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壹
伏天将至,呢喃的燕语倚靠在雕梁之上,断续的蝉鸣掠过树梢敲击于耳畔,荷香循着温风而至,即便日暮前刚下过一场短暂的雷雨,亦未能将翻涌的暑气打散分毫。
不过,位于平康坊南曲的春深处却仿佛仅用一道纱帘,便将外间燥热隔绝。
这是崔稚晚第一次真正踏入春深处,但因听过不少传闻,几次来平康坊,路过时都会情不自禁的朝院墙内打量。
那时,她只知春深处的主体乃是一个三层圆楼,今日进了院内才发现,不同于别的地方,这里通向二三层的楼梯直接从楼外前庭分别环绕而上,且并不相通。
也就是说,客人根本不用入内,更无需与旁人碰面,便可直奔自己要去的楼层。
她猜,之所以有这样的设计,想必与各层的用处有关。
早就听闻,春深处的顶层为楼中娘子的闺房,二层则与其他欢场无异,客人可随意走动,饮酒作乐。
最为特别的是一层,诺大的空间内仅错落分布着五个各自独立的雅室。
令人啧啧称奇的是,楼内虽是从上到下贯通的天井式结构,可因独特的梁柱设计,加上灯烛的排布和纱帘的遮挡,当人处于二、三楼时,虽不妨碍他们将目光汇聚于一楼正中的舞台之上,却也无从窥见雅室中的情景。
而在舞台之外,更是环绕一圈不算狭窄的水渠,碧波荡漾,叶花相映,仅有五座精致的小桥横跨其上,分别与外圈对应的五间雅室相连。
唯有台上的娘子入贵人眼时,才可从桥上步入帘后,想要从此路不动声色的潜入雅室,几乎绝无可能。
因此,春深处的这五间雅室不仅十分私密,且安全非常,因此颇受京中贵人青睐。
奇货本就可居,若是又逢上楼内有新排的节目,便可称得上千金难求。
而今天,偏巧就是这么个日子。
远处的主楼灯火绚烂,可眼前的庭院内却因几盏孤灯和曲折小径衬得有些昏暗,还未等崔稚晚将四周观察一遍,小径深处忽然冒出来一个手持灯笼的仆从,缓步朝她而来。
垂头问客安后,不等她开口,那人已转身于前方引路。
崔稚晚猜想对方一见她是生面孔,便应知要将她引至二楼,于是并未多言。
可行至楼外通向二层的环形楼梯处,那仆从并未停步,而是从楼侧取道另一条小径,又绕着主楼走了将近半圈,到了一盏熄灭的烛台前才停下。
他抬手取下灯罩,将烛台点亮,而后道了一句“娘子,稍等”,便垂目以碎步后退着离去。
因这盏燃起的灯,一片暖色笼罩而来,可周遭实在太过安静,跟随着崔稚晚的侍女素商仍是一边警戒,一边悄悄抬臂,将她护在身后。
崔稚晚亦是眉间微蹙,不懂眼下是何情况。
她目不转睛的盯着那仆从走过转角,而后消失不见,几乎在同一时刻,身后忽得传来了门扇拉开的声音。
方才周遭亮起来后,她分明第一时间便观察过,墙面之上并无门窗。
所以,此刻因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崔稚晚心中一惊,不自觉空咽了一下。
可等到转身之时,各种情绪又都已然收敛好。
门后站在一个笑意盈盈的小娘子,见她看向自己,屈膝一礼,先是自称“绿绮”,而后道:“娘子,这边请。”
崔稚晚此刻虽着男装,但来春深处却是临时起意,所以并未刻意掩饰。眼下接二连三被认出,也是预料之内。
好在平康坊中大多数院落,都不会平白无故的拒绝女娘来访,毕竟,京中贵女出手阔绰,比之许多郎君,有过之无不及,更何况,金银又不分性别。
分明是盛夏将至的季节,可一入楼内,凉意便猝不及防的迎面扑来,激得崔稚晚竟小小的打了个寒噤。
诧异之下,她随意扫视一圈,因楼内格局特殊,并不能一览全貌,但已瞧见大大小小十数处置冰的地方,由此可推算整栋楼一整夜需要消耗的冰量绝非小数目。
单从此一处,便能明白春深处为何是长安城最负盛名的销金窟。
更遑论,如今京中才貌俱佳,善诗知文的三位最受认可的都知皆出自此处。
崔稚晚虽已进入楼内,可眼前不是轻纱漫地,便是木制隔墙,因刚才的一切,她心中虽升起了对此处的好奇,但却不愿轻易露了怯,始终目不斜视的随着绿绮前行。
于是,观察变得不动声色起来。
只是目之所及处,能得到的信息实在太少。
这里果然同传闻中一样,私密性极佳,一路行去,她们未曾路过那五间雅室的任何一间,甚至从头到尾,没有撞见过其他人。
比这些更出乎崔稚晚预料的是,在七拐八绕后,自己竟安坐在了号称千金难求的一层的一间雅室中。
要知较之平康坊中的其他同行,春深处对于捧新人向来极为慎重,楼中如今的几位娘子虽各有千秋,但哪个不是千挑万选后,才得以一亮相便名声大噪。
而一次又一次的成功,又将全长安的期待层层拔高。
这般情形之下,春深处仍然从月前起,便大张旗鼓、不遗余力的为今日首次登场的舞妓张楚儿造势,以至于即便是在这一月间深居简出的崔稚晚,也陆陆续续听身边来往的各色人讲过好几次。
饶是大多数人也许无缘亲眼得见这位张娘子的亮相,可一时之间弥漫在你一言我一语中升腾而起的期待,却人人都感受得到。
因此,不用细想也能知道,楼里此刻定然热闹非凡。既如此,传闻中稀缺的五间雅室,为何还有她这个忽然造访的晚来者的份儿?
