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会又说,自己在平康坊中相好众多,都光顾不过来,绝不至于因求而不得,便动了杀机。
让他讲讲当日事发过程,他倒是只管抵赖。
所说供词,总结下来便是,两人原本正坐着好好饮酒,他刚想做点别的,谁知苏盛琼忽然发了疯病。一同乱叫后,她自己跳了楼,跟他半点关系都没有。
至于苏娘子身上的拳脚伤,以及脖子上的勒痕,他全数不认。
而围观者的证词中,所提到的他在当时曾抓过她,也全是因为他担心她自伤,好心想要救她。
这程五郎乃是衙门的常客,今日有贵人在场,他更是挑衅一般,演得格外起劲儿,以至于大理寺卿卢望都快有些忍不下去。
他不由频频的将视线瞟向今日作为证人出席的晋王,可这位大王嘴角一直噙着笑,看的倒是投入的很,丝毫没有呵斥打断的意思。
离京多年,今日作为证人的在堂旁听的晋王,这下总算见到了臭名昭著的程五郎无赖的模样。
可惜,他能这样肆无忌惮、胡作非为的时日恐怕不多了,所以,李暕十分宽宏的决定,好歹从儿时便认识,且多让他高兴一会儿吧。
案发之时,春深处大多数人的目光都集聚在舞台上的张楚儿身上,而苏盛琼的屋内又仅有他们二人。所以,在程英「善良助人」的狡辩下,一切显得十分荒诞,却又找不出任何破绽。
案件一筹莫展,仿佛走进了死路。
审至此时,想让嘴硬的程英老实交代,也只有最后一计了。
第12章 拾贰
卢望起身朝晋王一拜,而后问道:“春深处中不少目击者皆看见苏盛琼死前,曾与大王说过话,臣斗胆一问,她说了什么?”
“也没说什么,只是讲,”李暕刻意停了一下,接着他双眼牢牢的定在程英面上,继而起身一边走向他,一边仿佛不带任何情绪的阐述道:“我阿妹平昌被程五郎你重拳殴打,最后不幸死于……
“小产。”
此话落地之时,他已站在程英面前。
晋王声音不大,可寒气却骤然间冲进耳蜗,撕破耳膜,最终抵达全身,将他整个人封冻僵硬,被血染尽的那片裙摆似乎重新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片刻之后,程英总算回过神来。
见李暕仍在逼视自己,他立刻将眼神闪躲开,厉声呵斥道:“一派胡言!”
话毕,整个大理寺的堂上再次恢复了落针可闻的寂静,以至于程五郎急促的喘息声一时之间被放大了数倍。
“这……大王,这事……”卢望像是一时反应不过来,说话都有些结巴,他连忙住嘴,而后深深的吐了口气,总算说出了一句完整的话:“大王可有实证?”
李暻嗤笑一声,转身重新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才气定神闲的开口问:“裴少卿的验尸笔记,能不能算?”
“当然可以,不对,应是再好不过。”卢望频频点头,仿若小鸡啄米。
想了想,他又说道:“只是此事涉及重大,恐怕得请三司会审,大王且容我等做做准备。”
平昌公主之死案将要重开的消息传到崔稚晚的耳中,已是当日傍晚。
如她所料,那张消失的验尸笔记果然已经到了晋王的手里。只是不知,李暻听到此事,会有什么反应,又要如何应对?
