿起剪刀, 一手薅过儿子。
怀安抱头惊叫:“这句是玩笑话, 玩笑话!”
他只是觉得天太热,长发麻烦, 随口一说而已,谁知爹娘抄起剪刀就要给他剪头发。
沈聿这才将手松开,什么也没说,气定神闲的画自己的画。
怀安又看向娘亲,许听澜默默起身转去暖阁,她最近很有兴致,新置了一架焦尾琴,慢慢将小时候的琴艺捡起来。
云苓从他身边经过,仿佛没看见这号人似的,径直走进去,点燃了兽炉里的香薰,夫妻俩一个作画一个抚琴,淡淡的幽香在空气中弥漫。
怀安愣了好半晌,什么情况?如此有雅兴?
到了下午,夫妻二人商量着要去琉璃厂逛逛,晚上再去灯市口逛夜市。
怀安和芃姐儿相视一笑,还以为马上就能出门去玩儿了。
等了片刻,只见老爹一身宝蓝色暗花直裰,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娘亲穿鹅黄色圆领袍子,下面是与老爹同色的马面裙——还是情侣装——看上去不过三十出头。
在他们面前晃了一圈,然后挽着手臂出门了……
芃姐儿放下画笔:“哥,爹娘真好看,就是好像把我们给落下了。”
次日去文华殿,他就对荣贺说了这些诡异的现象。
“真是太奇怪了,我最近做什么他们都不管,说什么都不会挨骂,不管是晚睡、赖床还是挑食、出去玩,都好像跟他们没关系。”
怀安有些隐隐的担忧,总觉得事出反常必有阴谋。
抬头一看,荣贺一脸羡慕的看着他。
荣贺本来就羡慕他可以跟几个官宦人家的公子哥去郊外打猎散心,再一听人家爹娘什么都不管,嫉妒的想哭。
十五岁束发之后,所有人对他的要求又高了一层,师傅们总是告诉他,他是与国之本,是国朝的未来,祖宗江山、天下万民都系在他的身上,他必须精进学业,学习治国理政之道,他要“亲贤臣,远小人”,要有仁慈爱民之心,不能放纵自己的私欲。
其实这些他早有心理准备,最让他郁闷的是,父皇在这些声音的潜移默化之下,也开始对他的学业严格起来,天天过问他的功课,对他耳提面命。
皇帝自己时常为国事感到无力,所以希望培养出一个中兴之主,也不枉费他受的这些洋罪……
总结来说,虽然自己不是龙,但他下了个蛋,正在积极的孵出一条龙。
荣贺拿了本书卷成筒,直接怼在怀安脸上,采访他:“所以你做了什么,让他们对你放任不管的?”
怀安一脸懵:“我什么也没做。”
“我们是好兄弟,你有妙招可不能藏私啊!”荣贺急急的问。
“真没有!”怀安细细一琢磨:“只是最近总嫌我爹烦,我娘就好一些,不像我爹,每一届小阁老塌房,总要唠叨我,你说关我什么事?他们干那些坏事的时候,我都还没出生呢,又不是我指使的。”
“沈师傅防患于未然嘛。”荣贺很和稀泥的劝了一句,又问:“然后呢?”
怀安道:“然后我爹说什么,我都答应的很快,找机会开溜呗。”
荣贺满脸疑惑:“就这?”
怀安点点头:“我正想找借口搬到前院去住,不想总被他们盯着。不过现在他们也不管我了,好是好,就是心里发毛。”
“他们是觉得你长大了。”荣贺道:“要是我父皇也有这个觉悟就好了。”
怀安道:“我们本来就已经长大了,雀儿村的男孩子到了十四五岁,都被当做整劳力了,明明是他们不懂得放手。”
“放手……”荣贺回味一句:“对!就是要让他们放手!”
“但是吧……”怀安道:“他们这放手放的有点突然,我感觉毛骨悚然的。”
“千万别怂!认怂就输了。”荣贺给他打气道:“他们越是试探你的下限,你就越要突破他们的底线,为了以后的自由,拼一把。”
怀安越听越觉得有道理,于是两人以茶代酒干了一杯,相互加油打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