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荣贺聊聊天,怀安的心理压力小多了,看吧,原来不只他一个人这么想,大家都是一样的。
散学后,怀安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去找孟老板商议合开酒楼的事,老孟也借着开海的东风大赚一笔,两人合计着在“来一品”的旁边开一家酒楼,老孟提议,就叫“一品楼”。
一品楼,一听就是个升官发财的好名字,再分一成干股给皇帝,让他把里里外外的牌匾楹联都包了,整条街谁家还有这样的排面!
怀安一高兴,隔日就换上自己新“设计”的短袖衫,随便穿一条薄裤,带着墨镜准备出街,和孟掌柜一起为“一品楼”选址。
清水棉的短袖衫穿在身上,早夏的风一过,顿感神清气爽。
“诶呦,小爷!”郝妈妈拦住他:“您怎么穿个背褡就出门啊。”
怀安道:“天热啊。”
“不行不行,这样不成体统。”郝妈妈不依不饶,直到将许听澜吵了出来。
“太太,您看这……”
许听澜上下打量他一眼,微微一笑:“也不难看啊,赶车挑担做苦力的不都这么穿么。”
怀安道:“还是娘亲思想开化!娘亲就是有品味!”
结果乐极生悲,被都察院的巡城御史看到,一道奏疏弹劾上去,指责他“身穿无袖背褡,贩夫走卒之态闲逛于街市,遮盖双目如盲似瞎,有失官体。”
总之骂的不太好听,且怀安一个散官,居然还要上表请罪,引咎辞职,在家等待都察院的判决。
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
怀安在文华殿就差点开骂了,想把那御史揪出来揍一顿,管天管地,还管他穿什么衣服逛街了!
这个无权无职净受窝囊气的官,不做也罢。
气呼呼的回到家,在外面被人欺负了,回家就到处找爹。
沈聿今天下衙还算早,正在捻着云片糕喂荷花缸里的金鱼。
“我都听说了。”沈聿道。
怀安气的眼睛通红:“欺人太甚。”
沈聿拍拍手上的残渣,态度极其敷衍:“是啊,欺人太甚。”
怀安在院子里傻站了片刻,见老爹没有丝毫为自己报仇的意思,跺一跺脚,转身回房。
许听澜从堂屋里出来,看着儿子的背影,好奇的问:“不会是你安排人干的吧?”
沈聿眼底带着狡黠:“好叫他知道,走到哪里都是有规矩的,爹娘不管,外人来管时就没那么客气了。”
许听澜都不知该骂他还是该佩服他。
既然上书请辞,那就要“待罪”在家,怀安叹气,好家伙,沦落到跟郑瑾一个地步了。哦,他比郑瑾好一点,至少他还是直立行走的,没被打个半死……
因为郑阁老待罪在家,袁阁老惯会做老好人,张阁老是萧规曹随的保守派,这两位都曾是郑迁提拔的人,又到了这把岁数,已无心登顶首辅之位,郑阁老一时“窘困”,两人像约好了似的一起消极怠工,做出避嫌的姿态。
整个内阁最忙的反倒成了老四老五——沈聿和曾繁。
沈聿忙的头顶倒悬,没有多少时间管孩子,许听澜生意繁忙之余,也只有余力教芃姐儿读书。
所以怀安就更成了三不管地带,只要每天活着回来就行,尽管他有些不习惯,但不得不说,真挺爽。
于是每天吃着零食磨着洋工做功课,动作也越来越奇特,劈着叉写字,拿着大顶背书。
沈聿下衙回来已是入夜,撞见怀安整个人倒挂在椅子上,吓了一跳。怀安猛然看见一个倒着的老爹,也是腿一软,从椅子上掉下来,好在他有点功夫在身,就地做了个后滚翻。
沈聿很想让他表演个胸口碎大石的,但一想到妻子的话,还是忍住了。
“你继续。”沈聿说完,轻轻关门离开,不留一个眼神。
怀安是彻底迷惑了,老爹被人夺舍了?顺便给他换了个娘?
