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心里很清楚,这件事的本质并不是开海,你一个小小的翰林官,我不希望你卷入太深,把金铸的前程给弄毁了。”沈聿道。
“父亲,”怀铭反问,“换做是您在儿子的位置上,也会藏锋露拙,置身事外吗?”
沈聿叹道:“我也是从你这个位置上过来的。铭儿,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你还年轻,不该在此时崭露头角,阁潮汹汹,轻易就能将你吞没。”
怀铭抬眸看看父母,他们是他从小仰视的人,如今他年过弱冠,身量已经比父亲高一点点了,他一撩衣襟,慢慢跪了下来。
“父亲,您说的对,”怀铭顿一顿,道,“这些话本不该由我来说。这些话,该由沿海百姓、寻常商贾、抗倭将士来说,可是小民百姓的声音于上位者,尚不及萤火蚊虫。我不说,难道指望贩夫走卒、老弱妇孺、无土流民来说?难道指望朝中诸公,能弯一弯腰,低一低头,主动去倾听那些‘微不足道’的声音?那么十年寒窗考取功名又是为了什么?是光耀门楣,延续官脉?还是‘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沈聿一时没忍住,朝他脸上甩了一记耳光,打断了他的话。
许听澜握紧了桌沿,骨节攥得发白,屏息看着他们父子。
沈聿右手有些颤抖,其实完全没有用力,只是心中久久不能平静,他向来对长子连句重话也没说过,更别说动手了。
“休要在父母面前说什么‘死’字。”他说。
“是。”怀铭低头缓了口气,接着道:“儿得以考取功名,是因为比寻常百姓更加颖悟聪慧吗?不是的,儿只是有幸托生于高门显宦之家,可以心无旁骛的读书治学罢了。难道因为这小小的不同,就能心安理得的坐在翰林院喝茶读书吗?父亲,您从不是这样的人,却为什么拿来要求儿子呢?”
沈聿凝神端详自己的长子,不知不觉间,他已长成了身量,身如玉树,眉目俊朗,眼底总带着一种无欲无求的淡泊,永远克己复礼,守正端方。可他分明不是外表这般,他心中也有一团炽热的火焰,试图争破樊笼喷薄而出,与日月争辉。
他偏过头去,害怕被妻儿看到自己红了的眼眶。
去闽海,即将面临太多未知的风险,他何尝不知道这是功在社稷、利在千秋的大事业,可人人都有私心,他可以去,却不想让自己的儿子涉险。
“铭儿。”许听澜道:“你去闽海,宥宁和孩子怎么办?”
怀铭道:“重开市舶,各方势力必定繁杂,我先去试试深浅,待安顿下来,再接宥宁母女过去。”
许听澜也红着眼眶说不出话来。
怀铭又问:“这样安排可以吗,父亲?”
沈聿回想起自己在翰林院韬光养晦的日子,长长叹出一口气:“我不如吾儿远甚。”
怀铭一手拉住父亲,一手拉住母亲,淡淡的笑着:“爹娘在怀铭心中,如萤火之于皓月,蜉蝣之于沧海,永远是高不可攀的。”
沈聿瞥他一眼:“少学你弟弟油嘴滑舌。”
“阿阿阿——阿嚏!”怀安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芃姐儿忙捂住蛐蛐儿罐子,防止哥哥将她的‘五彩斑斓黑旋风将军’喷飞。
怀安揉着鼻子:“谁又骂我?!”
