辞凤阙—— by拾一
拾一  发于:2023年07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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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公当堂验了不下二十份裴少卿所记录的无名尸体的「验尸结果」,经烛火略微炙烤过后,皆在死者姓名一栏显现出一个焦黄色的拇指指印,无一例外。”
这世上竟然存在一种无色的墨,需要经过火烤,方能显示出笔迹。
实在是闻所未闻。
“如何做到的?”李暻问道。
暗探想了想,回禀道:
“裴少卿怕被滥用,在堂上并未将具体配方告知众人。属下只在案件结束后,听见他与晋王闲聊时,提及与香橼的汁液有关。”
香橼的汁液……
直到暗探告退,太子殿下仍在回想。
刚才乍一听闻此法时,他的脑中似是划过了什么。
可惜,他没能当即抓住那个闪念,只得事后垂眸思考,企图将脑海中与「香橼」有关的所有记忆,一件一件的调出筛取。
不消片刻,李暻终于想了起来。
是景隆十九年的六月的一日。
头一天晚上,崔稚晚第一次在东宫饮至大醉,在见到他时,挥手打碎酒壶,捡起最为尖锐的瓷片,竟毫不犹豫的朝他心口刺来。
抵入李暻血肉的前一刻,她的手猛然顿住了,转而将瓷片尖锐的边缘死死握在了手心里……
那时,崔稚晚小产后刚刚恢复康健不久,情绪一直不佳,人总是有些恍恍惚惚。
实在担心她掌中的伤口,更怕她做出别的自伤行为,诸事缠身的太子殿下当日还是提早回到承恩殿,也恰巧看到满面苍白的崔稚晚正用清水,在一张小方笺上写字。
见到他回来,猝不及防间,她只能立刻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又在下一次抬手时,将毛笔慌忙蘸向了一旁砚台中远远还未磨好的墨汁里。
李暻记得,自己走过去为她研墨时,从那杯水中飘出,始终萦绕在他鼻尖的,确实有香橼难以忽略且十分独特的酸味。
裴继衍的「验尸笔记」由「真」变成了「假」,太子殿下自负问题不会出现在东宫,所以,一度还在怀疑,是晋王府里出了个了不得的奸细。
可如今想来,他的监控并非毫无遗漏。
毕竟,东宫的暗探再厉害,没有他的亲口应允,也绝不敢窥探承恩殿,监视太子妃分毫。
原来,这个将裴继衍多年苦心经营的「唯一」打的粉碎,又可以将他人笔迹,临摹到分毫不差,即便是原主也无法分辨的奇人,竟然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稚娘啊稚娘,”李暻敛目揉了揉额角。
忽而,他的唇角流露出一丝清浅且无奈的笑意:
“你竟还藏了如此要命的本事……”

景隆十八年秋,清河郡。
自崔稚晚收到永昌长公主令她入东宫的信件,而后千里迢迢返回崔家大房待嫁,已经过去了足足一个月。
比起之前天高海阔、自由自在的生活,成为世族贵女的日子虽有些百无聊赖,可因为有了期待,她心情总是很好。
彼时,正逢再次出仕尚不足半年的崔融崔三郎,以「太原道水不好,以至于酒味太浊」这等敷衍非常的借口,第二次放弃了无数人艳羡的大好前程,毫无留恋的辞官归家。
左右整个清河,崔稚晚也只认识他一人,于是,穷极无聊之时,想着同人斗斗嘴也能勉强算作一种消磨时间的选择,她便起了抓住这个成日里醉生梦死的「三兄」聊一聊的念头。
可是,于崔融看来,长久不见,自己这个曾经还只是固执难驯的便宜十妹,在混迹市井多年后,又多了牙尖嘴利的毛病。
七年前,虽已允诺长辈将她从长安带回清河,可连关内道都没出,他便因为实在不耐烦应付她的倔劲儿,直接将人扔在半路,任她去留随意。
如今,他当然不可能愿意同她在没用的争执上多废一句唇舌。
于是,兴致勃勃来找人麻烦的崔稚晚还未开口,便被崔融最得力的侍从洲白拦住,转而直接将人请去了郎君的书房。
崔三郎的书斋,名曰「倦字」。
誉满天下的大才子,就这样明目张胆的在自己的地盘里,摆出了一副完全不想读书的模样。
