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抱书到底是个还没满十五岁的小娘子,哪里真能敌的过比一般成年男子还要高大几分的程英。
他先是狠扯她的头发,见她还不肯松口,他竟直接提起她,朝墙上一下又一下的摔撞而去。
直到抱书头破血流,晕了过去,他才将手好不容易抽了回来。
而这个插曲,让程英浑身散发出的气息更加可怖。
这时,他早已不在乎自己的鞭子和拳脚到底冲向的人牙子那里买来的低贱的狎奴,还是太极宫中飞出的高贵公主。
银环见公主已经失去了屏障的作用,只得连滚带爬的尖叫着到处逃跑。
终于从她的狠命拉扯中脱身的平昌,还未从眼前发生的惨烈场面中反应过来,只是下意识的冲向了晕倒在墙边,已经没有意识的抱书。
她死死按住她头后不停渗出鲜血的地方,眼泪不受控制的落下来。
她一声又一声,无力的喊着:“救她,救她……”
可是,天地之间好像只剩他们,一个别人都没有出现。
反而是程英再次被她的哭声吸引。
这次,他目的明确的将马鞭抽向了她,皮开肉绽的声音,阴森恐怖。
而就在这一刻,平昌回头,眼睁睁的瞧见,他周身流露出的兴奋,远超此前。
这大半年来,她以为程英总是放在嘴边,越来越多的那些对她的辱骂和贬低,已是自己在未来的每一天要承受的全部。
「你阿娘出身如此下贱,除了我,满长安再也找不出一个愿意娶你的人。」
「如此妖里妖气的长相,本也就只配做个玩物,我给了你正妻的身份,你不仅不知感恩,竟然还敢拒绝我。」
「我就是太过喜欢你,心疼你,才不忍心让你去外边被旁的男人用眼神侮辱。你不是也讨厌那些吗,我是为你好。」
她以为,没日没夜被不知缘故责怪谩骂的日子,从她离开太极宫时,已经结束。
她以为,程英口中的这些话已经足以让她痛苦不堪,如万箭穿心。
原来,不止的。
远远不止。
噩梦般的夜过去了,没有变长,不会缩短,和从前的每一夜,没有任何区别。
平昌呆坐了半日,才慢慢意识到,她的夫君已不是「纨绔」、「无赖」这么简单,他性格暴虐,甚至……嗜血?
她必须要想办法,应对此事再次发生的可能。
平昌的第一反应,便是将事情告知阿家。
可她实在是傻,阿家怎么可能不知道。
所以,她次次顾左右而言他,但凡自己提到程英虐打女婢,才刚说个开头,话题便会立刻被转开。
最后一次,她又被程英施以暴力,再次前去求救,甚至不惜脸面,撩开衣襟给她看。
这次,阿家终于不耐烦再拐弯抹角,竟然同她说,「你没有母族为你撑腰,凡事总是要忍一忍的」。
平昌无言以对,离开时,每一根被打到的骨头,连着血肉,都疼的让人想要尖叫。
后来她想,程英最怕曹国公,也许,她可以试着告诉阿翁。
然而,据银环从主院打听的消息,国公厌烦府中时时刻刻笼罩着的阴霾,更无法面对满面哭丧,句句戳心骂他害死了家中两个郎君的夫人,于是,便总是泡在军营里,每日以公务繁忙为由极少回到家中。
好不容易,阿翁总算归了家,平昌却又左右等不来一个「阖家团聚」的时刻,所以,并无任何能与曹国公见面的机会。
几次错过后,处境一直恶化的平昌实在没有办法,最终只得以请安为由主动前去。
可她才刚进主院,便被阿家以各种理由阻拦,到头来,还是寻不到任何开口的机会。
平昌清楚,对于曾经一次送走了两个黑发人的曹国公夫人而言,唯一剩下的幺儿程英,便是她的一切。
她除了盼着他活下去,已经没有任何要求,给予他的也全部是没有底线的宠溺。
所以,她定然会想尽办法,阻止任何人将程英所做的恶事捅到曹国公那里去。
可既然会被阻止,便意味着,这个办法一定是行之有效的。
平昌知道,这次,她定然没有走错。
只要能绕过阿家,只要她想得出办法……
可惜,没有人给她再努力的机会了。
平昌才刚被阿家身边的女仆半是强迫的「请」出主院,迎面便瞧见了匆忙赶来的程英。
他阴恻恻的瞪向她,眼中似有千万条毒蛇,呲呲的吐着信子。
