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莹诧异的看着他:“我,们?”
“对啊。”
“你可以打着游学的名头,但我一个女人家,有什么说法呢?”怀莹压制着怦然的心动,迟疑地说:“我是很想去,可是万一……”
陈甍明白,她怕万一有了身孕。
陈甍握住她的手:“无妨的,你要是现在想要孩子,咱们就呆在京城哪儿也不去。你要是想出去走走,我就……”
“你就如何?”怀莹啜了口茶水,她还真想听听。
陈甍一本正经的说:“我就弄到外面去,尽量避免。”
怀莹:“噗——”
她一边呛咳一边笑了几声,走到窗边,推开一扇窗。小小的庭院映入眼底,窗下的花坛里,沿着院墙爬起一支新藤,徐徐的春风拂过她的鬓发。
“我想吃闽海新鲜的杨梅,想听宣府茶马互市的驼铃,想去辽东挖肥厚的红参,我还想……”
身后是一片安静,怀莹觉得自己太异想天开了,这世间女子无不囿于闺闱内宅,就连大伯母那样,经营那么多的产业,也无法像男人一样走南闯北。
回过头,陈甍不知从哪里拿出一份舆图,正往上摆着棋子:“你接着说。”
怀莹嗤的一声笑了,凑上前去,从棋篓里抓一把棋子,一颗一颗的摆下去。
两人玩的忘了撕黄历,第三日清早,丫鬟婆子慌手慌脚的叫他们起床。三日归宁,他们终于可以回家了!
怀莹从未离开季氏这么多天,最担心的还是母亲的身体。
家里摆了个小小的回门酒,不过沈聿入阁在即,没有再大操大办,只自家人开了两桌酒席,聚在一起说话。
三日不见,老太太拉着怀莹纳罕的问:“这两个孩子,怎么好像黑了?”
再捏捏她的手,那一向细腻的掌心磨起两个水泡来。
怀莹将这几日收拾院子的事讲给长辈们听,如数家珍叙述的院子里的一草一木。
“傻孩子,遣了下人去就是用来使唤的,你们倒好,返把他们供起来了。”老太太不厌其烦的教给她如何用人,如何管家,也不知怀莹听进去几句,又记住了几句。
芃姐儿突然想起小哥哥教她的童谣,当众就念了出来:“小花猫,上学校,老师讲课它睡觉,左耳朵听,右耳朵冒,你说可笑不可笑。①”
老太太、许听澜和季氏同时拉下脸来,不可笑,可气。
另一桌上,沈聿凭着几分酒意,正给陈甍灌输考取功名的要紧性,提醒他切莫因为成了亲就荒疏学业,成家之后责任更重云云。
陈甍搁下筷子正经听着,不敢有一字反驳。
怀安出了个好主意:“爹,您要是实在不放心,隔三差五的叫表哥来检查功课嘛。”
陈甍面无殊色,却在桌子底下踢了他一脚。怀安倒吸一口冷气,好险没喊出来。
沈聿最怕的莫过于陈甍分家另住,把功课荒废了,听到怀安这样说,觉得很有道理:“也好,以后你们每三日回来一趟,也正好陪你岳母说说话。”
陈甍觉得也好,他们的远行计划少说要等个一年半载,怀莹多回来陪陪母亲是应该的,三日一查功课,也还算宽松。
怀安点头附和:“反正就这么几步远,每天回来也不成问题,还跟以前一样。”
陈甍的筷子险些掉到地上去。
沈聿道:“怀安说得对,也是你们自己的家,想回来就回来,愿意住几日就住几日,只是功课一定不能落下。”
陈甍接连点头,表示一定不会荒疏学业。
老太太的院子里收拾出一间厢房,布置得极为舒适,留两人多住几日再回去。
