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本案的最后,在裴郎君的抽丝剥茧下,公主之死的真相终于得以浮出水面。
原来公主早在前一日夜间便已被驸马殴打致死,之后上演的捉奸戏码,全部皆是他而设计好了,演出来给众人看的。
目的当然便是蹭上那条 「当场捉奸,则杀人者无罪」。
这个故事,与平昌公主之死有着十分相似的前情,但书中的诸多细节有多少为了剧情需要制造出来的,与现实又有几分一致,素商并未刻意去探究过。
毕竟,这些年许多的话本,皆取材于长安城中当季的大为轰动的事件。
与这个话本子同时出现的另一本「春寂寥」,也将时下发生于太子妃与其妹崔静徽身上的诸多事情写了进去,却满篇胡言乱语,与真相大相径庭。
所以,在此情境之下,素商以为,实在没有必要因为话本子上看到些什么的,便捕风捉影,映照到现实里。
只是后来,她竟亲眼瞧见太子妃在看完「春寂寥」后,无法控制的心神大乱。
联想起后来李家书局被火烧个干净,掌柜躲回老家不敢露面,素商才终于品出了不对。
收到白乐安的纸条后,素商仔细琢磨了大半日。
这话本原应在三月中便出现在市面上,那时距离平昌公主之死才刚刚一月,尚是流言蜚语还未消退之时。
而昨日,晋王刚命人拿下程五郎,俨然一副要好好调查一番的样子。
偏偏今日,白乐安便传来纸条,向她借这册手稿,要誊抄后再还给她。
他想要做什么,几乎已昭然若揭。
先不论他与平昌公主有何交情,为什么执意要替她翻这个圣人已亲口定过性质的案,素商完全不明白,在李家书行的那场大火之后,为何白乐安仍能确定,「春寂寥」的手稿尚存于世,且现今就在她的手里?
难道他早就知道,自己多年以来一直在购入「笑丘生」的手稿?
可即便如此,这册「春寂寥」当时根本没有署他的名字,那他又如何能知道,自己一定会买下它?
想来想去,唯一合理的解释,好像只有:
三月初五,李家书行外,那掌柜喋喋不休的非要将这手稿介绍于她,根本不是凑巧,而是有人推波助澜,甚至是……刻意设计。
所以,素商在见到白乐安的那一刻,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紧锁眉间,直言不讳道:“你在利用我?”
“抱歉。”白乐安将双手合抱,举于额前,弯腰正色道:“商娘子,我实在想不出,哪里还会比东宫内廷更加安全。”
见他对自己行如此大礼,素商后退两步,赶忙避开。
同时,她也彻底明白,自己早就在不知不觉中,已经走入了别人设好的局。
白乐安其实早就心知肚明,这册包含着平昌公主之死冤情的话本子,即便写了出来,也绝无公诸于世的可能。
可,若这世上无一人肯去为那个曾经披着浅绿色团花披帛,笑意柔软的小娘子伸冤,她恐怕会因觉得自己虚度此生而难过吧。
他与平昌公主其实仅遥遥的见过一次。
彼时,尚是景隆十七年的秋末。
那一年,白乐安虽有幸高中,然风光无限的关宴结束后,便很快被打回了原形。
不同于同科进士中出身高门的那几位天之骄子,他同其他人一样,依旧无官可做,除了整日忙碌于准备制举,还反而又新添了更多需要走访拜见的人。
随之而来的,便是更加高昂的日常支出。
白乐安出身寒门,本就不怎么充实的腰包,早在放榜后凑钱举办各种宴会时全部花光。所以,从春日至今,只能考省吃俭用、躲避宴席,以及为他人代笔,勉强维持在长安城中的生活。
实在馋酒馋的不行之时,他会到西市的一家酒肆当上一回说书先生。用平日见闻、读书闲想,和脑子里忽然蹦出来的有趣桥段编排成小故事,吸引更多客人光顾,以充当自己的买酒钱。
那一日,他正在台上侃侃而谈,忽听一人高声道:“哟,那不是今科进士白乐安吗?”
