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两人难得独处时,偶尔,她也会像这样,状似无意的点出她自己从未察觉到,却足以暴露心思的习惯。
以至于,崔稚晚总想,以前她处事不周时,李暻会讲,所处之位越高,越会被处处掣肘,甚至寸步难行。一时难以适应,也是常理,毕竟,无论是谁都需要时日成长。
可原来,他是骗她的。
而玉娘,恐怕要比她此前以为的,更合适东宫,乃至于……太极宫。
话已至此,崔稚晚不再打算拐弯抹角。
她将手中她的习贴放下,直言道:“那么,玉娘可否告诉我,引我昨夜去春深处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其实,薛玉珂出现在承恩殿前,崔稚晚心中一直有个难解的疑问。
为何事情都发生在昨夜?
她无意间闯进李暻早已安排好的局里,而在她回到东宫之前,薛玉珂的披香殿没有任何预兆的,忽然被落了锁。
这两者之间,会不会存在着某种关联?
就在方才,崔稚晚猛然间嗅到了蛛丝马迹的味道。
她忽然回忆起,自己之所以会在昨夜去春深处,其实是因为在席上偶然从薛玉珂的随口谈论中,想到了那场属于张楚儿的演出,亦是周韶娘重振旗鼓后的第一次登台。
从昨晚的情景来看,李暻此前决然没有想到她会突然出现。
太子殿下比她还要更不相信「碰巧」二字,所以,他定然要知道她的这个「临时决定」的到底来自于什么。
然后,他便锁了披香殿。
这是不是意味着,崔稚晚本来以为的「偶然听闻」,其实是本就是一场处心积虑的「故意为之」?
想到自己在怀远坊所做之事,毋庸置疑,她必须要知道答案。
薛玉珂一早料到,心思细致如太子妃,定然会将这些个看起来不大相干的事儿联系起来。
她之所以起那个话头,便是再等着看她是否会问出口。更甚者,她此时出现在承恩殿,本就存着无论如何,都要讲这件事讲清的想法。
薛玉珂亦怕崔稚晚想的太多,以至于旁生枝节,反而坏事。
即便如此,她也没有表现出迫不及待要去解释的样子,而是坐正身体,收起了此前闲散的表情,有些郑重,亦添了点小心翼翼藏着的委屈,道:
“上月末,我同元嘉去春深处凑趣时,有个叫绿绮的娘子,独独每次与我说话时,咬字和气息都有一点点古怪。我觉得有趣,便试了试她,没想到竟闻到了拈酸的味道。
“我承认,那日故意提起周内人,确实是为了让阿姊也去瞧瞧这个热闹。但我万万没料到,春深处昨夜会有人死。”
崔稚晚细细打量了她说话时所有的表情变化。
她的眉眼,她的嘴角,她克制的靠近,甚至于隐在衣袖下手指的微微的蜷缩,这一切都在传递着她的情绪。
可是,它们皆表现的太过精准了。
所以,克制着自己不要在表情上出差错,是不是可以反过来理解为,薛玉珂没有全部说真话。
崔稚晚的身体下意识的后倾了一段微不可查的距离。
在薛玉珂的注视下,她控制住了想要闪开的眼神,却又为了掩饰,迅速点头“嗯”了一声。然后,她立刻意识到了,自己还是做错了。
一个好的谎言,必须藏在大段的真话里,且只能对它做出最微不足道的改变。
崔稚晚的遮掩,让薛玉珂立刻意识到,自己避重就轻间藏的那个小谎,远远称不上完美,最起码没能骗过太子妃。
阿姊向来敏锐细腻非常,既然如此,便只说真心话吧。
“竹管中也许窥到的是豹,谁会甘心只瞧见一斑呢?我没有那般神通,所以便只能直钩待鱼啦。”
她不再刻意端坐,也收敛起了反复打磨过的表情,仅仅眉眼弯弯的看着她崔稚晚说:“不过,玉娘真的很喜欢阿姊,不会为了这点好奇心,便故意用你恐惧的东西来伤害你。”
好奇心吗?