越想越毛骨悚然,索性溜到爹娘的窗户底下听墙根,结果爹娘在里头……唱戏?
一个唱词,一个打着拍子哼着鼓点。唱完一段,还要品评一下,讲一讲背后的典故,别提多欢快了。
怀安正在发呆,西屋的窗户被撑开,芃姐儿一身素白的中衣,披头散发从窗户里爬出来。
黑灯瞎火的,怀安吓得险些念咒。
“干什么你!”怀安低声问。
“爹娘吵得我睡不着觉。”芃姐儿抱这个虎头枕,赤着脚,可怜兮兮的看着他。
“哎。”怀安叹了口气:“爹娘可能到中年叛逆期了。”
怀安措辞一阵,煞有介事的说:“人在年轻时压抑太久,临近中年时就容易叛逆, 撕下面具,释放本体。”
芃姐儿小脸皱成了包子,这也太复杂了……
怀安将自己的床让给芃姐儿,让郝妈妈来陪着芃姐儿睡, 正打算去郝妈妈的床上将就一宿。
“那可怎么办呢?”芃姐儿一边洗脚一边问。
“别管他们,自己就好了。”他说。
“现在不管,以后造反了怎么办?”芃姐儿问:“要是实力不够, 失败了怎么办?”
怀安道:“失败了, 就送九族大礼包。”
芃姐儿倒吸一口冷气, 吓得双下巴都出来了。
怀安噗嗤一声笑了:“这个叛逆不是造反的意思。赶紧睡吧, 哥再去打探一二。”
安顿好妹妹,他又溜去到爹娘的窗户底下,结果人家毫不犹豫的吹灯睡了。怀安气呼呼的跑去敲爹娘的门, 砰砰砰。
沈聿已经打散了头发, 把门打开一道缝。
借着一地月光,看见怀安掐着腰站在那里:“芃儿都从屋里爬出去了,你们不管啦?”
沈聿往西屋看了一眼:“爬到哪儿去了?”
“在我房里。”怀安道。
“哦。”沈聿道:“那你带好她, 早点睡。”
说罢, 房门就关了,险些碰到怀安的鼻子。
这也太叛逆了吧?娃都不要啦!
怀安无奈的回到房里, 把芃姐儿掉在门口的虎头枕捡起来, 拍拍灰, 放回她的枕头边,坐在床边直叹气:“可怜的娃呀, 才不到十岁,就摊上这种事,哎。”
乾清宫,皇帝哭笑不得的看着御史的奏报:“这些人怎么连怀安都盯上了,他还是个孩子啊。”
陈公公笑着打趣:“陛下,沈公子只比太子殿下小一岁。”
皇帝这才恍悟:“哦,属实不小了哈。”
转头看到御案上提好的匾额和楹联,搓搓手。所谓“拿人手软”,平白收下怀安一成股份,怎么好意思不罩着他呢。
“年轻人少不经事,罚俸一个月,以儆效尤吧。”皇帝道。
“是。”
怀安便又回到了文华殿读书,袁师傅得知他穿背褡出门的事,花费一个时辰再次讲解了《礼记·冠义》的内容,教他们要“正容体、齐颜色、顺辞令”,端正衣冠和容貌,既是内在修养的流露,又是尊重他人的表现。
二人欺负袁阁老眼神不好,在底下传纸条。荣贺好奇怀安到底穿了什么出门,遭到御史弹劾,怀安将他的“短袖衫”画在纸上,传给荣贺看。
荣贺看了一眼,便惊为天人,不小心惊呼出口:“不错不错!”
袁阁老托一托鼻梁上的叆叇,问道:“殿下说什么不错?”