绿绮为这位难得一见的贵人推开门时,便看见了她眼中一闪而过的疑虑。
崔稚晚落座后,她轻声解释道:“咱们楼中一直都有一间不公开,亦不接受预定的第六间雅室,只为娘子这般贵重的客人赏光亲临时备着。”
长安城中最不缺的便是皇亲贵胄,这样的准备合情合理,只是……
崔稚晚眼波微动,看向面前垂首低眉的绿绮,在静默中停顿了几个瞬息,才问道:“你认得我?”
话音落定,绿绮并不惊慌,后退一步,伏身跪拜,柔声道:“奴问太子妃安。”
她的神色太过坦然,仿佛认出崔稚晚是再理所应当不过的事。
此刻想来,那个举着灯笼为她引路的仆从,应也是知晓她的身份才将她带至那扇隐蔽的门旁。
春深处的生意做到如今这般地步,来往其中的又不乏豪奢权贵,楼中之人能在昏暗处一眼辨出她的样子,虽让人生疑,但仔细想来,却并非无法理解之事。
崔稚晚没有再追问下去。
大概是因这雅室有着独特作用,所以与之匹配的便是极佳的视野。
除了观赏正中央表演的最好角度,只要抬目,还能将发生二、三层廊边的一切尽收眼底。
不过,同层的其他雅室却皆巧妙的隐藏在视线之外,只要其中之人不主动掀帘走至与舞台相接的石桥边,恐怕很难知道彼此是谁。
崔稚晚还在琢磨这是如何做到,以及如此设计之下,楼内是否会存在某个可以一览无余的角度,耳边如玉珠走盘的琵琶声乍起,今夜的表演已然开场。
闻声望去,拨弹琵琶的人正坐在舞台边一众乐工聚集之处中并不算突出的位置,而此人,正是太子妃今晚来此的目的之一。
去岁年末,崔稚晚曾短暂的主理过除夕的团拜会。
彼时的宜春坊潜藏着许多危机,也是在那时她遇见了凭借着无与伦比的歌喉即将一鸣惊人,彻底改写自己命运的周韶娘。
可谁都不曾料到,到头来,她竟会为了一个远在扬州不知生死的故友,毫不犹豫的毒哑了自己。
前程尽毁之时,周韶娘拒绝了教坊的收留,仅仅讨要了一把西市最普通不过的琵琶,毅然决然的选择了以乐妓的身份尝试从头再来。
而后,她淹没在了繁华非常、机会无限,却亦残酷无比的长安市井之中,再也没了消息。
前几日,金川公主设宴,贵女照例凑在一起消夏闲谈。
在元嘉公主和太子良娣薛玉珂兴致勃勃的大谈春深处张楚儿即将到来的首次露面时,崔稚晚偶然捕捉到了为其伴奏的琵琶女中,有一位曾经在宜春院是个赫赫有名的人物的消息,她立刻便想到了周韶娘。
所以,今日正事做毕,却不急着在宵禁前赶回东宫的崔稚晚,在离开怀远坊后,转转悠悠许久,最终选择来到了这里。
随着铮铮的琵琶破空而出,吸引楼中所有视线汇聚在舞台后,它的声音反而渐弱直至消失。
清亮的箜篌随之而来,时而如芙蓉泣露,时而似昆山玉碎,一时之间,连原本荡漾的碧波都因此凝定不动。
没人看到张楚儿从哪里现身,回神时便只见天花飞落,她从楼阁顶端肆意垂下的三条锦缎中骤然绽放。
一脚垂立,单腿弓起,双臂与缎带相缠,于身后舒展,如同在反弹琵琶。
一双美目似睁似闭,宛若没有悲喜的神祗,垂目扫向苍生。
这一登场,原本已足够夺目,然片刻后,张楚儿嘴角微微一翘,身型倒置,俯身沿着缎带圈旋而下。
她徐徐飞落,青绿色的漫长裙带在空中划出道道飘逸的弧,如梦似幻间,好似天女临凡,乾坤亦为之颠倒。
