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抱书跟着去广慈寺的仆从离开。
直到出屋的前一刻,她还在拽着平昌的衣袖,反反复复的小声交代:“娘子,我一定会回来的,你等我。”
丝毫不理会,她让她不要再回来的叮嘱。
红日西沉,明霞的余晖在天际肆无忌惮的撒下一片火光。
平昌站在廊边,遥遥的望着远方绚烂的色彩,在心中,轻声与它永久作别。
忽而,向西漂移的云层将正在坠落的夕阳团团包裹,她的眼前只余下了鸽灰色的苍空。
平昌原本期盼着能亲眼瞧见日光在墙头消逝,可惜,晚风温顺,推不动厚重的暮云,她终是没能如愿。
灰墨色的晚空在某个瞬间骤然蒸腾隐去,然后,浓重的夜色缓慢而寂静的在天地间化开,黑暗终于降临。
她站在这混沌的鸦色里,默默地等着程英归来。
不曾想,事与愿违。
平昌感觉自己等了很久很久,程五郎却一直没有出现。
原本,每逢初五,平日里留恋在外的程英总是会迫不及待的回到自己的院子里,服食他好不容易得来的丹药。
可今日,暮鼓都已敲尽许久,偏院那边还是没有任何动静。
即便如此,平昌却仍旧站在廊下。
她不是非要固执的期待一个回转,也并非在思考下次的机会何时会来,只是因为遭遇了未曾预料的状况,脑中一时空荡荡的,所以才没有别的动作。
时间不会理人的想法,依旧按照自己的心意流动。
仿佛只是倏忽之间,戌时却已经过了大半。
平昌回过神来,正要转身回到房中,为明日开始的庵堂小住做些准备。
这轮即将到来的新的表演,因今日的谋划,她原本并未提前做任何打算。
就在这时,程英却忽然出现了。
可惜,他虽脸色通红,眼中闪烁着异常的光亮,但走路时却略有摇晃,明显不是服了丹药,而只是喝多了酒的样子。
擦身而过时,平昌除了嗅到了程五郎口中吐出的重且浊的酒气,竟有一丝清正净甜的酒香若有似无划过了她的鼻尖。
她想,也许因为之前发生了什么事,以至于有些酒洒在了衣襟上。
可是,这种味道,绝非他平日沉溺的酒肆歌楼里卖出的那些,倒是更类似于良酝署供给太极宫的桑落酒。
她觉得有些莫名的熟悉,却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曾经闻到过。
程英一进屋便脚步匆匆的朝着床脚边他的小秘柜走去,仿佛根本察觉不到屋子里还有另外一个人。
或者说,他只是不在乎一个全靠乞求他的怜悯,才能活着的「玩物」。
平昌很快听到开锁的细微响动,而后便是一阵「叮叮咚咚」,小瓷瓶碰撞的声音接连响起,似是在昭告着行动者躁动难安的情绪。
她没有靠得太近,只是从后冷眼看过去,隐约瞧见他像是从柜子深处的暗格里取出了另一个她从未见过的锦盒,背对着她,两指飞速的转动着盒上的圆筒形状的锁。
「咔哒」一声,锁被取下。
程英迅速将手掏进怀中,正要拿出来时,却顿住了。
而后,他转头,带着轻蔑和不耐的扫向平昌,恶狠狠的吐了一个「滚」字。
接着,他也没管她到底走没走,便将东西拿出,迅速且有些郑重的置入到敞开的盒子中。
明明是自己亲手放进去的,可刚要盖上盖子,重新上锁时,程英竟还是觉得不太放心。
于是,他又再次打开,郑重的朝里看了一眼,见那东西好好的安放在盒子的正中心,他的唇角才染上一丝恍惚又难以置信的笑意。
与此同时,程英猛然察觉到平昌已靠近至自己近旁,正要矮身来看。
他「嘭」的一声按住盒盖,一手将东西藏进怀里,另一只手毫不犹豫的朝着她的脸扇了过去。
被狠厉打中左脸颊的平昌,身形不稳,将要摔倒前,下意识的想要抓住什么。
可程英不给她这个机会,「噌」的站起身,朝着她的胸口踹了一脚。
见她被迫滚远,他才再次回身蹲下,将小盒子上锁,又翻来覆去的检查好几遍,才打算重新塞回到柜中隐秘的夹层里去。
平昌被重力踹飞,在地上滑行了好一段,后背撞到桌腿,才停了下来。
