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暻归来时,崔稚晚竟也同他方才一般,站在承恩殿廊下,呆呆的看着这漫天的雨幕。
感觉有来人,她的视线下移,终于看到了他。
夏日的瓢泼大雨,总是来的快,去的也急。
崔稚晚未曾想到李暻会在这样的暴雨中撑伞而来,以至于她在惊诧之下,竟愣了好一会儿,就这样看着他走近。
黑云之下,雨帘仿佛升腾起的雾气,让一切变得模模糊糊,看不真切,连暮色都显得更加昏沉。
等她再三确认就是他没错,下意识的反应竟然是朝廊外的方向走了几步,想要上前快快将他捉进来避雨。
李暻见崔稚晚竟作势走进雨里,赶忙加快步伐,快速行至廊边,将她推了回去。这样一来一回,斗笠上不停滑落的雨水免不得沾湿了她的裙摆。
可她却浑然不觉,只是皱着眉头,质问他:“为何这时回来?”
语调里散逸出点点怒气。
李暻没有回答,而是将身上的斗笠解下,扔给玄序,温声反问她:“怎么站在这里?等我?”
自从得知那张验尸笔记到了晋王手里,她便有些心神不宁。
瞒得了外人,却骗不了自己,以至于她竟有些想快些见到李暻。
可惜,偏偏突然下起了暴雨。
她猜,他最快也要雨歇后,才会动身回来,这还是不被别的事耽搁的情况。
豆大的雨滴砸落在房檐、树梢、地面等各处,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一刻也不停歇,敲打的崔稚晚心中越来越乱,实在没办法继续摆出一副「闲坐书斋听雨弈棋」的姿态。
扔下棋谱,站起身后,她才发现更不知去哪里,做什么。
到最后,是脚步自发自的把她牵引到了廊下。
崔稚晚猜,之所以会这样,也许是因为自己的心没有和脑子商量好,所以才会自顾自的悄悄琢磨,哪怕早一息见到他,都是好的。
如今,一眼便被太子殿下看破,太子妃的脸骤然泛出了一缕红晕。
可她不愿承认被他猜中,当即有些不自在的暼开视线,正巧瞧见兰时拿来巾帕正要矮身替她将裙摆擦干,便立刻伸手接了过来。
最近天气燥热难当,衣裳本就比平日轻薄,加之崔稚晚今日又一直呆在承恩殿,没有外出,因此现下上身只着了一件坦领,以至于弯腰摆弄裙摆之时,春光乍泄。
李暻知她即便做了三年多太子妃,还是不太习惯侍女跪在面前伺候,更何况现在地面还因跟随自己的斗笠而来的雨水,湿成了一片。
所以,他便上前接过她手中的巾帕,俯身为她擦了起来。
此刻,承恩殿的廊道内外还有不少人。
弯着腰的崔稚晚看着忽然出现在眼前的李暻,脸烧的更厉害了。
她低声斥了一句“殿下”,赶紧扯着裙摆,想要后退几步,避开因矮着身比她位置更低的李暻,却不防他忽然抬头,在她颈侧很快的落了一吻,一触即离后,小声哄她道:“听话,很快就好。”
崔稚晚被那一吻烫的立刻直起身子站好,一时之间周遭变得很安静,以至于她都听到了自己脑子里嗡嗡作响。
左右看了一圈,见所有人都十分默契的看向了别处,她才抬起右手,用凉凉的食指和中指夹住耳垂降温。
偏巧此时,李暻已经擦好起身,她像怕被抓住小动作的学生,又赶忙把手背在了身后。
太子殿下因她一连串的害羞举动,心情十分愉悦。
他握住她身后的手,也就这样将她纳入了怀里,崔稚晚还要后退躲开,他便为了转移她的注意力,问她:“方才在想什么?”
如他所愿,崔稚晚停止了挣扎的动作。
可她又像是故意要将这此刻的气氛打散,竟然在他怀中,声音闷闷的问道:“我在想,李暕……他会还平昌清白吗?”
第15章 拾伍
大概是方才她在想他、等他的事儿实在取悦了李暻,连崔稚晚如今刻意转开话题来遮掩羞涩,他也觉得十分可爱,以至于原本不想和她谈论过多的话题,都变得轻而易举便能容忍。
于是,他顺着她的话,反问:“稚娘觉得呢?”