崔稚晚闭上眼睛,指尖在裙摆来回轻轻划过,忽而她将手掌收紧成拳,人却没有挪动,任由落日余晖洒下的最后的一丝光亮钻入窗中,将她团团笼住。
一个小小的滑动滚过她的嗓间,崔稚晚想:
没关系的,不管李暻会怎样做,反正她早已做好了陪他应对所有变数的一切准备。
景隆二十二年,二月。
平昌公主的灵堂从设立的第一天起,便一直不是很太平。
内外守夜的仆从们皆在私下里嘀嘀咕咕的说,一旦过了子时,经常能在屋子周围见到重重鬼影,偶尔还会有断断续续的呜咽声,整夜不休,实在吓人的很。
程英仗着自己的「委屈」,连明面上都不愿意遮掩,虽被曹国公拘着,不能出去花天酒地,可家中又不缺妾室和侍婢。
让他为公主守夜,那是绝不可能的。
因此,灵堂有异的风言风语虽传进耳里,可他从来懒得听,更是懒得管。
主家不禁,谣言自然愈演愈烈,什么夜里看到棺材晃动,白烛忽然燃起鬼火,公主眼角流出血泪之类的,更是弄得人心惶惶。
于是,但凡入夜,肯守在灵堂里的,也就只剩下平昌公主的陪嫁侍女抱书。
入殓的前一夜,子时已过。
连日不得休息的抱书实在受不住,眨眼的倏忽之间,上下眼皮当即被黏住,身体自发自的打起了盹儿。很快,一种骤然踩空的感觉又将她惊醒。
然而,就在这一瞬间的功夫,公主的尸身竟然不翼而飞了。
惊慌失措之下,抱书连叫都叫不出来,下意识只知道在整件屋子里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的找。
找啊找,找啊找,找到终于神志清醒了,她才“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冲出门外去叫人。可惜,大家都躲得远远地,她跑了好一会儿,才终于见到了一个可以说话的活人。
然而,她怎么也没料到,那仆从的第一反应,竟然是吓得当即瘫软在地。
片刻后终于爬了起来,抱书还没再开口说话,他竟高声喊了句“公主诈尸啦”,而后扭头跑走,没一会儿,便消失在了拐角。
好在他这番慌不择路的边跑边咋呼,带动了好几个人跟着大呼小叫,而后终于有人想起来去禀报自家五郎君。
可明明应被家主关在府里,不准出去鬼混的程五郎,今夜终于无聊到不耐烦,早就偷偷溜了出去。
没办法,事情最后还是捅到了曹国公程世让那里。
府里这些日子悬忽其悬的传闻,程世让略有耳闻,可他本就不信鬼神之说,自然觉得不是捕风捉影,就是有人作祟。
自己的这个幺儿什么德行,他不是全然不清楚,只是曹国公为人粗犷,能想到的唯一办法便是往死里揍他。
可程英从小便被揍的皮实了,又有他阿娘护着,根本毫不畏惧,该干嘛,还是照干不误。
三番四次,曹国公秉着「眼不见,心不烦」的想法,早已懒得理他。
所以,如今,即便是有人装神弄鬼的吓唬他,那也全是他活该。
但,守卫严密的曹国公府,竟然让「公主尸体丢失」。
事情发展到了这个地步,那便不可以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来应对了。
且不问「如何丢」,「谁人偷」,「目的是什么」,明日便是公主下葬的日子,到时候棺材还是空的,岂不是又要让全长安再一起看曹国公府的笑话?
想及此,程世让当即下令,人必须要在天亮前找回来。
即便平昌公主真的「诈尸」了,也总该有个去处,可近一个时辰,府里各处相关的、无关的人员几乎皆被盘问了一遍,愣是没有一个人能回忆起任何与公主失踪有关的细枝末节,更别提亲眼瞧见尸体去了哪里。
她确实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
此时,再想起这几天公主灵堂里的诸多异常,原本只是凑热闹的瞎说的人心中也开始真的惴惴不安起来。
好不容易府卫终于搜到了一条算不上线索的线索,「公主尸身丢失」的时间恰巧与泔水车进出曹国公府的时间相吻合。
虽然从头至尾没人见到公主的尸体被搬运过,可既然眼下没有别的思路,便只能姑且一试了。
然而,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宵禁未解,按理来说,没有人能通过坊门离开,可被派出的那一队府卫沿着大街小巷,几乎将整个亲仁坊翻了个遍,却始终寻不到那辆去过曹国公的泔水车。
事情仿佛终于有了转机,却也在同时,再次陷入死路。
时间一点一滴的过去,就在程世让一筹莫展到恨不得跑去找太子殿下求救时,忽然有人来禀报,公主的尸体又回来了。
据公主侍女抱书和当时陪在她身边的其他两个女婢说,她们本来是守在院子里等消息的,后来觉得外边的风越来越大,周围越来越冷,便决定一起回灵堂里。
可一推门,便见到一个黑影从后窗户一闪而过。
一个女婢立刻追过去看,什么也没看到。就在这时,抱书和另一个女婢竟齐齐发现,公主又重新躺回了原位。
这件事处处透露着诡异,程世让实在想不通深更半夜闹着送出又送进的一出,目的到底是什么。
况且,程世让本就负责守卫长安,所以,他怎么可能愿意相信,自己连自家府邸都守不住,如此戒备之下,还能让人来去自如。
就在此时,他脑中灵光一闪。
什么泔水车、黑影,会不会皆是障眼法?