“啊,孤的意思是,师傅说的不错。”荣贺一本正经的问。
袁阁老欣慰的点点头:“太子真是明理啊。怀安,你切要记住,‘冠者,礼之始也’,你虽然还没有加冠,但既然已是官身,你的衣着就代表着朝廷的颜面,切不可再乱穿了。”
怀安点头应着,本以为这事儿就过去了,谁知荣贺不知哪里来的义气,举着怀安画出来的短袖衫,对袁阁老道:“师傅,孤去雀儿山视察红薯田的时候,见耕地的村民或穿着背褡,或赤膊袒胸,难道说他们都是失礼吗?倘若只有衣冠楚楚才算守礼,他们也要穿着宽袍大袖的衣衫劳作吗?”
怀安捂着额头,叹了口气,这不是抬杠么。
袁阁老依旧很有耐心:“殿下此言差矣,士农工商,诸行百户,衣装各有本色,不敢越外。僧道隶卒不可穿用纱罗,商贩吏典不可穿用貂裘,军民妇女不能用销金衣物……衣着各从本业,此为礼。”
“可是暑热天气,各衙值房中,多的是穿着背褡、光着膀子的官员,父皇在乾清宫批阅奏折的时候,也只穿一件白纱中单,还不如怀安的衣裳得体呢。”荣贺争辩道。
怀安向后门瞧了一眼,扯扯荣贺的袍袖,低声道:“陛下,陛下……”
荣贺甩开他的手:“什么陛下,我还没登基呢。”
怀安“啧”的一声,只见袁阁老撩襟跪地,口称:“臣叩见吾皇,万岁万万岁。”
荣贺猛一回头,与父皇看了个对眼。
“好尴尬呀……”怀安低声道。
皇帝走进来,两人忙给他行礼。
“平身吧。”皇帝绕过众人,来到桌案后头坐下。
“太子,与师傅争论什么呢?”皇帝问。
荣贺本想拿着怀安的设计图将前因后果复述一遍,忽然想起怀安前些日子告诉他的“妙招”,决定有样学样。
因此十分高冷的说:“没什么。”
皇帝:……
又蹙紧了眉头苦口婆心的教导道:“自古天地君亲师,不可以对师傅这样无礼。”
荣贺把眼皮往下一耷拉:“知道了。”
皇帝:???
怀安在一旁急得直跺脚,都快把他袖子扯下来了。
袁阁老见气氛不妙,忙站出来和稀泥:“回陛下,太子殿下只是……”
“让他自己说。”皇帝显然有些郁怒。
荣贺把头一撇,小声道:“没什么好说的。”
皇帝嘴角一抽:“你再说一遍?”
荣贺又道:“好话不说第二遍。”
泥人尚有三分火气,何况是已经登基四载的君王,怀安在嗅到一丝硝烟味的时候,就第一时间往后撤了一步,生怕站在这个引雷的家伙旁边,容易劈着自己。
沈聿就在不远处的文渊阁当值,眼见到了申时,依然还有许多公文未及批复,抬头活动一下僵硬的脖子,打算去文华殿交代怀安一声,让他自己回家。谁知文华殿前停着皇帝的御辇,还站着两班太监,陈公公在门口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
“哟,沈师傅,您可来了,进快去劝劝吧!”
陈公公也顾不上通传了,径直将沈聿让进殿内。
沈聿一脚踏进门槛,就见到了终身难忘的一幕——皇帝不知从哪里抡起一根大号的足有小臂长的铜制炭钳,朝着太子砸去。
文华殿没有地龙,冬日里要靠生银丝炭取暖,所以靠墙的土瓶里常插着一把生火的炭钳。
荣贺已经吓傻了,愣在原地进退不是,这跟怀安描述的也不一样啊。
怀安趴在地上死死抱着皇帝的腿,疾声高呼:“万万不可呀陛下!这是要出人命的,太子是国之根本,是未来的花朵呀!”