崔稚晚先是摇了摇头,而后推开了李暻怀抱,无力的垂着脑袋,哂笑道:“不会。一开始没人提,自那以后便再也不会了。”
复而,她猛然抬头,盯着他双眼,追问道:“就是因为平昌的阿娘不是出身于高门权贵,她便没有曹国公的全族重要,所以,她离开的真相,她此生的清白也就无关紧要。是吗?阿善。”
李暻耳边回荡着她的质问,眼中全是她眸子里带着雾气的茫然,可他却没有办法给她「否定」的答案。
崔稚晚将后槽牙咬紧,才没有多余的去问出更多她早就知道结果的问题。
她错身避过他的肩膀,朝着廊下更外侧走去,心中熊熊燃烧的似乎是怒,但更多的却是绵延不绝的悲哀。
平昌还是公主,是在百姓眼中最是高高在上的那群人之一,她的遭遇,尚且如此。
到底要到什么时候,「出身低微」才不会是一个人的原罪?
崔稚晚不知道。
迷茫之间,她将手伸出廊外,希望雨水能够淹没心中此刻的荒芜。
“你知道吗?
“你、李暕,还有金川、元嘉,贤妃、淑妃……你们所有人,哪怕不是刻意,都早就养成了不暴露自己在吃食上的喜好的习惯,可是,我却发现,平昌竟然不会。
“这点不同,大概也是因为她的母族不够高贵,所以,这些太极宫里所有贵人们都去默守的规则,哪怕她同你们一样在那里长大,却也不配知道。”
也许是最近发生的种种,让她实在心绪难平,以至于,一个久久藏在脑海中的念头,此刻竟像决堤般,从这样一个细小到不值一提的出口里,涌了出来。
崔稚晚轻轻的叹了口气,而后像是在谈论一件根本不重要的语气说:
“李暻,我竟忽然觉得好庆幸,自己还没有一个属于皇家的孩子。这样,便不会有人因为我而吃苦了。”
李暻注视着她的背影,这一刻,他竟然忽然觉得她离自己前所未有的遥远,远到足以在一瞬间,便能从他面前彻底消失不见。
好在这只是错觉,她就在近在咫尺的地方,再也不会像从前一样,飞到他找不到的地方去。
像是为了证明自己的想法没有错,李暻从崔稚晚的背后,将她穿过雨帘的手牵了回来,而后用巾帕从掌心到指腹一点一点擦干。
“稚娘这样好,怎么会有人欺负你的孩子。”感觉她在怀里打了个寒噤,李暻握住她的手紧了又紧,继续道:“般般,我不会让他吃苦。”
他说的如此坚定,好像会成真一样。
崔稚晚不再说话,只是看着远方的虚空,仿佛丢失了魂魄。
李暻偏头看去,发现她的眼角有泪划过,他轻叹了一口后,沉默了良久,忽而附在她耳边,轻声问:“稚娘想要孩子?”
太子妃体质寒凉非常,本就是难以有孕的体质。
成亲三年有余,也仅在大婚之初的半年里,有过一个远远没有成型的孩子,很短暂的在她腹中停留过。又在她刚知晓没多久时,因实在无法保住,彻底离开了她。
之后,便再也没有过。
可,崔稚晚闻言,只是摇了摇头,又摇了摇头,然后愣愣的低头看向自己的小腹,喃喃低语道:“阿善,它走的时候,好痛,好痛的。
“所以,平昌离开人世的时候,一定很疼、很绝望吧。”
武延九年,春。
齐王府那月新进的伺候园子的婢女小珠,因姿容艳丽,被当时的齐王,如今的圣人看中,意外得到了宠幸。
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没过多久,她便被诊出有了身孕。
而后就是漫长的十月怀胎。
平昌出生的时候,大梁已经步入了景隆元年。
在此期间,圣人早已将这个初见时惊鸿一瞥,却连自己任何一句闲聊都应不上来的脑袋空空的女婢忘了个干净。
被卷入如此命运,从一开始并非小珠自愿,可如今惨遭遗忘之时,深宫中的她除了渴望通过腹中的孩子改变自己的命运,再也没有其他想法。
成妃成嫔,她当然不敢妄想。
可若是能成为二十七世妇之一,她便不用再忍受这间偏僻小屋的冷寒,更不会再被那些瞧不起自己的宫中侍女刻薄以待。
小珠知道,自己除了姣好的容颜,一无所有。
偏偏太极宫中漂亮且聪明,还能有见识的侍女比比皆是,圣人怎么可能会再瞧她一眼。