崔稚晚本来没有报什么期待,可一入内,却被眼前浩瀚如烟的藏书震得说不出话来。
她这才明白,原来此「倦」并非厌烦,而更像是读书太多,反生出了「疲倦」之意的倦。
想及此,崔稚晚不由的小声嘀咕:“崔融这分明就是在炫耀吗。”
不同于圣贤书养出来的端正学士们,自幼便有「破万卷」之名的崔三郎所读之书,可谓是包罗万象。
除了可列入经史子集的那些儒学典籍,让人眼花缭乱的各类庞杂闲书,亦是数不胜数。
且所有的书好像只是按照主人的喜好和拿取的方便来排放,即便是珍贵的古籍珍本,也不会刻意去束之高阁,颇有些一视同仁、不分贵贱的意思,十分符合崔三郎被老学究们指摘过无数次的「散漫不知自重」的个性。
于是,此后的日子,崔稚晚便仿佛鱼入大海,彻底浸没在了这片于她而言,十分奢侈的享乐之地,至于那些她本就觉得十分无趣的贵女来回邀约、互作吹捧的宴席,自然是通通拒绝。
这一日,崔稚晚照常为了寻几册新书来看,在崔融的众多书架间游走,却十分意外的在一个放在架顶的小木箱里,发现了全十册的「裴郎君探案集」。
让她吃惊万分的是,这一堆纸页,并不是市面上流通的那些抄录本,而是最原始的手稿。
之所以敢如此确定,乃是因为很多年前,她尚以在东西两市找寻抄书工作为生时,曾经为这套话本的最后一册做过抄录。
崔稚晚在书道上,受阿耶崔方礼亲传,且小小年纪,便以显露出青出于蓝之势。
在天赋和勤奋之下,她在认他人笔墨之上,从未出过一次差错。
更何况,多年以来,在崔稚晚抄过的许许多多话本原稿中,能毫不吝惜的用上好的泾州宣纸的人本就少之又少。
而要求抄录完毕后,回收全部手稿的更是屈指可数。
于是,她实在很难不对此事印象深刻。
因此,崔稚晚才在略作翻阅后,立刻便敢断言,手上这堆的书册和当年亲见的「裴郎君探案集」第十册 原稿,必定出自同一人之手。
难道说,这一套风靡一时的话本子,竟是崔融写的?
崔稚晚细细琢磨了一番,深觉既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
情理之中在于,不同于七年后的今日,找遍长安恐怕很难寻到一个不知书中的「裴郎君」与大理寺的「裴少卿」乃是同一人的读者。
当年话本流行之时,裴继衍的大名远不如「裴郎君」传播的广。
而可以如此细节的描述他探寻案件真相的全部经历,不是整个少年时期时刻与他待在一处,结伴畅游大梁的好友崔融,又能是谁。
如今想来,早在崔三郎当年能够托请到刚刚入职大理寺,每日埋头于挤压多年的悬案的裴继衍抽出空来,在不到一个时辰内,便在人口百万的长安城里,准确无误的寻到了藏在永昌坊的北墙外堆叠起来的杂物堆的自己时,崔稚晚便应该有意识的将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才对。
至于意料之外的地方……
一来,自己年少时,明明为了蒙骗他人而深入研究过崔融的字,甚至一度可以摹写到分毫不差。
可无论是当初,还是现在,她竟完全无法从墨迹上看出,它和「裴郎君探案集」所用笔法的任何相似之处。
二来,在话本子里,和裴神探游荡在长安、洛阳,乃至后来的整个大梁的搭档,乃是一个漂泊无依、粗糙彪悍的虬髯剑客。
难道这种如雄鹰般遨游天地,不受任何拘束的人生,才是崔三郎的心之所向?
诸多疑问,看样子必须得从本人口中才能探寻得到结果。
当崔稚晚费力的抱着箱子挪到崔融所在的小案前,弯腰搁下之时,还险些将装着葡萄美酒的常满杯撞倒,可崔三郎愣是无甚反应的看着她行动,面上更是丝毫不变颜色。
一个出身豪门的世家公子,眼见着便要被人揭穿还有另一重身份,乃是写出曾经风靡长安的话本作者,他竟也完全无所谓。
以至于崔稚晚之前准备好的敲打逼问的腹稿,一时间变得全无用武之地。
她只得老老实实的坐好后,抛弃全部拐弯抹角的刺探,直截了当的问:“你后来为何不写了?可是裴少卿入大理寺后,介意此事?”
见对面之人几乎写满整张脸的好奇,崔融知晓,她定还有许多后话要问,于是,他挑了挑眉间,反问:“十妹不知?”