“他不都高中了,怎么还在做这些为人解闷的下等差事。”另一人立刻与之一唱一和起来:“不过,他以前不也经常去偷偷做代写话本子的贱差,用来应付生计。听说,他在私下里还同人一起做过生意。如今在酒肆说书,也不足为奇。”
此两人,是曾经与他同宿一间馆舍的乡贡,放榜前还常常相互勉励,如今却只剩下满心的不服气。
他们本就以揭他短处为乐,白乐安本不该太过在意。
可因这一番对话,却让原本专心于故事本身的客人们,接二连三的迸发出惊讶的呼声,而后便是嘈嘈杂杂的低声议论,最后,甚至变成了明目张胆的指指点点。
白乐安知道,在普通百姓眼中,金榜题名无异于平步青云,所以,他们期待的进士从来是,也只能是,只该是飞黄腾达,步步高升的样子,绝不该是他这样。
毕竟,他曾经也这样以为。
然而现实是,他常常处于饱一顿饥一顿的困境,但碍于进士出身的这个身份,能够在明面上用来谋生的方法,却几乎没有。
他不能沾到任何买卖,因法令不允许,且商人买低卖高,是低贱小人。
于是,他只能谋些笔墨差事,可哪怕这样,也只能偷偷摸摸的隐藏姓名和身份,好像做贼一般。
如今的世道,仿佛所有的读书人皆应生在钟鸣鼎食之家,有钱帛,有门路。
因那些定下各种约束士人规矩的人,皆是如此。
而像他这样一无所有的寒门子弟,根本不配蟾宫折桂。
白乐安神色恍然,呆呆的枯坐了好一会儿,直到听到了更多起哄的声音。
在众人充满诧异又略带鄙薄的视线里,他实在没办法安然自若的继续将那个精心编排了好几日的小故事讲完,只得一脸灰败的匆匆离开。
还没走几步,忽然背后传来“郎君,留步”的声音,一个双髻小娘子追了上来,莫名其妙的递给了一截已经断了的玉簪给他。
“郎君,你可看到簪头的那枚水滴状小珠?”
事情虽发生的突然到让人摸不着头脑,可白乐安本就热衷于奇人异事,便按照她的话细细去看,果然见镂空的玉雕间,一枚暗色的小珠若隐若现。
他点了点头,那小娘子便伶牙俐齿、绘声绘色的同他讲了个西域海公主的故事。
传说,在西方的某片海水下,生活着一群长着鱼尾巴的人。
他们中的大多数终生不能来陆地上的,唯有十六岁之前的海公主可以。
不过,她一旦上岸,便绝不能哭泣,否则不仅再也回不了家,而且自己也会在眼泪中化为泡沫。
而这颗呈色暗淡的小珠子便是那海公主在彻底消失前,她的灵魂所化的最后的七滴眼泪中的一滴。
谁要是能幸运的得到了此珠,只要将特定的巫药加入海水,将其润养至五彩斑斓的半透明状,便可在海公主魂归故里前,许下一个愿望。
白乐安一听,便直觉以为,这定然是商人为了将手中的便宜货卖出高价,而捏造出的传奇故事。自己实在困窘时,也曾信口帮他们编过几个。
他一脸不解的看向那个小娘子,等她的下文。
“我家娘子说,”她做模做样的轻咳了几下,勉强让声音听起来不像此前那样稚嫩,应是在模仿她的主人:“宝珠自然是假的,可那个「海公主的眼泪」的故事却真的可以化腐朽为神奇。它让这颗暗沉的小珠子,一时之间,看起来如此美好。
“我自幼便相信,话本里藏着足以鼓舞和拯救人心的力量,所以讲故事、写话本也不该是被人轻视的低贱营生。
“先生今日讲的故事很好,愿你莫要被流言所扰,妄自菲薄。”
说罢,那小娘子又恢复了自己的样子,满脸好奇的问起方才故事的结局:“郎君,最后那个书生是真的死了吗?”
可白乐安却因走神,未曾能及时回答她的问话。
片刻后,他双手捧住手中的那根断簪,交还了回去:“多谢娘子,某受教了。”
双髻小侍女摆着手,摇头道:“这个既然让你看过,便给你了。否则,娘子也不至于提前便将它摔断不是?”