崔稚晚对她窥到的到底是哪一个「斑点」,并不敢兴趣。
她猜得到,那是属于薛玉珂与李暻的博弈,无需自己插手。
所以,她要确认的其实是,玉娘到底知不知道关于怀远坊的那一部分。毕竟,她此后的计算能否奏效,皆会因此事而变。
可确实如薛玉珂话里暗示的那般,她几乎没有任何可能在几天前便预料到自己昨日会外出。
而后来,崔稚晚之所以没有立刻回东宫,而是在日落前转而去到了平康坊,也全是由她自己的心意而定。
这番操作,于李暻而言,都已经是出乎意料,若说薛玉珂能完完全全猜中、拿捏,甚至利用……
崔稚晚想来想去,还是认为,不可能。
也许真的如她所说,彼时,她在席间提及春深处,连饵都算不上。
她只是直钩待鱼,愿者自来。
一切皆看运气。
崔稚晚小小的松了口气,而后将盯在薛玉珂面上的视线挪开,垂首间无奈的勾了勾嘴角:“还以为自己瞒得有多好,不知何时,你竟也察觉到了我怕血。”
一句喟叹,话题就此转开。
晚间,披香殿。
灵雀在帮薛玉珂更衣时,小声嘟囔道:“太子妃不是更进一步的阻碍吗,娘子为什么还要屡次上门,讨她欢心?”
还未等画眉横眉冷目,呵斥她“慎言”,倒是从承恩殿出来后一直心情颇好的薛玉珂先答了她的疑问:“灵雀,你好好记住啦,她可不是对手,而是……我的护身符。”
毕竟,大梁如今的这位太子殿下,实在是太难以取信和应付了。
第7章 柒
薛玉珂成为太子良娣时,刚刚及笄,甚至还是刚才从河西来长安城没多久,连城里的四时都未曾见过一遍,就被纳入了东宫。
照理说,市井的许多趣味应与她就此断了联系,但于众人眼中,这个薛良娣却仍像个未出阁的世族贵女,整日里同元嘉公主、郑五娘、谢六娘这些没出嫁的小娘子“上天入地”,玩在一处。
众人自然都以为她是仗着太子殿下的恩宠,才会如此肆意妄为。
可薛玉珂却十分清楚,自己之所以得到这样难得的自由,全要仰仗太子妃的仁善秉性。
长安城中,受长辈怜惜的贵女多半会晚嫁,而十五六的年纪,正是她们满长安城赴宴游玩的时候。
崔稚晚知晓,薛玉珂入东宫的真正缘由,乃是替她阿耶挡灾,也清楚,日后的太极宫,才是真正的牢笼。
她私心以为,一生困在这受千万人心向往之的繁华长安,却无缘得见它真正鲜活有趣的样子,实在太可惜了。
所以,如今她们尚在东宫的这段日子,崔稚晚愿尽己所能,不去拘束薛玉珂太多。
于薛玉珂而言,哪怕仅凭这一点体谅爱护之意,她都愿意真心实意的去唤太子妃一声“阿姊”。
更何况,她真的待自己很好。
是一种因为她本身通透非常,所以不用担心被三言两语的挑拨,或者自以为是的揭露而会轻易背弃逆转的「好」。
也是一种薛玉珂愿意好好珍惜的「好」。
因此,彼时她说,不会为了好奇心而故意伤害崔稚晚,乃是再真心不过。
此事还要从半月前说起。
彼时,在外游历多年的琴师齐季重归长安。
在谢雁秋谢六娘的撺掇下,她与元嘉公主、郑五娘子四人齐齐扮作男子,一起到了春深处,想要见识见识这个嘉定公主口中的「惊鸿一瞥,可误终身」的玉面郎君,到底是何模样。
实话实说,齐季确实颜如宋玉,貌比潘安,可郎君再好看,琴音再精妙,薛玉珂的终身也早已经「误」给了他人。
倒是因这春深处没有美味的果子甜口,她看得越久,越觉得反而失去了滋味。
无聊之间,薛玉珂便只能以观察人,当做消遣。
也就在此时,她通过绿绮与自己说话时,几个细微气口的松紧变化,察觉到了一丝若有似无的古怪。
不过,就在她想要好好研究研究之时,这个被她多看了几眼的娘子便凑近她,幽幽的叹了口气,说起了自己对太子殿下的「求而不得」。
薛玉珂未入东宫前,李暻曾格外高调的追逐了她近半年。
