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弗峥第一次见钟弥,在粤剧馆,戏未开唱,台下忙成一团,摄影师调角度,叫钟弥往这边看。
绿袖粉衫的背景里,花影重重。
她就那么眺来一眼。
旁边有人说:“这是我们老板的女儿,今儿拍杂志。”
沈弗峥离开那天,州市下雨。
因为不想被他轻易忘了,她便胡诌:“你这车牌,是我生日。”
隔茫茫雨雾,他应道:“是吗,那钟小姐同我有缘。”
京市再遇,她那天在门店试鞋,见他身边有人,便放下了贵且不合脚的鞋子。
几天后,那双鞋被送到宿舍。
钟弥带着鞋去找他。
他问她那天怎么招呼都不打。
“沈先生有佳人相伴,我怎么好打扰。”
沈弗峥点一支烟,目光盯她,唇边染上一点笑:“没,佳人生气呢。”
后来他开的车,车牌真是她生日。
|年龄差八/HE
内容标签:励志人生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钟弥,沈弗峥┃配角:┃其它:
一句话简介:一点荒唐,十分浪漫
立意:永远对爱保持热忱
八月初,逢观音成道日,大暑末梢,州市连日高温。
陵阳山旧寺修葺,钟弥的妈妈带着她去捐香油钱。天不亮,钟弥就被章女士从空调被里拖起来,洗漱出门,八九点在佛殿前见了住持。
行合十礼的空档,钟弥溜去后厢水池旁洗去一脸汗热。
石槽里淌出沁凉的水,静心宁神,立竿见影,叫人长舒一口气,比什么佛家箴言都管用。
周遭不少人,皆打扮朴素。
可钟弥知道,祈檀寺这周不对外开放售票,开法会,做布施,恭敬三宝,只邀香客来谈经论道。
今天这顿素斋不便宜,寻常香客哪能受到住持亲自点化。
望望当头炎日,这热得吓人的高温,非富即贵的善人们不辞辛苦来殿前捐钱磕头,很难说不是极致心诚了。
不心诚的钟弥还在山下就被妈妈说了,章女士下车叮嘱她:“今天是观音成道日,诚心些,不许谤佛。”
清早雾气未散,山间吹来的风还有丝丝凉意。
钟弥穿一身艾绿色的及膝棉麻裙,一双如玉细腿,踩着好走山路的白色帆布鞋,立时面向山上的金身大佛,听话地闭眼合手。
风拂裙角,她安静虔心的模样,似一株得天地滋养化为人型的仙草精灵。
“我佛慈悲,保佑您今日大赚!”
章女士一时气到发笑:“胡言乱语,谁保佑?你倒是比菩萨还像菩萨了!”
钟弥见缝插针挽起章女士胳膊,一歪头,卖笑撒娇道:“我要是菩萨,我就第一个保佑我美丽的妈妈!”
午饭过后,气温升至巅峰,满山苍绿被日头照得泛晕眼白光,高温蒸腾,这时候遣客下山绝对有中暑后患。
于是师傅在偏殿又讲了一场经。
钟弥歪坐在蒲团上打盹,檀香幽幽,隐隐听到师傅无情无欲的声线讲着禅语。
“世皆无常,会必有离,勿怀忧恼,世相如是。”
“当需如何?”