语毕,她屈膝一礼,朝着停在不远处的马车而去。
白乐安随着她离开的背影看去,只见一个披着浅绿色团花披帛的娘子,回眸对她露处温软的笑意。
秋色萧索又萧索,可那时那刻,晴空清且艳,将云翳荡涤透彻,在远空的尽头,绵延出无边的碧色。
平昌公主的突然身亡,是除开她大婚外,白乐安第二次听说有关于她的消息。
可即便只有过曾经不到一炷香的相遇,比起她那个劣迹斑斑的夫君,他都更愿意相信那个会认真的讲一个故事去鼓励陌生人的她。
但是,她的阿耶显然并不这样认为,甚至高位上的所有人皆十分默契的选择欲盖弥彰,几句话的功夫便下了定论,以期将此事尽快了结。
然而,流言蜚语却不会因为那些端坐高堂之上的人的几句话,便就此消弭。
反而,不少百姓们常常会因为衙门给的草率结论,与他们所闻所见相差甚远,完全不可信,而更多的选择偏向于民间流传的各种谣言。
但是,此案毕竟发生在高门大户里,能为外人窥到的内情实在少的可怜。
除了程五郎这个彻头彻尾的纨绔子那些不堪入耳的风流事,关于平昌公主的风言风语的原本几乎都来自于那场「广慈寺捉奸」。
当初,只是因一个未讲完的故事,她既想劝勉他,又怕留下话柄,都宁愿选择将玉钗摔碎,再让侍女给他看。
想来,平昌公主是在乎自己的清誉的。
可如今,这样的脏水平白无故的泼到她身上,她却已无法自辩。
白乐安想,当年的恩情,她总是要回报给她的。
于是,他奔走月余,从官府到百姓,从广慈寺到曹国公府,尽全力收集到一切可能有用的线索,再将它们一一整理,以期拼凑出事情的真相。
可惜,他官职太低,她身份太高,许多相关的人、地和事,都皆在他可以探寻的能力之外,但也已经足够让害死她的人,以命相抵。
不过,白乐安知道,眼下的长安城,已无人愿意去翻此案,但同时,拿到的这些证据中,也足以让他确信,以后一定有,哪怕那些人仅仅只是为了权力的斗争。
所以,眼下他要做的,便是竭尽全力的保留下手中的证据。
可多日的走访和探查,也许已经让他暴露在了那些想要湮灭一切的人的眼皮底下。好几次,白乐安都察觉到被人盯上,若不是他反应够快,也许早就不能再开口了。
所以,他已不能再将东西放在自己身边,而且,他还必须想办法将它送去更安全的地方。
就在这时,白乐安忽然想起,有一次,他雇佣的那个送话本手稿去刁家书行的人提起,刁掌柜十分不地道,将他所有的手稿以极高的价格全卖给了太子妃身边的侍女,却从未分给过他一文钱。
彻夜难眠后,一个计策终于涌上心头。
他是东宫的属臣,自然知晓,这世上再也没有比东宫更安全,也更适合藏他手中证据的地方了。
此后,白乐安白日里照常去东宫上值,但只要到家便废寝忘食,全然沉浸在了话本的创作里。
他将所掌握的一切证据皆保留和融汇在了笔下,无从得知的细节,或者真相间的缝隙,便用适当的想象力去填补,一册名为「春寂寥」的探案故事由此而来。
为了尽快将它卖出去,他甚至故意借用了多年前大名鼎鼎的「裴郎君探案集」笔法和名字,将之伪造成了此系列的续作。
接着,白乐安雇人将书稿卖至李家书行,自己却称病请了几天假,而后佯装成想要通过抄书赚钱的书生上门。
然后,在「春寂寥」完成抄写,即将推向市面的最后一夜,他悄悄将手中最为重要的证据,藏在了书的手稿里。
这些天,白乐安三番四次假装无意的在李掌柜面前提及对面的刁掌柜将话本手稿卖出高价的事儿,果然让他动了心思。
次日,白乐安仍旧照常去书行工作,却在暗中观察那个会买自己手稿的「太子妃身边的侍女」到底是谁。他知道,若此事为真,能被这样称呼的,只有两个人。
果然,没等太久,他便瞧见商娘子走进了刁家书行。
这个月,并没有以「笑丘生」的署名出版的话本,所以,她定会失望而归。
在这时,自己只要告诉李掌柜此人便是愿出高价买手稿的娘子,再撺掇他上前去搭话,也许便有可能将这本「春寂寥」卖给她。
一切终于如他所愿,白乐安一定要保住的证据,终于神不知鬼不觉的进了东宫内庭。