沈聿得知陈甍三日没有动笔,薅着他进了书房,圈出几篇程文范墨,让他拿回去好好研读。怀莹则被祖母、伯母及亲娘耳提面命到深夜,教她管家立账。不同的空间内,两人的表情如出一辙,仿佛刚放出笼门不到三日就被抓回来的家禽,一派生无可恋。
两个始作俑者趁着哥哥姐姐脱不开身,狗狗祟祟的溜到东院,到大哥嫂子那里求庇护。结果怀莹和陈甍在家住了几天,怀铭和陆宥宁就被迫分居了几天。
当然了,怀安在东院也没闲着,大哥忙着了解闽海的官场结构和人文风物,怀安就协助嫂嫂帮大哥准备出门的行当。四季衣物、各类药品、日用器具,整理了满满两大箱。
许听澜准备了一千两银子给长子沿途零花,怀安为表心意,也从账上支了二百两银子,正要拿回去全部交给大嫂,却听皂坊的丁掌柜说,隔壁南货店的东家南下进货,途径某省某县,被抢的只剩条小衣,临时加入了丐帮,一路要着饭回来的。
换做平时,怀安一准已经把功德都笑没了,可他今天半点也笑不出来,满脑子都是大哥加入丐帮的模样。甩甩头,拿着汇票到钱庄里破成散钱,回到家就领着两个丫鬟缝缝补补,分散的藏在大哥的行装里。
等到怀铭回来一看,夹袄的棉絮里,绫袜的袜筒里,皂靴的鞋底里,腰带的夹层里,全都藏满了钱。想到沿途重峦叠嶂,路途遥远,怀铭觉得弟弟确实有心了,直到他拿起一条沉甸甸的内裤……
他说:“怀安,你做的这些,大哥真的很感动,但是这个就免了吧。大哥是去上任,沿途住的是官驿,有二十几个扈从随行,不会到这一步的。”
怀安却很坚持:“大哥,千万不能掉以轻心啊!万一遇到劫匪被抢的只剩下内裤,这个钱就是救命钱啊!”
怀铭嗤的一声笑了,心道也是孩子的一番心意,何必跟他较这个真呢?又不是只有这一条小衣,不穿不就得了。
却见怀安从床上站起来,拍拍大哥的肩膀,指着床上的衣物如指点江山:“大哥,你放心,你的所有内裤,我都叫人缝好了钱,绝不会让你加入丐帮,要着饭回来的!”
第150章
次日大雨, 怀铭乘沈聿的马车同去上朝,顺便问父亲打算什么时候把弟弟妹妹拎回主院里去。
沈聿一愣:“难怪这几天过得这般清净。”
怀铭:……
那自然是有人在负重前行的缘故啊!
马车出了胡同,拐上大街。才是寅时, 四下光线暗淡,沈聿掀开车帘朝外看看,只有早点摊子撤下门板准备开业。
行至皇城东南角的玉河桥,四下一片昏暗, 只有零星几辆马车上的灯笼发着微弱的光。马车忽然一停:“老爷,旁边是樊侍郎的车驾。”
沈聿放下车帘,淡淡的吩咐:“让他们先过吧。”
两人沉默对坐, 直到马车再次开始行驶, 慢慢驶上玉河桥, 两人才又开始说话。
“怀安这几天耍赖不肯起床, 不用去东宫伴读了吗?”怀铭问。
沈聿道:“我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随他吧。”
沈聿入阁在即,怀铭即将去闽海担任要职, 父子二人同时成为了众所瞩目的焦点, 怀安难保自己在皇宫里溜达的时候不做出惹眼的事,索性把自己关在家里,少出门给父兄招惹麻烦, 毕竟父兄的仕途就是自己的前途嘛。
怀铭无奈的笑道:“这孩子, 算是把自己活明白了。”
沈聿也笑道:“还真是,你我恐怕都不如他活得明白。”
怀远和陈甍自院试之后就不必每日去学堂了, 多数时间在家中自行读书作文。
