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三岁的崔稚晚尚不知酒的滋味,以为散发着诱人芳香的葡萄浆已是天下最好喝的东西。可惜离了长公主府,这口饮子便遥不可及起来。
毕竟,对于市井之中捉襟见肘的小般娘子而言,葡萄浆乃是天价。本以为很久都无法喝到了,谁知窦旬很快赚到了第一笔大钱。而他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请她饮葡萄浆。
甚至于后来只要她心情不佳,他虽不会明说,但总会寻各种看似合理的缘由庆祝。于是,小般娘子便总能喝到自己最喜欢的果饮子。
许是少年心性,觉得不好意思,每次他皆嘴硬着说:“不要感动,以后都是要你回报的。”可一过许多年,他从未向她讨要过任何。
唯一勉强算的上“回报”二字的,可能就是,长大后的小般娘子知道了酒的好处,却酒品极差。几次三番胡闹,惹得窦旬十分厌恶。所以他总会在她醉前,不问一句便将她杯中的酒替换掉。
崔稚晚有时明明已经不高兴了,可葡萄浆入口,想起往日种种,她便莫名其妙发不出脾气。
如此想来,葡萄酒换成葡萄浆,便不是多余的举动,而是在告诉她,春深处的背后之人,乃是窦旬。
崔稚晚几乎都要相信了,可她若真的顺着这个思路想下去,才是中了他人的计算。
这个设局之人,显然偶然得知了窦旬与葡萄浆有联系,却既不知他二人年少相识,更不知虽莫名其妙,但窦旬的葡萄浆永远只会放在银杯里。
所以,终究是棋差一招。
既然不是窦旬,长安城中这个知道她不能饮冰,会让人撤掉全部冰盆的人是谁,几乎呼之欲出。
是李暻。
但,也不是李暻。
崔稚晚确定,以他的性格,即便今晚自己出现在春深处完全出乎意料之外,他也绝不会用他根本不能确定来龙去脉的葡萄饮子,做出一个如此经不起推敲的嫁祸。
那会是谁呢?
为了证明自己的猜测,同时确认今夜发生的所有事情都是由谁授意,她只能再次试探。
先是提出要立刻离开。
崔稚晚赌的是,第六间雅室若是属于李暻,那这里必然存在一条哪怕在最混乱时,也可以万无一失的躲过所有人的来去的通路。
事实证明,果然有。
且绿绮没有一点犹豫和疑虑,也不做出任何防范,带她直接走了这条应该很是秘密的小道。崔稚晚与她今日是第一次见面,能得她如此信任,自然只会因为她太子妃的身份。
如此一来,春深处真正的主人是谁,昭然若揭。
至于葡萄浆的事儿,小门打开,她在看到长赢后,立刻有了想法。
崔稚晚当即出其不意的问绿绮,红衣娘子的命案中最为关键一环的细节,她到底说了什么。果然见绿绮在惊慌中极其迅速的扫了长赢一眼,心中当即有了定论。
第4章 肆
若雅室中的一切皆是李暻亲口授意,他当然会清楚无比的知道,只要做了这些,崔稚晚不可能猜不到是谁的安排。
所以,作为他的手下,绿绮应不会对她刻意表现出的了然于胸的样子有任何特别的反应,或垂目不语,或顾左右而言他,仿佛才更符合太子殿下的风格。
可偏偏,她在那一瞬间便衡量清了利弊,为了撇清干系,以那一瞬的僵硬假装慌乱,却在不着痕迹的用眼神暗示她,都是长赢吩咐她做的。
既如此,暴露春深处的秘密,自然轮不到自己承担。
这小娘子,也是个见风使舵的能人,机灵的很。
倒是可怜了被她毫不犹豫出卖的长赢,除了用沉默来承认下来一切,还要遭受崔稚晚那一句“你听到了”的打趣。
回东宫的一路,崔稚晚难免心烦意闷。
长赢既然能够“自作主张”,便意味着他在见到自己时,已经来不及去请示李暻的意思。
换而言之,太子殿下根本没有料到太子妃会突然出现,便当然不可能派他前来护卫。
既然如此,长赢独自且“恰巧”出现在了春深处里,无论如何解释,都与此前发生的命案脱不了干系。
所以,当在意识到眼前的乱局竟然与李暻有关时,崔稚晚的第一反应,自然是难过而愤懑的。
一个鲜活的生命在她眼前以那样惨烈的方式逝去,她再三叩问自己的内心,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出,到底为了什么理由,操控无辜之人的生死,是值得被原谅的。
但今日之后,她知晓自己已经失去了指责他人的资格。
况且崔稚晚也清楚的明白,在她偶然步入春深处时,哪怕长赢察觉了,只要他什么也不做,任由她像个平常的客人一样,被引到二层,便不会有露出任何马脚的风险。
若说,不想让她猜出春深处的背后主人,所以用葡萄浆引崔稚晚将这幕后之人误以为是窦旬,是长赢会做的事。
