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一刻起,在上官令仪的心中,「明君应如何为政」,显然重过了一切。
虽早先在齐王府时,这种迹象已略微显露端倪,但为后的她开始变本加厉。
不仅是朝堂上的那些事,她还可以面不改色的同他讨论,待选入后宫的众多女郎的性情、家世,该如何利用,甚至心无波澜的告诉他近日应去宠幸于哪个,谁的位分应当再提一提。
李峘总是觉得,上官令仪好像她只是他在太极宫后庭之中的谋士,而不是妻子。
要不然,她为何总能带着一成不变的笑,反反复复的告诉他:
“圣人还是应以大局为重。”
即便如此,李峘还是为了讨她一笑,而尽心竭力。
只是,听她的话越久,他心中的恨便随之越发强烈。
她不会不知道,比起坐在这孤零零的高位上,自己从来更喜欢驰骋沙场,纵横厮杀的感觉。
年少之时,李峘常常在得胜之时,同上官令仪反复强调,若是能一世这样,便已经是极好。
可是,他知道,她是属于太极宫的。
所以,为了让她如愿,李峘便只能也跟着来这里。
在上官令仪走前的很长一段时间,李峘都以为自己是恨她的。
他开始违背她的心意,贬斥她器重的臣下,怀疑她信赖的太子。
李峘以为,自己的挣扎,自己的脱缰,会让上官令仪能再一次像少年时一般,为了彻底掌控他,而重新将他放进自己的双眼里。
但,无论他做什么,皆是无用。
于是,他只得日甚一日的反抗她,乃至忽视她。
直到景隆十七年,上官令仪重病缠身,时日无多之时,李峘才终于心乱如麻,不知所措。
他甚至不敢去看她的病容一眼。
可是,这又有什么用呢?
终于,还是到了她要走的时候。
李峘失魂落魄的坐于上官令仪的榻前,不发一言。
即便眼见着她灵魂消弭的时间将至,他却始终不敢问上一句:
「年少相遇时,你到底对我有几分真心。」
可谁知,她却好像有话要对他说。
李峘顺着上官令仪的意思,俯身贴到了她的眼前。
她竭尽全力,抬起手掌,在他的面颊之上停驻了一刻,而后按在了他的颈后,将他拉到了更近的地方。
上官令仪忽而笑了,气息循着耳眼,直直的窜进了李峘的心头。
如同一把世上最尖利的匕首。
因为,她说:
“很早很早,我便知你不喜欢太极宫,不喜欢做圣人。
“可无论如何,你这一生,终还是被束缚在了这里。
“李峘,我可是上官令仪啊,又怎么可能会……
“……认错仇人。”
文德皇后留下的密匣出乎意料的又一次派上了用场。
一把装着特殊的香料,且形制独一无二的银色梳篦,再一次出现在李暻面前。
不过,这一次,并不是通过长安市井中潜藏的「养犬人」,而是玄序直接将密匣和银梳一同呈上。
“谁的?”李暻瞥了一眼,随口问道。
他的手边还有许许多多的文牒正在等待批阅,作为圣人,李暻远比在东宫之时更为忙碌。
“兰时。”玄序一出口,便发现自己终是没能控制好情绪,哽咽之声随着话尾落音,差一点便倾泻了出来。
其实,兰时在几月前,便应该离开了太极宫才对。
可那日,她与素商明明已经一同走到了通往外头的西门,偏偏到了最后一刻,她却抬手将素商推了出去,自己反而驻步不前了。
彼时,偷偷藏在角落里的玄序听见兰时说:
“太极宫中从来欺软怕硬,娘子她冬日离不开炭火,不能没有人照顾。
“我向薛……皇后求了个可以接近宫中炭火的位置,素商,你好好听从崔三郎的安排,我……我便留下了。”
他在心中暗暗骂她犯傻,难道她离开了,自己便会放任娘子被人欺负吗?
可又欣喜她留下了。
不然的话,玄序总觉得以前在东宫的日日夜夜,好像也会渐渐消失不见一般。
“原来是她。”
兰时便是文德皇后早年埋在东宫之中的那个暗哨。
即便心思缜密如李暻,竟也从来未曾察觉。
他出声问道:
“又是什么消息?”
玄序闻言,当即弯曲双腿跪在了地上,将头埋在地上,回禀道:
“兰时求圣人允许她出宫,为娘子……”
顿了一瞬,他改口道:
“……为废后送信给崔五郎。”
李暻手下的笔登时停住,抬起头来,看向伏趴在地的玄序,问道:
“什么信?”