不管来时的原本目的是什么,自此时起,所有人都只会做一件事,那就是屏息凝望着在绸带间上下飞舞,辗转腾挪的张楚儿。
崔稚晚亦完全沉浸在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里,甚至连此前沉在心头,难以抹去的憋闷之感,都尽数忘却。
今夜之后,平康坊里,长安城中,一个属于张楚儿的时代即将来临。
可谁能料到,这如同板上钉钉的一切,会在一声不知从何处传来的尖锐惨厉的呼救声中,戛然而止。
那一句几乎要刺穿双耳的“救命”似是从上方急迫的坠下。
崔稚晚闻声扫去,只见正对面的三楼廊道外侧忽然出现一抹艳红之色,应是惊慌失措之下,正在跌跌撞撞的逃跑。
可还未逃多远,她好似被廊内的什么人扯住发髻。
伴着尖利惨叫的求饶声在空中回荡,又再次透过天井垂落而下,却在瞬间因被死死捂住,而断绝的无影无踪,同样,她的人也消失在了看不见的地方。
然不过几个弹指后,她又一次出现,此时已经跑到了崔稚晚头顶上方斜侧的位置。
视线略微受阻,崔稚晚不由的朝前走了几步,于是,清晰的看到,她将发簪拔下,猛然戳向对方。
而后,她慌不择路的四下张望,而后骤然攀上扶栏,没有半分犹豫的朝着中央天顶垂下的那三条张楚儿用来表演的缎带,一跃而去。
此时,楼中的乐声已然在此番变故中不知所措的停下,然张楚儿仍悬在半空中,由于此前的发力,一时被绸带牵扯,只能仍是止不住的旋转。
因她的带动,那红衣娘子的手掌在某个绸带无限靠近扶栏的瞬间,抓准了时机,几乎已完全攥住了眼前飞过的缎带。
可偏偏亦是因为张楚儿快速的旋转飘远,本就没有经过任何练习的红衣娘子在不受控的被带行了一瞬后,最终还是无力的脱了手。
也正是因为这小小的一段距离,那抹本有可能落于水中,免遭灭顶之灾的红色竟不偏不倚的恰好垂直坠落在了连接舞台的一座石桥之上,巨大的“砰”声后,血色缓缓绽开。
整个过程发生在极短的时间之内,以至于楼里的大多数人都来不及有任何反应,就在空白无声的茫然后,猝不及防的跌倒在了令人发颤的惧怕和尖叫里。
鲜红的血蔓延,正在将玉白的桥包裹住。
崔稚晚浑身僵硬,根本没有力气错开眼睛,只得下意识般的将指尖狠狠嵌入手心,抵御如饿虎一般凶狠扑来,几乎要将她的全部理智吞噬的噩梦般的恐惧。
就在一切将要陷入无序前,与石桥相连的那间雅室的纱帘被人从内拉开,晋王李暕一步一步的走向了那个正在消亡的灵魂。
因这意外之人的出现,崔稚晚总算勉强找回了几分冷静。
她原本因血色弥漫而已经紧成一团的心,随着那脚步,再次收缩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
除了窒息,似乎还有丝丝缕缕的疼开始伺机钻入骨髓。
也许同为春深处观赏表演视野最佳的两个雅室,他们所在的位置离崔稚晚并不算远。
所以,她可以清楚的看到那个红衣娘子见到有人走近时,唇间动了几下。
然而,声音太低太弱,她根本无法听到她到底讲了什么。
李暕本来心中还有疑虑,却在闻言后,先是因疑惑而愣神一瞬,继而眉心不受控的挑了一下。
接着,他竟抬脚踏入血圈之内,径直俯身蹲下,快速凑到近那娘子唇边很近的地方,又再次确认了一遍。
