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又一位徐家的表姑娘又适时出声,道:“都知道新郎功夫了得,如今便考考你文采如何,你且说说,新娘子最喜欢什么书,最喜欢哪位大家的书法,习的是什么字?”
少年郎们议论纷纷,却没想到李郁峥好暇以整地从宽大的衣袖中掏出一本半个巴掌大小的手札,从上面翻翻找找,找出了答案递给了秦勉。
秦勉念着手札上的答案如是回答,那位徐家表姑娘佯装气愤地跺了跺脚。
又有几个姑娘纷纷开口,对面见招拆扎,气氛热闹的正好,萧妤温觉得眼前仿佛一阵粉红色烟霞在眼前。
莫名的,仿佛众人的脸都变的模糊,而她只能清晰异常地看到对面那道木槿色身影。
似是有感应的,李郁峥的眼神,在再一个抬眸的瞬间,也落在了萧妤温的身上。
鼓瑟吹笙,一片欢腾中,李郁峥看着对面的人,露出了一道笑容。
自从那天她莫名地昏迷,醒来后又莫名大哭一场,她说的那些话虽然都是自己曾经做的事情,可在他心里,应当,也不值得她那般痛心吧?
可她的那一场落泪,却让他的心里安宁了许多。
空云老道士曾经问他:“你可决定了,要用自己的前途寿数来为两人做法?”
他并不犹豫。
空云老道士又问:“那你可知,你与她之间的因果,可能会使她的记忆甚至魂魄受损。”
他紧张了,问:“受损是什么意思?难道会伤了她的寿数?还是会伤了她的身体?”
若是因为这一场做法,能让他们重新来过,可若因此让她身体受损,甚至有什么先天的疾病,那……
还好空云老道士及时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并不是身体的损伤,而是——她可能会失去一些记忆。这毕竟是极为复杂的法术,你与她又有生死因果,若是你拼死将她送了回去,可她到头来却不记得你了,你当如何?”
他松了口气,“不记得便不记得了,我这样做,是为了自己安心。”
他只想让他们都多一次重新来过的机会,却并不想因此挟恩图报。
四周嘈杂,他却看到了对方也对他展露了一个大大的笑容。
他看的出来,这笑容不是因为今天这一场喜事。
而是面对他的,真真切切的,映入到他眼底,她的笑容。
没想到眨眼间,她的眼神却转到了秦勉身上,带着一丝狡黠与不安好心般的开口道:“我们也不多耽误吉时,新郎官当场自己做一首催妆诗来,便放你们进去。”
秦勉:“……??!”
不是提前都说好的,最后让他耍个功夫,看个漂亮,就放他进门的吗?
怎么又要作诗?
秦勉看向萧妤温,一时间气的不知道说什么话。
萧妤温看着气的脸红的秦勉,哈哈大笑起来,笑的肚子都疼了。她抓住余舒言强忍着笑意说:“前两天我去找秦勉说,迎亲的最后一关,保管叫他耍个棍子、舞个剑什么的,也就过去了,没想到他居然真的当真了。”
身后的一群小姑娘们听她这样说,也叽叽喳喳地笑了起来。
看着萧妤温嘲笑地理直气壮,秦勉身后的小郎君们纷纷低头讨论起来。新郎官虽说大条了些,可他们到底也是有几分才气的,几人正在比划着遣词造句,李郁峥却往前走了半步,凑近秦勉,将自己一半的身形隐在秦勉身后。
只见秦勉脸色恢复如常后,十分大度地抬起了双手,示意对面笑的花枝乱颤的小姑娘们安静下来,而后极其自信地念了一句诗:“传闻烛下调红粉。”
顿了片刻,又念了句“明镜台前别作春。”
萧妤温看了看秦翩若,秦翩若看出了她眼神里的询问,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别问,这肯定不是他做的。”
萧妤温往前看去,发现那木槿色的身影隐在了秦勉大红衣袍的后面。
又听见秦勉接着一顿一顿地念道:“不须面上浑妆却,留著双眉待画人。”
话音刚落,后面的郎君们便推着秦勉往前走来,嘴里嚷嚷着“接亲了接亲了!”