玄序再也忍不住,眼泪绕着眼眶打转:
“圣人,娘子她……恐怕是不好了。”
李暻一愣,转而眉梢间竟勾起了一丝冷笑,眸中更是瞬间风霜弥漫:
“什么娘子?哪个娘子?”
玄序自然听出这话里话外哪有什么疑问,分明全是满满的胁迫。
他只好将头埋得更低,却又不敢不回话:
“娘子写信给崔五郎,让他来接她……归家了。”
两仪殿内忽而寂静到落针可闻,直到李暻猛然起身。
玄序不敢耽搁分毫,连忙上前抱住了他的腿,一旁陪立在侧的长赢亦跪在了殿门前,阻挡他的脚步。
忍着哭,玄序只知反反复复劝说道:
“被废当日,娘子说了的,眼下纷乱一日不消停,圣人便绝不可前去见她。”
从崔稚晚于夏末时分搬出立政殿,至今,已过去了两个月。
而,李暻亦已是整整两个月,没能同她说上过一句话。
如此的局面,皆因她为自己被废除后位谋划的理由乃是除了李暻自己,无人能够找出任何纰漏辩驳的「圣人不喜」四字。
与世家大族的第二轮争斗正处于一触即发之时,他又怎可能一边说着「不喜欢」而废了崔稚晚,一边又日日去寻她。
可到底,李暻还是没按照她的意思允许她去长安城郊的皇家寺庙修行,而是将崔稚晚就近安置在了太极宫内的云眠寺里。
云眠寺与晓山为邻,山上的望云亭恰恰能将寺中院子内的情景一览无遗。
昨日午后,李暻分明还在亭中看见崔稚晚坐在院中晒太阳。
秋日已深,她的面色虽不似夏时那般好,可亦是红润康健的样子。
从那时至今,还没过去十个时辰,他们竟然说她「不行了」。
李暻抬脚将拦在面前的两人踹开,朝着云眠寺直奔而去。
到时,院门大敞着,李暻一眼便瞧见崔稚晚正斜倚在桂树下的软榻上。
她合着眼睛,一副睡着了的样子,脸上倒还是噙着笑意,明明与昨日他遥遥看见的模样无异。
他一步一步靠近,脚步忽轻忽重。
皆是因为,他既怕将她吵醒,又怕根本吵不醒她。
走到近处,李暻蹲下,垂目观察了许久,直到反复确认了那微弱却起伏的呼吸还在,才出声唤了一句:“稚娘。”
可是,她却没有醒来。
李暻抬手想要扶在她的肩上将她唤醒,但快要碰触到时,却因指尖突如其来的发颤又骤然停下。
怕她发现了自己的慌乱,他将手掌握成拳,收回袖下,才再一次唤道:“稚娘。”
这下,崔稚晚总算迷迷糊糊的睁开了眼睛。
没有察觉到李暻松了一口气,她就这样侧躺着望着他,过了好一会儿,才笑着同他说:
“方才做梦时,还看到了你。本以为,那便是最后一面了。
“可李暻,你竟真的来看我了呀。”
“胡说什么!”李暻轻斥了一声,却没有任何厉色包裹在内:“日头消了,外面冷,我扶你……”
甫一触手,他才骤然察觉,她竟冷的毫无温度,仿佛已经不存在了一样。
李暻蓦然愣住,几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硬挤出来的:
“崔稚晚,你骗我?!”
上一回团拜会前,她通过服食甄立权留给她的特殊药丸想蒙蔽他的眼睛,可李暻却根本不信她会好的这样快。
所以,这一回,她花了整整四年的时间,来假装自己的身体有在一点一点的好起来。
以便让他相信,尚有许多余生,足以共度。
“不骗你,又怎么能催促圣人动手废后呢?阿善,我是不是变聪明了?”
崔稚晚打趣道。
见李暻满脸阴霾,她伸手拉住他的袖侧,摇了摇,浅声哄道:
“你不要生气了,好不好?不然的话,我最后见到的便是你发怒的模样了。”
李暻「唰」的将袖子抽回来,冷着脸,一动不动的看着她,半句话也说不出口。
见状,崔稚晚想要撑着凭几坐直身子,可试了好几次,都没能做到。
她只好又抬起笑脸,望着李暻,故作委屈的道:
“阿善,我好冷呀。你扶我进屋里,好不好?”