钻心的疼痛,让往日种种一一浮现在脑中。
她不愿意再忍受日复一日的屈辱,不愿再被世间一切肮脏的人和事无穷无尽的欺凌。
于是,一个原本今日已经打算放弃的念头,再次铺天盖地向她袭击而来。
平昌想,试试吧,也许就是现在。
程英最喜欢亦最厌恶她的反抗,「厌恶」她总是妄图逃脱他的掌控,「喜欢」则是因为她不会轻易屈服的表情,屡屡都能让他几乎不受控制的加倍享受着碾碎她的兴奋。
所以,就用长时间的「服从」后,忽然暴起的反抗,彻底揭下他作为人的皮囊吧。
平昌扶着矮桌缓慢的爬了起来,一步一步的走近伸手探向柜子深处,行动因此略受限制的人。
在快到之时,她猛然抽下自己早已磨得尖利的发簪,朝着程英脖颈间最薄的地方狠狠刺去。
要是能这样轻轻松松让他血溅当场,该有多好。
可是,无论是平昌,还是那些身处炼狱般的偏院的女子,皆试过不止一次。
但是,程英虽然纨绔,却和他两个兄长一样,自幼便是在曹国公严酷的训练下长大,身体的反应即便被日日的享乐消磨,却依旧迅疾非常。
他不是酒囊饭袋,所以,她们都杀不死他。
这次的结果,依旧是意料之中。
平昌不仅没能刺中他,反而被他握住手腕,反向一折,而后几乎是在一瞬间,她的整个胳膊的骨头便像是粉碎一样,剧烈的疼痛让她登时如同浸泡在了水中一般,大汗淋漓。
而后,程英单手掐住她细弱的脖颈,见她眼中恨意滔天中又夹杂着不知来源的痛快,眼底明明灭灭间,有什么在晃动。
他脑中有根弦被猛烈波动,不由自主的加重了手上的力度,好像要捏断一般的死死箍住,可在真正的窒息到来的前一瞬,他又回过神来,分毫不差的松开了手。
平昌眼前一片昏暗,她明明一心求死,可本能却迫使她无法克制的剧烈喘息。
程英好像在对着她说什么,可她耳边嗡嗡作响,根本什么也听不清楚。
在尚未恢复五感之前,没有脱臼的另一侧肩膀处又被狠狠踹了一脚,使得她再次卧倒在地上,难以起身。
程英不知道是因为仍是觉得不解气,还是被她痛苦的样子取悦,在平昌全然失去反抗能力的情况下,依旧在一脚一脚不停的踹向她的身体各处。
明明每一脚的力度,都让她觉得足以致命,可是短暂昏厥之后的醒来,却一次又一次向她证明自己的这条命,到底能有多倔强。
程英的最后一脚,再一次踢中了她的腹部。
屋中早已乱作一团,她的四肢明明磕到了不少东西,却在滑撞在屋柱上,一声沉重的闷响后,才堪堪停了下来。
大概是过多的疼痛,奇妙的相互抵消了,她原本被杂声笼罩的耳朵竟然能清晰无比的听见他在离开前,吩咐人将屋门锁死,只要他不回来,哪怕只苍蝇,也不准进出。
麻木的侧躺在地上,平昌难免再次想到:
要是此刻就这样死掉,该有多好,为何今日他理智尚存,为何又再一次留给她一线生机。
短暂的埋怨后,因为已经完全无法动弹,她竟又开始想着为了下一次的成功,如何完善自己的计划。
像今日这样的情况,程英根本没有可能会失手打死她,所以,她再也没有必要在平常的日子里去激怒他,让自己受苦。
一切只能等他下次服了韩归真的药后,再做尝试和修改了。
又过了一会儿,终于有一点点知觉回归到了她的体内,平昌这才忽然感觉到了下腹部传来的异常的痛感。
她艰难的掀开眼皮,偏头看去,就这样眼睁睁的看着裙摆上的一点血花,以极快的速度变成了一片,一滩……
始料未及的事情再次发生,平昌呆愣了许久后,猛然意识到,是什么正在流逝。
一个到了无法难以挽回时,才被自己发现的胎儿。
一个只要存在,哪怕是存在过,也会属于皇族的孩子。
一个把她梦寐以求的死亡,作为告别的礼物,赠送给她的人。
原本是长久的渴望终于达成的时候,她无需再百般思虑,更不会再受折磨,好像……应该高兴才对。
可是,泪水不断地顺着平昌的眼角无声坠地,她一遍又一遍的低喃着:“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的……”