“以智慧明,灭诸暗痴。”
一觉睡饱,钟弥迷迷糊糊睁眼,法会已到尾声。整齐低沉的诵经声戛然而止,她扭扭不大舒服的膝盖随众人站起来,人云亦云合上双手,感谢师傅今日讲说佛法。
黄昏时下山,章女士问她临了去殿里敬香,求了什么。
飞速行驶的车窗外,是火球一样的赤红落日。
钟弥用湿纸巾按着光洁额头,给自己降温:“我求佛祖显灵,赶紧让州市下一场雨吧,又热又闷的。”
钟弥在京市读舞校,六月底结束大三课程,本应该忙起实习事宜,却一声不响收拾东西回了州市。
自己的女儿自己了解,宁折不弯的性子,章女士猜她在京市可能遇到了麻烦,只是这个女儿一贯有主见惯了,也不好问得太贸然。
话到嘴边,换了又换,想想这一天的行程已经够折腾了,章女士替女儿挽一缕鬓角碎发别到耳后。
钟弥外貌像她,性子却不知道随了谁。
她迎着夕阳,一张岁月不败的面孔,端庄温柔,透着一股子慈悲佛性,最后只挑了个轻松的话题讲。
“你之前参加的那个选美大赛,不是说要来戏馆借景拍杂志吗?同老戴说了没有?”
老戴是戏班管事,也拉胡琴,快七十岁了,戏馆里进进出出的人,大大小小都管他叫一声老戴。
“说了,后天来。”
钟弥在手机上看天气预报,数着哪一天方便佛祖显灵,“老戴说那天不唱戏了,把那些家伙事儿都借给杂志社那边用。”
雨就下在钟弥拍杂志的这天。
因这场突如其来的滂沱大雨,不仅钟弥被耽搁了拍摄进度,化好妆,换了衣服,等着场工取补光灯来拍最后一组图,下高速的十字路口也因雨天路滑,发生了一起不大不小的车祸。
暂无人员伤亡,交警冒雨疏通路况,泞湿的柏油路面,车尾红灯连成长河。
一辆京牌的黑色A6被阻行在其中。
车内,正津津有味聊着一桩陈年八卦。
蒋骓本来坐的是后面那辆双色的宾利慕尚,在服务区认出沈弗峥的车牌,要是只有沈弗峥在车上,他过来打声招呼也就走了。
不料,敲下车窗,副驾坐着盛澎,那厮装模作样一推墨镜,上下打量他:“呦,蒋少爷,这荒郊野岭的,够巧啊,您这是去哪儿?”
蒋骓趴副驾的窗上,扫完车后座,没瞧见人:“我四哥呢?”
盛澎抬下巴,拿眼往前一睇。
“抽烟呢。”
那会儿天刚阴,起了风,服务区的樟树受尽风沙,养得青黄不接,独一根高树干陡立着,抽烟的男人穿白衬衫,似闷燥阴天里唯一一抹清冷亮色,就潇潇站在树下,一手接电话,一手弹烟灰。
“听说州市那项目批下来了,你们这是去州市?”
蒋骓的妈是沈弗峥的小姑姑,到底沾了半个沈字,盛澎没避讳跟他谈公事:“倒也不是专门为这个,动工还早,关键这事现在有点操蛋,”盛澎往沈弗峥那使眼色,“搞得四哥最近不高兴,懂吧?”
蒋骓再看过去,细瞧瞧,是有点不高兴的意思。
沈家近来的确不安生。
盛澎反应过来问他:“你也是去州市吧?”
蒋骓说:“替我妈去给章老先生送点礼。”
这一趟公事倒是次要,主要是沈弗峥想去拜访章载年,盛澎只晓得这位章老先生几十年前是个能写会画的红顶商人,盛名才气一样不缺,后来在京几乎销声匿迹。
“你们家跟姓章的也有渊源?”
看着沈弗峥走近,蒋骓喊了声四哥,忽的弯起嘴角,笑容蔫坏:“那渊源可大了,我跟你们坐一个车吧,好好跟你讲讲!”