李暻终究还是不忍心,便只能让自己再次去触碰这个已近冰凉的她。
崔稚晚不要李暻抱,非要闹着自己走回去。
可刚到廊下,她又哭丧着脸说自己走不动了,赖在栏杆上坐下,不肯挪动分毫。
李暻没有办法,只能让人去取大氅和暖炉。
她还是不要,反而摇着他的衣摆,娇声说:
“是太凉了。不过,只要阿善坐在我旁边,让我靠靠,我就不会再喊冷啦。”
此刻,除了顺着她,脑中逐渐空白的李暻,根本不知自己还能做什么。
见他僵直着坐下,崔稚晚倾身侧倚着他,优哉游哉的说起了过往:
“景隆十七年,一个老神医说我寒邪入体已深,活不了多久了。
“我便想,这可如何是好,我还没有见过「太子殿下」,怎么能就此死掉呢?所以,我立刻就赶回了长安。
“谁知,还没等我想出办法见你。李暻,你竟然要娶我了。
“上天对我太好了,是不是?”
见身边之人仍旧一言不发,崔稚晚又继续道:
“那老神医还说,我活不过二十岁的。可如今,已经过了他所说的那个大限之日足足七年。
“阿善,你我都已经尽力了,便已经足够了。”
“足够?”
李暻终于有了反应:
“崔稚晚,你觉得足够了,就可一句话也不提前告知于我,自己悄然走掉吗?”
他将她的手握的死死的,早以为自己已经丧失了五感的崔稚晚,竟恍惚觉察到了疼。
“稚娘,不够的,远远不够。
“既如此,是不是我也可以不征求的你同意,便强行让你继续留下来。”
他好像不知应说些什么,声音虽还竭力保持着冷冽却温柔的音调,可出口的每一话皆是乱的:
“崔稚晚,你分明说过会「一直」陪我走下去的。”
崔稚晚转过头,将下巴压在他的臂侧,忽而露出了一丝狡黠的笑意:
“我怎么记得,我说的是,一直到你……不再需要我的时候呢?
“李暻,你通过废后向世家大族宣战,崔稚晚的作用便再也没有了。
“我已经完成了对你的承诺了啊。”
无可奈何的嗤笑一声,李暻半天才出口道:
“我竟不知,自己的「需要」,原来是如此易得之事。”
忽而,他又叹了口气,自嘲道:
“崔稚晚,我明白的,你要陪着的人是你的阿善。如今,你觉得他不在了,便不要我了,对不对?”
李暻何曾有过这样对自己毫无信心的时候。
可他始终记得,入主太极宫不久后,崔稚晚同他说,「东宫的阿善可以只属于我一人,可太极宫的李暻,却不可以」。
崔稚晚知晓,打从自己亲口承认「李暻」与「阿善」不一样以后,这一点区别,便成为了他的心中的执念。
她刚要出口解释,却听见李暻说道:
“可是,崔稚晚,你知不知道,只要你想,我可以不要如今的一切,让阿善永远陪着你。”
闻言,崔稚晚愣了好久好久,她几乎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眼前之人,还是那个永远顾念天下,以社稷为先的李暻吗?
“圣人在说什么傻话。”
崔稚晚先是下意识的驳斥,半晌,才忽然笑开了,眯着弯弯的眼睛,说道:
“不过,李暻,谢谢你的傻话。”
然后,她便被死死的按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崔稚晚,不要走。我把阿善还给你,别走。”
接着,李暻竟然说了两个几乎让崔稚晚心惊的字:
“求你。”
只一瞬间,眼泪从心中流出,全部汇聚在了眼眶里。
她最不愿见到的事情,终究还是有了发生的可能。
崔稚晚深吸一口气,故作轻松的说:
“人死,便如灯灭。
“待我死后,会化作一阵风,一剖尘,再也不会回来,永远都不会。
“所以,无论什么时候,无论通过何种方式,甚至大罗神仙降世,都绝不可能重新寻到一个已经过世的我。
“阿善,你清楚的,对不对?”
李暻明明听到了,却只是揽着她,没有答话。
崔稚晚只好将他推开一些,语气郑而重之的再一次说道:
“你也许会遇到了一个像我的人,可……”
李暻立刻将她的话打断:
“崔稚晚,这世间,没有人会与你相似,没有人可以做你的替身。”
崔稚晚小小的松了一口气,又转而问道:
“无论求佛还是问道,我的魂魄也绝无任何可能来见你。对不对?”
但这一次,李暻却不再开口应答。
“对不对?”