三月十五日, 上御奉天殿,亲策诸贡生。
这是皇帝登基后的第一次举行正科殿试,为表重视, 他坐在奉天殿的檐下亲自监考了整场,这是先帝在位时从未发生过的事,主同考官们各个诚惶诚恐,考生也都是噤若寒蝉, 以至有人当场晕厥,被大汉将军拖走。
次日就是阅卷,阅卷时间只有两天, 十七日填榜, 十八日张榜, 阅卷官时间紧迫, 需要在一天之内裁定出前十卷,并由主考官推举出三鼎甲的名次,交由皇帝圣裁。
也正因时间紧迫, 历代阅卷官总结出一个“偷懒”的办法, 将会试前十名的试卷选出,再多选出三到五篇作为备选,交由首辅裁决, 主考官再选出十份拿去给皇帝交差, 其他试卷再行裁定名次。
皇帝听着这条潜规则,怎么听怎么觉得不舒服, 怪不得历科会试前十与殿试前十的结果相差无几, 原来是用了这个办法。
“可殿试卷是糊名的, 他们只看卷面,如何挑出会试前十的卷子?”皇帝又问。
陈公公答道:“弥封官提前做好了标记。”
“这不是舞弊吗?”皇帝蹙眉道。
陈公公赔笑道:“算是官场旧习吧。毕竟没有真才实学, 是考不到会试前十的。”
“官场旧习……是吧?”皇帝顿了顿,忽然露出狡黠的笑容:“去传沈师傅来。”
陈公公眼一花,定睛仔细看了看,总觉得皇帝笑的很像一个人,一时又想不起来是谁。
“陛下,沈部堂正在阅卷。”他提醒道。
“耽误不了一刻钟。”皇帝又补充道:“理由么,就说太子和他儿子爬到树上不肯下来,请他来劝劝。”
“阿嚏,阿嚏!”荣贺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怀安很有经验的告诉他:“连打两个喷嚏,一定是有人骂你,而且八成是你爹。”
除了太子他爹,谁敢骂太子啊……
荣贺揉揉鼻子:“很有道理。”
他们今天不用上课,因为文华殿被考官们占用用来阅卷,花公公为他们泡好了茉莉奶茶,两人呆在东宫自习做功课,边做边闲聊,倒也惬意。
“其实你以现在的水平,也足够参加县试了。”荣贺评估道:“考个三五回,得个童生不在话下。”
怀安翻翻白眼:“谢谢你啊。”
荣贺笑道:“你明年不是去国子监读书嘛,入监可免除童试,直接参加秋闱,多好啊。”
一提这个,怀安一肚子怨言:“好什么呀,听说国子监的饭菜不好吃,不好吃还不让抱怨,一年十二次大小考试,成绩累积起来,积满八分才能升堂级。”
想到明年就要被送进那“人间炼狱”受罪,怀安眼里都没有光了。
“嗐,你说的都是老黄历了。”荣贺道:“我特意帮你打听过,如今的国子监今非昔比了。捐监泛滥,生源莠不齐,这一点,历任祭酒、司业都心照不宣,对荫监与捐监在学业根本不作要求。”
怀安眼前一亮:“还有这一说?可我去国子监时看到的不是这样啊。”
荣贺道:“你看到的,都是升入率性堂的监生,他们大多是京城会试落选的举人,这些人本身就是精英,其他像荫监、捐监,甚至地方选上来的贡监,大都没什么真才实学,平时报个病假丧假,就可以在外面游荡,根本不用按时坐监,都是为了混混日子,到地方补个小官。”
怀安啜一口手边的热腾腾的茉莉奶绿,枕着胳膊,四仰八叉的摊在椅子上:“混日子好啊,我就喜欢混日子。”
想想又觉得不妥:“国子监烂成这样,也该整顿整顿了。”
荣贺一拍大腿:“所以啊,我算好了的,等你混到毕业,我再向父皇提议整饬国子监。改革也不能伤到自己人嘛。”
怀安坐直了身子:“你真是我异母异父的亲兄弟啊!”
“那必须!”
两人说到激动处,干了一杯奶茶。正在“推杯换盏”,皇帝遣人传旨叫他们到文华殿去。
两人一头雾水,文华殿一众官员正在阅卷,叫他们去作甚?