作为在长安城中无往不利的平康坊魁首,绿绮同她看似抱怨,实则恭维的说了这么一句话,在此时看起来实在合理不过,也恰巧足以解释她气息的那一缕紊乱。
所以,即便薛玉珂知道真相后,也不得不赞叹于这位花魁娘子的警觉、机敏,以及演技卓绝。
换而言之,她其实当场便信了她的话,后来,之所以还会吩咐人再来春深处探查,也不过是早已深入骨髓的习惯使然。
然而,薛玉珂未曾料到,这本来不过是「多此一举」的试探,却有了出乎意料的结果。
她从手下那里得知,春深处中将会发生一件大事,只知出自太子手笔,但不知好坏,更不知何时发生,与谁有关。
如此模棱两可,却引人遐想的消息,定是李暻的刻意透露,此事再不明显不过。
于是,薛玉珂不得不又一次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迎接太子殿下对她的考验。
或者,也可以将这当做一场赢了便可以「有所得」的赌局。
虽李暻并未明说考验的内容,可不管后面自己要如何行动,她必须先再事发之前,查出他在春深处到底谋划了什么。
可惜,忙活了大半月,人手撒出去不少,得到的答案,却始终一成不变。
春深处从里到外,从上到下,从侍候的仆从到来往的宾客,从外购的柴炭酒水,到倒出的泔水夜香,全部如常,没有一丝一毫的异动。
毫无头绪之时,薛玉珂只能从平日里进进出出的宾客中筛查,自然很快的得知了本月十五这天,晋王会出现在这里。
勉强算是个靠谱的线索,可以从这里入手,开始查起。毕竟,太子与晋王之争,从不是什么隐秘。
然而,查来查去,晋王的出席都是再正常不过的宴饮交际,连盛情邀他前去的人,都是最不可能与太子殿下有任何勾结的李良训李相公的三子。
除此之外,另一个曾经让薛玉珂提起兴趣的人,便是曹国公之子程英。
如此薄情之人,竟然能多年如一日的力捧楼里的苏盛琼苏娘子,实在是个有趣的消息。
不过,苏娘子美艳非常,在长安城拥趸众多,从来不乏为她一掷千金的豪门浪荡子,程英在其中也并不算突出。
所以,他虽表现殷勤,可还是十次里有八次不得见。
也许正是因为常常求而不得,才能让他如此如痴如狂。
但是,关于程英那些破烂事儿,薛玉珂以为,即便真要寻个理由,拿住些把柄,继而牵扯出什么旧案,也应该由晋王的人来做。
哪怕是为了不与曹国公生出间隙,太子殿下也要按住此事翻出浪花的可能才对。
因此,她便将此人就此排除。
时间一天一天的过去,苦于查不到任何蛛丝马迹的薛玉珂在几日前的金川公主宴席上,听见元嘉与人侃侃而谈齐季所奏的新曲时,心中陡然生出了一计。
太子妃心思机敏异常,最擅长从细微之处抽丝剥茧,查出事情的真相。况且只要她愿意问,李暻最得力的两个侍从,长赢和玄序,皆不敢敷衍于她。
而春深处的众人,慑于太子威压,也许会因她的意外出现而露出什么马脚也不一定。
虽承恩殿从来是东宫中消息封的最严实的一块铁板,薛玉珂很难从那里探听到什么消息,可太子殿下素来厌恶有人将太子妃牵扯到任何阴谋或阳谋中。
一旦查到是自己所为,无论他是前来警告,还是要撤销这场赌局,都也不能算作她输。
可是,怎么不让自己太显眼,同时又能诱阿姊前去春深处呢?
琵琶古琴,笛萧箜篌,她从来都是可看可听,却并无执着和痴迷;齐季和张楚儿的美貌,恐怕还没有陶玄千里之外传来的一句诗对她有吸引力。
再者说,若无必须,太子妃从不喜欢同人虚与委蛇,所以鲜少会主动凑到人多的地方去,更何况春深处还是位于平康坊的风月场所。
忽然,薛玉珂想起了那日在张楚儿的演出名单上,看到的那个被拿来装点门面的「出身宜春院」的周韶娘。她仿佛记得,此人与阿姊有些牵扯。
可太子妃会为了一个旧人,特地且亲自去春深处捧场吗?