怀远的婚期本该在怀莹之前, 定的是前礼部尚书邹应堂家的小孙女邹玥, 可是三书六礼的流程刚刚走到纳吉,邹玥的祖母便过世了, 需要守孝。虽说在室孙女的丧期只有一年,可是家中治丧,往往三年不办喜事,这门婚事就此耽搁下来。
沈家自然没什么话说,只道好事多磨,致上丧仪,命怀远安心读书,先求取功名。
怀安就这样被老爹扔给了堂哥,还威胁他,不好好在家读书,立刻给他请个厉害的西席。
怀安最怕让他上学堂或拜师了,那种朝五晚四的日子过起来没个盼头,还很耽误他巡铺子赚钱,连连保证自己一定安安分分的读书,除非有正事找上门,绝不出去乱跑,沈聿才放心下来。
结果这话刚刚说完一天,事就找上门来了。
一场大雨刚过,院子被雨水冲洗的干干净净,下人们正在树下清扫枝叶和风雨打落的杏花,时不时抬头觑一眼院子里站成两排的兵卒。
皇帝对于泉州市舶司非常重视,派扈从二十骑随怀铭南下,保护他的安全。
只是这些人……
怀安背着手,在院子里来回踱步,只见这些人穿着皱皱巴巴的军服,有的卷着裤管,有的敞着衣领,有的歪带着大檐帽,个个无精打采,浑似长骨头。
“你们是哪个部分的?”怀安问。
兵卒们面面相觑,其中有个比较聪明的,知道怀安问的是他们来自哪个卫所。
“我们是通州卫左千户所的。”他说。
怀远在一旁都看不下去了:“你们没有军纪吗?衣帽都穿戴不好?”
队伍里发出嘻嘻呵呵的窃笑声,那人又道:“从我们的爷爷,到我们的爹,都是这样穿衣裳的,不这样穿,那就只能光腚了。”
窃笑声变成了哄笑声。
怀远恨得直咬牙,真是秀才遇上兵啊。怀安也看出来了,这就是一群兵油子,欺负他们两个不谙世事的少年。这种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扈从,别说保护大哥了,别反过来抢大哥的底裤都算好的!
他,沈怀安,眼里可不揉沙子!
“好啊。”怀安露出一抹人畜无害的微笑,叫来人高马大的何文何武:“把他们给我扒了!”
“是!”何文何武的嗓音洪亮,惊飞了檐下正在筑巢的新燕。
“别别别!”管家李环冲过来,拦住两个铜墙般的汉子,对怀安道:“小爷,后院都是女眷,这万一有丫鬟婆子进出,多有不便。”
“哦,也是……”怀安点点头,下令道:“那就给他们留条裤子!”
“是!”
何文何武是怀安招来的流民,平时只听怀安一人调遣,闻言便拎小鸡似的将李环拎到一边,还挺注意轻拿轻放。
兵卒们下意识挪动双脚,按住了腰间的跨刀。
“让我看看哪位好汉敢冲击三品大员的府邸?”怀安又道。
兵卒们这才想起自己身在何处,手一哆嗦,缓缓放下,何文何武已经上手撕开两名兵卒的上衣,后排的兵卒不想自取其辱,纷纷丢掉武器,自己扒掉了衣裳。
怀安是见过周将军训练士兵的,一个个身材高大笔挺的周家军,打着赤膊,露出古铜色的皮肤,和虬结紧实的肌线。再看看眼前这些兵油子,个个像干瘪了的豆虫,歪七扭八的站在那里,手里还提着裤子……
也怪何文何武的服从性太强,怀安说“留条裤子”,他们就只留一条裤子,连裤带都给人家没收了。
“这样不行啊。”怀远道:“凭这些人保护大哥南下,不遭抢劫才怪呢,要抓紧训练才行。”