这公主也许根本就没有离开过国公府,甚至一直就在这间灵堂里。
当时,他的人在事发后,第一时间便去将灵堂内外搜了一遍,并未找到任何痕迹。
那么,如果自己的设想为真,她会被藏在哪儿呢?
而哪里才是最方便藏尸,又最容易被忽略的地方呢?
对了,是棺材!
棺材内有机关!
程世让顾不上什么大妨,当即冲到平昌的灵堂,亲手将棺材从内到外查了一遍。
然而,那棺材虽确实比平常的厚了不少,可它毕竟属于公主,如此做工和用料,并没有什么可疑之处,自然也查不出任何异常。
此刻,即便程世让再不想相信,也只剩一种可能了。
在曹国公府最关键的位置,存在着某种「里应外合」。
好在没出什么大乱子,而且,平昌公主下葬的时间已迫在眉睫,一切只能事后再去详查了。
然而,曹国公万万没想到,还没等他弄清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更大的问题出现了。
平昌公主下葬后的当天下午,从大理寺中跑出了一则传闻。
裴继衍裴少卿昨日下午和今天上午没来上值的原因,竟然是被人绑架了。
绑匪没有别的目的,就是让他做最擅长的事儿,验尸。
三更半夜验尸,验的还是一个被牢牢盖住面孔的女尸。
月黑风高之时,又如此遮遮掩掩,必有蹊跷。
验尸完毕后,那人便将他打晕了。
醒来时,裴继衍发现自己在长安城西郊很远的一个破庙,且身无分文,所以,折腾到现在才回来。
据裴少卿口述,绑匪实在不够谨慎,验尸之前的去程竟然放他清醒着,直到到了地方才想起来将他敲晕。
所以,他通过车行的方向,过路的声音等等,很容易便发现,虽然马车绕来绕去,甚至不辞辛劳的带他去了西郊走一圈,可最后,他下车的地方竟然又绕回了亲仁坊。
大家纷纷感慨,也许不是绑匪不够细致,而是因为,常人并没有他这蒙着眼还能辨位的能力。
左右裴继衍也没任何损失,所以,此事他并未放在心上,只当个无辜缺勤的理由说给众人听。
不过,当这则「趣闻」传到程世让耳朵里,一切却陡然变得意味深长起来。
「平昌公主的尸身」曾经在「大理寺裴少卿被绑架」的同一时间丢失过。
这点耐人寻味的联系,曹国公自己还没品出来到底是什么味道,便不知哪个杀千刀的仆役在外说漏了嘴。
仅仅在事发后二日内,消息便已大摇大摆的逸逃出了曹国公府。
千千万万想象力丰富的长安话本作者、说书先生,乃至于普通百姓,很快帮曹国公将这两件事之间勾连起了超过百种可能。
市井推波助澜之下,一时之间,长安民众从上到下,无论是玩笑,还是信以为真,皆以为,裴少卿所验女尸除了是平昌公主,再无没有其他可能。
随即,更多的流言蜚语,纷至沓来。
且不管这些被编排的故事,有哪些纯粹胡言乱语,又有哪些意外有几分可信。总之,为防不必要的后事,程世让当日便逼问了程五郎平昌公主死去的因由。
然而,程英先是佯怒,后又开始只闻声不见泪的哭闹,这幅丢人模样,惹得曹国公心烦的想当场就要揍他。
最后,在他阿娘的护持下,程五郎除了絮絮叨叨了大半个时辰「阿耶为何总是不信我」,半句有用的话也没说出来。
好在没过多久,这两桩悬事便被淹没在了长安城不断涌现的新鲜趣闻里,此后竟销声匿迹,鲜少被人提及,更没有引起任何波澜的迹象。
风平浪静之下,程世让只当自己此前实在多虑了。
此事便也就此作罢。
可谁曾想,明明已经过了三月有余,裴继衍的一纸验尸笔记竟然即将成为「平昌公主之死」的余浪中最为关键证据,被搬上了公堂。
于曹国公府而言,一场卷着浓重血腥气味的风暴,似乎已逼近至肉眼可见的距离。
夏日的黄昏较之别的季节要稍微漫长一些,太阳已经悄悄隐去,可它的余晖还要在天地间徜徉许久。
光暗交替之际,暮鼓声由承安门,推向六街,继而响彻整个长安。
李暻此刻仍安坐于中庭的光天殿内,没有去任何地方的打算。
他一边翻看和批阅桌上的文牍,一边等待着一位久违了的客人。
早在裴继衍「验尸笔记」中最重要的那一条刚从大理寺传出的那刻,他便已料到,以曹国公的急躁脾气,定然无法独自「深思熟虑」太久,且连一晚上都难以等待。
今夜,他必会来东宫走一趟。
果然,程世让并没有让李暻久等。
曹国公与当朝圣人乃是生死相托的好友,更是对先后崇敬到几乎言听计从的地步。
所以,对于这个小时候经常被自己扛在肩上逗玩的太子,他一贯觉得亲近的。加之本身性格,因此,并不怎么注意君臣礼仪。
人一走入光天殿,气都没来的喘匀称,程世让便没什么顾及的开门见山,斥骂起晋王来:“这李暕小儿,实在太不是东西!”