等了又等,春消夏至。
直到昨夜,晋王李暕终于开始对程英下手了。
白乐安当即意识到,是时候拿回自己「处心积虑」隐藏起来的那个证据了。
“商娘子,可将东西带来?”白乐安面上不显,可心中的惴惴不安,此刻已然翻涌到了极点。
在他的注视下,素商虽有些不情不愿,但终究还是将那册「春寂寥」的手稿从衣袖中拿了出来。
见到她拿出来的东西,白乐安先是愣了一下。
他的手稿从来都是用西市里最便宜的纸张来写,万万没想到,它们有一日竟会被人一一裱好,以龙鳞装装订收藏。
明知不合时宜,偏偏白乐安的心中一暖,骤然生出了许多感慨,甚至感动。
他不由的再次向对面的娘子鞠了一礼,才伸手接过书册。
可在他的手即将碰到时,素商又猛然将之收了回去,背在了身后:“你……你一定要尽快还给我,最快最快。”
虽太子妃今晨刚刚又看过一次,可是,如今平昌公主案恐怕会再起波澜,谁知娘子什么时候还会再要。
“白某今夜不眠不休,定将它抄完,归还给娘子。”白乐安十分确信的答复道。
素商咬了咬后槽牙,终于将东西递给了他。
离别前,她又再三交代,一遍又一遍。
昨日素商从丽正殿回来后,崔稚晚便发现她隐隐有些心神不宁。
不过,到了今晨,为了自己梳洗妆发时,她给兰时递送簪梳的手,都透露着格外的轻快和愉悦,人也恢复了叽叽喳喳的本色,想来应是困扰她的事儿,终于解决了。
许是被她的好心情感染,崔稚晚眉眼间,也添了几分笑意。
可早食用到一半,太子妃忽然想到了什么,而后便有些笑不出来了。
只是鉴于李暻就坐在自己对面,她终究还是只能稳住心神,面不改色的陪他吃完整顿饭。
太子殿下离开承恩殿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崔稚晚眉梢微微的扬起全数落下。
她将素商叫到跟前,轻声吩咐:“速将那册让人当心收藏的「春寂寥」拿来给我。”
“是。”素商应声道,转头离开时,小小的舒了一口气。
书册拿到手中,崔稚晚顾不上这是素商的心爱之物,需要小心翼翼待之。
她迅速翻到了某一页,然后眼睛便定在了上面的每一个字上。先是从头到尾的看了一遍,又从尾到头复看了一遍。
仿佛是为了否定自己的结论,她将手指快速在桌边的茶水里沾了一下,而后没有半分犹豫的抹在书页之上。
墨迹在水色中瞬间晕开,在她的指尖留下一片黑色的痕,崔稚晚叹了一口气,低声似喃喃:“被替换了。”
“什么?”素商不知是没听清,还是不敢置信。
崔稚晚抬眼看向素商,言之凿凿道:“这一页验尸笔记,被人调换过,就在我看完之后。”
早在最初看到这本《春寂寥》的时候,崔稚晚便已确定了整本书中最为关键的东西是什么?
其实,第一次读时,她的注意力确实全部被书中发生在长安城里的那起「驸马捉奸,斩杀公主」案的起因、经过和结果吸引。
特别是文中细致入微,仿若亲历的探案过程,以及那些皆出现在了几乎与现实完全相同的里坊、府邸、寺庙里的证据。
以至于她当即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只要现在出发去到这些地方,便可真的触摸到真相。
不管是文中的这个,还是现实的那个。
而崔稚晚的惊慌不安,亦是由此而起。
因她清晰的感觉到了,此书作者在落笔之时,必然存了拼死揭露「平昌之死」的全部真相的心思,否则他绝不会只是简简单单的换了几个名字,便毫无顾忌的将当事人的身份以及与案件相关的一切,全部直截了当、毫无粉饰的落于纸上。
可此事若真的像书中所写的那样,那恐怕便不再会是简简单单的「杀人案」,而想要且必须遮掩真相的人,也会十倍、百倍的增加。
偏偏这些人,皆可以不费吹灰之力的让「春寂寥」的真正作者白乐安从此再也开不了口。
所以,她下意识的以为,白乐安是发了疯,才会妄图以这样的形式,去挑战程英的供述,曹国公府的权势,以及圣人的亲口定论。