一群年轻俊朗的少年郎君走的虎虎生风,一边走一边撒着铜钱金银豆子,挡在院子门前的丫鬟婆子顿时四散开来去捉洒在地上的金银豆子。
而挡在院子前的小姑娘们也纷纷散了开,让新郎官往院子里去。
李郁峥擦着萧妤温的衣袖,虽然快步走了过去,却回过头来看了她一眼。
萧妤温和一众小姑娘们跟随者也往里走去,嘴角一直挂着笑意。
既为徐静卉的好日子开怀,也为自己找寻到那一层记忆高兴。
婚礼热热闹闹了一整天,萧妤温回到自己月华院里的时候,仿佛骨头散了架似的。
沉沉睡了一觉,转眼醒来的时候,已是翌日清晨。
照旧在院子里练了会功夫,便收拾换了身妥当衣服去向母亲请安,再一起用早膳。
进正院院门的时候,却意外地发现有两个身段窈窕,颇有几分姿色的两个女子从正院里走出去。
脸上带着喜气洋洋的笑容,好像遇到了什么天大的喜事儿似的。
萧妤温向母亲问了安,便随口问了句:“方才那两个——是丫鬟吗?怎么那般高兴,是发赏钱了吗?”
可是算算日子,也不是发赏钱的时候呀。
文慧郡主吩咐展妈妈让厨房送早膳来,拉着萧妤温坐在自己身边,声音低低道:“不是丫鬟,是春夏天的时候,是有次你父亲出去赴宴,不过是客气地称赞了句宴席歌舞不错,便有人送了两个歌舞伎来。”
萧妤温点点头,“嗯,这事我记得,好像是——李晴晴的父亲,礼部的李大人?”
文慧郡主有些促狭道:“就是他们李家,不干人事儿。你五婶在京城的时候,便提起过她是会挑年节的时候将家里的丫鬟们遣散出去些。我想了想,如今正快要到过年的时候,她们两个在府上也无事可做,便问了问她们的意思,放她们出府去了。”
萧妤温“哦”了一声,低头吃菜。
文慧郡主又道:“不过,人其实不算是咱们府上的,如今既然要遣出去,让当初送她们来的人出一副嫁妆,也算不上过分吧。”
萧妤温正咬着一块糯米团子,闻言不由顿了顿,看了眼满脸计较的母亲,心里叹道:母亲果然是一点儿也不吃亏啊。
母女俩安安静静地用完了早膳。
萧济次年便要准备春闱,如今一家人都不会主动打扰到他,好叫他在自己院子里吃喝自在。
端着描金茶杯的文慧郡主,却突然话锋一转,压低了声音凑近了问女儿:“你和李郁峥,是怎么回事?那天你在余舒言的宅子里晕倒,我可是衣服都没换就过去了。”
萧妤温挑挑眉毛:“您没换衣服吗?”
她怎么记得,快到傍晚的时候,母亲一身出门见客的装扮,妆容也肉眼可见的精致——
文慧郡主摆了摆手:“接到消息就去了,衣服没换,妆也没好好化呢。没想到正看到李家小子也在,你呢,虽然看起来晕晕乎乎的,脸色倒也还好,我便放心回府换衣服了。”
萧妤温:“……所以,您都看见了?”
萧妤温心里嘀咕:这眼神又什么意思?
文慧郡主翻过这个话题,认真道:“李家小子,究竟怎么想的?接下来可有什么打算?”
徐静卉都成婚了,萧妤温年纪也不小了,文慧郡主心中担忧。
萧妤温想了想,摇摇头:“那天他倒是问我愿不愿意嫁给他。”
文慧郡主稳稳端着杯子的手突然颤了颤。
如今的年轻人,怎么如此直接了?
想当年萧怀对她一见钟情之后,也是暗中做了好多小动作才向她表明心意,最后两人都没有说破,正经八百找了国子监的范老先生保的媒。
三书六聘的规矩,过了一年才顺利成了亲。
怎么到了孩子们这一辈,表明心迹之后,便要立马求婚了?
“你同意了?”文慧郡主继续问道,语气和眼神里有遮挡不住的好奇。
萧妤温垂了垂眼眸:“我不知道。”
她有些矛盾,心情也难以描述。
萧妤温拉住了母亲的手。
母亲的手温柔白皙,而此时却仿佛感受到了她的踌躇,反过来覆在她的手上,轻柔地拍着她的手背。
仿佛婴孩时代被这双手轻柔着拍打着入睡一般的沉稳,萧妤温的心情宁静了下来。
“李郁峥,他和我一样,也重活了一世。”萧妤温平静开口,说出的话却让文慧郡主手上的动作一顿。
这可真是有点令人没有想到了,文慧郡主干脆停住了轻轻拍着萧妤温手背的动作,转而握住了女儿的手。
指尖传来母亲手心里温热干燥的触感,萧妤温的心情愈发宁静,“只是,我的重生,却是因为他在那一世功成名就后的赴死。”
文慧郡主:……?!