片刻的垂眸思虑,晋王终是缓缓站起,目光看向高处,扬声吩咐道:“速将杀人凶手拿下。”
他表情的细微变化,崔稚晚虽没能看的真切,却已感觉到了蹊跷。
她下意识的屏住呼吸,却发觉自己的后槽牙隐隐约约似因颤抖而不停发生着小小的磕碰。
春深处中众目睽睽,皆看到那红衣娘子是自己慌不择路,从三楼跳下。
如此一来,留人狡辩余地实在太大,“杀人”二字恐怕难成定论。
更何况,平康坊里发生凶案,自有金吾卫拿人,大理寺提审,哪里能劳烦晋王掀帘而出过问,甚至亲自出手捉凶。
崔稚晚猜想,李暕此刻看似突兀的举动,只有一个解释,便是他和自己一样,在那娘子纵身一跃时,看到了其后在她身后同一个地方一闪而过,探头朝下看的人影。
是程英。
曹国公第五子,平昌公主的夫婿,一个恶名昭彰、尽人皆知的豺狼。
单崔稚晚知晓,这混蛋手里的命案就不止眼下这一桩。
显然,真正能让晋王感兴趣的,亦也不会单单是春深处里枉死了的这一个。
今岁二月初,素来康健的平昌公主照例去广慈寺听弘智法师讲经,却于寺中忽然暴毙而亡。
虽最后圣人默认了“突发急症”的说法,可就连听过众多传闻的老百姓,都在明里暗里的悄悄议论,这不过就是保全名誉、粉饰太平的托词。
浸染在权力中心的那些贵人们,又有哪个对平昌之死,没有生过怀疑。
曹国公手握重权,乃是太子李暻在朝中站稳不可或缺的助力。
李暕一派,曾经几次想要靠着圣人的偏袒拉拢一二,都收效不大。
所以,若他想要更进一步,定然不会放过任何挫伤,甚至扳倒他的机会。
而平昌公主之死这桩看似已经过去的案子,便是一个从天而降的机会。
哪怕只要有细小的瑕疵,都可以用来做做文章,更何况,它还疑点重重。
于晋王而言,只要找到合适的理由再次揭开,总是有利可图,有机可乘的。
自几月前那本笑丘生的「春寂寥」的话本手稿出现在崔稚晚的面前起,她便料到,李暕早晚会借此事发难。
只是他从漠北归来已有月余,一直风平浪静,为何偏偏选择在此时对程英下手?
难道仅仅是因为眼前这桩操作余地巨大的命案?
绝不会!
程英自少年时便顽劣成性,却每次皆能全身而退。
所以,即便晋王真的只是单纯因为目击了凶案,便要挺身而出,为死者主持公道,也不一定真的有十足的能耐将此案做实,既扑杀此獠,还能不引火烧身。
更何况,崔稚晚根本不相信,李暕会有这样不计后果的一颗善心。
他要的更不可能仅仅只是程英这么一个纨绔子弟的死。
那么,晋王现下的举动,若不是此前抓到了程英一击必杀的把柄,早就埋伏在这里等待机会,便只可能是因为那红衣娘子最后的话。
可惜如今,楼中已布满了晋王捉凶的人,崔稚晚根本没办法让素商出去查问此前那女子与程英倒地发生了何事,致使她不顾一切的逃离?
更别提探听到,她究竟同李暕说了什么?
不过,那应是一句只要过耳,便可以确定能够碾死程英,甚至祸及曹国公府的话。
崔稚晚的脑中迅速的划过一种可能。
她的手下意识的伸向了袖间,又因骤然回过神来,指尖猛然顿住。
可她依旧心惊难安,以至于不知下一刻要将手摆在哪里才能不漏痕迹,因此,竟彻底僵硬住了。
“娘子,”素商见崔稚晚一直盯着那红衣娘子坠楼的地方,急急提醒道:“金吾卫要来了,我们是不是要提前离开?”