或者说,更早的时候,在她最后一次见到齐王时,便已经发现了他对自己的不耐烦。
所以,于小珠而言,这一生,恐怕仅有这一次机会了。
只要能生下小郎君,她的所有美梦便都能成真。
偏偏,人生不如意事,十有八九。
一个孱弱的女婴被抱到小珠面前时,她竟难过到当即崩溃大哭。
此后十数年,小珠不是哭天抹泪,自暴自弃,就是对自己的女儿恶语相向。
夏日酷暑怪她,冬日无炭怪她,被人克扣怪她,甚至连年老色衰所带来的深切的恐惧,也怪她。
平昌便是在自己阿娘一句接一句的「就是你这个贱人毁了我的一切」的咒骂中长大的。
所以,她自小便会下意识的以为,他人任何的不如意,都是要怪自己的。
可是,无论她的母亲品阶如何,她都是大梁的公主。
文德皇后对待子女皆一视同仁,无论是平日的用度,还是额外的赏赐,她不会比其他人差一分一毫,虽然到最后,都会被阿娘以「这是你欠我的」剥夺殆尽。
太极宫中的生活虽然有些艰难,可平昌并不觉得毫无希望。
二姐嘉定自幼贪玩,会将东西市里有趣的玩意儿搜罗回来,会绘声绘色的将城里人人关注的大事儿说给她们听,还常常把长安最流行的话本子拿回宫里分发;
五妹金川脾气虽有点大,可但凡舅家送来什么东西讨她欢心,无论贵重与否,她都会毫不吝惜的平均分好,再让人送到所有姐妹的住处;
六妹元嘉则最热衷于「听」和「说」发生在自己周边人身上的事儿,对长安城中的所有贵女、郎君更是如数家珍,常常一说起来,便打不住。以至于平昌虽然极少有机会参加京中贵女举办的宴席,可哪怕是第一次见面,她都能立刻猜出面前之人是谁。
从小到大,平昌都能感觉到姐妹们在有意无意间或多或少的照拂她。
所以,大概是因为太过珍惜她们的好,她总是怕自己说的话,做的事儿会惹她们不高兴,于是,慢慢的,她便只是看,只是听,只是笑,只是站在最靠边的角落。
后来,来自那个大名鼎鼎的清河崔氏的小娘子成了她的二嫂,可很奇怪,她的周身连一丝半点让她不受控制怯懦的自傲都没有。
她总是柔柔暖暖的笑,始终在尝试着满足大家对太子妃的所有期待。
而且平昌发现,她的心思好像格外细敏。
比如,太子妃很早便察觉到了自己总是徘徊在欢声笑语的边缘,只是小心翼翼的随声附和,可她并未像从前那些怜悯她的人一样,更不会将她拽离早已习惯的位置,让她在众人的视线中心手足无措。
平昌虽没有察觉太子妃是何时观察了自己,但神奇的是,即便她从来没说过什么,可自己餐盘里渐渐没有不爱吃、不能吃的东西,女郎们闲聊到的话题,也总是会在她感兴趣的地方逗留比以往更长的时间……
又比如,太子妃会在自己下意识便将道歉的话说出口时,执意要问清楚「为什么说对不起」。她好像是这世上第一个不去「宽容」的告诉她「没关系」,而是说「我未曾听出你错在哪里」的人。
平昌觉得,自己有点喜欢她。
也许,会比有点再多很多点。
景隆十九年。
她十九岁时,因阿耶需要将一个女儿嫁给那个长安城里人人皆知的纨绔程英,她才终于能其他姐妹一般,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封号。
也就是从那时起,她真正成为了平昌公主。
这一年秋天,她抱着最坏的打算,如约嫁入了曹国公府。
可是出乎意料,起初平昌觉得,那个在大家口中「十分混帐」的程五郎,实际上并没有那么差。
不论他纨绔与否,可他待她,算得上极好的。
他会关心她喜欢什么,高兴与否;会和她聊许多许多,时刻陪着她,甚至常常黏着她;还会同她讲长安市井中哪里好玩,哪里好吃,言之凿凿的说,日后定带着她游玩个遍……
最重要的是,他总会把「娶了你真好」挂在嘴边,他需要她,不觉得她是多余,是累赘。
在平昌的记忆力,自小至今,还没有人对她这样好过。
她终于也有了喜怒与共的家人,所以,有一次入睡前闲聊时,竟没忍住和他提起了,自己很小的时候,阿娘每次不开心便会惩罚她。