薛玉珂觉得,可能甚微。
不过,这本就是个没有办法的办法。
左右不过是一句「随口而出」的闲话,阿姊即便猜到她是故意,也定然不会不给解释的机会便怪罪。
总之,先姑且一试吧。
昨日午后,薛玉珂以探病为由,去到承恩殿。
得知崔稚晚已经出门时,她心中的期待陡然升起。
可太子妃身边的暗卫个个都是东宫精心培养,一心效忠的高手,根本不会理会探子们背后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是敌是友,出于何种原因尾随,一旦发现,皆会被立刻请去见阎王。
薛玉珂一早便领教过,当然不会傻到派人去盯崔稚晚的行踪,所以,也只能呆在披香殿里等消息。
直到暮色渐深,春深处的苏盛琼意外坠亡的消息传到她的耳中,薛玉珂方才明白,自己实在错的离谱。
她无论如何猜测,也始终没有料到,在眼下的关口,太子殿下会胆大到将程英的这一处足以兴起千层浪的破绽拱手送给晋王,所以,直到事发,亦没查明李暻所谋的原委。
这一次的赌局,她不仅输得彻底,甚至还将太子妃引入了险境,更让她亲眼目睹了苏娘子血溅当场。
早在去岁团拜宴时,薛玉珂已发现崔稚晚怕血,更猜出这应是与她不为人知的某段旧事有关。
彼时,她刚派出人手想去查查详情,可就在当日,长赢便将一块可以昭示身份的人皮送还给了她。
如此决绝狠辣的威胁,是她入东宫半年来,唯一的一次。
由此可见,太子妃「恐血」一事,乃是太子殿下绝对不允许旁人碰触的禁忌。
饶是无心,可事实已成。
薛玉珂知道,李暻对她,可没有对阿姊那样多的宽忍和好脾气。
果然,片刻之后,他便让人将披香殿落了锁。
他当然不是要将他们这些人活活饿死,太子殿下要做的,不过是,不留任何余地的收回她此前好不容易从他那里赢来的在东宫驯服人心的机会。
愿赌服输,薛玉珂不屑去同太子殿下争辩。
当然,他的人从始至终不曾出现,显然是并没有打算给她狡辩的机会。
不过,总还是要去同阿姊解释的。
不然,像她那样敏感的人,一旦碎了真心,恐怕即便再能够体谅,也会有留下难以弥合的裂痕。
还好,太子妃虽常常可以猜透旁人的心思,可她一贯清楚自己所求是何,也只执于自己心中所念。
所以,只要不碰触到她的底线,崔稚晚从来都是十分好哄的。
已近子时,白乐安悄悄隐在宜秋门不远处的一棵树后,焦急的朝门内的方向张望。
宜秋门乃是连接东宫中庭和内庭的一处侧门,绝不该是他这样的外官出现的地方。
别说是宜秋门,就连贯通东宫前庭与中庭的崇仁门,像他这样的九品录事,除了偶尔陪同上官搬递文牍,平日里也鲜少有进出的机会。
不过,今日是个例外。
日中前,太子殿下难得悠闲,因白乐安过手的文牍中所用的梁公笔法为自己所喜,便特地命人将他招至丽正殿,探讨一二。
梁公曾在朝中居高位,更担任过不少年的太子太傅,却被景隆十六年的一桩震惊朝野的北庭武将叛变案牵连,最终遭到罢黜,再也不得启用。
白乐安当时尚未高中,但他后来听人议论过。
彼时二十岁的太子殿下因不肯相信北庭传来的战报,私自下诏河西旧部,跨地调查事情原委,后又联合一众朝臣为老师求情,种种作为险些将圣人逼至不得不从他的境地,最终触怒天威,囚在东宫中一月有余,才被放出。
蔓延至今日的储位之争,多多少少都与当年殿下的强势做派,致使父子之间生出无法弥合的裂隙有关。
这些年殿下对梁公,对河西北庭之事,从来闭口不提,所有人都以为他早已收敛了心性。可去岁夏末,他却公开大加赞赏了梁公笔法中「平横、卷尾撇、跷脚捺」的复古之风。
于是,东宫誊录文书的臣属,在手下落笔之时,便或多或少的都有了此般特征。其中,以白乐安最得梁公神韵。
东宫众人皆知,不管外间如何传言,太子殿下乃是真正的礼贤下士,又最是博闻强识。
闲暇时,他常常会与东宫官属面谈,除了朝政,也常常就彼此兴趣各抒己见,即便是像他这样的低阶官员,也不会被排除在外。
如今东宫几个寒门出身,却深得殿下重用的官员,皆是借这与殿下「闲话一二」的机会而起。
因此,白乐安能得殿下召见,本是十分正常的事情。
更何况,他当时之所以苦练梁公笔法,几乎到了走火入魔的程度,所图谋的不就是此事。
可满心欢喜的离开丽正殿时,白乐安却忽然莫名其妙的觉得,正有什么未知的危险,在朝他步步逼近。
恰在此时,他与自己正在想法设法接近的那个人不期而遇。
冥冥之中,上天为他选择了答案。
擦肩而过之时,白乐安将昨夜写好,以备不时之需的纸条,迅速塞进了那人的手里。
因为白日里发生的这一切,才有了眼下白乐安偷偷摸摸的藏身在宜秋门附近等候的情况。
其实今日,本也不该他在詹事府值夜,他是特意去找同僚换过的。
入夜后,他更是胆大妄为的借口要去丽正殿送公文,抱着一沓文牍,只身穿过了崇仁门。
若不是隐隐觉得时间好似来不及了,白乐安断然不会冒这样的险。
好在白日里刚见过,平日里也确实也有过夜间紧急送文牍的情况,守门的侍卫并未过多盘问,便将放他进了中庭。
可与他约定的那个人到底会不会出现?