话毕,也不等李暻开口提醒, 他抬手便将拿起桌旁摆着的小壶,将其中的茶水一饮而尽,而后继续咋呼道:
“殿下是知我的,程英那败家玩意儿,我实在厌烦的很。要不是家里的婆娘闹腾,我真恨不得他被哪个衙门抓住,关上一辈子才好。
“这次,他被晋王逮个正着,我便已下定决心,咬咬牙将人舍给他,任他是立威服众,还是讨好圣人。可我真没想到,这小混蛋想要的竟然是我全家性命,还是三族死绝的这种。”
“曹国公稍安勿躁,二月时你我不是就议论过?平昌和裴继衍这两件事皆十分蹊跷,六郎拿出的所谓的证据到底能不能成真,尚且说不准。”李暻劝慰道。
还要细说,可曹国公却不给他机会。
出乎意料的,他陡然将话题一转,开始回忆起了李暕幼年的往事。
“阿翦小的时候,不爱呆在太极宫里,偏偏最爱来我府上,追着我和我家三郎玩耍。
“我学问不行,教不了他什么大道理,便带着他俩骑马射箭,去郊外,去山上,去林子里,也能玩的快活的不得了。
“有一次,他听段老哥笑我一句「莽夫将军」,以为是嘲讽,便赶紧回去和宫里的先生学了许多日的兵法,明明自己还半生不熟,却装出一副夫子的模样一句一句教给我,臊得我啊,连夜送给他一套亲手做的沙盘,将这些年征战的心得悉数讲给他听。
“前几年,他征战在外,苏涉有信给我时,次次说他行军布阵的风格像我。我……实在是开心啊。”
说到这里,程世让顿了一下,从来流血不流泪的老将军,此刻眼中竟然浮起了连绵的悲伤,以至于他的语气都变得颓丧了起来:
“殿下恐怕不知道,从前圣人眼中只有你这一个儿子,阿翦年幼时心里难过,嘴上却不说。
“所以那时候,每年上元节看花灯,我总是扯着三郎,却从来将他扛在肩头,就是怕他看别家孩子被阿耶抱着时羡慕的眼神。
“但我竟然蠢到忘了,我家三郎那时候也是孩子。这事儿,他一直搁在心里,直到最后一次出征前,大概是感觉到了什么,才假装酒醉了,随口提起。
“三郎战死的消息传来,我愧疚的成夜睡不着,梦里都是他死命扯着我的衣角,被密密麻麻的人群挤来挤去的样子。
“说来也奇怪,那时,我明明只顾着逗阿翦开心,几乎没看过三郎几眼的,居然也能在梦里记起。”
李暻垂眸拨了拨灯芯,这一方稍微亮了一些。
他似有感慨的说:“程叔,对我们总是很好的。不光六郎,我很小的时候,只有在你身边,才觉得自己能喘得上起来气来。”
“对对对。”程世让咧嘴笑了一下:“你课业最重,每日没有得闲的时候。你阿耶阿娘又成日里盯着你考教,我每次看你一副不言不语,没什么表情的大人模样都觉得十分晦气。所以,常常趁人不注意,把你扛在肩上就跑。
“那会儿,我就负责太极宫守卫,我那些手下假模假式的拦着,都等我跑出宫,将你丢在马上,也没真拦住过我。
“你一开始还绷着个脸,说一通大道理,可等马儿跑出了宫城,离开了长安,你就再也憋不住,终于「哈哈」的笑了出来。那副兴奋的样子,才是个孩子吗。”
回忆陆陆续续的涌进脑子里,李暻记起,十岁以前,他好像每日都在被迫和自愿中,渴望着成为如今的自己。
所以现在,算是「愿望成真」吗?