袁师傅和稀泥大半辈子,也不曾见过这种场面,急的满头大汗,左右踟蹰,不知该先劝哪边。
简直是鸡飞狗跳。
还是沈聿进来,半劝半夺的抢下皇帝手里的铜器,拿在手里掂量一下,沉甸甸的压手,还以为是怀安浮夸了,这要是砸在脑袋上,不死也得落个残。
“陛下息怒。太子还年轻,慢慢教导就是了,切莫气伤了龙体。”沈聿背过手将炭钳交给怀安,怀安迅速收起来藏进了隔间里。
再回来时,太子已然跪地认怂,态度乖觉,与刚刚那个二愣子判若两人。
怀安跟老爹一起告退,狗狗祟祟的离开文华殿。
次日,听说太子被罚跪了半宿,不用去文华殿上课。怀安心有余悸,幸好荣贺没有指控受他怂恿,不然他真成了“远小人”的那个“小人”了。
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他可没怂恿太子挑衅亲爹啊,完全是他自己理解有误,不作不死啊!
没错,是这样。
皇帝到底还是看到了怀安画出的短袖衫,不但没有生气,还命怀安拿来给他看看。
在见到实物之后,立刻下旨让礼部遣画匠,照此形制制定一套夏衫,供内外各衙的官员在值房中穿着。这单薄的纯棉短衫一看就透气舒适,免得一到夏季,一个个穿着中单打着蒲扇,又闷热又不得体。
皇帝抬头看了太子一眼,荣贺第一时间奉上马屁:“父皇圣明,高瞻远瞩,深明大义,千年不朽……”
皇帝:……
怀安在心里直摇头,太子殿下果然骨骼清奇,不到一天一夜结束叛逆期。
六月初,老家安江送来消息,怀安的舅舅许少昂的长子娶新妇,就定在下月初十。许听澜一算时间,便速速命人收拾行李,兴冲冲的准备南下回乡参加大侄儿的婚礼。
京城距安江路远,许听澜已经三年没回过娘家了,沈聿命人备下京城的各类特产,装了几只箱子,足足装了辆车。
怀安原本要跟着去的,可娘亲将大大小小的账目全部交给了他,老爹既没有时间,又一窍不通,京城这么多生意不能没个人守着,因此只带芃姐儿回去,见一见外祖父母。
“儿啊,家里就交给你了。”许听澜拍拍他的肩膀。
怀安被委以重任,感到万分荣幸,一副当家做主的模样,迈着四方步里里外外巡视一圈,从上到下各司其职、井井有条,压根没人理他,败兴的回房做功课去了。
写着写着,又不禁怀疑,娘亲到底是让他看家的,还是单纯不想带他?
沈聿带着儿子去渡口送走妻女,回城的路上忽然有些咳嗽,怀安回到家,很殷勤的泡了一杯茶,赔着笑,仿佛递上一根橄榄枝。
沈聿瞥一眼热气氤氲的茶杯,十分任性的说:“不喝热的,拿些冷酒来。”
怀安道:“爹,咱们讲和吧,我以后不跟您对着干了,您也别闹了,我娘都回老家了,您一个人也闹不起来啊。”
沈聿瞪了他一眼:“只是让你去拿些冷酒,谁跟你闹了。”
说着,又侧过头嗽了几声。
怀安担心他生病,转身去小厨房拿了一小壶常温的酸梅汤,又折返回去。一边走,一边摇头叹气,照顾一个叛逆期的老父亲,真是心累啊。
“再切几片冰西瓜。”沈聿道。
怀安无奈,转身又去了厨房, 冰桶中本就镇着一壶酸梅汤,另有一些时令的瓜果,怀安倒出半杯,掺了半杯常温的, 又抱出水缸里用井水泡着的西瓜,切了半个装在盘中,给老爹送过去。
可算把这祖宗伺候熨帖了。
次日有骑射课, 怀安换上一身利索的窄袖曳撒, 陪着太子来到内校场练习骑马射箭。