以至于她下意识的后退半步,整个人如筛糠般抖了起来。
从那日起,平昌公主总是「身体不适」,「头昏脑涨」,甚至一度「染了疯病」……
总之,她再也不能在无程英在侧的情况下,走出他的院子。
而这一方院子中的一切,也自此,全都变了。
除了更加残酷的虐待,那个原本仅属于程英的她从不曾踏足的小偏院,终于不再是她的禁地。
程五郎甚至饶有兴趣的逼着她去看,那些娇俏明艳的小娘子是怎样一点点、一寸寸变成了血肉模糊的尸体,再如何被熟练的仆从或者他亲手一一处理掉,而后悄悄的运出府外。
有几次,他甚至握着她的手,温热的血在一瞬间如野兽般扑在她的脸上啃咬,让她尖叫,让她晕厥,让她再次在无尽的折磨中醒来……
平昌有时候甚至觉得,程英享受她的恐惧、痛苦,热爱她的哭泣、求饶,甚至远胜过虐杀本身。
她已坠入了地狱,却还要忍耐活着的一切。
连平昌自己都觉得神奇,为什么明明已经痛不欲生了,而她的每一日,每一夜,都好像还是总能比前一日,前一夜,更加痛苦。
而在一次又一次的斥责、挨打和折辱之后,便是不停重复上演的无视、诉苦和跪地求饶。
程英总能在「疯病」真的被「恩赐」到平昌身上前放过她。
然后为她用最好的伤药,一遍又一遍的说自己是「始终活在大兄和三兄的阴影里」的可怜虫,柔情似水的哄骗道「所做的一切,都是因为爱你」……
这些东西,平昌从被生下来开始,二十年间,从她自己的阿娘那里,已经无数次的经历过。
时至今日,她又怎么可能傻到去相信程英的鬼话。
可是,她被困在炼狱里,除了问自己「是不是还要活下去」,毫无办法。
但,这个问题,并没有意义。
所谓「炼狱」,大概就是,一个连「死」也由不得你的地方吧。
长久的折磨让平昌有些浑浑噩噩,她眼中,程英的影子笼罩了天地,他渐渐成为了谁也无法战胜的恶魔。
如果说,这世间还有人可以救她,那恐怕唯有「那个人」了吧。
平昌反反复复,如此想到。
景隆二十年,除夕。
平昌公主用很长很长时间的「百依百顺」、「言听计从」,甚至在被逼迫围观虐杀时,伪装出让人作呕的「痛苦中夹杂着隐秘的愉悦」之姿,才终于换来了一次参加太极宫中每年年末皆会举办的团拜宴的机会。
可惜,程英依旧对她不放心,故作宠爱关心的样子,握着她的手腕嘘寒问暖,实则是方便将她纳于视线之内,从始至终皆看管得极严,以至于她没有任何机会靠近她想要接近的人。
直到一场出乎意料的刺杀打乱了一切。
一个表演绳技的胡人,用怀中掏出的表演用的小弩,将箭矢射向了高高在上的圣人,一时之间,原本欢闹的气氛转入凝滞,继而转向血腥。
刺杀虽然以失败告终,可是,当日参加盛宴的所有人,都被要求留宿在太极宫中。
这实在是……再好不过。
太极宫本就是平昌从出生长到十九岁的地方,所以,她对这里的一切要远比程英熟悉太多太多。
趁着刺杀后的短暂混乱,也趁着程英被大片的血融入南海池的场景吸引住了视线,她竟真的逃离了他的掌控。
平昌想,老天爷在帮她了,她很快就要解脱了。
她哭着,笑着,如同终于得以展开翅膀的小鸟,一路飞奔,朝着立政殿而去。
被守在殿外刘公公拦住,也算意料之中。
他说「圣人要休息」,让她改日再来拜见。
可是,平昌没有「改日」,只有「今日今时」,甚至只有「此刻」。
千求百求之间,她故意闹出了响声,殿内的人总算听到外面的动静,平昌终于得以见到了自己的阿耶。
但是,真的跪在圣人面前,不知是被天威震慑,还是因为眼前的人,于她而言,实在太陌生了,她竟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平昌有些害怕,所以,悄悄的左右去看,想寻一个稍微熟悉些的人。
宴席散去时,她明明看见,王贤妃分明陪着阿耶一起离开,可此刻大殿内,竟完全不见她的身影。
她抬眼,又瞧见圣人揉了揉额角,想必即便表现的再冷静,方才的行刺还是让他伤了神,然后她听到他问自己:“到底何事?”