于是,记忆里便有数不清的日子,她总要靠睡觉来抵御肚子空空,饿到痉挛的感觉。可是,明明很痛,还仍要在旁人装作什么事也没有的样子,否则,阿娘便会骂她,掐她,更严厉的惩罚她。
直到先后察觉,派了人来照顾她的衣食起居,一切才好了起来。
平昌到死都记得,当时程五郎听完后,脸上自然而然流露出的诧异而后满满皆是心疼的表情,甚至比他后面信誓旦旦的说「以后再也不会了」还要动人千百倍。
就是这样亲密无间的好,却莫名其妙的终结在了某一个极其普通的午后。
他们两人的关系,开始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古怪的感觉慢慢发酵,而后,便是一发不可收拾。
景隆十九年寒月,平昌嫁入曹国公府,快要满一个月时。
程英从早上起来便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看什么都提不起精神。
已经连续几日,他皆是这样,甚至愈发眼中,满满的还透露出了几分焦躁。平昌同他说话,他也心不在焉,一直在嗯嗯啊啊的敷衍。
这种闷闷不乐一直在持续午后,总是跟随在程英身边的仆从附在他耳边说了什么,他便忽然神采奕奕起来,兴致勃勃的将平昌从坐榻上一把拽起,急急的催促道:
“你速去换件男装,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平昌不明所以的被他推进寝房,更衣的短暂时间里,程英不知在屋里走来走去,转了多少个圈,见她出来,赶忙扯过她,朝着院外着急忙慌的走去。
即便她如何叠声让他走慢些,他理都不理,平昌觉得自己的手腕被他拽的发疼,却也只能加紧脚步小跑起来,跟上他。
等他们坐上马车,驶离了国公府,平昌心中一动,想起程英此前带她游遍长安的许诺,扭过脸带着一丝怯懦和不确定的问他:“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西市有家胡人开的酒肆,上月初刚买来了一批新鲜上好的波斯女,个个都……”说到这里,仿佛是因为马车的一个很小的颠簸,程英忽得顿了一息,而后又很快接上:
“十分擅长跳胡旋舞。我看过一会儿,念念不忘了许久。所以,想着带你也去欣赏欣赏。”
宫中宴席时,也会有宜春院的内人表演「踏枝」之类的,已是十分精彩。不过,能得程五郎如此赞赏,这波斯舞姬定有独到之处吧。
平昌如此想,便点了点头,唇角不自觉的上扬了起来。
只是,她总觉得这话哪里有些奇怪。
譬如,用「新鲜」「上好」来形容女子,实在有些……
「独特」。
让平昌意外的是,波斯舞姬的胡旋并没有她料想的那样精彩,且不说与宜春院的内人相比,就是放在民间,应当也只是寥寥草草的水平。
当然,兴许是因为她看的不够仔细,未曾体会到内里的精髓。
她自然也想好好欣赏,只是随着这些舞姬游走在客人之间,她们不停旋转抛洒的佩带上,一直散发出一种陌生的甜腻香气。
酒肆之中,热气腾腾,以至于本就十分浓烈的气味变得更加熏人,平昌觉得自己像是被腌在成堆的香粉里,不知不觉头疼了许久,始终无法集中注意力。
等坐的时间长了,她又总是觉得口干舌燥,只得不停地将杯中酒水饮下以解渴,渐渐的人又眩晕了起来,便更加没法去关注舞姬不停变幻的脚步。
只是平昌怕自己不表现出兴致勃勃、十分喜欢的样子,辜负了程英的心意,会惹他不高兴。
所以,她只得悄悄的掐自己大臂内侧,才勉勉强强打起了几分精神来。
而另一个让平昌十分困扰的事情,便是酒肆里但凡出现了程五郎的相熟之人,总会来他们的桌边共饮上一杯。
那些人盯着她看的眼神,让她十分的不舒服。
更有甚者,直接张口就问程英:“这小娘子是哪家的,长相如此艳丽,五郎可不要私藏,给兄弟们介绍介绍,回头咱们也好去光顾她生意不是?”