这是什么奇异古怪的话本子剧情?竟然发生在自家闺女身上?
文慧郡主用手认真地捏了捏萧妤温的手指、手腕、胳膊、肩膀、脸颊——
“这是,做什么?”萧妤温疑惑地看着母亲像捏什么物件似的捏着自己。
“这是我闺女没错,可怎么会遇到如此奇怪的事情?”文慧郡主悻悻地放下了手,眨了好几次眼睛,定定看向女儿。
是正常人,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两个耳朵白生生地,头发乌黑,眉毛修长。
是自己那个长的挺好看的漂亮闺女。
萧妤温摇摇头:“我也不晓得呀。他说他心慕我,他说他从上辈子就心慕我。可上辈子的我,过的浑浑噩噩,失去了那么多,经历了那么多,却对他没什么记忆。
“那天,我在余舒言宅子里晕倒,是因为我问他,知不知道是谁——”
说到这里,萧妤温顿住了。
她只告诉过母亲,她是战死在守城楼的战场上,却没有告诉过母亲她是被人一箭射中坠落在城门前的。
这死状着实是有些惨的。
可看着母亲好奇的眼神,那恍如听话本子听的正精彩的表情,萧妤温吞了一口口水,定定道:“我问他,上辈子我死在城门前,是谁为我收敛的尸身,他说是他,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只觉得头痛欲裂,就晕过去了。
“而后却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我梦见,确实是他,对我那具尸体尊敬有加,妥善收敛,甚至还找了德高望重修为极强的老道士,为我收敛魂魄,将我的三魂七魄收在一块玉佩中。
“成国公荣登大宝,名义上作为二皇子的他,却离开了宫墙,带着那枚玉佩游历大江南北,直到老道士传信给他。因为他曾求老道士,将我复活。”
萧妤温语调平平,仿佛在说别人的故事。
文慧郡主却听的极其入迷,“然后呢?”
“老道士说,因为他与我有一层生死相关的因果,故而他若以性命为祭,老道士便可以将我和他,都送回曾经初见过的这一年。”
“嘶——”文慧郡主将手抽回,不敢置信地挡住了自己的嘴,却还是忍不住发出了惊讶的声音。
“可这法术也有老道士拿捏不准的地方。于是我与他,都重回到了春猎的时候,可我对于前世的记忆里,却没有了他的踪迹。”萧妤温说的有些口渴,端了杯茶盏轻轻啜了口茶水,继而接着道,“这些,他却从来没有告诉过我。”
“他曾经对我说过的一些话,让我知道他也重活了一世,可我因为没有对他的记忆,所以始终分不清他究竟是敌是友。
“那天在余舒言家里,晕倒后我便又做了一场大梦,梦中种种,叫我回忆起了他,却在醒来后,看到他的样子便莫名其妙地哭了一场。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哭,可我却觉得我心里曾经,仿佛少了一块什么东西似的,如今这记忆恢复了,那一块缺少的东西,便填了回来。”
萧妤温皱着眉毛问母亲:“那天之后,我没再见过他,他也不曾再来寻过我。我如今当真不知道,应该怎么看待他。”
是应该心存感激,且明知道他的爱慕,而以身相许报答他的“再造之恩”。
可她心底总有个声音,仿佛低声劝说一般:“不要因为所谓恩情而嫁给他,这也不是他想要的答案。”
萧妤温讲的这些,自己都觉得讲的模糊,说的不清不楚,文慧郡主却听明白了。
小姑娘原本没有开的那个情窍,在这一记重重的回忆之拳击打下,终于开了。可李家小子前世对她有恩情在,且这恩情,是拿命换来的。
但李家小子并非是索要报答之人。
因为他从始至终,只让她知道,他也重活一世,拥有那些记忆,却从不曾告诉她知道。
文慧郡主爱怜地为女儿理了理鬓边轻碎的发丝,温声道:“那你可有想过,与他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地,将心底的话,问个清楚?”