他故意称呼自己为「十妹」,明显就是为了讨个嘴上的便宜。
崔稚晚悄悄的垂头撇了撇嘴,抬眼之时,乖巧的说道:“还请三兄多多指教。”
不情不愿的伏低,听起来,果然没什么意思。
崔融不再为难,开口道:“景隆十一年,我不是带着「你」回了清河郡?此后,你我可皆再未去过长安。”
原来竟只是因为,成年之后,各奔东西,裴少卿此后的探案,他皆不在近旁了,自然没法凭空走笔。
如此合情合理,却没什么趣味的理由,实在不足以迎合崔稚晚以前关于此事的诸多想象。
不过,她尚有许多当年在读这套话本时,难解的疑惑要问,偏巧今日崔融好像心情不错,显然会十分配合为她答疑解惑,也算得上是好事一件。
可还未等她提下一个问题,却见崔融拿起酒杯,抿了抿后,抬眼问她:
“既未去过长安,十妹一个闺阁女子,是如何知晓他成了「裴少卿」?难不成是心悦于裴六郎,这才刻意关注?”
清河郡不同于长安,崔家又是百年世族,对自家未出嫁娘子的管束,比之京城里许多勋贵家庭,要严厉上太多,最是在乎「清誉」二字。
又不是自家兄弟,加上路程的阻隔,按理来说,若不是有意打听,崔稚晚当然不会清楚,就在二个月前发生在裴继衍的身上的升迁之事。
崔融如此问她,并非是不知道,她月前是从哪里返回到的清河郡。
他说这话,显然既是提点,亦是警告。
毕竟,崔稚晚入长安后,所出的任何一点纰漏,都足以让自己,乃至于整个崔家,陷于「欺瞒君主」的险境之中。
七年来,清河郡崔家崔稚晚的存在,乃是崔三郎蒙蔽众人,伪造出的假象。
原本,在崔融看来,这也不过是骗骗永昌长公主和她耶兄的小把戏,哪怕有朝一日被揭穿,也无关紧要。
可如今,崔稚晚既然要从崔家大房出嫁,去做那众人瞩目的太子妃,那么,一切言行谈吐,便绝不可掉以轻心。
毕竟,先后临终前亲笔写下的婚书所求之「崔氏女」虽未言明,但众人皆心中有数。
如今,永昌长公主公然要以崔圆发妻留下之长女崔稚晚,代替由自己所出的真正意义上的嫡女崔静徽嫁入东宫,而圣人和太子皆未提任何异议,当然不会是因为「幺女尚且年幼」这般理由。
他们看重的想必是长公主上书时所强调的,崔稚晚乃是「由崔氏大房抚养至今」的这份难得的与「清河崔氏」既可亲又能疏的距离。
从景隆元年起,圣人便有意削弱大族,以振皇权。
双方来回较量了许多年,世族始终居于上风。
不同于家中长辈的高枕无忧,崔融看得出,太子殿下早在蛰伏,甚至他在「保储」之余,竟然还有功夫利用时局,一步一步的逼迫大多数世族清晰的站好阵营。
棋局已经布好,只待他在与晋王的相争中获胜,站在李暕身后支持的那些个稳居百年的豪门,他定会被以「谋反」之名,毫不犹豫的剪除。
至于剩下的……
太子殿下素来野心勃勃,想必也不会放过。

第24章 廿肆
当年,为了长公主下嫁时脸面上过得去,普通士子崔圆的出身被硬生生的改成了「清河崔氏」,这本就不是什么藏得多深的秘密。
可上了族谱,和世族间普遍认可的心里上的亲疏,并无任何关系。
需要抱团抵抗皇权之时,崔方礼绝不会被纳入己营,反而会因为特殊身份,于双方而言,皆会成为一枚既可拉拢,又能舍弃的棋子。
他的儿女,亦是。
在崔融看来,崔稚晚于圣人,于东宫,本就是一柄远比崔静徽更合适的去试探世族实力和心意的刀。
她如今的母亲是圣人的亲妹,自己又是天下第一世族「清河崔氏」的大房抚养长大的贵女,无论如何看,皆好似和皇族、和世家皆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可是,只要必要。
譬如世族反抗难以压制,皇族要适当低头时。
不同于真正的出身世族的娘子,亦与李家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崔稚晚才是这世上唯一可以不是皇亲,不是贵女,甚至「什么都不是」的权力斗争的牺牲品。