崔稚晚又问了一遍,然后是又一次,再一次,反反复复。
李暻被逼的毫无退路,只能艰难的应道:
“稚娘,我没有办法向你承诺以后的事。
“你说过的,李暻也是人,而我根本不知,自己做不做得到。”
他始终不看她。
崔稚晚却双眼一眨不眨的盯着李暻。
明明眼前还是景隆十八年成亲之日,她迫不及待的将遮面的扇子取下时见到的那个人,可却好像又已经不是了。
心中,密密麻麻皆是痛。
她知道:
「执念已生,绝无消除可能。看来,只能以决绝遏止了。」
不再同李暻纠结于此事,崔稚晚转而出声问道:
“我阿兄呢?他怎么还不来接我?”
见李暻不回应,她便知他根本没有叫崔遇来。
崔稚晚终还是哭了出来:
“我要回家,我想葬在我阿娘身边。”
李暻一次又一次的将她的眼泪擦去,温声哄道:
“稚娘,陪着我,好不好?”
早在李暻刚刚继位,就着手为自己修建陵寝之时,崔稚晚便猜到,他是为了自己。
“圣人忘了吗?你可不单单是废了我的位置。如今我不过是一介庶人,何以入皇陵?”
她在促使他废后之初,就已想好了应对之策。
只是,如今话说出了,崔稚晚便知道,自己还是错了。
因为,方才李暻已经竟然说出了「可以不要一切」的话。
他又如何会在乎她的身份,恐怕更无可能听取谏臣乃至百官的反对。
好在,崔稚晚的心意已定,且不容更改。
于是,不等他开口,她便摇着头,凄声说:
“况且,我也不愿意,我不要一个人孤零零的在那里等你。”
“我要见我阿兄,你叫他来!”
话毕,她忽然剧烈的咳嗽起来,好像要将五脏六腑全部吐出来一般。
无法,李暻只得示意长赢,速速去将崔遇带来。
见他服软,崔稚晚总算平静了下来。
她依旧还是枕在李暻的肩头,有一搭没一搭的自言自语,只是声音终是越来越轻,好像要睡着了一般。
渐渐地,她实在没力气了,只好在李暻握着她的掌心屈指轻轻挠了挠,很努力才终于发出了一点声音:“李暻,我累了,换你来讲好不好?”
她的双眼渐渐迷离,就在将将要合上之前,又忽然睁开。
崔稚晚将头朝他的方向偏了偏,断断续续才将一句话说的完整:
“阿善,你很疼吗?”
她只顾着自己,竟未发现从何时开始,李暻的面颊和后背已浮上了一层又一层的汗,从来干燥而温暖的掌心,更满满皆是潮意。
头痛到如此无法控制的地步,崔稚晚还是第一次见。
怪不得他来后很少发出声音,是怕一出口,便被她察觉吗?
可若是不想被发现,他应该松开她的手才对啊。
想到他的这一点「疏漏」,全是因为「舍不得」,崔稚晚心中忽然又生出了很多难过。
她是不是,不应该这样逼他?
不过,反悔已经来不及了。
崔稚晚也不会后悔。
她之所以不停地讲这样多的话,来保持一丝的清醒,皆是因为,她必须得亲眼看到自己的阿兄,看到兰时将信交到他的手里。
彼时故意耍赖,坐在对着院门的廊下,亦是如此缘由。
而此刻,她已经看到了。
强撑的最后一口气终于开始一点一点的散去,崔稚晚抬起手臂揽在侧坐的李暻的脖颈之上,他便很配合的将她拢在了怀里。
崔稚晚埋在他的颈间,怕自己发不出声音,他会听不见,便将嘴唇凑到距离他耳朵最近的地方。
“你知道吗?般般很喜欢很喜欢阿善。”
也许是因为欲裂的头痛,反而让李暻的五感变得更加敏锐,他竟能清晰的感觉到了怀中之人正在不可挽回走向彻底消失。
这一刻,他只想让她安心。
偏偏在他刚要出声回应之时,却听崔稚晚再一次开口。
她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是:
“可是啊,崔稚晚最喜欢李暻了。”
话毕,她骤然失去了所有力气。
李暻将崔稚晚死死箍在怀中,半晌才艰难的吐出一点声音。
“那你知不知道,李暻此生只爱崔稚晚。”
其实,李暻心中早已打定主意,他只是答应她将崔遇找来,却绝无可能放崔稚晚离开。
然而,崔五郎却拿出了一份他「亲笔」写下的要将她放归的诏书。
李暻何曾写过这个东西。
直到这时,他才知,崔稚晚早已能将他的字临摹的分毫不差。
而她竟以此,来逼他放她走。
即便那只是一张纸没有加盖任何印玺的书信,可若李暻不认,单是伪造圣人笔迹一条,便足以让她全家覆灭,使她挫骨扬灰。
或者,他还可以将在场所有知道此事的人,通通杀掉。