“……和离,”平昌清楚,这是唯一的机会了,她心中陡然坚定了起来,放大一些声音,又重复了一遍:“阿耶,我要和离。”
圣人抬起眼皮,视线扫过她,又落在别处,并没有说任何话。
「不耐烦」的味道朝着她扑面而来,平昌的心忽然揪了起来。
她的声音又再次低了下去,甚至变得有些唯唯诺诺:“阿……阿耶,他对我不好,……很不好……他……”
“夫妻之间,好好相处,不要一言不合,就闹和离。”圣人断断续续的听到一些她的小声嘀咕,便随口开解道。
“不是,不是因为吵架,”平昌有些慌乱,一时之间,她唯一的想法便是卷起袖口,将伤口和疤痕露出来给圣人看。
可是,冬日衣服本就多一些,她的手又一直在抖,才掀到手腕上方一点,便被圣人打断。
“好了,不要闹孩子脾气。”他语气加重了些,斥责道:“你是大梁的公主,你的婚事不是你一人的事。
“莫要骄横跋扈,凡事记得多忍让些。退下吧。”
骄横?跋扈?
她愣住了。
接着,难堪、沮丧、失望、恐惧……所有的,发酵了足足有二十来年的情绪,和着剧烈的钻刺心脏般的疼痛,如潮水般凶猛袭来。
平昌终究放下了手臂,闭上了嘴。
然后,她便被客客气气的「请」出了立政殿。
殿外,程英正满脸堆笑的同刘公公插科打诨,逗的对方颇为辛苦的忍着笑。
看见平昌,他立刻迎了上来。
见她袖口翻折,程五郎颇为耐心的帮她整理好,又将她的披风拉紧,轻声说:“我都说了,圣人英勇,怎么会被如此小事惊到,你非不放心偷跑来看。
“如今亲眼看到了,”捏在她手腕上的力道,仿佛要将骨头捏碎,程英含着温柔的笑,问道:“这下,「放心」了吧?”
那两个字,他故意加重了很多。
她这下,终于「死心」了。
她想错了,全都错了,甚至一开始就错了。
她的阿耶怎么会帮她呢?
他根本不记得关于她的任何事情,更无从知道她是温顺,还是骄纵……
从小到大,他甚至都没有好好的看过她一眼。
「平昌公主」,只是圣人偶然想起,当时还算合意的「工具」而已,用过了,便等于丢掉了。
此时,平昌终于相信了,从小时起,阿娘便常常在她耳边唠叨的那句话:
「只要还活着,便会有更多更多的痛苦,会抓到你。」
她,已经,
没有希望了。
所以,是不是终于可以,真正的,
解脱了……
带上恶鬼,
程英之所以能够肆无忌惮的在自己的院子里打杀婢女,而不担心被律法追究,皆是因为,在本朝,奴婢乃是主人的私产。
和牲畜一般,不仅可随意买卖,就连生死,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完全由主人心意而定。
而于那些不知死亡何时降临在自己身上,却又总是嫌它来的不够快的女婢们而言,别说是去衙门里诉自己和同伴遭受虐待,甚至残忍杀害,哪怕是她们是为了天下公义,去告发主人作恶,恐怕都起不了多大的作用。
程英恶名昭彰,大事小事犯过不少,却从未被真正惩罚的事儿暂且不提,这些女婢,从失去自由的第一天,便被告知过,律法中有云,「只要不是谋逆大罪,告发主人的奴仆,无论出于何种原因,皆处以绞刑」。
所以,这些可怜人的死去,即便院中那些为虎作伥的打手不提前做处理,只要程英随口胡诌一个「恰当」的理由,然后体面的「丢」出去,从法理上,也不会受到任何惩罚。
他怕的从来不是法,只是他的阿耶而已。
杀死仆从,无人能管,那么,若是被程英殴打至死的人,是自己呢?