“怀远哥说得对。”怀安当即吩咐何文何武立刻对他们展开训练,跑步,蹲马步,举石锁,务必要在七天之内把他们训出个人样来——兵样已经不强求了。
于是沈聿和怀铭散衙回来,就看到一溜兵油子们,头顶着烈日,手提着裤子,围着宽敞的前院一圈一圈的跑。
见到沈聿父子才堪堪停下来,跪地磕头,口称部堂大人。
“这是干什么呢?”怀铭问。
怀安和怀远不知从哪里蹦出来,你一言我一语的叙述今天发生的事。
沈聿听完,面无殊色,只吩咐李环收拾出一间通铺让他们洗澡休息,便回了后宅。
怀安猜测老爹会有办法,果然,沈聿回到屋里,还未来得及换官服,就写了一封手书交给怀安。
“明天带着这些人去神机营,找周将军想想办法。”沈聿道。
“知道了!”怀安将字条小心收好。
还是老爹聪明,周将军是练兵的行家,专业的事交给专业的人。
次日天蒙蒙亮,怀安先去甜水胡同叫上萌萌表哥,又骑着月亮,带着二十个扈从出城,来到雀儿山脚下,周将军管辖的神机营,持兵部的令牌顺利见到了周岳。
周岳治军严谨,军纪严明,一走进神机营立刻就能感觉到军容整肃的严格秩序,与其他卫所军的废弛形成鲜明对比。
没错,他身后这二十个兵油子就是很好的缩影。
正是出晨操的时间,四处响起了嘹亮的军号声,兵油子们散漫松弛的站在校场旁边,显得格格不入。都是军人,不自惭形秽是不可能的,也不禁站的直溜一些。
周岳这段时间得到沈聿这个兵部侍郎的支持,顺利的整军练兵,令出法随,又恢复了从前的意气风发。见到怀安,蒲扇大的手掌激动的拍拍他的肩膀。
怀安腿一软,险些被钉到地里去。
“周伯伯,一年不见,您看上去更年轻了!”怀安浑不在意偶像怎么拍他,一双眼睛崇拜的看着对方。
“你小子真会说话。”周岳上下打量他:“声音变了,身量也高了不少。”
怀安兴奋的拿手比了比,大约到周岳胸口那么高踮起脚来勉强能到下巴……
周岳被他逗乐了:“急什么,你还有得长呢。”
说着,便请他们去营房中说话,怀安等不及,走在路上就道明了来意,他希望神机营这个大熔炉,可以用七天时间让这些兵油子改头换面。
周岳听后微惊:“几天?”
“七天。”怀安道。
这下不只是周岳,连他身边的副将们都忍不住大笑:“七天,就那几头棒槌,想要雕出个人形来,怎么可能呢?”
怀安也不气馁:“周伯伯,我知道您选兵练兵很有一套的,死马当活马医吧。”
周岳笑道:“你可知道,为了让神机营的老兵脱胎换骨,我可花费了足足六七个月的时间。”
怀安:“啊……”
说着,将他们带进营房,亲兵端上茶来,营房中只留了几个心腹,其余人自动退出。
“怀安,这样,我从神机营另选二十人,随扈你兄长南下,外头二十个卫所军,哪里来的还送回哪里去,兵部那边该补什么行文,令尊知道。”周岳道。
怀安两眼放光:“真的?!”
“真的。”周岳道。
“谢谢周伯伯!”怀安连忙起身行礼,陈甍也跟着他一起起身。
怀安喜不自禁道:“这下不用担心我大哥的底裤了!”
陈甍捂住了他的嘴。
“什么底裤?”周岳问。
怀安随即将他的担心一五一十道明,这几天他做梦都是大哥只穿着一条底裤在荒郊野岭躲避盗贼。
周岳听完,朗声大笑:“你放心吧,我手底下出来的人,除非全部战死,不会让你大哥受半点伤害的。”
怀安喜不自胜,给周将军连连作揖。
周岳这是才注意到怀安身边的少年,问道:“这位是?”