来到文华殿才知道,圣驾在此,读卷官正跪在一侧读卷,读完一份,换一名读卷官,继续读下一份。
怀安在进门之前落后太子一步,两人一前一后进殿,向皇帝行礼。
皇帝道:“这是朕登基之后的第一次抡才大典,太子站过来,一起来听听。”
“遵旨。”
怀安便跟着荣贺走到皇帝身边站定。皇帝抬手,示意读卷官继续。
三份试卷读完,按照常理,皇帝不会更改首辅裁定的名次,所谓阅卷也多是走个过场,毕竟前十名的试卷即便旗鼓相当,水平也绝不会低,这个面子还是要给的。
可是皇帝今天偏偏要驳他这个面子,三份试卷读完,郑迁出班禀告:“回陛下,前三名已诵读完毕,伏启陛下圣裁。”
皇帝道:“只有三份试卷,让朕怎么裁啊?”
众人具是一愣,心说怎么不按常理出牌呢,莫非对他们裁定的前三名不满意吗?
“陛下所言甚是。”郑迁面无殊色,躬身一礼,吩咐阅卷官道:“继续。”
圣心难测,第四位读卷官只好出列,继续读卷,一直读到了第十份。
“陛下,”郑迁试探道,“陛下?”
皇帝显然走神了,等他回过神来,问身边的太子:“这次的策问题目是什么?”
荣贺道:“回父皇,殿试题目为《外攘内安之道》,策问诸贡生,如何使流民归乡务农不失本业?如何推行囤盐之法?如何抵御外族使之不再窥伺,扬我二祖之光烈?”
皇帝点点头,又问:“刚刚这份试卷,具体讲了哪些内容?”
荣贺哑然,这种关键场合,他真的没有走神,可是呈上来的十份试卷,大多花团锦簇,言辞空泛,真要复述内容,除非全文背诵。
“怀安,你说呢?”皇帝又问。
怀安不假思索:“回陛下,臣记性不好,没记住。”
他不明白圣心如何,也不知道轻易开口会得罪什么人,只知道这种时候不能抖机灵,一切怪在自己头上就对了。
皇帝点点头,没有直批这篇文章言之无物,已经算给足了阅卷官面子了。
“陛下,还要继续念吗?”郑迁问。
“念啊。”皇帝道。
郑瑾正欲说话,被老父打断,读卷官已经拿着第十一份试卷出班,就这样,一直读到了十七份。
皇帝有些失去耐性,直接道:“将散卷拿给朕,朕要亲自阅卷。”
堂下的阅卷官们眼珠子险些掉出来,想劝又不敢劝,只好依言照办。
皇帝说话的时候大言不惭,真当四百多份糊名的试卷被拿上御案时,不禁眼前发黑,心说这时候怎么不拦着朕了……
可大话已经说出去了,只得硬着头皮,一份一份的翻阅。殿内静的只剩皇帝翻阅纸张的“哗哗”声。
阅卷官员们面面相觑,这个速度,他到底在看什么呢?
到了午膳时间,皇帝已经以常人难以企及的速度翻阅了一半,还真从中挑出了四五份试卷,他越战越勇,完全没有饿意,无奈身后两个小子还在长身体,便许太监传膳进来,以最快的速度吃完,又捧起了试卷。
不知看到了三百份,还是四百份,皇帝眼都有些花了,才终于在一众试卷中,选出了最合心意的一份。
极少有人指望初出茅庐的新科贡生真的拿出什么治国之策,即便是有,也很难用二三千字概括,因此只要立意严格切题,文法堂堂正正,有古贤之意,大家之风,便能拿到好的名次。可是这一次,皇帝是真的希望能从中找出勇于献言献策,能针砭时弊的人才。
皇帝抽出试卷,递给太子:“太子看看,看过将文章的内容讲给诸卿听听。”
“是。”荣贺接过试卷,认真阅读,全文不到三千字,他看了足足一刻钟,才谨慎的开口道:“他说,应对流民问题,应当提高粮价,对天下土地进行清丈,抑制豪强兼并;应对外族窥伺,应先理财,重将帅,后决战;针对盐法,宜恢复祖制,总其权于上,布其利于下,施行重钞法以收买余盐,广招商人运粮食换取盐引,使粮价上涨,朝廷也可收取盐税,为百姓减轻税赋。”