能先走当然是最好,可会这样想的定然不止她一个。
眼下这一层的其他几个雅室里到底坐的是谁,她完全不知道,所以,便无法判断冒然离开究竟会撞上谁。
更何况,哪怕楼里此刻仅仅只有李暕这一个“熟人”,崔稚晚都要想尽办法将自己隐在暗处。
毕竟,太子妃属于东宫,与晋王的利益截然相反,哪怕再不情愿,她也绝不能成为“程英作案”的另一个目击者。
外面因这突发的命案和到处搜凶的卫兵,已经乱作一团。既然无从得知离开后会遭遇的情况,这间不公开的雅间便会是最适合隐藏的地方。
所以,此刻,动,不如静。
崔稚晚摇了摇头,脚步沉重的退回方才的位置上坐下。
忽觉嗓间干涩发痒,她便顺手拿起桌上的白玉杯抿了一口。
一瞬间,紫色的液体已经滚过喉间,清香伴着酸甜却仍盈满唇齿。
明明是极其美妙的滋味,偏偏崔稚晚眉间轻蹙,不敢置信的又饮了一口,继而有些发愣。
杯中之物竟不是酒,而是……葡萄饮子?
不可能啊。
她抬眼正要朝纱帘外望去,忽然,一个念头闪过,崔稚晚只觉从心口到后背被骤然涌上的寒意层层覆盖。
为了确认,在将杯盏放下的那一刻,她的指尖又状似不经意的划过旁边的酒壶。
在格外清凉的春深处,这壶壁却因为没有入过冰鉴,触手之时,竟显得有些温热。
接着,崔稚晚的视线又一一扫过房间的四角,果然,原本安放在那几处用来降温的冰块,已不知在何时全数撤去。
她的眸光冷了又冷,怕露出太多异常,只得垂目小心遮掩情绪。
片刻后,崔稚晚稳住心神,长长的吐了口气,原本紧绷的腰背也随之略微松散了些。
再睁眼时,她不再犹豫,当即起身,唤素商离开。
不过片刻的功夫,太子妃便改了主意,素商不明所以,出声问:“娘子不是说等等。”
“没有必要了。”崔稚晚低声却坚定的回道。
离开时,是绿绮亲自持着灯笼将她们送至门边。
不出所料,走的不是来时的路,出的也不是进时的门。
明明楼中亦在遣散与命案无关的酒客,饶是这些嘈杂的声音忽近忽远,可她们一路,却又不曾遇到任何人。
行了如此隐秘的小道,偏偏东宫的马车仍旧安安稳稳的停在门旁等她,仿佛早料到了一切。
唯一不同的是,驾车的马夫由来时的普通侍从,换成了太子近卫长赢。
崔稚晚原本想不动声色的离开,假装自己什么也没有发现,可在跨过门槛的前一步,她却顿住了脚步,转头向绿绮问道:“她死前说了什么?”
绿绮闻言,一瞬间的僵硬,而后很快便恢复了柔媚的姿态,声音里带着几分悲戚,嘴却依旧硬得很:“奴离得太远,未曾听到。”
“没听到啊……”崔稚晚并未错过她那一闪而过的失态。
而此前的所有猜测,就因这眨眼间的僵硬,有了确切的答案。
第3章 叁
短促的嗤笑声在绿绮耳边滑过,既轻且快,可传入她的脑中后,却如同炸裂般振的嗡嗡作响。一时之间,她竟觉得太子妃察觉到了什么。
可惜这位贵人被护卫的太好,整个长安城几乎探不出任何关于她有用的消息,更何况,她本就不该亦不敢对她表现出任何超过界限的好奇。
了解太少,顾虑太多,紧要关头,绿绮只能选择自保。
可偏偏贵人又仿佛只是偶然看见,随口一问,没有得到答案,便不甚在意的拂袖而去,丝毫没有继续探究的意思。绿绮想,也许是自己太过紧张,所以,想多了。
眼见着崔稚晚踩上脚凳,即将登上马车离去,绿绮刚要松气,却又清清楚楚的听见她用介于闲聊和调侃之间的语气,问等在马车旁的长赢:“所以……你听到了?”