因此,远在太原道的崔三郎在得知东宫表示,亦「可」纳他的便宜十妹为太子妃时,不由嗤笑。
李暻真是打了一手的好算盘。
但有趣的是,太子殿下回复圣人的话,十分值得玩味。
他竟在他的「可」之前,加了一句「若崔家大娘愿意」。
崔融想,若自己是「崔家大娘」的父兄,绝不可能让她「愿意」。
毕竟,他能想明白的事情,本就身在局中的他们,不可能毫无察觉。
但崔方礼这个阿耶,和自己的父亲崔敏完全不同,成日里任儿女自己做决定,他通常只在身后为他们兜底。
本就不是强人所难的性格,无论什么情况,他恐怕都很难将一句「我要你必须如何」、「必须不如何」吐出口。
而崔遇这个「只鞭策自己成长,以足以保护他人」的兄长,哪里又管得住崔稚晚这种固执到九死不悔的阿妹。
想到那个难过时,醉酒后,皆会跌跌撞撞的跑到永昌坊外正对着东宫的凤凰门的杂物堆里躲起来的小娘子,崔融便知道,这场众人各怀心思的博弈,结局已经定好。
曾经扬言此生绝不会被「崔氏贵女」之名绑缚的崔小般,早晚会被冲昏头脑,继而舍弃无垠的天空,在手的自由,心甘情愿的飞进金丝笼内。
也许她现在已经在回到清河郡的路上,做好了一切准备,去换掉那个被崔融放在家中,本以为要一生替代她的「崔稚晚」。
李代桃僵之事,既是始于自己的算计,那也必须结束在自己的手中,才能放心。
崔三郎一边研墨,一边很是「认真」想了个理由,以便从太原道辞官归家。
不过,李暻称她为「崔家大娘」是什么意思?
崔稚晚虽于崔圆而言是长女,可论常理,按她在清河崔氏族中的排位,分明该被称作「崔十娘」才是。
如此撇清干系,难道,那个成日里盯着东宫侧门犯傻的小娘子,并非是一厢情愿?
崔融写辞表的手顿了顿,忽而,促狭的笑意泛起,很快将他本就十分好看的一对桃花眸染了个遍。
景隆十八年的崔稚晚尚且沉浸在将要见到心心念念了许多年的「太子殿下」的美梦里,显然猜不到崔三郎为她而归,甚至已将她期待的那场婚事,想到如此深远的地步。
可她却清楚,自己既然早就向崔融许诺过,万事谨言慎行,绝不会连累大房中任何人,就一定要做到。
但这一个月来,饶是崔稚晚已再三小心,时时刻刻提醒自己注意,却还是屡屡在意想不到的地方犯错,实在让人灰心。
见她有气无力的垂着头愁眉不展,崔融深知点到为止即可,便翻转几案上的另一只白玉常满杯。
怕她喝醉胡闹,他只斟了小半盏葡萄酒,推至崔稚晚的手边,继而言简意赅的同她讲起了「裴郎君探案集」的缘起。
裴继衍自小便对真相痴迷不已,崔三郎也觉得那些案子曲折离奇,常有峰回路转的逆转,更蕴含着启人感悟的世事人情。
于是,出于兴趣,他便将之略作润色,记录了下来。
这些闲时小记,偶然被茹娘看到。
她连连赞赏,觉得这些故事比之许多话本,更加精彩。
茹娘乃是洛阳商户之女,满脑子的算盘经,在征求崔融同意后,她将之举荐给了相熟的长安东市李家书局的掌柜。
此后,便是谁也未曾料到的一发不可收拾。
崔稚晚的心思果然又被崔融的三言两语,重新牵引回了她颇感好奇的手稿之上,眉头间也舒展开来。
怪不得「裴郎君探案集」的第一册 的重点皆在案情之上,直到第二卷起才开始添加了主角人物,最后更是慢慢形成了裴郎君、虬髯客和商户女的三人组合。
“难怪我一见茹娘,便觉得好似故人般熟悉,原来她便是书里我最喜欢的蝉娘子。”
「探案集」第二册 中,有一案讲的是一个离奇死亡的香铺的伙计,蝉娘子便是那个香铺的掌柜。
也正是因为此案,她才成了裴郎君和虬髯客身旁不可或缺的伙伴。
崔稚晚心中有些雀跃,她知道,就是因崔家大娘子绝不肯同意自家郎君娶一卑贱的商户女,这才致使崔三郎这些年越发放浪形骸,不娶妻,也从不好好入仕。
而「探案集」中的蝉娘子却曾说过:“你头上的钗,面上的脂,身上的裳,哪一个能离开的从商者走东奔西的忙碌,既如此,我又哪里卑,哪里贱?”