射属六艺, 先秦汉唐时的文人既可以识文懂礼、写诗作画, 又能算术占卜,骑马射箭。到了本朝,士农工商等级分明, 读书人都想跻身士大夫行列, 朝廷广开恩科,施恩于天下士子,其实不是为了化育天下, 而是笼络天下的聪明人, 让他们一股脑钻进八股文的牢笼里,寻章摘句, 皓首穷经, 没有精力去接触经史之外的东西, 以实现统治的安稳。
当然,残酷的科举制度大浪淘沙, 选出来的人尖子们,是不会从心里去喊“皇恩浩荡”的,程朱理学可以盛行多年,正是因为它既能潜移默化的引导士人约束皇权,又能使士绅集团不至于取而代之,从而达到一种平衡。
但总的来说,国朝重文轻武,士子还是以文弱书生居多,就连国初之时,太子每日一课的骑射,都变成了隔日一次。
不过相比起读书,荣贺和怀安的运动天赋显然更佳,宫里的马又更加驯服,不像月亮那样傲娇,他们已经可以做到双手离鞍,凭借身体的平衡,和迅速移动和颠簸中一箭中靶。
花公公在靶子前面来回奔忙,记录着把数。
荣贺略高于怀安一点,他更喜欢弓马骑射,背后下了不少功夫。
就连骑射师傅也激动的热泪盈眶:“国朝承平百余年,皇亲勋贵子弟生活优渥,早已忘了祖辈们东征西讨的艰辛,武备松弛,就连武官自己都以自己的身份为耻,如今太子强于骑射,有朝一日,必能重振武备,恢复国朝雄风!”
“好!”怀安跟着鼓掌。
内阁所在的文渊阁距离内校场不远,来了个七品服色的中书舍人,跪地朝太子行礼。
“平身吧,什么事?”荣贺问。
“袁阁老叫我来知会沈公子一声,赶紧回府,沈阁老发起了高烧,曾阁老已命人将他送回家去了。”
怀安心里一惊。
“沈师傅病了?!”荣贺道:“哪里不好?请太医来看过没有?”
那人道:“回殿下,沈阁老说不必麻烦,回家歇个一两日即可。”
怀安又气又急:“他最近是这样的,犟的很。”
今早出门时,他就发觉老爹脸色不对,还伴有咳嗽气喘,当时还劝他告假在家休息,谁知怎么劝也不听,说多了还遭嫌弃。
荣贺叫来花公公:“你陪怀安一道回去,过一下太医院,带太医去给沈师傅诊脉。”
“是。”花公公:“沈公子,咱们走吧。”
“谢啦。”怀安道。
“夏日高热不可掉以轻心,快回去吧!”荣贺拍拍他的肩膀,催促他赶紧回家。
他比怀安看上去还要着急一些,因为夺走生母和妹妹性命的那场时疫就是在夏日,人常说夏天的疫病比冬天的更难好,荣贺深有体会。
沈聿发着高烧,竟还在怀安回家之前,不顾家人阻拦冲了个澡,用的还是半温不凉的水。
怀安引着太医一路往上房走,王妈妈一路告状:“郎中来看过了,说是热症。老爷非要洗澡,小人说拿湿帕子擦一擦就行了,偏怎么说都不听。”
怀安无语,以前怎么没发现老爹一身反骨呢。
沈聿头上顶着一方降温的手巾,烧的迷迷糊糊,半睡半醒,只是睁了睁眼,懒得和他们说话,头一歪,随便别人怎么折腾。
此时已临近正午,太医慢条斯理的洗净了手,一番望、闻、问、切,捻着胡须,面色有些凝重。
怀安被吓得有些结巴:“太……太医,我爹的病情严重吗?”
“高热、面赤、头胀,咳嗽,是风邪与热邪从口鼻而入,袭人肌表,进而侵入肺腑……”太医头头是道的说了一大堆专业术语。
怀安好似有点听懂了,大概是风热感冒,而且是比较重的那种。
太医一说完,又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病人家属可听不得医生叹气,当即有些腿软:“太医,很严重吗?”