之后有蒋骓扬家丑,车内气氛热闹许多。
盛澎从后视镜瞥一眼后座,小小一块方镜,除了绘声绘色的蒋骓,还映着另一张稍显霁色的面容。
盛澎松了一小口气,专心扎进八卦里,细听头尾。
说蒋骓的亲爹跟章老先生的女儿曾是青梅竹马,门当户对,又情投意合,两家甚至有过口头婚约,只是二十多年前一场变故,章载年退了下来,章家举家离京,搬至州市,这桩婚事自然也就不了了之。
“我爸这么多年,对这位章阿姨,可以说是念念不忘,七八年前,这位章阿姨丧夫,我妈差点以为我爸要跟她离婚,可惜啊,人家思念亡夫,又诚心礼佛,压根没打算再嫁。”
“没道理啊,”盛澎接话说,“跟你爸青梅竹马,少说今年也四十多了,就算年轻的时候再漂亮,现在也没看头了,你爸之前可是搞文化的啊,什么美人没见过,有什么可念念不忘的。”
蒋骓也头一遭过来,没见过章清姝本人,就一张褪了色的老照片,还是他从他爹那儿偷拍的。
从盛澎那儿收回手机,蒋骓猜着:“现在科技发达,或许是保养得好吧,反正我妈特紧张,明明是送给章老先生的礼,非要我把东西给章阿姨转交,搁这儿点人呢。”
来了兴趣,盛澎想一睹芳容,从副驾扭身望向沈弗峥:“四哥,咱们也一块吧?听说那儿还是个老戏馆,没准挺有意思。”
车子顺导航开到粤剧馆,匾额题着“馥华堂”,雨已经停了,天光半晴半晦,门口停了两辆运器材的面包车,两个场工打扮的男人搭手运着东西。
门口挂的黑漆木牌上写着明天的戏目,一场《斩经堂》,一场《虹霓关》,国仇家恨,儿女情长都演足了。
一进门,目光便不自禁被吸引,挑高的梁枋天花绘着清式彩画,将空间纵向拉伸,一些传统建筑的细部装饰,共正中央空寂的戏台呼应,有古今交错之感。
管事打扮的老头迎上来说:“不好意思,我们戏馆今天不营业。”
蒋骓手上提着礼,道明来意。
老戴没敢收东西,见三人打扮体面,客客气气将他们引到二楼的茶座:“您三位慢坐,我叫人上壶茶水,章老板可能这会儿在忙,我这就去通知一声。”
茶水很快被穿粗布马褂的服务生端上来,配着一碟带壳花生,茶壶龙嘴倒出一线清茶,香雾汩汩。
盛澎正趴在栏杆上,望底下那些黑漆漆的拍摄器材,人头攒动也不知道在忙什么。
忽的,戏台下,灯光大亮。
那一刹而起的仪式感,仿佛是什么宝玉现世,石破天惊。
鼓风机四面八方吹着,花瓣纷飞,烘托一张面无表情的脸。
改良的旦妆依旧秾酽,缎子般的黑长发半束半落,风一吹,长鬓发英气飞舞,能瞧清脸,两抹上挑的桃红眼线无需任何表情,自生冶艳。
看着眼熟。
盛澎瞧出点什么,猛拽起旁边的蒋骓,怪叫道:“你过来看!你确定这是阿姨保养好?这他妈是成了精吧?”