那么,与之相矛盾的,宁愿被自己发现春深处的秘密,猜到楼中的这场意外很有可能是一场早已布好的局,也一定要将她安排进第六间雅室,便绝不会出自长赢的本心。
他如此做,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答案明明早已摆在眼前,可崔稚晚却仿佛非要找出旁的理由,才肯作罢。
她阂目躺在床榻上,恨不得将这一夜发生的所有事情,一点一点的在脑子里筛过一遍又一遍,来确认是否还有未曾察觉的蛛丝马迹。没有找到,她便把时间段朝前推,再朝前推。
如此反反复复,丑时都已经过了大半,却还是丝毫没有睡意。
正在与自己没完没了的较劲之时,崔稚晚忽然听到身后的李暻深深的叹了口气。
很快,他侧过身来,伸手将她揽至怀中,不急不慢的轻声道:“你到时,程五郎早已入局,长赢不愿停手,这是第一错。
“明知后面会发生什么,却让你目睹全程,这是第二错。妄图以葡萄浆攀污他人,这是第三错。
“稚娘,可要为他求情?”
若是真的想要重罚长赢,李暻根本不会问她。崔稚晚知道,他是发现了自己睡不着,所以想着陪她说说话而已。
正好,有些答案,总要听他亲口说才好。
“如果他不引我进雅室,或者不撤冰,便不会有任何错。”
连自己都未察觉,崔稚晚喉间轻滚了一下,才又开口道:“李暻,他明明只要让人趋我走便可。为什么?”
“我能容什么,不能容什么,长赢素来分得很清。”
怕她假装不懂,李暻又耐下心来慢慢解释:“见到太子妃孤身夜游,明知此后会有险境,不立刻上前护卫;明知你病后未愈,已经再受不得任何寒凉,却视而不见。
“这样的右内率,东宫留他何用?”
没料到崔稚晚从这话里品出的答案竟是:“所以,是因为……保护太子妃,亦是他的职责。”
李暻哭笑不得,也不想她再在此事上纠结,便将一直背对着自己的人翻过来,直截了当说:“是因为,稚娘近日来生病的次数太多了,孤不想再见了。”
崔稚晚看着他的双眼,沉默了片刻,而后竟然只是浅浅的“嗯”一声,转而问:“李暻,若是当时你在,会怎么做?”
“我啊,”
他的稚娘有多恨、多惧权贵之人不将他人性命当回事儿,李暻不是不知,然话到嘴边,终还是变成了:
“不至于让你见到血。”
早在听完先行归来的暗卫禀报时,李暻便知崔稚晚今夜定然是通宵难眠。果然,从躺下时起,她的呼吸便比以往要急促些许,甚至可以听出她在极力克制,却还是掩盖不住。
明明元日那天,他便同她说过,自己早已发现了她怕血,为了便是能在此时帮她分担些许。然事到临头,她还是从一开始便选择小心翼翼的调整呼吸来遮掩。
夜色越发深沉,她不知陷入了什么样的回忆里,几乎已经怕到连眼睛都不敢闭上,为了不泄露更多心绪,终是选择背过身,面朝里去。
可隐藏并不会使恐惧消除半分,李暻猜,她怕自己坠入噩梦,所以定是在靠着反复去想白日那些并不怎么要紧,只要主动开口问,便能得到所有答案的事儿,来保持清醒,打发恐惧。
成亲三载有余,他所做的一切,皆收效甚微,但凡一涉及她的旧事,崔稚晚仍旧绝不肯在他面前卸下防备。
她不会相信他,更别说依赖他。
虽明知时间已没有耐性来等他准备好一切,可李暻想,她既然现在不愿将自己的脆弱告诉他,自己主动戳破,也许只会适得其反。于是,他本想顺着她,不出声的。
可谁知,崔稚晚却仿佛坠入冰窖,慢慢在寝被中蜷缩成一团,甚至控制不住的全身微微颤抖起来。
恐怕是今夜有人坠亡于她眼前,实在冲击太大,且此事还与自己的枕边人有关,一时之间,她实在难以顾及会不会把他吵醒,惶惶中竟然闷声哭了起来。
到了这种地步,他怎可能不去抱住她。
想及此,李暻将人又朝自己怀中紧了紧。
虽他知晓自己所设的这个局已经触了她的底线,但也无比清楚,恐惧时的她较之平时心思只会更加敏感细致,自己若是说了太过明显的谎话,只怕她的心会更凉。
所以,他只能避重就轻的告诉她,不会让她见血。
崔稚晚虽然常常用装傻,逃过不想回答的话,可她又不是真的想不明白太子殿下话里藏着的意思。
比如,这一句。
不是悬崖勒马,不是就此罢手,他愿意为她退让的,仅仅只是不让她见血而已。
她早都清楚,无论李暻怎样迁就她,有些手段,只要必须行之,他绝无任何可能弃之不用。
其实,太子殿下每日所要处理的大小公私之事,从来又繁又杂,他当然是要如何高效如何来。
若是,她不喜他做的,避开她的视线,便是最高效的法子。
可难道不看见,便可以当做没有发生吗?