一个没有奴籍,好歹还是个大梁公主的人。
从寒气肆意的立政殿离开时,在飘飘洒洒落下的雪花里,望着死死扣住她的手腕的程英的背影,自觉身处阿鼻地狱,再也无法逃脱的平昌如此想。
早在成亲之初,平昌公主就听程英提起过,他乃是如今如日中天的道士韩归真的忠实拥趸,甚至在他还未发迹前,便已与他是熟识。
也因此,即便这道士如今正值圣眷隆盛之时,也没有忘记两人旧日的交情,依旧会每月亲自为他炼制几枚合用的丹药。
此乃是程英颇为引以为傲的事情,本就逢人便会夸耀上两句,更何况是新婚的妻子。
彼时,两人感情尚好,平昌总会随声附和几句「郎君真是慧眼识英才」,但其实,并未将此事真正放在心上。
直到后来识破了程英的真面目,开始了炼狱般的生活,平昌才渐渐开始注意起了所谓的「丹药」之事。
出于各种目的,程英日常会服用的丹药并不少,大多来自长安城中近几年崛起的几处道门道观,或者他那些来路不正的狐朋狗友。
服药之后的表现虽各有各的不同,可唯独服用他视若珍宝的韩归真亲手炼制的那种时,他的性情才会比平日里更加暴戾,也更易反复。
甚至半个时辰内,他的神志会一点一点被吞噬殆尽,整个人渐渐进入一种迷幻的亢奋状态。
而这种「迷幻」,在旁人看来,便是双眼充血,面色潮红,狂躁到如同一只嗜血的野兽,只剩下撕咬的本能,再无为人的理智。
程英本就继承了曹国公的力大无穷,又生性残忍,平日还算清醒时的暴力,都已足以让人生不如死。
可在这时,他会满脸狞笑的用尽各种难以想象的工具和方式「虐杀」那些无力反抗的女子,仿佛只有这样,药性才会散发,而他自己才能感受到真正的畅快淋漓。
因此,凡事用过那种丹药,次日,必会有远超常日数倍的婢女尸首从偏院中抬出。
不过,平昌到底与买来或者掠来的女婢不同,哪怕是看在皇家的面子上,她的命都得留着,所以,他服韩归真的秘药后,从来是直直的闯去偏院,绝不会近她的身。
既然此药会让他丧失神智,那自然无法分辨她是谁,若是自己能主动上前,也许让程英杀死她,便不再是天方夜谭。
可,这种丹药数量极少,且程英服食的时间并不固定。
不过,平昌发现,这药似是有瘾,程五郎总是等不到月末便会将当月拿到的所有药丸全部用完。
所以到了每月初五这天,程英固定与韩归真见面,买入新炼制的丹药时,他药瘾发作,极有可能在当日便会迫不及待的服上一颗。
那么,这一日,便是平昌唯一可以谋划的机会。
前提是,她的死,哪怕终将沦为可供程英随意辩驳篡改之事,也绝不能在掩藏的无声无息后,被足够多的时间冲散成不留任何破绽的「逐渐病亡」。
「平昌公主之死」,一定要在最快的时间内被他人发现,这样,也许才能因事出紧急,留下足够多的漏洞。
而这些漏洞所构成的隐藏的秘密,最好是,但凡认识她的人,皆能看出的「此事有异」。
两个月的时间足够平昌想到,在她死以后,也许根本没有人会为她讨要说法。
即便如此,她拼尽全力,也定会死之前,让抱书将自己的最后一封足以「杀死恶鬼」的信,送到它该去的地方。
第19章 拾玖
自太极宫归来后,也许是亲眼见证了平昌公主彻底死心的样子,也许只是因为至尊之人的不闻不问,所以程英便更加有恃无恐,总之,他对她的看管放松了许多。
这本也是她意料之中的事。
毕竟,平昌从来都清楚,一个人,若是想要获得有限的自由,便要将自己禁锢在无限的不自由里。
在元日漫天的雪中,她既然已经下定决心,要给这一切做个了结。
那么,在终局到来之前,她要做的每一步,都必须违逆自己的真心,以期给予对方足够取信的「顺从」。
然而,让程英放松警惕,只是后续全部计划所必须的一个前提而已。
平昌真正图谋的第一步,是走出曹国公府,最好能以固定的频次,出现在到更多人的眼前。