可崔稚晚仍在怀中,尸骨未寒,李暻怎么敢动手去除掉她的阿兄。
所以,一时之间,面对固执的与他的稚娘如出一辙的崔五郎,圣人除了认下此事,竟别无他法。
他想,既然她这么想回到她阿娘身边,让她如愿便是。
崔稚晚离开长安的那天,下起了鹅毛大雪。
不过半个时辰,一座城池便被覆盖成了纯白色,连带着所有过往,好像都被抹了干净。
崔遇一马当先,已经出了春明门三十多里,忽听背后有人疾驰而来,叠声唤他的名字。
他一回头,便看见了圣人身边最得力的内侍玄序。
“今日天寒,这个暖炉子,虽不是娘子惯用的,不过里面放着的瑞炭,比旁的炭火要暖上很多。郎君带上吧。”玄序说话时,难掩哽咽之意。
崔遇盯着那手炉看了许久,忽而明白了圣人的意思,当即推拒道:
“已死之人,如何会觉得冷,圣人多虑了。”
玄序又怎么会不知,只是今日圣人连朝都没临,从昨夜到现在,一个人枯坐于东宫承恩殿内许久,说的唯一一句话便是让他将库中全部瑞炭取给娘子带上。
“记得将炉子烧好再给她,不要让她等。”
临出门前,李暻更是如此吩咐道。
玄序咬了咬牙,再次劝道:
“全当留个念想,若是娘子知晓,定然会同意的。”
“没有若是,死了便是死了。”
崔遇仍旧冷着脸,背着手,不肯接。
实在没有办法,玄序刚要拿皇命来压,却听崔五郎开口道:
“我现在伸手,稚娘的一片苦心便全部作废,她会怪我的。”
如果是以前,玄序大概不会懂这话的意思,可是见过这些时日看似毫无变化却又处处透着古怪的圣人,他又怎么会不知娘子想要做什么。
咬了咬牙,玄序终是将手炉收回了袖中。
他抬头看向对面的崔遇,忍了又忍,还是说了一句:
“郎君,节哀。”
眼前之人,嘴里说着「人死灯灭」,可方才那最后一句话,还是将他心底藏着的和圣人一般的虚妄念头表露了出来。
看着玄序离去,崔遇没有立刻唤扶棺的队伍继续前行,而是朝着不远处一直跟着的人提声喊道:“你也是,不要继续跟来了。”
在崔五郎的逼视之下,窦旬终是驻马。
可在那只踏雪前行的队伍几乎要消失在视线之中时,他又夹了夹马肚,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又一次跟了上去。
「崔小般,你终于回来了。」
「既如此,当初说好要了一起去扬州,我绝不会食言。」
春风起时,云眠寺遭了一场大火。
放火的人,正是废后曾经的侍女,兰时。
李暻清楚,为什么她要这样做。
不过是因为,发现自己常常假装不经意的站在晓山之上,朝那座小院子里望。
崔稚晚离开时,便已将所有可能可以拿走的东西,全部带离太极宫。
如今,连她最后住过尚且残存着一丝温度的地方,亦被付之一炬。
她就是要这样反反复复,将他的执念一点一点,全数斩断。
她就是要告诉他,无论如何,哪怕他求的只是一缕残魂,她也绝不可能再到他身边来。
知晓崔稚晚的意思,李暻自听长赢禀报着火一事开始,再也没有登过一次晓山,去过一次望云亭。
直到这一年,秋风起时。
李暻才第一次于山巅亭中,垂目望着脚下的那片不允许任何人靠近的废墟。
许久许久,他终是轻声叹道:
“崔稚晚,你的心软,是不是都给了旁人,所以一丝一毫都不曾留给我?”
言罢,他从亭中步出。
从此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阿善,没有李暻。
只剩下,大梁的圣人。
庆熙二十五年,秋末。
梁高宗李暻驾崩。
励精图治了一生,他的身后,留下了一片蒸蒸日上的盛世繁华。
去前,高宗曾留下遗诏,不允许任何人在死后进入陵寝作陪。
因此,随着他的入葬,一座庞大的陵寝,就此封死。
李暻如愿孤身躺入这个原本为两个人设计营造的陵墓之中,而在他的棺椁里,靠近头侧的位置,正放着一扇金玉鸳鸯枕屏。
这是景隆二十一年,崔稚晚不要了,还给他的东西。
亦是她决绝之下,唯一的漏网之鱼。
可李暻活着的时候,一次都没有提起过。
依照崔稚晚走时的心意,他克制了一生的种种执念,直到离去的最后一刻,方才露出了这一丝可循的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