沈弗峥手里捏着白瓷茶杯,坐两人对面,那是一个更便于观察的视角,自上俯下,一览无遗。
摄影师调角度,叫钟弥仰头往上看,脸上再多点情绪。
绿袖粉衫的背景里,花影重重。
她就那么眺来一眼。
像是机械地完成指令,并没有实际看什么东西,浓墨重彩一双眼,虚而空灵,摄影师非常满意,一直喊着很好很好,又叫她试着闭眼保持。
大概十数秒。
她在沈弗峥眼里,仰面阖眸,静止不动,似一幅隔着四方玻璃垂置的美人丹青,精美绝伦,又不可碰触。
盛澎和蒋骓正在争四十多岁能保养成什么样,一旁倒茶的服务生路过听了发笑,解释说:“没有四十多岁,这是我们老板的女儿,今儿拍杂志。”
待她注意到二楼仿佛有人盯着她,她回望过去时,那三人已经起身款款下楼。
室内镶宝瓶柱的木梯修修补补,也是老古董了,朴素衬无华,也最显光华,那人穿最简单的白色衬衫,由老戴引路走在前头,只留一面断断续续的侧影。
因歇业下雨,二楼放了风帘。
近傍晚,天色再无晴透的机会,晚霞光薄弱返照,雨后风潮晦穿堂。
停了拍摄的临时影棚,姗姗来迟的下午茶将大波人引到偏厅。
风帘的玉坠在动,磕碰到木栏瓷瓶,周遭空静,能听到叮当清脆的响。
钟弥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心里只有一句评价:这人穿白色很正。
是她词穷了。
很快她捧起一碗沁凉的绿豆百合汤,就听到杂志社员工更专业到位的评价。
钟弥本来没注意听,戴玳瑁眼镜的女化妆师一提白衬衫,她触电般反应迅速,耳聪目明,抿着百合,想起那人来。
“掸眼一看就知道,这人肩背线条绝对好!关键是腰短,还窄,这种上身,高个子配长腿才叫绝!”
“我跟你们说,外行人看不出来门道,男人真的很看腰的!那娱乐圈里谁谁谁,又谁谁谁,身高也没虚报,平时也练肌肉,身材就是不行,输腰上啦。”
“这种白衬衫想穿出味道,就得比例好,还腰细,腰一长,五五分,就容易像买保险的。”
“气质也重要啊。”
“男装不像女装,没有那么多扬长避短的设计,越是基础款越是拼硬件。”
钟弥津津有味听着,觉得这帮人不愧是专业的,一针见血,很有道理。
卸完妆出来,遇见老戴,钟弥已经换上自己的衣服,问刚刚楼上那三个人来干什么。
老戴面相和蔼,一笑一脸褶子,擦完汗又把毛巾搁回脖子上:“给你外公送礼的,你妈妈不在。”
“通知外公那边了吗?”
钟弥的外公好雅静,如今上了年纪身体不大好,生活简单朴素,戏馆这种闹腾的地方待半个上午就要头疼,也很少见客了。
这些年,时不时有高档轿车停在戏馆门口,来人自称不是外公以前的下属,就是早年的门生,想来拜访外公,打了电话,外公那边照料起居的蒲伯传话,总是很客气的回绝。
意思都是一个。
有些人能不见就不见了。
但总有人是例外,譬如——
“京市来的,他姓沈。”
一夜狂风骤雨,钟弥夜半惊醒,按了床头灯,拉开窗帘一角往外头瞧,窗缝里钻进来的风,比室内空调还湿冷,摧枯拉朽,似要将一整个暑夏翻过去。
关了空调。
钟弥当时就想,完了。
外公养的半院子娇气兰花,准又有陶盆摔碎,再添新伤员。
第二天早上,钟弥起来洗漱,章女士早睡早起多运动的习惯,自律多年,不仅是绝佳的抗老妙方,也总使她们母女在早上很难碰面。
先去戏馆蹭了一顿早饭,戏馆的菜单一目了然,除了各色茶水,瓜子花生这类干碟,主食只有阳春面。
很多年前,章家在京,淑敏姨掌勺,水陆毕陈的宴席信手拈来,如今依旧手艺好,花样多,就是暑工难找,后厨人手不够,忙不过来,才将菜单一再简缩。
戏馆下午才营业,一般从早上八点就开始热闹,人见人打招呼,声音不断。
练早功的戏班武生穿着厚底靴从外头回来,擦着一脑门子的汗,见钟弥扒一只蓝花瓷碗,正喝面汤。
巴掌大的脸,给大碗挡得严严实实,身上穿灰色棉质无袖T,搭宽松短裤,细细白白两只胳膊撑桌上,似瓶中瘦樱。
明明是男生气的打扮,远远看着却能叫人脑补一身清冷香气,不看脸,便知道是老板沉鱼落雁的女儿无疑。
“弥弥,今天怎么这么早过来?外头有个开玛莎的男生找你,我还说了你不在。”
碗沿露出一双乌瞳。
钟弥由玛莎这个关键词猜到来人,不由心烦,碗一放,餍足擦擦嘴道:“说得好!以后也这么说,那我就从后门走啦!”