她不清楚,拥有一对这样的耶娘,即便她将这个孩子带到世上,会不会也只是为人世间徒增一个受苦的人。
她之所以泪流不止的道歉,只是因为她不懂。
所以,才会去担心、害怕,那个还未成型的孩子,在走的时候,是不是像她此刻一样,正在被钻心的疼痛侵蚀。
第21章 廿一
也许是从小养成的习惯,越是茫然无助、痛苦不堪的时候,越要坚强和清醒,要衡量利弊,要算清得失。
在死亡降临前,平昌像抓住救命稻草般,下意识的握住了一缕从脑中闪过的尚分不清是什么的疑虑,反复琢磨了起来。
“皇族、皇族……”她无声的念了一遍又一遍,忽然,「景隆律疏」中的一条足以灭族的大罪清晰的浮现在她的脑海中。
平昌的眼睛猛然睁大,原本已经慢慢开始涣散的瞳孔再次聚起了不甚明亮的光点。
她用尽全身力气,翻身趴在地上,而后一点一点的挪向门边。
不知用了多久的时间,她终于抠住了门缝,紧贴着,努力让声音传出去:“救我,救我……”
房门外好似空空当当,没有人理会她。
她的眼前已经看不到任何东西,甚至不清楚自己到底有没有张开嘴,发出声音,可此刻,她那即将消失殆尽的生命里,仿佛只剩下了拼尽一切的「呐喊」着求救。
“娘子?”银环的声音如同天籁般忽然响起。
平昌的心中再次涌现出希望,以至于她的人好像也清醒了一分:“银环,救我……”
“娘子说笑了,哪有我救你的份儿。”银环照例说着不走心的恭维话,实则在毫不犹豫的拒绝道。
而后,她侧耳,听见屋内不停传来越来越含糊不清的痛苦呻吟,银环立刻猜到里面的人在她来之前遭遇过什么。
“今日是初五,郎君可不会主动来你这里的,如今挨了打,定然是娘子又自找没趣了。”
银环警觉的左右张望,怕程英又突然回来,不安道:“郎君晚上照例是要发疯的,我还不想死,得想法子躲开,实在没时间关照你。
“娘子,你且忍一忍吧。”
又是「忍」。
从有记忆至今,有无数人告诉她要「忍一忍」。
到头来,平昌回忆这一生,好像除了日复一日的忍耐,再也想不起旁的事情。
可是眼下,她真的不可以「忍」。
因为,她腹中有了一个「皇族」。
所以,最起码「现在」,她一定得活下去。
去必须配合程家上下,将程英杀死她腹中胎儿的事儿遮掩住。
然后,她才能再次重新开始她所谋划的一切。
否则,自身利益被牵连,那个她央求的,寄之以全部希望的人,势必要保住曹国公全族。
那么,在她离开后,「让程英跟着送命」的愿望,便会全部沦为泡影。
可是,如同每一次,平昌渴望能有一只手拉住她时一样,这最后的求救,依然无人回应。
甚至,她耳边最后听到的声音,是银环一边走远,一边有些烦躁的抱怨:
“原本我还想着躲在娘子这里,偏偏你非要这时候惹怒他。”
以及那声不知道从哪里传来,分不清是幻是真的,是过去,还是现在的,
「呸,实在没用,疼死你,也是活该。」
在平昌想要活下去时候,曾经翘首以盼的死亡,终于决绝的不再给她留下任何反悔的余地。
人生不如意事,果真十有八九。
可这一生,她等了又等,直到魂飞魄散,也未曾见过那剩余的,
「一」和「二」。
景隆二十一年,六月十八日。
距离上次因「苏盛琼坠亡案」提审程英已又过了十天,大理寺、刑部和御史台三司会审的日子,终于到来。
此时,堂上所坐的已皆是朝廷重臣,而那些隐在看不见的地方,正在想方设法盯住此案进展的人,恐怕还会更多。
而会审的起因,乃是晋王李暕将发生在二月的「平昌公主之死」,归因于她被夫君程英殴打至小产,最终惨死于血泊之中。
这与当初事发时程五郎的说辞显然矛盾。
据他所供述,那日,他得到消息,前去广慈寺捉奸。而后,于禅房中一剑刺穿奸夫弘智。
谁知平昌公主当即崩溃大哭,竟拔下发簪,凶狠的扑过来,朝着他的脖颈处猛刺,显然是要取他性命。
毒妇如此,激愤之下,程五郎才最终将手中的剑推进了公主的心脏。
事情已经过去四个月有余,又因案发之时,未曾有人将之定为谋杀案。