他提壶为程世让添茶,却在不经意间忽然提起:“其实,我小的时候,亦羡慕过阿翦。”
程世让闻言竟有些发愣,此刻的太子殿下还是那副自小磨炼起的悲喜皆不曾过心的模样。
可这样的神态配上他的这句话,却让曹国公骤然鼻头酸了一下。
这莫名而来的情绪,让他没过脑子便将一句“你和阿翦匀一匀,兴许两个人便都高兴了”,说出了口。
如今这样敏感的时期,既然粗枝大叶如曹国公,亦知道,这话实在不合适。
慌忙之间,他咳嗽了一下,眼角却瞥见李暻眸中流露出的某种看起来好像是「赞同」的微光。
程世让抬手在鼻子下揉了揉,方才提起声音,说起了更久远的事情:
“我与你阿耶很早有过交集,毕竟我是他手下的兵,可其实,最先注意到我的是先后。
“那时还是前朝,她还没跟你阿耶成亲,只是应邀来晋阳玩耍的小娘子。我以为她和其他长安来的那些高门贵女一样,定然会嫌弃我出身低下,所以,也从来不靠近她们。
“可偏偏就是她,在旁人笑我大字不识几个,冷着脸说,「识字很了不起吗,我看你们也没在圣贤书里学会礼义廉耻」。可等那些人走了,她转过脸又来质问我,「你告诉我,不认识字,连最基本的军报都不能自己看,要如何做大将军」。
“我的头一位先生,还是向你阿娘借钱,又由她出面才请的上的,否则,那会儿哪有读书人真的愿意教我们这种人,最多敷衍敷衍,应付交差罢了。
“后来大梁立国,再后来圣人继位,她又在那么多人反对的情况下,帮我争了个国公的位置,更让我最终得以上凌烟阁。
“这么多年,她给我的恩情,我这一生都还不完。
“大郎和三郎都没能从战场上活着回来,五郎又是个不中用的,我程世让早就后继无人。先后一走,我便打定主意,拼了这条老命,也要护住她的孩子。”
程世让看向李暻,说:“护住她的阿善、嘉娘,当然还有……阿翦。”
他那早已不再像少年时那样清亮的眸中,仍旧是一如往昔的坚定。
可是,沉默了好一会儿后,坚定却被怔忡之色替代。
程世让喃喃似自语:“可是,殿下,我脑子想破了也想不通,明明以前都是好的呀,可事情怎么就到了如今这种「你死我活」的地步呢?”
还能是因为什么呢?
这朝堂之上,恐怕没有人不知道。
可,圣人总是「英明」的。
所以,曹国公问这话,其实并没有想要答案,而太子殿下自然也不会去妄议这些是非。
光天殿中就此安静了下来。
李暻抬眼朝窗外看去,黑压压的乌云已彻底压过最后一缕天光,怪不得屋中比方才更暗了。
夏夜骤雨将至,再不及时归家,恐怕便成了落水狗。
那便没必要再拐弯抹角了。
“事已至此,无论是谁,都已没有退路了。哪怕阿娘还在,她也会和我做一样的事情。”李暻收起闲话家常的语气,问道:“曹国公,你呢,将要如何?”
又是落针可闻的寂静。
曹国公垂着头似是还在挣扎,可他每次遇到犹豫不决之事,最后总是会听从文德皇后的建议。而就在方才,李暻已经把先后的决定告诉了他,所以,太子殿下此刻并不着急。
他十分清楚,就是今晚,自己想要从他那里得到的答案,定然会出现。
终于,在暴雨盗来之前,程世让再次开口:
“老夫对晋王问心无愧,可他既然早已将我与东宫归在一处,如今更是半句话都不问,便下了这样的决定……”
他的话再次顿住了,叹息随之而来:
“说到底,阿翦历练太少,羽翼难丰,总归是不够老练,容易听信旁人,以至于对这时局,对圣人的心思,始终看不清呐。然而,已经没人能给他时间了。”
明明已经决定公事公办,可说着说着,他又免不得拿出一副长辈的口吻。因心中萦绕难言的闷痛之感,程世让只觉得唇上十分干燥,仿佛已被黏住,以至于无法继续说下去。
他舔了舔下唇,又停顿了几个瞬息,终于提气站起了身。
“晋王比之殿下,还是差的太远,”曹国公终于拿定了主意,向着对面这个足以引领大梁走向真正的盛世的年轻人郑重一礼,说道:“老臣以后,只能信太子殿下了。”
「只能信殿下了」?