白乐安实在心中无底。
夏夜的风温热到仿佛因无力腾挪而凝滞住,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黏腻腻的潮气,将白乐安团团裹住,让本就郁结在胸的憋闷愈发明显。
半夜往来崇仁门的人并不多,詹事府中也会有侍卫往来巡视,他计算好了时辰跑出来,也定要在合理的时间内离开中庭,所以,绝不能无休无止的在这里等下去。
在此种情况下,等待不出意料显得格外漫长,更何况,眼下已经略微过了约定的时间。
就在白乐安几乎要放弃的时候,他翘首以盼的那个小娘子终于从崇仁门中现出了身形。
日中前,素商得了太子妃令,为披香殿众人,去向太子殿下讨个释放的恩典。
殿下诸事繁忙,往日这个时辰,也许已不在东宫。
素商无法确定,只得先去丽正殿碰碰运气,哪里想到自己会在台阶之上与白乐安相遇。
在长安城里,小娘子中,有一个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最为风靡的诸多话本的作者「笑丘生」。
要说素商对他的痴迷程度,从她为了买他的手稿,可以眼睛不眨的掏空自己所有的积蓄,又将它们一张张裱好,再用最昂贵的红琉璃轴精心装订成册中,可见一斑。
而就在不久前,因崔稚晚肯定,她终于可以确认,东宫九品录事白乐安与真实身份成迷的「笑丘生」,实为一人。
不在他面前时,她可以言之凿凿的在太子妃面前担保他的品性,可此时骤然遇见到他,素商心中忽然有一种类似于「近乡情怯」的难言感觉。
就在她还没能从这种情绪中走出来,正在纠结是见个礼,还是错开眼的时候,他竟然深深的看了她一眼,仿佛有话要与她说。
两人擦身而过时,素商下意识的垂下手,果然,一张小纸条瞬间塞进了她的掌心。
虽还不知内容,但这烫手山芋触手的那一瞬间,她便恨不得斥责自己一万遍,为什么自己这个身体的反应先于脑子的坏毛病总也改不掉。
果然,纸条中的内容并不辜负她对自己的这顿臭骂。
白乐安竟然央求她,将自己此前购入的那册「裴郎君探案集」之「春寂寥」的手稿借于他,作重新抄录之用。
这册本子虽没署名,但太子妃早已确认过,就是「笑丘生」所写。可现在,他这个原作者竟然向她要原稿誊抄,听起来实在是滑稽可笑。
不过,仔细想想,也不难以理解。
毕竟,这本「春寂寥」因是探案笔记的形式,所以,涉及大量严谨考察过的数据、记录,甚至图画。要让他全数背下来,决然不可能。
而之所以白乐安要从素商这里借用,实在是因为这册话本还等到上市之时,便被通通付诸一炬。此后,更是再无声息。
甚至,它还连累想要将之投入市面的书行都就此销声匿迹,至今看不出有任何重新开业的打算。
换而言之,素商手里的「春寂寥」手稿,乃是这册故事曾经出现在这世上的最后一份证明。
不过,她早已意识到,这话本子里的故事,也许并非全都仅仅只是故事。
昨日,因春深处的命案,程英被晋王的人手拿下,投入大理寺狱中待审,偏偏才过了一夜,白乐安便想方设法来向她索要,恰恰更是证明了素商的猜测。
二月初,平昌公主忽然死于广慈寺中。
虽此事很快以公主突发心疾草草终了,然而,事发当日,广慈寺有不少香客,皆是曹国公五郎君程英那场大张旗鼓「捉奸」的见证者。
那日巳时一刻左右,许多人皆看见他一脸怒气的闯入弘智法师的禅院,而后一脚踹开了房门,与他一同进入门内是一男一女两个锦衣仆从,其余府卫全部留在小院里外把守。