忽然,崔稚晚想起了自己今日在怀远坊里所做的一切,如同虫蚁啃食心头的痛霎那间传来。
她亦是自私的人,又有什么资格指责李暻不该如此行事。
可饶是她用尽心力,翻来覆去的想了大半夜,还是不明白,以曹国公与东宫的关系,李暻应是最不希望平昌公主之死再起波澜的人之一。可他竟在众目睽睽之下,不惜用一条人命,将事情闹大,来引李暕入此局。
太子殿下这次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崔稚晚隐隐有种非常不好的感觉。
她怕被李暻看出端倪,只得立刻将头埋入李暻的肩颈之间,可瞬间蔓延全身的惊慌却又促使她低声喃喃道:“阿善,我好像做错事了。”
李暻以为她要同自己说,今日去怀远坊做了什么。
近日东宫不算太平,崔稚晚外出,除了明面上的随从,自然又在原本的基础上,多加了几个暗卫跟随。
可东宫洒出的暗卫,于她而言,虽依旧是寸步不离,就近隐藏,却始终两耳空空,不做探听之事。
毕竟,太子妃的暗卫皆知道,只要殿下不问,无论娘子所做之事是什么,哪怕会累及东宫,都绝不能主动禀报。否则,便是死路一条。
倒不是李暻对崔稚晚所做之事不感兴趣,只是他深知,保护从来不是监视。
更何况,一旦有了监视之实,便意味着失去信任。
若没有了相信,被护卫者但凡行隐秘之事,必会想方设法的避开这群耳目,百密便有了一疏,危险寻到了入口。
李暻从来自负“哪怕后知后觉,世上也无难事”,所以,这“一疏”,他万万不想在崔稚晚身边看到。
崔稚晚回承恩殿时,李暻一眼就看到她的眼角泛着红,且明显不是一时半会儿形成的。
可她再害怕,也不会单单因为见了血,便忍不住掉眼泪。更何况,长赢回来禀报时,亦将绿绮特意交代的话带到。
李暻知晓,崔稚晚在进春深处前,便是哭过的。
既如此,便只会与在怀远坊发生的事儿有关。
只是崔稚晚一直躲着他的视线,避无可避之时,竟牵着他的袖口,说:“阿善,你不要问。”明明软了嗓子,语气却是硬的。
她已经如此明显的表达着不要他探问的意思,李暻再不想忽视,也只好忍下。
然而此时,崔稚晚却仿佛要自己将这个“秘密”吐露出口,这自然再好不过。
可没头没尾的讲了一句后,她却没有再细说下去的意思。
李暻不愿意将审问旁人那些迂回的套路用在她身上,所以依旧没有追问,只是轻拍着她的背脊,安慰道:“没事,我在。”
第5章 伍
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两人都不再说话,不过李暻仍缓缓的一下又一下的拍着崔稚晚的背,绵长而安稳的呼吸抚过她的耳畔,似是一首无声的哄睡曲调,温柔到有一瞬间,周遭的一切都远远淡去。
崔稚晚受不得冷,大多数时候,承恩殿寝屋的温度对李暻来说,都算不得舒爽。
可此刻,这份心无旁骛的安静相拥,让一整日都浸在朝堂明争暗斗的泥淖里的太子殿下,难得的十分惬意。
然,这份怡悦并未持续太久。
猝不及防,崔稚晚抬臂将他推远,而后很是扫兴的说:“明日有朝会,殿下还是快些睡吧。”
想到李暻睡眠从来极浅,哪怕自己再克制,不去发出动静,他都定然是无法安眠的。
崔稚晚当即没有犹豫的从他怀中退出来,随手扯过一件外衫,一边起身一边说:“左右睡不着,我去外间坐会儿。”