她自幼是心里想什么便说什么的性子,便是在当年遇到萧怀的时候,因为一些流言蜚语险些误会的时候,与寻常女子不同,她是直接在演武场堵了萧怀,将那误会问了个清楚后,两家才稳稳当当地走完了三书六聘,八抬大轿将她接入了将军府。
看着眼神犹豫不决的女儿,文慧郡主循循道:“你找回了那些回忆,可他却一直是知晓的。他不曾主动讲与你听,却一如既往地明里暗里地待你不错,想来他也是希望能用自己的真心打动你。你何不当面问一问,他是怎样想的?”
母亲的话,仿佛迷雾中的一缕清冷的风,吹散她心中迷蒙的细雾。
也许,开诚布公地讲清楚她心中的迷惑与打算,对他们两个人而言,都更好一些。
母女俩又闲谈了许久,萧妤温才回了自己的小院。
夜空宁静冷清,一弯弦月细细亮亮地悬在半空,月光温柔如水,庭院如银光乍泄。
两世为人,萧妤温似乎从未对夜色如此细致地观赏过。
还好有母亲在。
她的秘密与纠结,都可以说与母亲听。
母亲会认真倾听,像朋友那般与她闲谈。
对着月色,萧妤温轻轻呼出一口浊气,在心里思索了一番后,便沉沉睡去。
翌日已是初七,知味轩里老早就为腊八粥做好了预备,街坊邻居、新老顾客也都对知味轩的腊八粥心怀期待。
知味轩前些日子已经立了告示,金卡顾客店内自会将一份特别制作的腊八粥送到府上,银卡与铜卡则可在店内免费用上一碗特制的腊八粥,银卡更会多送一份时令点心。
至于普通顾客,只要这天在店里买了点心,就也可用上一碗普通的腊八粥。
考虑到店内位置太小,若是买点心的客人,或者需要在店内店外排队等等位置——如今两边的铺子已经买了下来,只是还未修整完毕,但摆上几张桌椅供客人们歇脚喝完粥,还是放得下的。
若是担心排队太久、或者店外不够舒适的,倒也可以带上自家的碗筷,将粥盛了,自行带走。
腊八这天,店里最便宜的点心,不过三五文钱。
自从天气冷了之后,京城里讨饭的、衣不蔽体的乞丐便仿佛多了起来。打听了一番,才知道是齐州、豫州等地,秋季遭了灾荒的难民,陆续往各处散去。
余舒言告诉萧妤温,听石影说,除了京城,北边的保定府、济南府,南边的川渝、湘州各处,今年的遭了灾的难民,也比往年多了许多。
几人早早的商定了这送腊八粥的办法。
贵客自然要有所表示,找些街头的帮闲,几个大钱便能安排让他们帮着送粥的小厮驾车搬运重物。
萧妤温有心让过路的穷苦人能喝上腊八粥,却也担忧若是过往客人都可免费得上一碗美味可口的粥,只怕知味轩门口不仅要排起长队,更恐怕灾民流民难民一拥而上,纵然有家丁护卫,也难以防范。
不如干脆早早立上告示,最少要买上一份点心,才可免费得一碗粥。
更是也一早的立了招募用工的告示,腊八当天若是在知味轩帮忙,至少便可得上三五个大钱。
萧妤温一早来到知味轩,同余舒言又商定了几处细节,将腊八当天的事情安排妥当后,顿了顿,说起了私事。
“你说,是使人送了腊八粥到他的别苑,还是将他约到此处?”说起知味轩诸事,萧妤温条理清晰,头头是道,可说起私事,便有些摇摆犹豫。
余舒言看破不说破,还未开口,便听萧妤温又道:“若是明天约到知味轩,这里恐怕人多混乱,不能好好说话,可若是使人送到他的别苑里——”
“你也不方便去他那里,只为送一碗粥。”余舒言好心接过话茬,“不如和靖安侯世子提前说一声,在水云楼里提前安排一处雅间,好让你们能安心说话。粥呢,我派人送去就好。至于知味轩的事情,明天你安排杨舟多带些护院守卫,暗中帮忙守着秩序,这里便能安全稳妥的很了。”
萧妤温想了想,觉得这样确实稳妥的多,便点了头,道了好。
余舒言笑着应下,着人去安排。
腊八这天,天气极冷,背阴的地方简直可以称之为呵气成冰,可若是走到太阳晒着的地方,便暖洋洋的,晒的人骨头直发痒。
大将军府上一家人难得凑在一起用了早膳。
萧妤温用过腊八粥后,便安排出门往知味轩去,萧济自是又去自个儿书房里温书,文慧郡主管事的暖阁里,放着一摞又一摞的账册。
妻子儿女都转身忙碌之后,萧大将军摸着腮边的胡子,觉得这一天休息的百无聊赖,又无可奈何。
于是去书房看起了舆图。
萧妤温先去了趟知味轩,看各处安排的都妥当,便留下了杨舟和一队护院,带着秋水往水云楼。
街上似乎处处都散发着香甜的味道,太阳暖烘烘地照在背上,让人觉得心情都变得松软起来。
李郁峥难得穿了件颜色鲜亮的青色长衫,显得他身姿挺拔,面馆如玉。
萧妤温没有特意避开眼神,多看上了几眼,心里思忖,如此风姿,若是以后常常能看到,也算是一件乐事。
李郁峥看着雅间中端坐着的萧妤温,心里七上八下的。
她这时候约他来这里做什么?