说是把守,可也并不阻止百姓上前凑热闹,只是不允许人进入院内罢了。
大概是怕丢丑,三人入内后,立刻将内门关上。随后,围观的人群便听见里面传来拳打脚踢,以及扭打叫骂的声音,间断着还时不时有女子的惨叫响起。
整个过程,说话的虽只有程五郎,可大家很快听出了事情的原委。
原来是这平昌公主不安于室,竟然以听经为由,屡次前来与寺中僧人弘智苟且。
弘智法师样貌俊秀,人如苍竹般高挑挺拔,虽然才二十岁左右的年龄,却有极深的佛学造诣,不仅精通经藏、律藏、论藏,还能运用自如。
因此,每每有他出席的讲经会和辩经会,总能吸引比平时多上几番的人。那般场景下,他整个人都粲然发光,确实有不少小娘子瞧上他几眼,便会面红耳赤。
也难怪,他能被公主看中。
再仔细听,大白日里,这两人此刻竟赤条条的躺于一处,如此孟浪的行径,也难怪会被闻讯赶来的驸马捉了个正着。
热闹还没听多大会儿,大家的耳朵几乎被同一声刺耳的尖叫划破,而后便是一阵哭天抢地。
程五郎暴怒的咒骂声骤起,那娘子的哭闹声戛然而止,转变为一种被猛然扼住喉咙的悲鸣,断断续续,听不太真切。
持续了片刻后,忽然又有桌椅摩擦地面而后轰然倒下的发出的闷响传出,随后伴着一声已然哑掉的惨叫,房内此后再无声音传来。
再过一会儿,众人面前出现的便是提剑大步踏出的程五郎,他双目赤红,滴滴血液顺着剑尖滚入土地,而后浸染不见。
这捉奸的戏码要远比什么「暴毙而亡」耸人听闻太多太多,以至于在平昌公主还未得以下葬前,便以极快的速度传遍长安城的大街小巷。
众口铄金之下,公主与法师如何通奸,又如何被捉奸,被一一细化成了一个又一个香艳非常又言之凿凿的传言。
凭空之间,仿佛多了很多很多人,他们都似亲眼见过一样。
可,事情发生之前,弘智法师心无尘埃,一心向佛是长安城许多人的共识。他更是早早下定决心要不惧险阻,西行求法。
事发半月前,他终于拿到了心心念念许久的通行过所。
所以,若不是寺中的归仁法师恰在此时染了重病,央他暂时代自己给因各种缘由前来求得开解的长安城的贵人们讲经,否则发生的「捉奸」的那日,他应早已远行,根本不会出现在广慈寺。
更何况,但凡真的了解平昌公主的人,便知她平日里最是安守本分,甚至谨小慎微到有些怯懦的地步,又要让他们如何去相信这些风言风语半分?
偏偏在此情景下,即便不太熟识本朝律法,也可能知道,其中有一条叫做:
在奸所发现妻妾与人私通,登时杀死者,无罪。
第9章 玖
今年三月,素商在李家书局掌柜的极力推荐下,购入了「裴郎君探案集」之「春寂寥」的手稿。
书中恰巧有一案,便是公主与僧人通奸,当场被抓,而后两人被驸马双双斩于剑下。
明明杀了人,驸马不仅没有受到任何惩罚,反而成了此案的受害者,被帝王宽待。公主还未下葬,他便开始变本加厉的继续京城中横行霸道。
就在此时,大名鼎鼎的长安神探察觉出了一丝不对。
比如,那个所谓的「奸夫」一刻钟前还在大雄宝殿带领众僧修持,且回禅院时,分明有个小僧弥随在左右。可后来,此人却消失得无影无踪;
比如,驸马在暴怒之时,竟不忘了将前因后果,以及在屋内的所见所闻,全都大声的骂出来,实在絮叨。反观公主的回应,则显得太过敷衍,从头至尾除了惨叫痛吟,半句话都不曾说出来过;
比如,紧闭的房门,和大敞的院门……
种种种种,仿佛合理非常,但只要略微扫过细节,则全部皆是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