“怎么不严重呢,”老太医捻须而叹,“沈阁老为国事操劳,未至不惑便把身体熬到了这个地步。”
怀安都快哭了:“什么地步?”
药石无灵?油尽灯枯?他就差给太医跪下问,我爹还有几年了。
太医摇头道:“那倒不至于,沈阁老身体底子好,只是切莫粗心大意,一定要小心将养,忌辛冷、忌嗔怒、忌劳累,以免损耗根本,落下病根。”
怀安总算松了口气,一一应下,保证一定遵守医嘱。
谁知太医面色凝重,又叹了口气。
怀安简直要给他跪了:“又……又怎么了?”
“元辅一日不回内阁视朝,朝廷一日不得安稳啊。”太医道。
怀安都快被他吓出心脏病了,在心里默默的翻了个白眼,原来是郑阁老的铁杆粉丝啊,可你首先是个大夫,治病救人的时候夹带私货,太不合适了吧!
可不管怀安心里如何鄙夷,面上总还是客客气气的。他不是小孩子了,至少在外人看来,已经是将近束发的少年,大哥和娘亲不在家,又不敢惊动祖母,他不得不担起责任来。
太医说着,又从随身的药箱中取出一个布囊,里面装着一套粗细长短不一的银针。
“火。”他说。
丫鬟立刻擦着了取灯儿,点燃一支烛台。怀安接过来,捧到太医面前。
老太医取出一根银针,在烛火上消毒,扒开沈聿的衣襟去找穴位。
“啊!”沈聿喊了一声,一下子就清醒过来,看着那根长长的银针险些蹦了起来,原本苍白的脸变得更加没有血色:“不必了,廖太医,劳烦开几副药就好。”
廖太医当即板起脸来:“你是郎中我是郎中?”
怀安没想到面对,也劝道:“爹,听话,这个不疼的,就像蚊子叮一下。”
可不论二人好说歹说,沈聿就是不同意施针。
怀安也没想到,面对刀枪箭雨临危不惧的老爹,震断了手臂眉头都不皱一下的老爹,居然害怕扎针?!
“哎,罢了……”太医又叹了口气,掏出一卷艾条点燃吹熄明火,灸在他的几处穴位上,这是独门祖传的手法,灸完之后,沈聿的面色就好多了。
怀安忙又命人备好纸墨,请太医去外室开方。
怀安没照顾过病人,手足无措的问了好些问题,廖太医想了想,告诉他:“你总见过妇人坐月子吧?”
怀安点点头:“见过。”
廖太医没说什么,只命照方抓药,一日三次,清淡饮食,忌辛辣,忌生冷云云。
怀安命账房封上一份丰厚的诊金作为答谢,恭恭敬敬的把人送走。
回到屋里,云苓奉上温水,怀安扶着老爹半躺着,勉强喝了几口水。
天冬进来询问:“小爷,两份药方,照哪一份抓药?”
怀安拿过来对比一下,有相同的部分,也有不同的地方。
按理说太医的医术多是民间郎中无可比拟的,该是毫不犹豫选择太医的药方,可是怀安迟疑了一下,将郎中的药方收好,拿着太医的方子交代天冬:“你拿去医馆问问,这是一张治什么病的方子?效用如何?”
医者即便自己开不出好药方,也能看得懂其他药方的好坏。怀安不怕廖太医害老爹,只怕他开一张效用不大的方子,拖着老爹的病情,达到其他目的。
沈聿疲惫难受到了极点,也不再管他做什么,沉沉睡了过去。
一小觉醒来,听见有人轻手轻脚的进屋。
是天冬回来了,向怀安复命:“派去人说,医馆郎中夸赞此方四象均衡,必出自杏林圣手!”