怀安忙拉过陈甍:“正要跟您引荐,这是我的表哥陈甍,军器局冯大史的徒弟,很喜欢研究军械,兵部拨给您的三百架千里镜,就是我表哥研制出来的。”
周岳眼前一亮,竟忽然站起身,朝着陈甍走来。陈甍吓了一跳,两腿却像灌浆似的钉在原地。
怀安瞧着周岳的目光,像是要把表哥呑了,他犹豫着要不要拉一下,看着周将军伟岸的身躯,还是往后退了半步。
“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周岳一把握住了陈甍的手臂,激动道:“陈公子,神机营正在改进火器,你可愿意随我去演武场参观参观?”
陈甍脸色骤变,期期艾艾的说:“将军,晚生当然愿意……只是,胳膊,要,断了!”
第151章
周岳虽是武将, 却博览群书,是个头脑极其聪明儒将。除了选兵练兵、排兵布阵以外、还十分精通军械,改造、发明的兵器、战船、战车等都优于倭寇, 论军事才能,当朝将领无人能出其右。
能让他如此失态,除了兵书和军械,就只有能研制军械的人才了。
清晨的阳光透过薄暮, 笼罩在周将军的甲胄上,为怀安的偶像镀上一层金光。
陈甍和怀安有幸观看了一场正规且声势浩大的军事训练,周将军的训练方式, 让即便从后世而来的怀安都震惊的目瞪口呆。
怀安不禁感叹:“如果能将这套训练方法能广泛应用于各地的卫所, 国朝的军事实力该有多强悍?”
周岳闻言, 耐心解释道:“兵之贵选。这些士兵中, 有半数以上是我从南方招募的士兵,与世袭的屯田军户不同,这些人强壮悍勇、性格忠厚, 再辅以简明的号令, 才能使他们做到耳只听金鼓,眼只看旗帜,大家共作一个眼, 共作一个耳, 共作一个心。”
怀安朝身后看去,吊儿郎当的卫所军歪着脑袋低着头, 不知是自惭形秽, 还是破罐破摔。
周岳说了句公道话:“军制的问题, 并不能怪在某个人的身上。国朝的军户是子承父业,代代相传的。后来积弊日生, 将官克扣军饷日益严重,年轻力壮、精明大胆的军户逃离军籍改作他业,剩下的可不就是些歪瓜裂枣了。”
“歪瓜裂枣”们闻言,更歪了。
“站直了!”周岳忽然凌空一甩马鞭,鹰隼般的目光扫过去,效果立竿见影,几人像原地拔起来的萝卜,虽然高矮胖瘦不等,但无一例外的直戳戳站好。
怀安吓了一跳,也下意识站的笔直。
“没说你。”周岳被他逗笑,又带他们参观了其他营房。
让怀安更为震惊的是,不管是用饭的饭堂,还是睡觉的营房,每一间都干净整洁,被褥没有一丝褶皱,日用器具摆放的整整齐齐,饭堂倒飘出一丝饭菜的香味,是军营的厨子正在做饭。
另有一间营房作为学堂,每日晚饭之后,军官们会有半个时辰的时间到此学习,内容包括军规律令、武艺战法、行营号令等一切周将军认为他们需要学习的东西。
军官领汇贯通之后,再层层传达给各自负责的士兵,谁要是学不会,记不住,那是要挨军棍的。
转眼到了辰时,周岳邀他们在军营吃个便饭。
怀安目瞪口呆的看着桌上的饭菜,寻常的白粥配上杂面窝头、腌咸菜。他没记错的话,周将军已经官至从一品了。
“怎么,吃不惯吗?”周岳正要吩咐亲兵重新做些可口的饭菜。
“吃得惯!”怀安拿起杂面窝头咬了一口,与偶像套近乎道:“我家也是军户来着,我二叔承袭了指挥佥事。”