难道是寻他一同喝一碗腊八粥?可将军府必然早有准备。
究竟是要说什么事情?
李郁峥心里带着一些隐约的雀跃与不安,在萧妤温面前故作冷静地也端坐了下来。
“自从上次在余宅,”萧妤温模糊开口,直奔主题,“我回去想了很多,只是有些事情却也不是我一人能够想明白的,便约公子来仔细聊聊。”
“姑娘想说什么,直说便是。”李郁峥大脑中有一瞬间的空白,客客气气地说了句废话。
萧妤温开门见山:“我猜,你不曾将我重活的缘由告知我,是不想让我因此心生感激,是也不是?”
李郁峥愣神,点了点头,“是。”
萧妤温又道:“从前,我心思未明,也大约不曾真正知道什么是心慕、什么是喜欢,所以自从那段记忆恢复之后,我心里始终想不明白,公子为什么甘愿为我从容赴死,却从不提起。后来我想,大约公子并不想以此挟恩以求报答。”
李郁峥再点头,“不错。我为姑娘做的这些,并没有什么人要求我去做,甚至,我也不知道姑娘是否愿意再来这红尘里滚一遭。”
“这着实,也可以称得上是我自己的一片私心罢了,若是以私心当做恩情,强求报答,于情于理,也是说不过去的。”
萧妤温神色倏而有些松弛下来。
“既如此,我便将我近来所思,清楚明了地告诉你,可好?”
这样再好不过了。
他虽然多活了这么些年,可女孩子的心思,不管从八岁还是到八十岁,他却是从未猜明白过的。
她能明说,自然是好事。
“我的记忆丢失了太久,突然一下子涌入脑海,我需要消化许久。”萧妤温声色淡淡,轻声开口,语气中带着些微明显的歉意。
李郁峥不置可否,点点头,不说话。
她说,他听,这是他曾经多么梦寐以求的场景。
阳光斜斜地洒照在窗边的木色窗棂上,空气中清浅的尘埃悬浮在阳光中,享受着阳光的轻柔与温暖的照射,就仿佛他此刻的心情。
“不管前世今生,你都为我做了太多,多到我常常反问自己,我凭什么?”萧妤温一边思索,一边说道,眉头不由自主地轻轻皱了皱,“我很感激。但是,这份感激,让我如今无法面对你的好意。”
她目光澄澈,带着仿佛婴孩对世间万物都好奇的神色,静静地落在他的身上。
李郁峥心中猛然一阵激荡,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手中把玩着茶杯盖,垂眸看着那青花花纹浓碧润泽的颜色,缓了几个呼吸道,“你不必如此感激。我所做之事,都是听从自己的本心,是我自愿去做的。我之所以从未提起你从前——的事情,若是你没有恢复这段记忆,我也并不会主动告诉你。”
“对我而言,你如今亲人俱在、朋友平安,难得你找到了自己乐趣,也难得与我来往之间还算密切,若是如此,你我做一好友,对我而言,也已是今生幸事。”李郁峥话说的很慢。
“从前我们距离很远,我所求不过是在偶尔应召入宫的时候,能凑巧见你一面。至于你说为什么我——我也不知道,大约,这就是缘分吧。”李郁峥嘴角抬起一道苦笑,“你未曾怨恨我,我已很满足,不敢奢望你有所感激。”
“……天下初定又如何?那毕竟是李家的天下。从前我平生所求有二,一是为父母洗刷冤屈,二是能将你从宫中救出。可十几年前的大案,蛛丝马迹都难以寻觅,而你,更是在城破那天被我亲手射杀。纵然你以为我前程无量,甚至算是个皇子,可对我而言,彼时的人生早已没有再活下去的乐趣与缘由。”
“这重来的机会着实难得,所以我常常有些,没有思量妥当,便动手去做了。那天在画舫,便一时没有忍住,将心中所思所想尽数吐露,倒是唐突了姑娘。”