不知这句话,原本是出自茹娘之口,还是,本就是崔三郎的想法。
于是,崔稚晚有些调侃,却十分真心的赞道:“崔融,没想到你还挺有眼光的。”
崔融浅笑着,抿了一口酒,而后抬眼看向窗外天高云淡,半晌后,他忽然吐出了一个字:“是。”
可惜,感情之上略显木讷的崔稚晚完全没能体会到他藏于这个「是」中的「我心匪石」的动人之处。
她只知道指着书册中某一页的「验尸笔记」,急急的问:“所以,这个不一样的字迹,便是裴少卿亲笔啦?”
不等崔融回答,崔稚晚将鼻头凑近纸张,深吸了一口气,又继续问道:“这到底是什么味道?说不上香臭,好新奇,也实在古怪。”
“是鹤栾果。”崔融没有丝毫隐瞒的意思,如实答说。
闻所未闻的名字,崔稚晚眉间微拢,重复问道:“什么果?”
茹娘是家中独女,从十五岁起,从她阿耶那里得到一个香铺,自己经营。
鹤栾果乃是她偶然从一个西域商人那里买来的稀有香料。
据那胡商说,此物生在高山之巅,很难采摘,且三年才结一次果,产量也极少,因此并不为人所知。甚至,哪怕寻遍整个大梁,恐怕也只能从他一人处卖到。
茹娘一闻之下,只觉味道十分新奇,因量少,总体价格也并不算贵,她便当即全数买了下来。
可,这东西乍见惊喜,但若说它是「香」料,实在有些牵强。
味道一言难尽不说,闻久了,实在算不得讨喜。
更重要的是,它不仅无法与其他香料相辅相成,反而哪怕只加入一丁点,也会将别的味道全部覆盖掉。
且它的味道持续时间极长,即便过了很久,也无法完全消弭。
因此,无论是茹娘自己,还是铺子里的其他调香师,皆未能找到用它的方法。
「裴郎君探案集」一、二册风靡之后,有一日,茹娘竟发现,在洛阳有人在冒充书中的裴郎君行骗,不仅索要巨额查案费用,更趁机撩拨事主家的小娘子。
她便立刻传信,通知了身处长安的裴继衍和崔融。
裴继衍没有费什么力气,便揭穿了骗子的把戏。
只是事后,他不禁想,洛阳距离长安不远,尚且算是他能轻易到达的地方,那么别处呢?有朝一日是否会发生类似的事情。
因为此事,最是厌烦麻烦事的崔融一度已经决定将正在写的第三册 话本,就此停掉。
茹娘却觉得,为了偶然冒出的宵小之人,便辜负更广大的满怀期待的书迷,和本已在口袋里的钱两,实在太过可惜。
“恐怕要为书中的裴郎君,制造一个极其独特,难以模仿的地方才好。”裴继衍见状,如此说。
形貌的特征,总会有人想得出办法,茹娘若想拯救「裴郎君探案集」,只能从别处下功夫。
就在此时,她想起了被自己搁置了许久的鹤栾果。
三人作别,茹娘立刻跑到香料铺子的仓库,将果子取出,研磨成细粉后调制均匀,而后掺入了墨汁中……
几日后,再将当时所写的文字拿出,异香依旧扑面而来。
若那胡商所言都是真的,这东西,不就恰恰最是符合裴继衍所说的「独特」和「难以模仿」。
甚至出乎意料的是,用调入鹤栾果粉末的墨书写,字迹在日光下转到某个角度时,会呈现出果壳本身的赤红之色,实在神奇非常。
她立刻写信将自己的想法分别告诉了裴继衍和崔融,并将经过多日反复尝试,调配到留香更久,颜色更佳的一小包鹤栾果粉,随信寄了出去。

于崔融而言,这种独特的墨迹呈现确实闻所未闻,且他人无从模仿。
他只需将结果写入话本,让它成为「裴郎君」的笔记所独有的特征,而刻意避开来历,甚至故意将之模糊成这个少年神探自制的神奇墨锭,便可轻易解决眼下的后顾之忧。
可对于裴继衍来说,这颗鹤栾果的用处,既然已经被发现,那么,便完全不必只局限在书中。
从那日起,茹娘的香铺每隔三年,无论价格高低,皆会从那名西域商人手中购入他带入大梁的全部鹤栾果。
而裴继衍便成了茹娘铺中所有鹤栾果的唯一买家,并对最初的配方进行了改造,将之直接融入了小颗墨锭之中,随身携带。
因为能得到的鹤栾果确实不多,裴继衍只在写验尸笔记时,才会用到此墨。常年以往,终成惯例,逐渐为众人所知。