可惜,即便程英虽不再将她锁在院子里,却也丝毫没有要放她外出的意思。
那就意味着她所表演的这种死心塌地的「认命」,不再仅仅要做给她的夫君看,更要呈现在给她的阿家面前。
自从程英的两位兄长战死沙场后,曹国公夫人整日活在悲切和难安中。
心无所寄之时,她开始跟随着平日里交好的其他贵妇,一同笃信佛教。
直至今日,阿家除了每日在自己的院子里念经抄经,每隔十日,她必会去广慈寺听归仁法师讲经,为长明灯添香油。
这是个保持了多年,雷打不动的习惯,也恰是平昌谋划中最合适的出口。
从前,在太极宫中,因王贤妃、崔惠妃皆崇佛,平昌便在私下里也刻苦诵读了许多经书。
归仁法师每次入宫讲经,她皆会表现出适当的兴趣,以便陪坐在侧旁听。
若是被问及想法,即便有再多早已准备好的腹稿可以拿来说,平昌也绝对不会为了表现自己去侃侃而谈。
大多数时候她只是稍稍引经据典,擦着切中要害的边,浅谈上几句。
这样一来,便不会过于出挑,令人生出警惕;也不至于让人失望,以至于彻底失去了靠近的机会。
可是,几次交谈之后,归仁法师还是大加称赞了她颇有慧根。
平昌却清楚,自己哪里是有「慧根」,她不过是为了不出错,不露怯,不讨人厌烦,便时时刻刻记得「勤能补拙」罢了。
可暗地「补拙」,明面上却不能事事「藏拙」。
归仁法师的一声夸赞,平昌立刻意识到,对于这个新接触的「佛学」,自己这一次没有能把握住分寸,好好隐藏。
好在,她已经试探完毕,以后便能再也不出错了。
之所以如此谨慎,不过是因为,偌大的「太极宫」于平昌而言,不过是一个满是荆棘,却没有人会保护她的地方。
所以,她不能表现的太笨,因为「笨」,意味着没有可以利用的价值;
更不能将过多的聪慧展示出来,毕竟,对于宫中的其他人来说,「聪明」便等同于有攻击性,这会给她带来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比如,平昌很小的时候便发现,宫宴之上,几乎所有人都在有意无意间将自己对于食物的偏好掩藏。
可是,从来没有人在此事上教导,哪怕是提点过她,既如此,为了藏住这点没有必要的对他人行为的「敏锐」,她便只能装作不知道。
甚至于为了变成一个「容易看透,没有威胁」的人,哪怕她对食物本来便没有什么偏好,也会故意按照自己提前设想的最符合当下年纪的小娘子喜好去吃喝。
曾经的平昌倾尽全力,只为了做一个「万事刚好」的小娘子,毕竟这是她能在宫中生存,必须懂得的道理,必须要行的路。
可如今,她既然已经走上在一条没有归途的路上,那些不引人注目的恰好,便只能彻底抛弃了。
平昌很早便发现,自己要比其他姐妹更会「读书」一点,而归仁法师的点拨,更让她知道,这点天赋在佛学经注之上也十分奏效。
在年纪尚小时,她已能在不着痕迹间以稚子童言发挥出「点拨」的作用,哄得圣人的两位宠妃次次听经学佛,皆要带上她。
如今,要用同样的学问,去对付心愿显而易见、心思简单非常的曹国公夫人,于平昌而言,自然是轻而易举。
加之,她故意展示出极其「听话」的一面,仿佛被说服了一般,开始认同起了阿家的许多荒谬言论,甚至在开始不经意之间,隐隐流露出担心程英杀气太重,折损寿命的忧虑。
于是,她的讨好很快奏效,从一月中旬开始,阿家终于在去广慈寺进香时,选择带上她一起。
可惜,程英虽同意她在阿家的监视下外出,但每逢此时,他必会扣下抱书,决不允许她陪同左右。
平昌觉得有些好笑。
他们竟傻到怕她想借着外出的机会逃跑,所以选择留下抱书威胁她。
可是,跑有什么用呢?什么问题都解决不了。
更何况,那么多护卫的眼睛黏在她身上,阿家更是恨不得在她腰间拴个绳子,遇到相熟之人前,再用巾帕死死塞住她的嘴。
天罗地网之下,她跑得了吗?