周岳笑道:“世袭军官,毕竟与普通军户不同。”
他也是世袭军官。
“哦,对。”怀安道:“是克扣别人的那个。”
周岳险些呛着。
陈甍在桌下踢踢怀安的脚:“哪壶不开提哪壶。”
想起周将军也因为行贿被查出过经济问题,怀安讪讪的笑笑,对周岳道:“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
周岳朗声笑了,忽然又有些怅然:“你们这个年纪,还是要纯粹一些,埋头做自己该做的事。生死毁誉都是小事,但愿在你们长大之前,我们这些老家伙,能还你们一个清平世道。”
怀安笑容一滞,看着周将军有些斑白的鬓角,心里说不出难过还是感动。
他以为周将军的理想和抱负,是要匡扶社稷,是要封侯拜相,建立不朽之功业,原来他呕心沥血,殚精竭虑,求的不是彪炳史册,只是天下太平。
周岳见状,抬手轻轻拍拍他的头,话头一转,与他聊起了骑射。
怀安被拍的脑瓜子嗡嗡作响,把满心惆怅抛之脑后:“我只在东宫陪太子学过一些,不过我爹从小习武,骑射和剑法都不错,下次他来神机营的时候,您可以邀他比试比试。”
陈甍也差点呛着,抬头看看将近六尺高的周岳,心里暗叹,真不拿亲爹当亲爹啊……
饭后,周岳又带他们参观了军器库房,亲自为陈甍介绍神机营配备的军火,陈甍仿佛干涸已久的鱼回到了大海,整个人都精神起来。
两人聊起军火来,有太多共同话题,怀安听着那些枯燥的话术,在一旁直打瞌睡。周岳便叫来亲兵,陪他去校场骑马。
难得有这么大的平整场地带着月亮撒欢,神机营的军官比宫里教授太子骑射的师傅经验丰富,一晌午的时间,传授给他不少骑射技巧。
月亮矫健的身姿在校场上发足狂奔,怀安目光紧盯靶心,搭箭、扣弦、张弓、瞄准。利箭脱弦,稳稳落在靶子上,只是比靶心偏了寸许。
怀安一拉缰绳,月亮高高扬起前蹄,长嘶一声,稳稳的停了下来。
亲兵不禁赞许:“小公子这个年纪,能拉开这把弓已经很不错了,这是六十斤的弓!”
怀安甩甩脱了力的肩膀,怪不得呢。五十斤的弓在军营里算软弓,是下等射手使用的,可是比起他们平时练习用的小弓,拉力大了十几斤呢。
其实他还是遗传了老爹部分天赋的,如果再刻苦一点,兴许能走武学的路子,承袭家里的军职。不过时下重文轻武,四品武官还不及一个七品文官受人尊敬,且父死子继,世代相传。要想脱离军籍只有两个办法,一是皇帝亲自特许,二是官至兵部尚书。
显然,沈家很快就要摆脱军籍了。
亲兵又抚摸着月亮银白色的鬃毛,赞叹道:“马也是好马!”
月亮昂起高贵的头颅,得意的踢了两个正步,险些将亲兵一脚踹翻。
太阳渐渐升到了头顶,另一名亲兵来找他们,周将军请他去营帐中用午饭。
怀安这才发觉已经到了中午,将月亮托给马夫,请他帮忙喂一把草料,跟着亲兵回到周将军的营房。
周岳和陈甍仍聊的热火朝天,从鸟铳聊到了红衣大炮,从军火的运输聊到火药的储存,仿佛一见如故的忘年交,就差磕头拜把子了。
看来带表哥来这一趟是对的,可问题是如何脱身呢?
午后,亲兵告诉他月亮不肯吃军营里的草料。
怀安这才想起这家伙挑嘴的很,从书包里掏出一根胡萝卜,暂时给它充充饥,便着急带着它回家了。亲兵带着二十名精挑细选的扈从,怀安一看,这才是堂堂市舶使卫队该有的阵容啊!