荣贺虽然贪玩,毕竟是名师大儒端着碗撵着喂大的,功底其实不差。
堂内鸦雀无声,哦,除了袁阁老——又是为太子进步而潸然泪下的一天。
袁阁老把气氛烘托起来了,众人只好跟着称赞太子的聪慧,顺便称赞皇帝独到的眼光,和惊人的阅卷速度。
其实皇帝早在阅卷之前,就让沈聿在他看好的试卷上做出标记,沈聿连忙推辞,这不是舞弊吗?再说他分到的试卷只是一部分,怎可妄下判断呢。
可皇帝态度坚决,不答应就不让他离开,他也只好照做。皇帝只是留了一手,谁知呈上来的试卷都是空乏无物的歌功颂德,他只好亲自翻阅,寻找沈聿留下的标记。
果然,沈聿选中的试卷,与自己的想法不谋而合。要不是当着众人的面,他已经开始为自己的机智鼓掌了。
阅卷官员们对着皇帝离开的背影,足足愣了一刻多钟,满脑子只有三个问号:我是谁?我在哪?我在干什么?
会试第三百五十名的乔希仁点为了状元,第二百四十三名的时俊义点为了榜眼,第八十六名的李挺点为了探花,二甲前十名也都有很大的变动。这真是开国至今从未有过的……事故啊。
从此在永历三年的进士面前,谁也别自称“天子门生”了,不配。
第148章
照例, 皇帝在传胪大典之前,召见前十名,与他们进行了亲切友好诚挚的交谈, 使这些“时来运转”的中下游贡生感激涕零,纷纷表示将肝脑涂地以报君恩。
郑迁的脸色最不好看,沉的能滴出水来,当下没有什么异常, 回到家中便急火攻心发起了烧,勉强参加完三月十八日的传胪大典后就病倒了。郑瑾告假在家侍疾,六科言官顿时如一盆散沙, 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乱喷。
几乎同时, 市面上出现了一本名为《宪官现形记》的短篇小说集, 相传收录了前朝御史台六十二名谏官的内宅私事, 讽刺意义极强,着重揭露了这些外表刚正不阿,直言敢谏的御史, 内在是何等的道貌岸然、龌龊卑鄙。
这本书没有署名, 也不知从何处出版,甫一上市便风靡京城,因隐喻太过明显, 极易对号入座, 成为京城老少茶余饭后的笑谈。
言官们一下子萎了,事情不是过去了吗?到底是谁把他们的“猛料”卖到坊间去的?
皇帝故作勃然大怒, 再次提出考察“科道”, 事关朝廷脸面, 这次谁也不敢反驳了,吏部立刻拟出条陈, 以“京察”的标准考察都察院御史、六科给事中。
朝野一片哗然,躺着中枪的都察院满腹怨言,却无人真正敢在风口浪尖上闹事。
这次考察,六部言遭受重创,业务不强的被判罢软无能,冠带闲住,业务过强的被判轻佻浮躁,或降职或外调,半数以上的给事中因此被驱离了中央。因六科的“科抄”是政令下达的不可或缺的一环,吏部尚书立刻上书,要求铨选言官,补齐空额。
接连几日,郑阁老一直称病,沈聿登门看过两次,皇帝也派遣太医过府诊脉,竟是真的病了,郑瑾每天愁容满面,胡子拉碴,都没精力和沈聿吵架了。
“父亲不在内阁,这些人就开始胡搞了,六科言官缺额,六部各衙统统都要停摆,重六部而轻六科,就是在玩火。试试看吧,到底谁才是祸害朝廷的宵小。”
沈聿神情淡淡的道:“但愿恩师早日康复吧。”
此时府婢到厅堂来:“沈部堂,老爷请您进去。”
两人同时起身,府婢却道:“老爷只叫沈部堂一人进去。”