而且,莫说没有人会在此时为平昌翻案,即便有,大理寺怎么可能将一册话本子当做证据来用,无论他写的再真,取证再细,付出再多。
直到她因慌张打翻了小桌上茶盏,右手因下意识的扣在桌边而被水沾湿时,忽然有了一种荒诞至极的想法,猛然将她撞到心神大乱。
平昌公主未下葬之前,她记得,好像听说过她的尸身曾经凭空消失了一整夜。而几乎同一时间,大理寺少卿裴继衍曾被人掳走,验了一具无名女尸。
这两件事儿按理来说不都不至于大张旗鼓的宣扬,可它们却也绝非并非什么秘闻,甚至当时便有好事者将两者连在一起,当作春日宴席上不可或缺的长安城奇闻异事,说给大家听。
想及此,崔稚晚迅速翻到书中验尸笔记的那一页。
第11章 拾壹
崔稚晚在第一次翻阅「春寂寥」的手稿时,便发现其中「验尸笔记」的这页,无论是字迹,还是用纸,皆与其他的不同。
可很多年前,她作为抄书手为真正的最后一册的「裴郎君探案集」做过抄录,所以,曾经亲眼见过它的手稿。
和此时看到的一样,未做誊抄前的手稿中,所有的验尸笔记皆用的是同一种纸张,同一种格式,同一个与写作者截然不同的笔迹。
后来,机缘巧合,她终于知道,原来它们并非后造,而是案件发生之时,真正的「裴郎君」亲笔所书。
所以,乍看之下,崔稚晚并未生疑。
可是仔细想来,她明明十分确认,这册「春寂寥」绝不可能是当年的作者所写,既如此,又怎么可能请得动「裴郎君」下笔,伪造一个验尸笔记。
众所周知,书中那个所谓的「裴郎君」,在人命官司上,可从来不会开玩笑,亦绝无可能说谎。
除非,书中的这一页,乃是他的亲笔,所记之事,也皆为事实。
崔稚晚先是细细的查看了每一个字,是她记忆中的那个笔迹。
刚刚染在手上的水渍还未干,她用指尖在纸张边缘不甚重要的某个字上蹭了又蹭,没有半分晕开的痕迹。
不放心,崔稚晚又故意沾了一下水,再次抹了抹,终于确认无疑,这些字所用的墨确实不会被水化开。
最后,她低头将鼻尖贴在书页上,反复嗅了又嗅,那种浅淡却独特到难以模仿的异香一丝一丝渗透而出,萦绕在了鼻腔内久久不散。
无疑,这就是大理寺少卿裴继衍亲笔写下的验尸笔记。
而那笔记中,赫然写着,所验女尸死前怀有身孕。
原来,所谓写尽真相的手稿只是幌子,这才是白乐安真正要藏起来的东西。
一个足以让整个曹国公府陪葬的证据。
世族的影响不止于朝野,更渗透进后宫的方方面面,就连本朝的公主也因此地位悬殊,继而连婚姻都有了两种不同形式。
公主的母族若是足够势大,则一般采用招婿的方式,赐婚的诏书上写的便是「招驸马」「尚公主」。成婚前夕,圣人还会另赐公主府,以示恩宠。
凡是这种情况,即便公主已经出嫁,但法理上却仍旧算作皇族。
至于另外一种,诏书上则会明确写道「公主下嫁」。
这种情况适用于在朝野内外皆无什么重要倚靠的公主,她们不会另开新府,婚后也如寻常娘子出嫁一般,入住夫家。
既然是嫁了出去,那么,从此她便成了是他姓之妇。
因此,虽平日仍以公主称之,可实际上,她已不会再享受到任何皇族的特权。
换而言之,成婚乃是大梁公主的分水岭。
从这往后,无论在家,还是在外,一应待遇,都可谓天差地别。
而平昌公主的母妃,乃是宫婢出身,自然算不上什么显贵,所以,她当然是「下嫁」程英。
不过,在这万般不同中,偏有一事,倒是一视同仁的很。
即,无论哪一种成婚,本朝公主的第一个孩子,都仍算作皇族,这于公主,乃至于驸马一家,已是极大的优待。
而这个优待,并非顺自前朝,而是开国前后,许许多多为大梁的建立奉献全部身家、智谋、人生,甚至性命的公主们为自己挣来的。
二月初时,为了掩盖丑闻,平昌公主之死被归因于「因病暴毙」。
但事实上,程英曾亲口在圣人面前承认过,是自己在极度的愤怒之下,挥剑斩杀了平昌公主和她的奸夫。
之所以如此毫不避讳的承认杀人,便是因他心知肚明,梁律中有明文规定,「当场捉奸,则杀人者无罪」。
况且,他杀得乃是背叛他的妻,而非大梁的公主。