李暻没有拦她,只是在她下了床榻之后,自己也披上衣服,牵上她的手,道:“一起去园子里走走吧。”
说是走走,便也真的只是走走。
东宫从来少有蝉鸣,夏夜亦是一片静谧。
两个人信步悠游,不说话也觉得很好。
偶尔聊上几句话,不是天上缀满的星,就是草丛飞舞的萤,或是拂面而来的荷香,但皆十分默契的没有重提此前的话题。
都说先后对太子殿下管束严苛,可李暻不知从哪里知晓了那么多那么杂的东西。
无论她看见什么好玩的指给他看,只要她愿意听,他都有说不完的趣闻。
崔稚晚从来喜欢同李暻牵手散步,无人跟随,不知终点,没有目的,只有他手心的暖意,一点一点感染着她,以至于她常常生出一种错觉。
穹顶之下,没有大梁,没有东宫,她只要握紧他的手,李暻便可以仅属于自己。
这是在她最好的美梦里,都不去奢求的事。
然而,风雨已至,东宫需要的从来只是贤明果断的太子殿下,她的阿善还能牵着她走多久?
至于晦后天明之时,此刻心意相通的契合,恐怕将会被至高无上的权利悉数碾尽,昨日终将化作泡影。
也许眼前这次,便是他们最后的「散步」了。
想及此,崔稚晚一而再,再而三的放慢了脚步。
曙光将繁星一一熄灭,又一个无法顿足不争的白日,即将来临。
临回承恩殿前,崔稚晚突然止步,在李暻偏头看向她时,她用力扑进他的怀中,而后踮起脚尖,轻声急唤:“李暻,贴耳来。”
李暻不知她有何事要说,可依旧被她猝然的入怀撞的眉眼温柔。他乖顺的低下头,忽而听见了天籁。
崔稚晚说:“这世上,般般最喜欢阿善了。”
一夜未眠。
崔稚晚此前病痛未消,李暻想她多少休息上一会儿,刻意亲眼看见她躺在寝床之上才离开。
可他刚出门去太极宫,崔稚晚便立刻爬了起来。梳洗换衣后,直接去了承恩殿前殿旁的书房,拿了这一旬的诗文摘选,看了起来。
今日,照例要指点薛良娣笔墨。
自她去岁冬末入东宫以来,虽每月的次数逐渐减少,但崔稚晚一直都在勤勤恳恳的帮她好好习字,顺便与她一同研究起了如何尽量不依赖词本赋诗。
不得不说,这个学生要比当年的窦旬好上太多,让她颇有成就感。
薛玉珂本就是个聪颖非常的小娘子,不仅一点就通,常常还能举一反三。
写字时,虽她依旧有腕力不足问题,偶尔还有些贪玩,可自己提过的要求,哪怕拖延至前一天,也一定踩着点完成,且看不出任何敷衍的痕迹。
至于探讨学问,太子妃说过的话,哪怕不认可,薛玉珂也不会当面点头,背后只当作耳旁风。
她不会去过多的拐弯抹角,而是开诚布公的讲自己的想法说出。
甚至,有时她讲出的道理,连崔稚晚都要深思良久,心领神通后,拍手称绝。
所以,其实也许崔稚晚比薛玉珂更期待这段每次与她探讨,继而思辨古今之事的时刻,一上午的光阴,总是倏忽而过。
然而,眼见着午时将至,薛玉珂还是没有出现。
原本还在安慰自己,也许她有旁的事情耽搁了的崔稚晚终于察觉到了奇怪。
于是,在兰时又一次为她添上浆引时,太子妃总算问出了口。
兰时仿若在此时才发觉了自己的疏忽,亦恍然明白,娘子为何一大早便坐在这里。
她立刻回禀道:“殿下昨日一回来便让人在披香殿外落了锁,娘子昨夜回来的晚,所以才不知。”
披香殿正是薛玉珂所居的宫殿,位于东宫后庭偏西的位置。
“落锁?”崔稚晚不明所以,提声问道:“何意?”