戏馆附近就有一家花鸟市场,早上是贸易高峰,摊位前散客熙来攘往,各家的小喇叭赛声似的较量。
东家新鲜花卉通通打八折,西家红鲤鱼绿乌龟一律进货价,人挤人,货挤货,时不时各种嗓门见缝喊着借过。
钟弥逛了一圈,拦腰砍价,最后花五十块买了三个花盆,老板给用青色的尼龙绳网兜着。
绳子太细,半道勒得她手疼,从公交上下来,她抱在怀里,走进丰宁巷。
这地方偏僻,有一处名人故居已经划作文保单位,周边住的几乎都是老人,和一些压根不是为了赚钱开设的文艺工作室。
巷子里种刺槐,绿树参天,四五月落花如下雪。
外公住一间两进的小院子,身边只有蒲伯照顾,偶尔淑敏姨会过来帮忙打扫。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尤其垂花门修得漂亮。
钟弥在门口树下看见一辆挂京牌的黑色A6,她捧花盆一愣,扭头朝自己走过来的青石窄路看,目光再落到车上。
脑子里两个想法。
这人肯定是第一次过来。
但凡来过不可能把车开进来,磕磕碰碰不好开就算了,还不好调头。
这人的司机有点东西。
以丰宁巷的复杂路况,四轮车开进来的刺激程度堪比赵子龙救阿斗,七进七出,可这人不仅开过来了,车漆还安然无恙,半点没掉。
很有本事。
门里传来愈近的脚步声,钟弥从蒲伯身边见到这位高手,讲不清是什么特征,钟弥第一眼就觉得这个中年男人应该当过兵,看着很寡言正派。
“弥弥来了啊。”
蒲伯介绍身边二人,“这是沈先生的司机,正要送这位花艺老师出去。”
钟弥还在想沈先生是谁,由着蒲伯的话又去打量那位花艺老师,也是中年男人,平头方脸,戴眼镜,手里拎着一只灰绿的大帆布包。
这位花艺老师取出一张名片递给蒲伯:“有事的话,打这个电话,我随时过来。”
钟弥脑子里又多了一个问题,外公能有什么问题,需要一个花艺老师随时过来?
送走人,进了垂花门。
半院子的兰,没似钟弥昨晚脑补那般狼狈潦倒,一盆盆在长木台摆得整齐,地上落了一层碎叶,切口整齐,显然不久前有人精心修理过。
可就算这么精心打理过,那些兰摆得品貌端庄,一丝不苟,也架不住新来的那盆艳压群芳。
钟弥拿不准,毕竟也没亲眼见过:“素冠荷鼎?是吗?”
蒲伯答:“是。”
“谁送的?”