郑瑾脸色一沉,到底没敢说什么,又坐回官帽椅上去。
沈聿随着府婢进入内院,先给师母见礼:“师母憔悴了不少,也要保重身子,内子托学生给您带来的阿胶,您记得每日服用。”
“知道你们夫妻一片心意,我记着呢。”郑夫人一边领他进内室,一边道:“这两年公务繁忙,来的也少了,等你老师大好了,带听澜和孩子过来,师母亲自下厨做莼菜鲈鱼羹。”
沈聿只是笑道:“学生又有口福了。”
郑迁靠在床头两个摞起来的枕头上,额头上敷着帕子,脸色苍白,气息不稳。
见老师这副模样,沈聿又不免揪心,抛开政见不谈,但论师生关系,郑迁在他心中的地位远远胜过父亲。
其实官场师生,有时远胜父子,座师能帮你的,父亲未必帮得了你,相反的,学生能做到的事,儿子也未必能做到。师生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形成紧密的共同体。
何况郑迁培养沈聿,从不是为己所用,而是真心实意的培养一个接班人。
“师母,老师还没退烧?”沈聿问。
郑夫人解释道:“你来之前又烧起来了,浑身针扎似的疼,太医说是重伤风,要修养些日子。”
郑迁微微睁开眼:“明翰来了?”
“恩师。”沈聿轻声道。
郑迁自嘲的笑笑:“老了老了,身子骨跟不上趟。”
“恩师这段时日太过操劳了。”沈聿道:“您是内阁的主心骨不假,可也要注意保养,别跟自己过不去。”
郑迁将额头上压着的湿手帕掀开,费力的抬起眼皮:“姚滨离开后,内阁便只剩四人了,待我这次病好,就以精力不济为由辞去尚书之位,你原本就在礼部掌权,升为礼部尚书是顺理成章的,我再向陛下奏请举行廷推,补齐内阁成员。”
沈聿还未说话,郑迁又道:“明翰,此时入阁,我与袁燮、张瓒都已年过花甲,即便是排在你前头的曾繁,也已年近五旬,且他是家中幼子,父母已到耄耋之年,千载难逢的机会,不可再错过了。”
论资排辈是内阁的老规矩,假如沈聿现在入阁,只能排在第五位,但郑迁算的很清楚,头前三位大佬年纪大了,用不了几年便会致仕,勉强与他算作同龄人的曾繁,父母也已经八十多岁高龄,一旦有一方过世,丁忧三年是免不了的,即便有机会重回内阁,也要排在他之后了。
“学生……”沈聿本想说自己未至不惑,入阁实在有些年轻,可郑迁为他谋算到这个份上,他再推辞,就显得有些虚伪了。于是便说:“学生听从恩师的安排。”
怀安本来要跟着老爹去郑府的,可是临出发前,老爹突然改了主意让他留在家里。于是偷得半日闲,吃着糕点,捧着《宪官现形记》躺在榻上,一边看,一边捂着肚子笑。忽然手上一空,书被老爹抽走,他笑得小肚子转筋,好半晌才爬起来。
沈聿略翻了几页,拉了一把凳子坐下来:“这本书跟你有关系吗?”
怀安断然否认道:“没有!”
沈聿静静的看着他。
怀安认真的说:“真的没有,我手里没有这么详细的素材,再说了,我们是童书馆,不刊印这种少儿不宜的书籍。”
沈聿松了口气,不是怀安和太子在背后搞鬼,那就只有宦官了,不知是不是皇帝背后授意。他自来劝皇帝“省议论,振纲纪”,要拿出帝王的铁腕手段震慑朝臣,看上去似乎有点效果,只是不知为什么,方式有点跑偏……
不过一代君王有一代君王的行事风格,
但见怀安仍忐忑不安的看着他,沈聿给了个笑脸:“不要再吃糕点了,该吃饭了。”
怀安穿鞋下床,追上去:“爹,我说没有您就相信啦?”