可,若是平昌公主在被杀当时已有孕在身,那么,一切便大不相同。
本朝律法中,与皇族有关的那些往往在效力上会远高于其他律条。
而其中,有一条重罪,便是:
「杀害皇族者,罪同谋犯,诛灭三族」。
平昌身为外人看来身份贵且重的公主,她的死明明疑点重重,谁都能看出事情绝非程英供述的那样简单。
可至今三个多月过去了,无论大梁的刑部大理寺,还是她的父兄长辈,竟好像没有一人尝试去探求过真相。
这本来已经极为可笑。
然更可笑的是,如此情景之下,一个九品小官,一个外人竟能够断定,仅仅因她肚子中有了一个甚至还未成型的孩子,可以拿来作为搅乱政局的武器,大做文章。她的某一位兄长,在日后的某一天,一定会站出来,为她伸冤,为她报仇。
所以,他只要保留下最关键的证据便可。
也不对,毕竟,即便事成,也只有报仇,没有伸冤。
他们怎么会在乎一个从小到大,几乎没有存在感的阿妹的清白和无辜。
晋王想要,从来只是她腹中的那个可以让曹国公府一夕之间全然崩塌的货真价实的皇外孙确实存在过的证据,以便削弱太子的力量。
崔稚晚大概猜到了,前几日春深处中,那个坠楼的红衣娘子最后会对李暕说什么了。
无外乎就是,「公主有孕」罢了。
所以,嗅到利益的李暕才会当即下令捉拿程英,而这也是白乐安等了许久的转机。
因此,他迫不及待的取走了自己费心藏着东宫中的有力证据。
素商实在没料到会有一页被替换,此时,她才明白,原来他向自己要手稿,根本不是为了要誊抄,怪不得给他的时候,他便言之凿凿的承诺一定能在天明前还给她。
她瞧瞧打量,发现太子妃脸色冷下后,便一言不发,心中惶惶难安,犹豫再三,才硬着头皮的唤了句:“娘子,我……”
“也许给他才是对的。”崔稚晚却打断了她,继而又愣神了许久,才忽然看向素商,柔声问道:
“你说,平昌若是知道,自她离开后,有一个人一直在小心谋划,没有一刻放弃过为她说出真相,是不是便不会对这人世彻底失望了呢?”
素商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倒是崔稚晚立刻不再被各种难言的情绪所困。
毕竟事涉东宫安慰,她只得提起精神,又问道:“白乐安现下人在何处?”
“他……昨日是白郎君值夜,按理来说,这个时辰应当早已经归家了。”素商后槽牙咬紧,急切的道:“娘子,可要我去打听?或者,我立刻去他家中,向他讨要回来?”
“恐怕已经来不及了。”崔稚晚如此断言,她轻轻叹了口气:“还是静观其变吧。”
毕竟,李暕之所以会将此案再次掀起,还是由太子殿下亲手挑拨的。想必,以李暻的性格,应当早就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虽太子妃说了「不必再找」,可素商那日见她表情,便知那页被调换的书页一定很重要。既然是自己弄丢的,她总要找回来才对。
然而,她怎么也没料到,白乐安再也没有来东宫上过值,甚至连住处都没有回过。
自那日离开后,他竟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彻底消失了踪影。
三日后,大理寺开庭审理程英逼杀春深处娘子苏盛琼一案。
虽命案在众目睽睽下发生,可确凿的证据却一件没有。
程英清楚的很,所以上堂之时,便表现的懒懒散散,面上更是毫无惧色,甚至像是来看旁人的热闹一般。
而且,他明明已经被关入牢狱数日,今日一看,却还是油头粉面的样子。
可见,程五郎无论在牢中还是劳外,皆有不少人上赶着去照看,过得很是不错。
站定之后,还未等旁人开口,程英立刻表演了起来,先是一通大诉冤屈。
一会言,两人远日无怨,近日无仇,长安城谁不知道自己对苏娘子的一片深情。他爱她还来不及,如何会杀她,实在是冤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