声音清缓,但足以让在场的四人全部听清;语调柔和,可眼中薄冰下翻滚的怒意,亦没有收敛分毫。
短暂的无声,让偏僻狭窄的小巷中的夜色都骤然浓重了分毫。
早料到以长赢的性格,只会垂头沉默。
之所以有了这番问话,崔稚晚也不过是想让告诉那个背后之人,自己已经猜到了,他是谁。
三日前,金川公主设宴。
她在贵女中乃是出了名的惧热,院子里建了可以用水车送凉的自雨亭还不够,像是非要与烈日抗衡一般,但凡她呆的地方,定然是处处置冰,不凉到透心定是不会罢休。
偏偏她不仅爱热闹,还颇为强势,从来不屑于自己独享这份清爽。所以,从入伏前开始,隔三差五便会以各种名头请人过府聚会玩耍。
于不少贵女而言,金川公主府几乎可以算做全长安最不会错过,且最容不下拒绝的消夏处。
今岁更是如此。
从年初起,金川公主被禁足,以至于错过了整个春日宴会,连她最爱的斗花宴也没能出场争艳,心中恨然到于当日晨起后,怒气冲冲将府中花奴培育了许久的罕见花种全部剪了干净。
如今好不容易解禁,崔稚晚一早便听说她摩拳擦掌,定要弄出个大动静。
不过,说到底她被禁足,也许与自己有关。太子妃原想着,以金川的气性,兴许今岁能够躲过这场夏日宴席。
可最后,她还是收到了帖子。
既如此,崔稚晚更不能让他人觉得自己仍在计较此前的争执,因此,这场邀约,便成了无法推拒的事儿。
然而,不出所料,整场宴席下来,酥山、冷饮自是不说,全程几乎每道菜都是从冰鉴里拿出来的。可万事过犹不及,当时自是愉悦的享了这场别致而爽快的饕餮盛宴,但转天不少人都察觉到了不适。
常人尚且如此,更何况是体寒非常的崔稚晚。
她原本就是受不了冷的身体,喝了冰镇过的酒水饮子,常常会在夜间腹痛难忍。即便是三伏天,在置了许多冰的屋子里呆久了,也必然会头疼不止。严重时,更是会在一片暑热中,得上反反复复、极其难好的寒症。
崔稚晚对自己的身体心知肚明,可她却不能不吃,更不能等食物错过了最佳食用的温度后,再把它们塞进嘴里。
所以,赴宴之时,她也仅仅只能以“苦夏”为由,尽量少吃,更有薛玉珂在旁故意做出贪心的模样,从她盘中拿走了大半凉食。
然当夜,她依旧腹痛到根本起不了身,直到次日,仍是高热难退,吃什么吐什么。
但这次,倒真的不是金川故意为难她。
有的时候,人一旦坐到了特别的位置上,便会忽然多出许多禁忌。而饮食之事,从来是最容易做手脚,又很难以提防的地方。
前朝的亡国之主,最后便是死在了饭时。
所以本朝,从圣人而下,无论是宫中嫔妃,还是皇子、公主,在饮食之上从不会提特别的要求,也几乎无人能够真正的通过大大小小不断的宴席,去判断他们口味上的偏好和禁忌。
无论菜肴有几道,是先上还是后上,它们最终被动筷的次数,或者被剩下的份量,都相差无几。
崔稚晚就曾有好几次,在太极宫中的宴席间无聊之时仔细数过,无论是心思缜密的太子李暻,还是看似大大咧咧的元嘉公主,甚至是年仅八岁的吴王李旳,皆是如此习惯。
防范之心,自幼便被牢牢筑起。
高处之寒,由此可见一斑。
而她之所以会去数,则是因为,嫁入东宫后,第一次参加宫宴,她不过是多吃了几口波棱菜。从此,在太极宫中,它便再也没有出现过她的餐盘里。
既然,在宴席上隐藏自己,依是所有人心照不宣的习惯,亦是身为皇室,必须恪守的铁律。那么,崔稚晚只能默默服从,所以,即便再不能饮凉,她也从未东宫之外的地方,表露过分毫。
既然如此,发生在春深处的许多事,便变得值得玩味起来。
比如,一个毫不吝惜用冰的地方,无声无息的撤去了她所在雅室的所有冰盆;一个存着佳酿无数的欢场,在炎炎夏日,给她端上的却是一壶没有入过冰鉴的葡萄饮子。
这里的仆从可以在昏暗之中一眼认出她是谁,尚可以找到不会出错的说辞。那么,后面这番举动,又要如何用“识得面容”四字搪塞。
当常温的葡萄浆一入口,崔稚晚便立刻察觉到了异常。饮第二口时,她已经在反复推敲,会为她做这件事的,到底是谁?
崔稚晚第一个想到的自然是窦旬,长安城中那个屈指可数的大商人。
一则,以他如今的实力,若有合适的时机,将平康坊中赫赫有名的春深处收入囊中并不是不可能。二来,自己体寒的毛病早已有之,而她与窦旬字少时便已相识,他自然一清二楚。
更何况,杯子中的还是葡萄浆。
其实,若那白玉杯中当时只是常温的葡萄酒,崔稚晚虽然也会察觉出不对,但绝不至于那么快。
换而言之,若这幕后之人真的想要将自己隐藏,将酒水换成饮子,便是十分多余且风险极大的一步。
只是,若那人是窦旬,一切便顺理成章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