且不止一个人如此问。
平昌本就觉得自己莫名其妙的心如擂鼓,他们如此调笑,她便更加紧张和难堪。
因此,只得一次又一次朝自己夫君身边挪位置,期望他能帮自己解围。
可惜从一开始,那些人直盯着她看,程英便好像并不觉得被冒犯,泛红的脸上反而流露出大片大片的洋洋自得。
直到接二连三有满脸猥琐深色的人来问,她是平康坊哪家新来的娘子,言语之间越发孟浪之时,他才好似品出了一点不对劲儿。
程英终于将视线从那些波斯女雪白的肌肤、饱满的胸脯和永远情意绵绵的双眸中拔了出来,转头看向了自己新婚的妻子。
此刻的平昌公主,虽还是竭力保持着端坐的姿态,可额间早已渗出了一层又一层的薄汗,浸的她的骨头不由自主的软了几分,再配上白净中渗出绯红的双颊,迷离中沾着艳色的眼眸……
饶是见惯了风月的程五郎,都忍不住愣愣的看了她好一会儿。
程英看过来时,平昌以为他终于接受到了自己此刻窘迫的心思。
哪里想到,他忽然粗暴地将她拽倒,继而像酒肆里携妓的恩客一样,将她揽到怀中,用薄唇紧贴着她的耳廓,幽幽问:“四娘媚成这样,要给谁看?”
平昌虽看不到此刻自己的样子,可程五郎话中的挖苦之意,她听得一清二楚。
她吃惊的抬眼看向他,不敢相信他方才说了什么。
而这一眼,在本就脑热的程英看来,却是楚楚可怜中,偏又妖气横生。
从第一次在宴席上注意到她,即便她竭尽全力的装出不惹人瞩目的样子,程英也发现并开始觊觎起了平昌超出太极宫里所有人人的艳色。
否则他也不会听完阿耶的话,一口便答应娶这个出身不堪,且对他毫无益处的公主。
而现在的她,竟比平日里小心翼翼藏在端庄下,需要耐心挑拨才会显露的妖娆,还要媚上万倍不止。
刚才将将要升起的怒气被腹部升起的灼热取代,程英不由分说的抓住平昌的肩膀,将她拎出了胡姬酒肆,扔上了自家马车……
云消雨散,精疲力竭的平昌望着床幔收束的顶点,因明显不同的程英和隐隐灼灼的疼痛而发呆。
直到此时,她还是想不通自己做错了什么,才惹他发了脾气。
忽而,她的脑子里有一个声音传来。
「我未曾发现你错在哪里」,「我未曾发现你错在哪里」……
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响亮,震得她整个人都有些发愣。
迷茫之际,程英又粗暴的将她抓至身前,用一种从前不曾有过的眼神,从上到下、仔仔细细的反复看她好一会儿,继而语调轻薄的调侃:“怪不得能勾引到圣人,你阿娘是不是教了你不少?”
平昌闻言,愣愣的看着他的眼睛,呆傻了许久,许久。
然后,她突然感觉到铺天盖地而来的难过。
非常难过,以至于她竟说不出任何一句话,去告诉他「没有」、「不是」。
还有那句,她以为总有一天可以悄悄同他讲的,
「不是传言的那样,阿娘是被强迫的。我相信她说的,都是真的」。
第二日,程英对于自己昨夜说过什么,做过什么只字未提。
平昌不知道他是忘了,还是不在意,或是那些她不喜欢的,他都觉得没什么不正常。
之后的几日,除了夜里,他会偶尔粗鲁一些,间杂着说出几句侮辱和贬低她的话以外,白日里,程五郎表现的和之前的每一天好像没有什么区别,依旧是温柔的慰藉,甜蜜的讨好。
而真正发生变化,其实是在他们成亲满一月后的第二天。
直到那时,平昌才从房里的婢女嘴里得知,这一月个以来的,她认识的程英,以为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早就定好了期限的幻觉。
她的新婚之所以显得浓情蜜意,仅仅是因为曹国公此前明令,一个月内,不许他独自出府,更是直言:在此期间,程英哪条腿不老实,先伸出了国公府,他就先砍了哪条。
他的甜言蜜语,他的寸步不离,他的海誓山盟,到头来,除了「因色起意」,就是「迫不得已」。
用「色」来维持的「喜欢」,无论再美艳动人,于程五郎而言,一个月也已经是极限。
早就忍的抓心挠肺的他几乎是在期满释放的当天清晨,便迫不及待的立刻恢复了原本的浪荡模样。
从此,他不是成日里在外花天酒地,就是乐此不疲的往自己的院子里塞满一堆妾婢。
而她这个妻子,过了最初的新鲜劲儿,在程英的眼中,恐怕和那个平康坊的花娘子,买回来的玩狎物,没有多大区别。
挺长一段时间,平昌都是这么认为。
直到景隆二十年六月十三酉时五刻,婢女银环满身伤痕,满脸血迹的忽然闯进她的房间,跪抱在她的腿旁,尖利的叠声哭喊着:“娘子,救我,救我!”