听到此处,崔稚晚才知晓,为何「裴郎君」所用的特殊墨水并非从第一册 话本就有。
而她手中的原稿,虽从第三册 开始便已将之写入情节之中,可直到从第四册中,裴继衍所写的「验尸笔记」页的特殊墨迹,才真正完整呈现,且固定了下来。
她的第一个疑惑,终于得到了解决。
不知满足的崔稚晚,又立刻将第二个在原稿之中发现特别之处,提了出来。
此疑问,乃是今日看到了全部完整的手稿,才生出来的。
在前九册中,「裴郎君探案集」原稿中「验尸笔记」一页,凡是不知身份的尸体,在姓名一栏皆印有一枚鲜红的指印,无一例外。
唯独她多年前抄写过的第十册 中的无名男尸案,没有此标记。
“为何要在此处印一个手印?”崔稚晚满脸不解的问。
崔融没有立刻答她,只是让她将所有带有指印的「验尸笔记」取出,自己去一一比照,看看是否能发现什么。
「探案集」中的无名尸首,总共有八具。
崔稚晚来来回回看了许久,心中有了模模糊糊的猜测。
首先,指印有大有小,显然不是出自同一根手指;
其次,尺寸明显不同的有六个,已然超过了一只手的数量,可以基本断定,它们并非出自同一个人。
因此,也就排除了是裴继衍本人为了区别不同特征的尸首,分别用五根手指按下指印,作为标记的可能。
既然不是验尸人留下的,那么,它们是不是有极大的可能属于死者?
如果是,那么为什么要独独留下他们的指印?
这时,鲜艳的朱色闯进了崔稚晚的视野,这种印法让她忽然想到了一件事。
长久以来,为了证明身份,在重要文书和契书之上,皆会印有掌印。
刘翁说,这是因为举头三尺有神明,印下掌印便如同盟誓。
人在做,天在看,所以绝不可欺骗,不能违逆,一旦造假,便会受到严厉的惩罚。
可是,混迹于长安市井多年,数次见证,甚至亲历各种宵小之徒行诈骗之事的窦旬却说,每个人的掌纹皆不相同,手指和每一段指节的长短也各有差别。
所以,在契书上印下掌印,并不单单是因为敬畏神明,必要的时候,它更可作为辨别身份和真伪之用。
眼下,裴继衍在「验尸笔记」上留下无名尸首的指印,还刻意印在了「姓名」一栏上,是不是也有着同样为了证明「死者是谁」的意思呢?
想及此,崔稚晚心中有些诧异。
手掌这么大,包含着的属于不同人的不同特征,都已经让人看花眼,这小小的一枚指纹,所承载的信息,难道竟也可以作为一个人独一无二的标记?
为了验证心中猜测,她再次把视线放在了那八枚指印上,甚至觉得不够,又催促洲白拿出印泥,强迫他跟着自己,将十根指头挨个在纸上印了一遍。
而后,她又是观察,又是测量,勾勾画画了半天,才满脸惊喜的抬起头看向对面的崔融:“真的全都不一样!”
崔融早先便隐隐发现,崔稚晚见微知著、顺藤摸瓜的本事要比普通人强上许多,方才让她自己找寻答案,本就是为了再次确认。
如今,见她果然猜到了其中的关键,也并不觉得意外,顺着她的话说了下去:“六郎通过多年观察对比,认为每个人每一个手指的纹路皆不相同,因此,可以同原先的掌纹、足纹相辅相成,作为识别死者身份的手段之一。
“只是这种方法,还未被更多人知晓和认可,目前尚难以推而广之,所以,他便只在自己的「验尸笔记」中使用。
“毕竟,有些时候印下一枚拇指指纹,比起手掌和脚掌,总是会更方便些。”
“印下指印,只要他日寻得一模一样的纹路,便可以轻而易举的证明这些尸首到底是谁……”
说到这里,崔稚晚低头看向自己的五指,一时觉得十分神奇,不由的喃喃自语道:“若是有一天,这条推测被证明是真的,也许会有许多事情能因此变得很方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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