告别了周岳,从雀儿山一路回城,到家已近申时,他因“疲劳驾驶”困得东倒西歪,回到主院,见爹娘都没有回来,打发了妹妹自己去玩,回房略擦了擦身上的汗,换了衣裳倒头就睡,梦里都是军营里雄浑的号角声。
今日是芒种,老家有煮梅子的习惯,堂屋摆上了大食桌,全家人齐聚在一起吃完饭,唯独不见了陈甍。
众人的目光一齐看向睡眼惺忪来到堂屋的怀安。
“你表哥呢?”怀莹问。
怀安揉揉眼睛,坐在自己的椅子上:“周将军与小萌哥相见恨晚,打算与他抵足而眠,彻夜长谈,明天再回来。”
众人:……
沈聿哭笑不得:“你怎么能把表哥扔下自己回来呢?”
怀安一脸认真:“我和月亮一致认为,军营里的饭菜不好吃。”
全家人嘲笑他不讲义气。随后一边吃饭,一边听他讲述今天在军营的所见所闻,讲述周家军的雄姿,更多的是为保住大哥的底裤而沾沾自喜。
怀铭咬牙威胁:“再提底裤,别怪我临走前还要揍你一顿。”
怀安捂着嘴表示再也不提了。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兄弟二人在打什么哑谜,芃姐儿无所畏惧,声音洪亮:“小哥哥给大哥哥的底裤里缝满了银子,沉甸甸的,一条价值十两。”
全家哄堂大笑,老太太边笑边捂着芃姐儿的嘴:“好大的女娃了,说话也没个顾忌。”
芃姐儿反而“越挫越勇”,掰开祖母的手接着说:“昨天嫂嫂装了一小箱,过秤一称,足有二十多斤!”
一直保持形象的沈聿这时也端不住乐了:“怪不得昨日跟我说负重前行,原来是这么个负重前行。”
众人笑的几乎喷饭。
饭后,婆子端上了青梅酒,还有专为小孩子煮制的冰糖青梅,怀安今天也获准喝一点酒,祝大哥一帆风顺,马到功成。
怀铭出发之日在即,许听澜担心长子身边没有妥帖的人手,让李环并两名性子稳重的小厮随长子南下,并叮嘱他要时常写家书回来报平安。
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怀铭读了十几年圣贤书,自然懂得这些,耐心的听着长辈们一遍又一遍的叮嘱。临行前,又陪着陆宥宁回娘家住了两天,这边的长辈又是同样的叮嘱。
岳父岳母自然是五味杂陈,说到揪心处,陆母几乎要落下泪来,年纪轻轻的小夫妻,成婚才三年多,就要两地分别。
待到女儿女婿告退回房休息,陆显劝妻子不要这样难过,读书人为的就是建功立业、封妻荫子。
陆夫人红着眼眶:“我又不求女儿封诰命,只盼她一生能平平顺顺、安享富贵。”
陆显打趣她:“你早说是这个要求啊,等馨儿长大了,找沈怀安来做女婿。”
想到那个圈子里出了名的窜天猴,陆夫人一下子哽住,连眼泪都收回去了,干笑道:“我就是随口一说。”
恰是吉日,怀安跟着爹娘嫂嫂,带着芃姐儿和沈洮,另有一众主张开海的同僚,自发的来到通州码头为怀铭送行,后头跟着扈从和仪仗,奉旨随行。
怀铭最后嘱咐妻子:“待我那边安顿下来,就接你们母子过去,你要好好保重身子,我不在家时,也要常带洮姐儿回去看看岳父岳母。”
怀铭向来说不出太多体贴的话,只是握了握她的手,又将沈洮抱在怀里亲昵一阵,才走到父母面前,躬身一揖:“父亲母亲的教诲,怀铭旦夕不敢忘。儿不能在膝下尽孝,万望爹娘保重身体。”
沈聿和许听澜又各自嘱咐了几句,才红着眼眶放开他的手。
怀铭揉揉妹妹的头,答应尽快将她想要的刣狮玩偶托人捎回来。
最后看向怀安,拧着他的耳朵咬牙切齿的说:“好好听爹娘的话,不许闯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