她才明白,原来因为这个「公主」,或者是「正妻」的身份,彼时,在程五郎那里,他对自己所做的所说的,还是已经被区别对待之后的。
实在是……难以置信。
当日,事发突然,平昌先是被忽然抱住自己的血影吓得朝后退了几步,差点绊倒在地。
侍女抱书将她扶住站稳后,她才想起来看看来人是谁。
可是,虽然彼时银环的面孔浸在血色和肿胀里,已经有些模糊,可平昌还是确定,自己根本不认识她。
程五郎院子里,她到如今还叫不上名字的婢女,只可能是他从外面买来,安置在与主屋有一段距离的偏院里的那些人。
那里,是他不允许她靠近的地方。
平昌正要让抱书将人扶起,问个究竟,便看见了出现在门旁的程英。
而他血红的眼中,此刻正有着一种近乎癫狂的兴奋,闪烁不断。
“五……五郎,你……”平昌的声音在不自觉间已然发抖。
可程英好像根本看不到她,只是盯着那个婢子,厉声吩咐:“出来!”
银环躲在她的裙后,死死抱住平昌的腿,不停地摇头,不停地流泪,不停地颤抖,不停地求她救救她。
否则,她就「死定了」。
她的恐惧,没有间断的扩散开来,一点一滴的浸染上了屋子里的每一寸角落。
而这些,不仅没能平复笼罩在程英周遭的躁动,反而好像激发出了他更多的疯狂。
以至于他不耐烦再等待下去,提着鞭子,浑身杀气的走进屋来。
第17章 拾柒
直到这时,早就被惊慌淹没的平昌,才终于不得不分出半分的注意力,看到了程英的手中所提着马鞭。
而那浸在鞭子上的暗红血色明明白白的在告知着她,就在同一个院落里,那个她未曾看见的地方,刚刚发生了什么。
而且,他眼中的狂乱和热衷,让她猜的出来,这并不是第一次发生。
后来,被噩梦缠身,不得不反复回想起此刻时,平昌其实记不太清楚,程五郎自门口走到她面前,到底用了多久的时间。
他高大的身形,亢奋的表情,猩红的双眼,以及手中扬得高高的马鞭,所带来的铺天盖地的恐惧和震慑,足以在记忆里,将那段时间拉的很长很长。
长到……即便脑海中已经被大段大段的空白占据,她竟然还能有空余的时间,去想清了一个已经困惑了她大半年的疑问。
「那个偏院明明看起来那么小,到底是怎么容得下接连不断被送进去的那么多人的?」
可,平昌又十分清楚的记得,那天的一切就发生在极短的时间里。
以至于她还没来的开口,程英的鞭子便已近在眼前。
为了不让那狠厉的一鞭,再次落在早已皮开肉绽的银环身上,她能想到的唯一办法,便是拼尽全力想抱住程英的右手。
但仿佛在她才刚刚有所动作的那一瞬间,就被程英察觉。
他没有任何犹豫,当即便扬起左臂,反手狠狠地抽了她一巴掌。
实在太过出乎意料,平昌摔倒在地时,还没有反应过来刚才发生了什么。
那是,程英第一次动手打她。
就在平昌发愣的时候,方才被不小心甩开的银环,又再次扑向了她。她蜷起身子,死死的将整个人贴在她的背后。
平昌只能再次提起精神,来保护这个可怜的女子。
然而,谁都未曾想过,银环的躲避,平昌的阻拦,抱书的拉扯,竟然会让程英很快失去耐心。
终于有一次,他的鞭子失了方向。
暖白的春衫在一瞬间裂开,一道刺目的血痕先是漫过平昌的左臂,而后飞速而狠绝的划至她的腰侧。
抱书见状,骤然尖叫,而后用足了全身的力量,拼命的、狠狠的咬向了程英持鞭的右手。
偏巧那一刻,程五郎好似在欣赏刚才甩出的鞭痕如明丽妖艳的花朵般,绽放在平昌细瓷般光洁白皙的皮肤上的绚烂夺目,竟没有立刻反应过来,以至于被当即咬出了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