沈聿叹了口气,无奈道:“你啊,皮的就剩下实诚了。”
怀安很认同的点点头,他是多诚实的人啊……想想又觉得不对,什么叫只剩实诚啊,明明还很听话很懂事,讲文明懂礼貌!
沈聿晃晃手里的书:“没收了。”
“为什么呀?!”怀安表示强烈抗议。
沈聿用他刚刚的话说:“少儿不宜。”
三月底,沈家张灯结彩,宾客如云。亲友同僚应邀而来,往日僻静的胡同变得拥挤喧闹,这边是女方的宴席。
一街之隔,甜水胡同的“陈宅”,悬挂八盏大红灯笼,喜庆非常,陈家的几个哥嫂进进出出十分忙碌,这边是男方的筵席。
两边的酒宴都由淮阳楼承包,只是小院不大,容纳不了几桌酒席,好在邻家是个热心肠,腾出自家的院子和厨房借给他们使用,许听澜无比感激,转头命家人封了一个红包奉上,虽说陈甍这边由陈家出面操办,可许听澜沈聿夫妇看着陈甍长大,自然省不下这个心。
另一方面,单是怀莹的嫁妆就归置了两个多月,两个孩子要独立门户,只有一座空荡荡的房子。陪嫁的管事仆从婢女更要精挑细选。
怀安已经可以当成半个男丁支使了,家里姐姐出门,自是要跟着哥哥们应酬,但由于太子要来,沈聿早早打发他不要在席上忙碌,去门口迎一迎。
荣贺也把陈甍当成自己的好兄弟,他的婚礼哪有不凑热闹之礼。于是天光还早,他便一身寻常锦袍,只带了两个便装侍卫匆匆赶到。连递上来的礼金留的都是“刘斗金”的名字,迎宾的家人还当是哪个富户家的傻儿子,怀安与他搭肩并行,来到堂中。
沈聿率一众家人来向太子行礼,荣贺一把扶住了他:“师傅不必多礼,只当我是寻常宾客即可,自去忙吧,不要误了吉时。”
沈聿便吩咐怀安陪着太子先去主桌落座。
两人哪里坐得住,听说迎亲的队伍将要上门,颠颠儿的跑出去围观。
沈家陈家那是实在亲戚,两边的孩子从小一起长大,亲如一家,可到了男婚女嫁的事情上必须泾渭分明,沈家兄弟照例要为难一番迎嫁的新郎官,陈家兄弟则要帮着陈甍“闯门”。
陈家的兄弟们也是自幼习文,才学出众,可怀铭一敌三十的“凶名”在外,兄弟几个还没应战就开始胆怯了,从几日前就忽悠怀安去偷题。怀安围着大哥套了几次话,才发现大哥是真的没准备题目,打算临场发挥呢。
所幸怀铭没有打算过于为难陈甍,和怀远一人出了一个寓意很好的字谜,便将目光放在怀安身上,该他出题了。
怀安没准备什么题目,但他张口就来:“表哥请听题,七步之内,说出我姐姐的五个好处!”