钟弥面上的惊讶如水纹漾开。
素冠荷鼎是莲瓣兰的一种,却特殊到需要单单起这么一个名字去区分。
白素无下品,外公养的兰,绿素偏多,最好的两盆永怀素,还是钟弥上大学托朋友买的。
而素冠荷鼎稀少到,早年每每出现都伴随着天价竞拍,甚至传言一度拍出一株千万的价格,是兰中帝王。
“是京市来的沈先生。”
“又姓沈,”钟弥喃喃。
外公少见外客,更少收礼,大多时候肯摆开茶台与人会面,多与这个“沈”字挂钩。
据说京市有一位德高望重的沈老先生是外公的故交。
“这位沈四公子不一样。”
蒲伯解释道,“他是沈老先生的第四个孙子,也是沈老先生最器重的孙子。”
钟弥心想,大概是不一样的吧。
那位沈老先生从没来过,倒是他才俊辈出的子孙们,每年寒暑都会来看望外公。
每次来的人,除了姓沈,也都不同,仿佛看望外公是他们沈家的一道规矩,轮一轮,每个人都要来。
才俊们打扮得光鲜体面,与外公并不亲近,格外恭敬拘谨,每次送来什么稀罕玩意儿,外公脾性温和,只招待茶水,不收东西,对方连一句客套也不敢多说。
而这位据说“不一样”的沈四公子,送来这样昂贵的兰花,却可以堂堂正正摆在外公的院子里。
“弥弥。”
听到熟悉的声音喊自己,钟弥转过头,见檐下站着穿一身白色府绸的外公,以及外公身边那位沈先生。
意外的年轻俊美。
钟弥想起了他。
那个晦雨返晴的傍晚,那道风帘翠幕后的侧影,与此同时一并想起的还有杂志社那些女员工说的话。
视线一不注意就从他脸上朝下移去。
他今天穿一件烟灰衬衫,质地偏软,领口开两粒扣子,比之前那些打着领带的才俊们放松得多,袖子折到小臂,衣摆严整地收进黑色西裤里。
钟弥还是那句话,他穿白色太正,有种木秀于林的惹眼。
比之白色,烟灰色有压制锋芒的折中感,显温润文气,站在外公灰墙黛瓦的院子里,也更加合衬。
腰,的确很窄。
钟弥移开目光,自感脸灼,喊了一声外公,再装坦然,将目光重新投向那位好看的沈先生。
分秒间,已然有了淑女仪态。
“外公,这位是谁啊?”
不待外公介绍,男人伸出手:“沈弗峥。刚刚才听你外公提了你。”
那只手修长瘦削,指甲修得干净圆润,一时越过檐阴,曝露在阳光之下,手背青筋若隐若现,暑气未消的近午时分,指端白皙,有种凉玉的质泽。
钟弥同他短暂交握。
是温热的。
小孔雀般的淑女仪态有点装不住了,她眉头微皱,有不好的预感:“刚刚提到我了?我有什么可讲的啊?”
外公笑。
他也淡淡一笑:“钟小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怎么会没有可讲之处。”
唰一下,钟弥脸红起来,用眼瞄旁边收扫碎叶的蒲伯,小声问:“我的飞行棋没有收吗?”
蒲伯笑着说:“忘了。今早沈先生过来,你外公好容易有了棋搭子,一去书房,你那些彩旗骰子全都散在案上,还是沈先生帮忙收起来的。”
沈弗峥说:“小事而已。”
钟弥想纠正一下“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刚开口:“其实我……”话没说完,他似就猜到她的后文,端端一句:“飞行棋也是棋,很有道理。”
钟弥彻底无声。
肯定是他收棋的间隙,外公把她小时候的耍赖事讲出来了!