“殿下并未明言,”兰时自幼在东宫长大,此事亦是头回遇到,见娘子皱起眉头,只得如实说道:“也许是不让任何人,或者物,进出的意思。”
兰时话里说的是“也许”,可崔稚晚明白,她既然肯说出口,便说明东宫中的侍从皆会如此理解。
不能出入倒是其次,只是披香殿中恐怕并无多少水和食物的存储。
薛玉珂本就是嘴馋经不得饿的小娘子,崔稚晚的眼前立刻出现了她有气无力的鼓着腮帮子生气的样子。好在她性子跳脱,忍个一时半刻,便定然再不会老老实实的「听话」。
所以,真正严重的,是其他人……
既然是未提前打一声招呼,便落了锁,被关在里边的人不会少。
偏偏整个东宫的侍女内官,不管是因为信,还是惧,从来最是听从太子殿下的旨意。
可想而知,只要他不松口,哪怕自己吩咐人送吃喝进去,他们亦不会饮食半口。
到底出了何事,李暻竟用这种手段威慑整个披香殿?
这时,彻夜未眠的坏处便凸显出来。一想事情,她的脑中便被混沌的雾气包裹。
可崔稚晚明白,自己要尽快拿主意。
毕竟,让人惧怕乃至于绝望的事,决然不能拖久,迟则生变,甚至最后难免事与愿违。
更何况,她自己便十分讨厌被恐惧淹没口鼻,难以呼吸的感觉。所以,当然不愿他人浸泡在这摊使人浑身发凉,几近窒息的浑水里。
好在,她虽一时对这惩罚的因由摸不到头脑,但却很快想通了李暻预设的结局。
“让素商速去丽正殿,请殿下旨,为披香殿解锁。”
耽误了几乎整个晌午,不知他现下人是否在东宫,崔稚晚在兰时退下前,故意冷下声音,道:“没有下次了。”
太子殿下并非动辄发难侍从之人,也不会没有目的的表现出自己的怒火,不管薛玉珂到底如何惹他,都不至于牵连一堆人陪她受难。
李暻如此下令,恐怕亦是察觉到了薛玉珂恩威并施间,有意无意的拢获,或者说驯服了不少人心。
所谓「驯服」,便并非交友。
既然是「御下」,则不仅要有趋,更要有惧。
趋,便是想要靠近,喜欢,忠心,乃至感恩。
而惧,却并非是时时刻刻的战战兢兢。
它既要隐而不显,又要深入骨髓。所以,要花很长的时间,以及狠绝的手段,才能慢慢养起来。
出身世家,长于高门的贵胄们,谁不是自幼便被长辈言传身教着御下之道,虽崔稚晚从来不擅长,亦不喜欢,但薛玉珂深谙此道,实在再正常不过。即便她不是嫁入东宫,但凡想要在夫家有所为,都要尽快建立起自己的威与信。
别说薛玉珂还有所保留,故意露些痕迹,像是等着他人发觉,即便她玩的再精明,于出生便是天潢贵胄,更有先后珠玉在前,自己更是青出于蓝的太子殿下而言,不过都是雕虫小技。
李暻不是不允许别人在东宫中耍手段,前提是,不要与他的决定相悖。
比如,东宫里的女主,从来只有一人,且必须是正殿里的那位。
披香殿里若有人不明白这个道理,便要好好提醒提醒。
这才是他落锁披香殿的原因,为的是表明自己的态度。
他恐怕早料到以崔稚晚的性格,必会请旨解锁,亦只有她发话,那扇门才会开。为她立威之事,自然水到渠成。
既然是警告,当然要简明易懂。
兰时不会想不通其中的道理。
从头到尾,她都不是忘记禀报,而是故意拖延消息传入崔稚晚耳中的时间。
为的便是不想她过快插手,以此拉长披香殿众人的恐惧,放大劫后余生的喜悦和教训,更让东宫内廷的中的所有人,借此机会,深入的好好体会太子殿下的「偏袒」。
可她大概没想到,这只是李暻的第一层意思而已。
无论是警告侍从,还是为正殿立威,都可以有许许多多绕过她的方法。
但他用的这一招,无论谁想隐瞒,隐瞒多久,崔稚晚最终都会知晓。
因此,他不仅是在护她,亦是在提醒她。
东宫之外,纷扰已起。
越是此时,内廷之中,便越要稳若磐石,容不得一点波澜。
崔稚晚此前虽已然看到薛玉珂为站稳所做之事,可亦品出她几次三番想要试探李暻底线之意。
况且她与自己想要的并不相同,实在没有必要相争,所以,她只作没有看见。
可崔稚晚却偏偏忘了,与民间相同,内廷之乱,亦可起于妻妾难辨,仆从两立。
第6章 陆
披香殿一解开封禁,薛玉珂便神色如常的吩咐灵雀拿上早已准备好的自己这十日的习贴,朝着承恩殿而去。
人还没露面,声音倒是先闯了进来:“阿姊,你怎么过午才想起来问我在哪?”