也许是阳光正好,也许是茶香清甜,李郁峥缓慢开口,却也将心中的思绪一一诉说。
这些话,他甚至从未自己与自己好生说道过。
不知道为什么,她其实并未多说什么,可自己的心情却格外平静熨帖。
这份安宁,似乎是从来没有过的。
茶杯中的茶水浅了些,萧妤温自然而然地提起茶壶,为李郁峥续上一杯热茶。
袅袅细雾,在灿烂的阳光中恍如云烟,萧妤温笑容浅浅。
“你我都已经算不上是什么少年人了。”萧妤温再开口,“我心中其实有些混乱。你大约也知道,自从那天在余宅晕倒后,我的所知所感,便仿佛与从前大不相同。如今我却并不能分辨,究竟是感激多一些,还是别的情愫多一些,所以——”
李郁峥莫名紧张起来,暗暗竖起耳朵。
“所以,我想,我们能不能先试着放下从前的种种记忆,尝试着,正常地往来一段时间?”
萧妤温不知道,如今自己心里对于李郁峥的看法,究竟是感激多,还是莫名生出了一些新的情愫,这新的情愫,又是否是世俗所谓的男女之情,她实在是难以分辨。
她面容如海棠,在冬日的暖阳下,让李郁峥心中一片恍惚。
几乎不假思索的,李郁峥点了点头。
冬天的日子过的说快也快,说慢也慢。
若是天冷,窝在屋里,翻翻游记看看话本子,叫小厨房送些羊肉锅子、炙鹿肉一类的,与父母兄长凑在一起,吃喝谈天,白天的日光也就很快黯下去了。
若是太阳暖和,早早地到知味轩里,街坊邻居这家来买各色点心送礼的、那个匆忙来问什么时候便关门过年不营业的,还有各府各处的小厮管事丫鬟们来提前订上分量不少的点心,各处忙忙碌碌,一天便觉得过的十分漫长。
如此过去了几日,已嫁做人妇的徐静卉,给萧妤温下了帖子,邀她去靖安侯府闲聊小坐。
徐静卉粉面如玉,目光柔和,梳起了妇人的发式,穿着一件杨妃色杭绸琵琶袖小袄,外罩着件天水碧半臂罩袄,领缘缀着毛茸茸的白色绒毛,配一件银朱色十六幅织金马面裙,衬地整个人愈发的温柔似水起来。
萧妤温一见便打笑道:“表姐——不,如今该称赞为世子夫人了。秦勉果然真心待你,看看这脸色,又红又润。临近年关,不都说新媳妇很是忙碌?你倒是清闲。”
徐静卉听着她一串前沿不着后调地打趣,想到嫁人后秦勉对待自己的体贴入微,脸色忍不住又红了红。
“你可别惹恼了我,回头等你嫁人的时候,我可也要捉着你天天打趣你。”徐静卉笑着与她寒暄几句后,说起了正题,“前些日子净忙着绣嫁妆,不多出门,也没怎么见你。最近我听我们世子说你的知味轩,还准备要在七里街上再开一家店?”
啧啧啧,这称呼都变成了“我们家世子”了,萧妤温觉得压根发酸,手扶着腮帮子,点头道是,“没错,年后便准备开门做生意了。表姐想再入一份股,赚些私房钱?前头那家今年定是能赚了银子的,等过些日子,舒言盘完账册,便要将分息送给各处了。”
徐静卉点点头,又摇摇头,“倒不是入股的事情。我最近闲来无事,瞧了瞧府上的几处产业,除了水云楼还算不错之外,其他几处都有些不妥当,我是想,七里街的新店,我们靖安侯府出一份股,但可以不要利息,不过呢,我让我身边的管事妈妈去跟着余姑娘看上一阵子生意,不知道你觉得可方便?”
第151章 涟漪
“这我却不能直接答应你。”萧妤温想了想,“容我回去同舒言说一说,还是要看看她的意思。”
“这是自然,自然要问过她的意思才好。”徐静卉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