飞行棋也是棋,出自钟弥之口。
琴棋书画倒是都学过,可她打小就是男孩儿性子,肯动手,脑子却懒,章女士一叫她看棋谱,她立马奶声奶气嚷着不要,再说一句,就挤到外公怀里可怜巴巴掉两滴眼泪。
外公惯她,来来回回几次也就算。
那会儿小,淑敏姨逗她,说那以后出去就不能说咱们弥弥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喽。
钟弥可不干,白嫩小手一投骰子,六方数点飞转。
“飞行棋也是棋,我就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她打小就漂亮得像朵花,精致雪白,章女士精精细细养着她,小姑娘扎小辫儿,说什么话都可爱,叫人心化成一摊水,宠着纵着,恨不得什么都由着她来。
小时候的趣事长大就成了黑历史。
一个曾经大言不惭“飞行棋也是棋”的人,陪坐看他们黑白子纵横捭阖,多多少少有点不好意思。
看不懂啊,就很无聊。
谁看她,她就奉送一抹甜笑。
解救钟弥的是一通电话,手机意外震动,她草草告别,说自己还有事,就出了垂花门。
没走远,就站在大门口的凉荫下,手机亮度不够,她蹙了蹙眼,缓了片刻,才瞧清来电显示。
徐子熠,早上开玛莎来找钟弥的那个。
钟弥跟他是高中同学,属于不同班,彼此联系方式都没有的那种高中同学,钟弥对这人唯一的印象是——高中那会儿,他好像跟她那时候的男朋友在一起打过篮球。
可对于现在的钟弥来说,仓促早恋的前男友她都快不记得了,就别提前男友的球友。
六月份,钟弥从京市打道回府。
本地的启泰地产联合文化办搞了一个城市选美大赛。
就是最俗的那个梗。
那天钟弥陪闺蜜去选拔现场找人,当时安保说非参赛人员不放行,她就随随便便填了一张报名单,后来随随便便拿了第一名。
徐子熠的父亲是启泰地产的副总,他挂职实习,说是负责文化宣传这块,主要还是负责跟狐朋狗友游手好闲。
钟弥也因此跟他碰上。
老同学见面寒暄两句就算了,偏偏这人得知她现在单身,对她展开了一发不可收拾的追求。
烦得钟弥现在见了他都要绕道。
想着速战速决,钟弥深吸一口气,按了接听,问他要干什么。
对面一叠声说对不起,说自己那些朋友就是喝多了嘴贱,什么门当户对,弥弥,我不在意这些。
钟弥觉得好笑:“我们之间什么时候到了需要你在意这种问题的程度啊?我答应你什么了吗?”
那天去参加徐子熠的生日会也是因为他喊了不少高中同学,弄成半个同学会的样子,钟弥实在推不掉。
徐子熠很伤心:“弥弥,你这是彻底拒绝我了吗?”
钟弥更想笑了:“我什么时候给过你机会?我说过不合适,你都没有听到吗?”
“我以为你是担心我们之间的差距,可我不在意那些……”似乎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徐子熠又道歉,“弥弥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绝对没有看不起你的意思,是我配不上你,我就是嘴笨!”
是什么意思都不重要了。
钟弥挂了电话。
现在八月,钟弥大学读国内最好的舞校,班里的同学很多都已经开始实习,九月中秋,十月国庆,各大剧院舞团都紧锣密鼓在排节目,她本来也应该是其中一员,有一份光发一份热。
而不是被家里人问及怎么不留在京市,明明心怀低落,嘴上却犟着说,京市一点都不好,自己一点都不喜欢。
黑色A6依旧停在门口树下,挂京A牌照,钟弥折返,看那株有价无市的素冠荷鼎。
京市多好,多风光。
人才辈出,卧虎藏龙。
是她在京市待得一点都不好。
将暮未暮,钟弥回了家。
一栋中式独立小楼,前有院子,后有荷塘,离戏馆十几分钟的车程,曾是她父母的婚房,花了钟弥父亲小半生所有积蓄。
钟弥父亲是粗人,没念过什么书,从小跟着戏班走南闯北。
老天赏饭,他生得高大英俊,有把好嗓子,很能吃苦,练就一身武生绝活,背长靠,跨马持刀,威风凛凛,年纪轻轻就演得了圣贤戏。
除此之外,他还有一样本事。
会开车。
二三十年前在州市,有本驾照还是挺稀罕的。
章小姐去馥华堂捧场看了几出戏,他在台上耍枪花,台下的章小姐不吝掌声。
年年封箱戏,他都扮青衣,唯独那年她在台下,他绣鞋踩得难受,小嗓也唱得别扭。
可章小姐说他扮得好,送来花篮,夸他面相英气,扮旦角也别有风采。
登台唱了十几年戏的人,因她寥寥几句话,一生的鼓点都乱了。
他长枪拿不稳,丢了千里驹,勤勤恳恳给章小姐开起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