怀安点点头,见老爹不知什么时候睁开了眼,有些不好意思的笑笑:“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沈聿沉沉的咳了几声:“长大了,有防人之心了,是好事。”
“爹,您可吓死我了。”怀安道。
沈聿挤出一丝笑意:“别怕,你爹好着呢。”
怀安又拧了一方帕子敷在老爹额头上,转身去叫人煎药。等他回来时,人已经又睡过去了。
听说沈聿病了,老太太十分着急,怀安连忙解释了老爹的病情,告诉祖母没有大碍,又阻止了堂哥表哥和姐姐们探望,让老爹清净养病。
沈聿这一病,袁、张两位阁老带领一批官员,以内阁缺少人手为由,上书请求皇帝,驳回郑迁的辞呈,让首辅回来视朝。
尽管皇帝很想让郑迁带着他的大儿子回老家,可他也知道,郑迁一走,袁燮上位,局面只会比现在更差,袁燮后面的张瓒更不必说,两人半斤八两,像极了药方里的一味甘草。
何况让郑迁回内阁的呼声极高,皇帝也便顺势,驳回了他的奏疏,让他继续执掌内阁,但没有恢复郑瑾的官职。
郑迁心下了然,隔日便将刚能直立行走的“小阁老”郑瑾打了个包裹,直接送回了平江老家,只把长孙留在身边培养。
日常不怎么生病的人,一病就不容易好,沈聿在床上躺了好几日,高烧才不再反复,只是依旧头疼咳嗽。
难为郑瑾离京之前,还来他病榻旁坐了坐,两人略说了几句没营养的客套话,沈聿便装作疲惫结束了交谈,怀安客气的送他出门。
郑瑾一路还在感叹:“早几年刚见到你,才这么高一点,如今都长这么大了,可以照顾你爹了。”
怀安这些天陆续接待了几位探病的同僚,亲近的长辈们说这句话,他会很得意的点点头,与他们比身高,郑瑾说出来,他只是礼貌的笑笑。
郑瑾拍拍他的肩膀:“越来越稳重了。等你父亲大好了,抽时间到平江府去玩,伯伯扫塌置酒接待你们。”
怀安微一躬身:“谢谢郑伯伯,怀安一定转告。”
怀安不冷不热的态度,弄得郑瑾有些尴尬,要不是郑迁撵他来探望沈聿,他才不来呢。见人家这副态度,也便识趣赶紧离开了。
怀安将人送走,一脸假笑迅速消失,冷哼一声:“搅事精,慢走不送。”
回到正房,沈聿正拿着一份邸报满地溜达。
“爹,您怎么下地啦?!太医说要多休息。”怀安撵着老爹坐回床上去,接着道:“您说说您,我娘不在家,贪凉吃冷食冷酒,洗澡不用热水,半夜不睡觉,夜里不盖被子,生病了吧,多大岁数了自己心里没点数吗,不知道保养身体,年轻时候你找病,年纪大了病找你……”
“你话怎么这么密呢?”沈聿不满的皱眉:“闹心。”
“我这叫良药苦口,忠言逆耳。”怀安用手背摸了摸老爹的额头,冰凉的,总算放下心来:“还嫌我啰嗦,除了你儿子,谁来操这个心啊。”
说着话,下人抬进食桌,云苓端着托盘进来,清炒白菜、清炒油菜、清炒胡萝卜……配上一碗熬开了花的大米粥,少油少盐,清汤寡水。
沈聿不满道:“我又不是坐月子。”
“差不多。”
“什么差不多。”沈聿道:“近日的邸报拿来,我要看。”
“您吃饭,我念给您听。”
说到这,怀安又在心里骂了郑瑾一顿,哪有人临近中午来看病人的,险些误了饭点,耽误病人吃药。
沈聿如今算是落到了这小子手里,只能任他摆布,吃这些没有味道的饭菜。
怀安翻出这几日的邸报,一本一本的念过去,他知道老爹想听的不是郑阁老能否回内阁,而是大哥在泉州的情况,也就有详有略,着重念有关福建的消息,一边说还一边分析,奏报两三言,看似风光顺利,背后的艰辛只有最亲的人才能体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