四下发出幸灾乐祸的起哄声,时人矜持,尤其是读书人,讲究大欢不破颜而笑,大怒不虓声而呵,尽管婚礼当日可以沸反盈天,放肆笑谈,也没人见过当众数未婚妻好处的。一时间,纷纷感叹自己太仁慈,怀安才是真的“六亲不认”啊。
哄闹过后便是一片安静,众人也想听听陈甍该如何夸赞自己的新娘。
陈甍略一沉吟,作出一首诗来:“镜前人似月,蛾眉正奇绝;秀眸若藏珠,辉光生顾盼;蕙质若幽兰,才华馥比仙;常恐秋节至,皎月闭云间。”
“好!”众人齐声叫好,连怀安也用力的拍着巴掌。陈甍还是有些功力的,七步之内作诗,写出了新娘肤白、貌美、灵气、蕙质、才绝五大优点,结尾总结:才貌能闭月。
在一众宾客的欢呼声中,迎亲的队伍吹吹打打的进了门。
花轿进门, 陈甍先拜老太太,再拜岳母,最后拜叔父婶婶。
老太太目中噙着泪, 又是感慨一手带大的孙女发嫁,又是想起自己惨死于倭寇刀下的堂兄一家,两个孩子眨眼间便长到了婚嫁的年纪,是喜事, 却也令人百感交集。
老太太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只递上一个红包,拉着他的手拍了拍。场面上, 沈聿夫妇也不好喧宾夺主。看着一身大红吉服的新郎官儿, 季氏感到又熟悉又陌生, 后悔平日里甚少走动, 没对这孩子多一些了解,好在新房只有一街之隔,几乎是眼皮子底下。
待陈甍敬完了茶, 季氏说了些“互敬互爱, 濡沫白首”的话,她身子一到季节更替就格外不好,话说多了就有些微喘, 还是许听澜接过话头, 也不说那些官面上的套话,只叫陈甍好好照顾怀莹, 并常回家来, 陈甍连作保证。
怀安跟着怀远哥来到怀莹的闺房, 怀莹已经上好了妆,正在修补妆面整理衣衫, 手里的大红缂丝合欢扇毫不犹豫的拍在怀安脑袋上。
怀安捂着脑袋叫唤一声:“为什么打我?!”
怀莹杏目微瞪,含笑嗔道:“你刚刚在大门口胡说八道些什么。”
怀安还未反驳,就被一众丫鬟婆子挤到了外围,怀莹在一众婆子们的催促下站起身来,整理身上的吉服和头上的钗树。
怀安不明白为啥每个哥哥姐姐成亲他都会被揍,他分明很努力的为自方阵营效命来着。
不过瞧着堂姐笑盈盈的对着镜子,又轻松,又喜悦,向即将赴一场期待已久的盛宴,这还是怀安两辈子加起来,见过的最快乐的新娘呢——沈十三老怀甚慰啊。
转眼吉时便到了,在喧天的鞭炮锣鼓声中,怀远背起妹妹出门,将她送上花轿。
其实家里没有公婆长辈,两人连敬茶的活儿都没得做,无所事事,第二天就想回沈家了。只是老规矩说三朝回门,到底不合规矩,还怕兆头不太好,惹长辈们说道,也让外人笑话。
于是两人或在家投壶作诗,或出门闲逛,挑选一些顺手的家什填补他们的小宅子,还买了不少种子花苗,趁着天气晴好种在院子里。
因两人事事喜欢亲力亲为,丫鬟婆子都插不上手,只得端着水壶站在一旁。陈甍动手能力又极强,怀莹说在沿着院墙搭一个架子种蔷薇,下面搭一个秋千,等到夏天爬满藤蔓,正好用来乘凉。
陈甍二话没说,叫两个男仆从外面买了几棵木材来,只用了大半天功夫,就真的搭起一座可以乘凉的秋千架。
怀莹放下小花锄给丈夫擦汗,陈甍瞧着怀莹花了的脸,抬手去蹭,结果蹭上更多灰土,索性假装看不见,诚邀妻子试坐她的新秋千。
怀莹将自己收藏已久的诗词古籍亲手整理到书架上,一本一本的给陈甍看,陈甍也将自己的图纸、模型一件件摆出来,展示给怀莹。
陈甍道:“大堂哥下月动身去闽海,听说泉州那地方,有最厉害的造船厂和造炮厂,不但能造佛朗机炮,就连鸟铳也比军器局的好。”
陈甍想着,有生之年定会去一趟泉州,只随口说了一句,却见怀莹两眼闪着艳羡的光。
“闽山莽莽,越水汤汤,确实是个很好的地方!有星罗棋布的岛屿,有曲折绵长的海岸。杨梅和荔枝都是成筐售卖的,不像咱们这里,颗颗价比黄金。”
陈甍沉吟片刻,便做了个决定:“等嫂嫂和小侄女动身去闽海时,我们也结伴同行,去闽海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