为何是「只能」,而不是「只」?
李暻心中闪过一丝诧异,但半分未表露在面上,仍是带着恭敬的抬手扶住了他年幼时很喜欢的这个「程家阿叔」。
和来时的匆匆忙忙的不同,此时的曹国公一步又一步,稳健的走出了东宫。上马时,几滴豆大的雨水迎面砸在了他的脸上。
他朝前方的远空看去,遮天的黑云正压着城墙疾奔而来。
程世让恍惚之间突然愣神了片刻,而后,他猛然意识到,这个属于他和他同辈人的时代,大概也会在一场将要来临的倾盆大雨中,被冲刷个七七八八吧。
急雨滂沱而至,几乎在一瞬间,如柱的雨水,似瀑的雨声,便毫不留情的砸向了整个长安,从天而降的水珠硕大且密密麻麻,如帘似幕,将天地连为了一体。
李暻站在光天殿外的廊上,看着曹国公离开的方向,亦或是望着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久久出神。
他在想,一个人面对一场出乎意料且足以灭顶的灾难时,应当会是什么反应。
理所当然,他会想尽一切办法自救,或者向可以干预此事的人寻求办法。
可是,在死亡可能在逼近的威胁之下,深陷入大段大段的往昔岁月,继而忽视当下,难道也是合理的吗?
仔细想曹国公方才的表现和说过所有话,所谓的前来「求救」,到最后仿佛只是一个一笔带过、无关紧要的事儿。
甚至从头到尾,他问都没问一句,「接下来要怎么做」。
那么,李暻是不是可以由此推测:
什么「三司会审」,什么「公主有孕」,他皆不关心,也不在乎。
因为,他从一开始便笃定,无论李暕拿出的证据是什么,太子殿下皆能帮他渡过此次劫难。
一个稍有不慎便诛灭三族,即便是圣人想要留情,也必须慎而又慎的罪名,程世让凭什么认为与他在同一时间得知的自己早就胜券在握?
李暻看向雨幕深处的眼睛,闪过微微波动。
难道……
他这个平生只知跟着阿娘和阿耶走,即便在权谋中卷了一辈子,也始终对诡谲的政局一知半解,几乎难以触摸到核心的阿叔,这一次却在这么早,便察觉到了藏得极为隐秘的关键一环?
这实在是……让人意外。
怪不得一贯最厌烦拖泥带水讲感情的曹国公,不与他谈此后如何应对,反而执意要带他沉浸在昔日的回忆里。
更是不厌其烦的告诉他,阿翦从幼时便有的心结,征战沙场的军事才能,甚至将他如今的心思归结为「轻信他人」。
直到最后,他还在提醒自己,李暕为先后所出,与其他皇子不同,乃是他李暻实打实的一母同胞,理应相互扶持。
如此看来,今日程世让前来的目的,根本不是为自己三族的性命着急,倒是处处更像在劝他体谅李暕的难处,哪怕念及先后,也莫要手足相残。
可惜,从一开始,程世让便想错了。
争储一事,自古至今,皆是「开弓没有回头箭」,没有人愿意做砧板上鱼肉,更容不下多余的宽忍。
而他提起先后,更是大错特错。
因文德皇后在临终前,最后的交代便是:
一切以大梁为重,不可养虎为患,斩草必要除根。
李暻抬手,握住顺着廊檐而下的连绵不绝的雨柱。
截断水流后,他又松开了些许,任由水流从掌心穿过。
片刻后,再次握紧。
如此反复数次,才终于收回了手。
这世上,最先出手并且十分成功的抹杀掉他全部心软的人,便是他的阿娘啊。
而后来,那个又将心软还给他的人,此刻恐怕也正在因今日这条大理寺传出的消息,坐立难安。
想及此,李暻不愿再等待这场骤雨过去,唤过玄序撑伞,朝着承恩殿大步走去。
一场大雨,将恼人的暑气打散,凉爽的风夹杂着潮湿的芬芳,飘荡在空气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