在圣人点头之下,为了保全曹国公一家的面子,大理寺只是照例简单问询,便将尸首放还,以便速速下葬,让流言蜚语尽快平息。
时至今日,虽然出现了两套不同的说辞,可要想再去寻找证据,证明谁是谁非,恐怕为时已晚。
好在,此案的关键并不在于死者的死因和经过,只要能找到确实的证据,证明平昌公主死前是否已怀有身孕,对于三司来说,便已足够。
偏巧,一份来自于众人皆认可的「绝不会在案件上说谎」的裴继衍的验尸笔记,被人完整的留存了下来,并将它交到了晋王手中。
可不凑巧的是,裴少卿半月前远赴燕州办案,即便书信催促,他再快马加鞭赶回,也需要些时日。
案件审理之日,只得一推再推。
待裴继衍亲口确认,这是为了「证据确凿」。
可实际上,谁都清楚,裴少卿的「亲笔」,恐怕算得上是天下第一的好认。
首先,字迹自是不用说。
大理寺中本就有专门辨别此事的司直一人,为防假冒,对署中一众长官的笔迹,研究的皆十分透彻,更有库中堆积如山的许多新旧文书可以拿来做对比,出错的概率微乎其微。
其次,裴少卿所书验尸笔记,从来只用一种固定格式。
虽后来此方法因清晰明了,推及全署,可每人都有自己遣词造句的方式,各成风格,其中,尤以裴少卿的特色最为鲜明,也最难模仿。
最后,便是他在写验尸笔记时,唯一会用的一种极其难得的墨锭。
此事,甚至因为多年前风靡一时的数册「裴郎君探案集」,即便是长安城的许多根本从未亲眼见过的普通百姓,都能知道个大概。
第一,以水擦拭笔迹,文字不会被晕染开。
第二,墨迹看似浓黑,但拿在日光下缓慢变换角度时,会在某个突然而来的瞬间,显露出耀眼的赤红。
第三,笔墨含有独一无二的异香。
那是一种难以形容是什么,且对于所有第一次闻到人来说,都十分新奇的味道,以至于完全无法用好或者不好闻来描述它。
且这种异香,即便过了多年,只要凑到很近的位置,依然可以隐约嗅到。
所以,想要伪造出一张裴继衍的验尸笔记,必须得凑齐以上所有条件。无论怎么想,恐怕也都是难于上青天之事。
旁的不说,单「墨锭」这一条,都已足够卡住胆大的仿冒者。
毕竟,那是裴继衍的私墨,制法秘而不宣,原料更是不明,最起码,时至今日还未曾有过任何别的人使用过。
更何况,他从来将此物管的极严,用处也十分单一,目的恐怕亦是以此作为自己「验尸笔记」所独有的防伪造记号。
在等待裴少卿归来的日子里,卢望和其他几位主审皆已看过那份证据。
即便他们中有人恨不得将每一个墨点拆开,翻来覆去的研究,结果都依然是,无人可以挑出半分不对的地方。
裴继衍的「验尸笔记」是真,仿佛已是毋庸置疑之事。
除了基本特征,大理寺也已有评事与从小照顾过平昌公主的傅母一一核对过记录在笔记上的女尸的胎记形状、位置,以及其他特殊之处,皆已证明相符。
那么,如这份报告所载,平昌公主死前确实遭到过严重的殴打,导致全身多处骨折,右臂脱臼……
除此之外,她左胸贯心伤处,皮肉与骨骼平齐,伤口平滑,为死后伤。
而最重要的是,「验尸笔记」中明确写到,死者因下腹部连续遭受重击,导致胎儿滑落,大量出血,尽流而亡,此乃真正的致命伤。
换而言之,平昌公主生前确实怀有身孕。
程英杀害皇族之事,已成定局。
而国公之子的谋逆大罪,所涉及的从来不是一人一族的生死。
一边是以平定突厥的战功风头正盛的晋王,一边是眼见着就要折损一员要将的太子。
负责会审的三司重臣,几乎都已在心中斟酌过无数次,作为下一场足以改变政局的腥风血雨的被迫卷入者,自己将要何去何从,才能在这场滔天的风浪站住脚跟。
可是,谁也不曾料到,突变竟来的如此猝不及防,且轻而易举。
一击既中之下,原本以为的板上钉钉之事,忽而间,一溃千里。
“假的?”李暻听完派去监视审理现场的暗探的回禀,十分难得的没能遮掩住诧异,任由它跳上了眉梢眼角。
怎么可能?!