崔稚晚刚要解释,一细想她话中的意思,便明白她并非责怪自己旨请的晚,话里话外皆是十分相信自己一想起她,便会立刻行动的样子。
再抬眼,瞧她神采奕奕,半分没有被饿了肚子的颓丧,崔稚晚不由莞尔。
见太子妃的表情,薛玉珂立刻明白这笑从何来。
她当即把手中的《麻姑帖》毫不客气的扔到了兰时怀里,像鸟儿归巢一样,脚步轻快的贴到崔稚晚身边去,小声辩解道:“殿下只吩咐锁了正门,我从窗子里爬出去找吃的,总不能还算抗命吧。”
东宫之中不惧怕太子殿下威压,还想方设法钻他的漏洞,更不辞辛苦的努力试探,争取踩到他底线的人,恐怕只有眼前这一个。
在她澄澈的双眼注视下,崔稚晚很是配合的点了点头。
眼角瞥见兰时出去端点心和果浆,薛玉珂挑了挑眉,又说:“而且,我只将带回来的吃食分给了画眉和灵雀,很听话吧?”
崔稚晚翻看她这十日习字的手微不可查的顿了一下。
画眉和灵雀原本就不是东宫里的侍女,而是薛玉珂从河西带来的陪嫁,自然无论发生何事,皆会与她同心,因此,无需有那么多的忌讳。
所以,她这句话的意思其实是,且不论披香殿里的众人敢不敢再与她走得更近,既然太子几乎明示了不准她在此时去笼络人心,她乖乖停手就是。
见崔稚晚没有应答,薛玉珂将手肘支在小桌上,手撑着侧脸,偏头看着她,不无可惜的说:“只是,若一开始便是阿姊亲自来阻我,就好了。”
低声,似轻叹,似呢喃,似自言自语,可传入耳中,却是清晰而干脆。
崔稚晚闻言一愣。
她此前一直不明白,以薛玉珂的聪颖,要想悄无声息的驯服人心,应不会露出马脚才对。
原来,她的刻意保留,竟也是在等自己出手。
崔稚晚将视线锁到薛玉珂的一双星眸里,她倒还是笑意盈盈,慢声细语道:“郎君们呢,总想着心爱的小娘子可以依附着他而生。可阿姊这样好,才不会是离了殿下,便一无是处,没法活下去的人。”
落锁之事,确实让东宫侍从们再一次认清了太子妃的地位。可既然由李暻出手,他们说到底畏惧的还是他,听的自然也全是他的话。
换而言之,他们对她的所谓「信服」,其实全部仰仗于李暻的赐予。也因此,一旦他的态度转变,她便会失了所有。
崔稚晚早就明白这内藏的因果,所以,她从来慎用太子妃这个身份带给她一切,亦不想通过太子之手,为自己立威。
就如同曾经,在长公主府时,哪怕再弱小,她也不会屈服;在长安市井中,即便在困顿,她都不愿低头。
如今,哪怕再喜欢李暻,她也绝对不要做一个仅能依靠他而活的,他的附属品,甚至于……所有物。
可是,崔稚晚无法理解,薛玉珂此前的马脚,此刻的提点,到底是看不过去,所以想要帮她?还是像摸索李暻的「默允」与「不可忍」那样,也在试探她会如何作为呢?
“阿姊不要总是一想事情,便沉在自己的想法里,不发一言。这样别人不就知道,要被你看穿啦。”薛玉珂见她神态虽无变化,可眼中渐渐空无外物,便抬手在她眼前晃了晃,略带俏皮的道:“阿姊想问什么,只要能答得上,我都不会骗你。”
她又在提点她。
明明自己年纪更长,还担着太子妃的虚名,但这半年来,出门在外,薛玉珂不动声色,一派天真之间,便能帮她、护她的次数其实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