虽然已经察觉到了箍在身上的重重禁咒,平昌却表现的毫不知情。
每次到广慈寺,她便仿佛成了一个真正的信徒,上香求问时,往往比阿家还要虔诚,加之她不再掩藏自己多年的积累,短时间内便表现出了非凡的「慧根」。
这次,不仅是归仁法师,就连誉满长安的弘智法师亦对她赞不绝口。
由此,她成功的给一众来此敬佛的长安贵妇人们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并以此为契机,与她们迅速熟悉了起来。
如此出风头,平昌猜想,若是她有一日突然不再出现,也许会被人立刻注意,从而留下她消失的真实时间的线索。
但,这样做到底能对结局产生有多大的作用,她心中并没有底。
毕竟,一个人消失的理由可以有千千万万,生病便是最好的一条,不一定意味着「死亡」。
所以,平昌真正想要的,其实是通过建立起一个熟悉的交际圈子,来给阿家,继而给程英制造出一种错觉。
让他们在自己死后,因顾虑「有人会问起她」一事,而感到一种无法逃避的压力,以至于不敢任意编排她真正的死期。
可是,平昌无法确定在死亡到来之前,自己到底会有多少次机会去与那些娘子们逐渐亲密起来,所以,她只能尽可能发挥自己的价值,让阿家每次都带上她。
有了总是「老老实实」的平昌在身侧,曹国公夫人自然觉得很是有面子,但更重要的是,因为她懂得多,阿家便很是天真的以为,她所祈的愿,一定更容易灵验。
因此,即便后来平昌不主动提起,即便程英表现出不耐烦,阿家前去广慈寺,皆会十分固执的要求她的陪同。
二月初六,乃是今岁广慈寺最盛大的千僧会召开的日子。
届时,长安城内外的僧侣皆会聚集于此讨论佛义,之后,便是连续数日的盛大的讲经会,上至权贵,下至百姓,哪怕仅仅是凑热闹,也会赶来转上一遭。
而此时,便是一年中寺中最为热闹的日子。
照例,曹国公夫人在此盛会期间,会在广慈寺后山上的庵堂内住上一段时间。
不仅是她,长安城中笃信佛教的贵妇人,皆会在此吃斋数日,虔诚祈愿,以求来年诸事平安。
这是一次很好的消失不见的机会,也是距离平昌最近的一个机会,她不想错过。
所以,上次陪阿家上香时,她便言笑晏晏的和所遇到的一众贵妇寒暄,并约好了下次在庵堂重聚时,她定将自己好不容易得来的几册古本经书带来。
二月刚至,曹国公夫人便遣人来通知平昌庵堂小住之事,提醒她将东西收拾好,让仆从提前一日送过去。
平昌身边最为熟悉她日常习惯的人,便是她的陪嫁侍女抱书。
于是,顺理成章,她向阿家提出,让抱书和前去广慈寺布置住所的人一起先去准备。
大概是这些日子的相处,阿家对她的警惕又放松了一些,更何况自己仍留在府中,还在她的眼皮子底下,只要嘱咐人看好那小女婢,想来也翻不出什么大风浪。
阿家便点头同意了。
离开主院后,平昌抬头看向晴朗少云的天空,一缕区别于寒冬时的略带温度的阳光略过刚要萌发新叶的树梢,愉悦的跳落到了她的面颊之上,惹得她情不自禁的轻轻的吐了口气。
大概没有人会猜得到,「让抱书可以正大光明的走出曹国公府」,这样一件看似无关紧要的小事儿,才是自团拜会以来,小心翼翼掩藏在那些事后也许会被程英猜出七七八八的图谋后的真正不会被发现的最终目的。
甚至,这才是她计划中「至关重要」的核心一步。
平昌决心用自己的死,去搏得那方小小的偏院中现在以及将来所有女子的活。
可是,「死亡」最是公平,每个人都只有一次。
所以,她必须要有万全的把握,去赢下这场赌博。
而真正的成败,从抱书带着她写下的那封信离开曹国公府的那一刻,已经定下。
此时,平昌已然确信,
无论过程如何,
赢的人,终归会是她。
二月初五,转眼便到。
程英照例天一大亮便跑的不见人影,平昌知道,他今日的行程里必有从韩归真处买丹药的一项。
而她,只要静静的去等待一个时机便可。
一个足以让她不会如约出现在明日的广慈寺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