裴继衍的这份「验尸笔记」,在被白乐安送至晋王府邸前,太子殿下明明已经反复确认了真伪。
甚至在更早之前,今岁三月,它伪装在那堆「春寂寥」的手稿里,进入东宫不久后,李暕便已遣人悄悄取来,亲自查验过。
或者说,再早一点。
二月平昌入殓的前一夜,东宫前去盯梢的暗探是眼睁睁的看着裴继衍一字一句的写下它。
换而言之,这个用来给程英「定罪」的证据,是李暻亲手炮制,且自出现之时起,便几乎再也没有脱离过他的视线。
既如此,它又怎么会是……
「假的」?
「程英杀子」一案,眼见着审理已经过半。
就在程五郎几乎已被逼入死角,即便他嘴硬,宁死不认,主审们也可拍板定论之时,因突遭意外,比原定归来时间整整晚了大半日的裴少卿,终于风尘仆仆的出现在公堂之上。
众人本就只待他确认那份「验尸笔记」为真,便可结案议罪。
在卢望的连番遣人催促之下,裴继衍一刻钟也没有耽搁,一路快马奔至大理寺。
衣裳上还带着飞扬的尘土,他便出现在了公堂之上,审视起那份与自己有关的「此案最为重要的证据」。
二月时,意外被掳至亲仁坊验尸之事,本就让裴继衍印象深刻,连带着对当时所验的女尸也残存了更多的记忆。
所以,在他将那一页纸的报告反复扫过几遍之后,虽因时间过去太久,即便是他,也已无法逐字逐句的确认。
但从字迹、格式到用墨,再加上他能想起的所有细节来看,这份「验尸笔记」确实没有什么任何错处。
如此看来,手中的这张纸,应是当初他亲笔的所写没错。
可是,即便如此,裴继衍依然反驳了诸位主审要以此作为给此案的关键证据的想法。
毕竟,到目前为止,他还拿不出任何确凿的证据,去确认当日的那个女尸便是平昌公主。
一来,绑匪十分小心,验尸前,他便发现女尸的整个面部被细绸一层一层包裹,别说样貌,就连脑袋真实的大小都难以辨认清楚。
当时,裴继衍以探查死因和伤口为由,明里暗自多次想要解开布料查验,都被严厉呵止。
二来,即便女尸未被遮掩面部,在他的记忆里,本来也寻不出关于平昌公主的样貌的信息。
不过,眼下的情况,倒是让他有些怀疑,自己是否曾经在某些宴席场合,见过她。
否则,让他看到尸体的脸,自己岂不是刚好现在可以直接为此案作证?
如此想来,绑匪当初遮住女尸面孔,是担心被他认出后,自己会害怕曹国公府找上门来,不肯为这位贵主验尸?
好像也不太对。
裴继衍回想起那日被绑的情景,总觉得那人是有些了解他的。
所以在恳请他动手验尸之时,他只反复强调一句话,便是「要为死者鸣冤」。
似乎是笃信,只要提出这个目的,他便定然不会拒绝。
且不论是他本就认识他,还是看了那些与他有关的话本,既然这个人选择相信他,便应该知道,裴继衍的眼中从来只有真相,而不见任何权贵。
案件之上,哪怕是圣人在面前虎视威胁,他也绝不说一句假话。
因此,比起事后拿出一纸模棱两可的验尸笔记,直截了当的告诉他,「平昌公主之死」有隐情,无论如何,都应会让翻案更加方便有效。
难道那人竟觉得,他的亲口作证,还不如他记录在一张薄纸上的几处特征,更有说服力?
不然得话,这人前后的行径,岂不是太过自相矛盾?
既然如此古怪,那么,有没有另外一种可能?
即,无论是绑他验尸,还是遮住脸孔,其实都只是故布迷阵,本就是有意为了让他心中生出疑惑。
而绑匪最终目的便是,在他知晓「曹国公府丢尸案」后,引导他去相信自己所验之人就是公主。
想及此,饶是看出自己的上官——大理寺卿卢望急于结案,可裴继衍依然死咬住「不能将女尸与公主混为一谈」的结论不放。
见他执意坚持,卢望只得立刻让人将公主傅母请到堂上作证。
傅母的证词同第一次询问时一样。
公主右腿接近腿弯的内侧有一浅褐色圆形胎记;右肘关节旁有一个略高于皮肤的疤痕,约两分长,较之其他地方微白一些,但不明显……
这些,皆与验尸报告上所记录的女尸特征相符。
当日,裴继衍刻意将体表症状记录的清晰,本就是为了他日有需要时,能够有更多线索,去判断死者是谁。
可此时,虽然已全部对上,他却依然摇了摇头,道:“傅母的证词只能证明,公主的体表特征与那女尸确有几处相同之处。
“这些作为佐证自然无碍,但事关重大,下官以为,仅以此便下断言,实在太过草率。”
卢望目光如炬的瞪着这个自己平日素来厚待的后生,声音有些严厉的问:“那依裴少卿看,应如何证明,才能不算「草率」?”
裴继衍用手指在那份「验尸笔记」上填写死者姓名的位置摩擦了一下,而后抬起头扫过高座上神态各异的诸位主审,朗声道:
“下官尚有另外一种绝对可靠的方法,可用来确认她们是否为一人。”
“话毕,裴少卿忽然开始询问公主的傅母,是否保留有印有公主掌印的文书。”东宫暗探将今日发生在大理寺的情况,细细禀报道。
“那傅母回答,「圣人为公主封号平昌时,赏赐食邑若干,地契之上,皆有贵主手印。郎君若需要,可命人取来。」
“待地契取来后,裴少卿又命人在白日里点起了烛台,要将那张「验尸笔记」置于焰火上。
“卢公大惊,不仅当即呵止,更立刻命差役以「销毁证据」的罪名,要将裴少卿拿下……”
是时,堂上诸人反应各异,恰能反映出他们在此事之上,真正所持的立场。
暗探便特意又将暗流涌动之时,在座一众朝臣表现出的哪怕再微小的反应,都细说于太子殿下,而后才接着道:
“最后,是晋王出言,说他相信裴少卿为人,让众人稍安勿躁,这才安抚了卢公等人。
“接着,裴少卿将「验尸笔记」虚浮在烛火之上,来回熏烤了数次,再拿起端详片刻,彼时,眼中已满是不可置信。
“此后,他反复操作了三次,直到笔记上部有一处显露出完全的焦黄,才终于变了脸色。
“片刻后,裴少卿向朝堂上诸位主审一一叉手拜过,承认自己看走了眼,更是断言,那份「验尸笔记」乃是伪造。”
李暻的脸上的吃惊之色,此刻已经完全隐匿不见,他的手指在桌上轻点了一下,问:“其他人怎么说?”
“那报告上,以裴少卿独有的墨书写,晋王和诸公自然不肯相信。
“细问之下,裴少卿方才解释道,那日被绑时,他认定事出反常必有妖,恐被人利用,留有遗患。
“于是,便在所写的笔记上留下了隐秘的记号。
“这记号,当下看不出来,只有放在火上炙烤片刻后,才会显现,可方才他已反复熏烤多次,堂上的这张纸,却没有出现任何不同……“
“因此,它一定是假的,也绝不可作为证据。”
裴继衍如此说道。
李暕知这愣头青绝不会在自己手下的案件上说谎,他想要的结果,恐怕一时得不到了,脸色难免流露出冷峻。
为打消心中最后一丝疑虑,他抬声问道:“如何证明你所言非虚?”
“但凡是为无名尸体检验,下官皆会留下此记号。裴某为官多年,过手的不具姓名的死者不下百个。大王可将所有的报告文书一一取来,查验我的话是否为真。”
“什么记号?”李暻双眉之间微微拢了一下,脑中骤然想起那日盯梢裴继衍验尸的暗桩回禀过,他曾做了一个十分难解的动作,看来应与这个标记有关。
果然,今日前去大理寺的暗探回禀道:
“是一枚清晰的指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