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郁峥看着她似不经意般说出“李二公子曾对我表露心意,又是送礼物,又是送人,又是共同筹划取了林舒性命,难道只是为了交个朋友?”这样的一句话后,将手中的果脯送到口中。
纤细洁白的手指,淡粉润泽的双唇,细腻如琼脂的皮肤,耳间摇晃的红宝石坠子,都比不上她脸颊上轻斜的淡淡红晕。
若说他是求色,应当也不为过吧?
这个念头立马被李郁峥灭杀在心底。
萧大姑娘这话,是什么意思?
难道萧大姑娘,以为他心思不纯?还是说——他可以再进一步?
自以为想明白了其中关窍之后,李郁峥立马抓住这难得的机会问道:“萧大姑娘可愿意嫁我?”
萧妤温愣住。
李郁峥静静看着她低垂的眼眸。
她的脸色倒是很平静,睫毛偶尔随着眼睛的眨动而微微颤抖,纤长浓密,将她眼神中的神采挡了个一干二净。
鬼使神差的,他竟然就将自己内心的痴念讲了出来。
可说出的话,就如泼在地上的水,难以收回,于是李郁峥重重地点了点头,“知道。”
萧妤温抬头看他,又问:“成国公府,与大将军府如若结亲,会是什么后果?”
李郁峥笑了笑,眼睛中闪烁着一种她说不出的神采,道:“姑娘问我接下来,究竟想做什么,我的答案,便是想让姑娘嫁与我。你问的这个问题,难道——你同意了?”
萧妤温喃喃摇头:“我…我不知道。”
李郁峥在心里轻轻叹了一口气,问道:“萧大姑娘,觉得我,相貌如何?”
萧妤温倒是抬起了头,仔细看了两眼,认真道:“相貌英俊,人间难得。”
哪怕是天天都盯着看,也不大会厌烦的。大概也因为这张脸,她内心没有太多对他的厌烦。
李郁峥抬了抬嘴角,又问:“萧大姑娘,可厌烦我?”
“那倒没有。”萧妤温答道。
“纵然萧大将军夫妇对你宠爱有加,但世风如此,嫁人后,你便能行动出入更加自由些。你想开做生意,我便将杭州余家都令你差遣;你想查什么密辛,我便指派手中暗卫为你查探;你想与娘家常来常往,我便在将军府附近置个宅子——”李郁峥循循善诱。
萧妤温抬起了眼睛,这些理由,听起来似乎很动人,可她还是轻轻笑了笑道:“李二公子,为何一定要娶我?”
李郁峥看着面如芙蓉的萧妤温,突然觉得那些理由,都幼稚的紧,他忍不住脱口而出:“我心悦姑娘,故而想将姑娘娶回家去。”
萧妤温摇了摇头:“我不懂,李二公子,为何对我情根深种,哪怕已然知晓我上辈子,曾做过皇上的后妃,也仍然想要娶我?为什么?”
以她对男人浅薄的了解,这世上的男人,大多都希望自己的女人冰清玉洁,是贞洁烈女,别说身体,哪怕是心里曾经有过有情郎,恐怕都会觉得这女人已经不洁了。
为什么情根深种?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
大概是,前世里她在猎场里那英姿飒爽的骑射令他惊艳,从此便印在了心上。
抑或是,哪怕作为皇帝的宠妃,偶有侍墨御书房的时候,她也仍然有着少女的娇俏与慵懒,在规矩极严的皇宫中,是极其独特的所在。
他尤记得那次皇上召他入宫,恰巧萧妤温在书房随侍,若是寻常妃嫔,大多便乖乖待在屏风后面,端庄优雅。
可她,虽说也在屏风后面待着,却一点儿不得闲——一会儿捏块点心吃,一会儿歪在椅子上发困,直到皇上发现后将她叫醒。
再后来听说,她隔天便诊出了有孕。
李郁峥苦笑,为什么情根深种呢?大约前世的他,在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之后,觉得这世间都已成为了一片灰色,找寻证据也找的很是艰难。而适时闯入他眼睛的萧妤温,便仿佛是这人世间唯一的亮色。
可是想到后来发生的事情,他却未能对得起这一抹他记忆中唯一的亮色。
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李郁峥的神情中仿佛带着一丝痛苦:“若不是你战死,我原本倒是打算攻入城内后,护你出宫,想为你改换身份,再娶为妻子的。”
说到这里,萧妤温皱眉便问:“那你可知道,当初是谁将我射死?”
李郁峥闻言,不再作答,反而是默默地烹起了茶水。
看似行云流水的动作中,似乎透出着一些犹豫与迟疑。
在这个关键的问题时停下回答,却烹起了茶,烹茶的动作却犹疑不决,萧妤温仿佛想到了什么,问道:“你知道?”
虽是疑问,语气却肯定。
李郁峥手中动作顿了顿,点头,“知道。”
她想知道,那便告诉她吧——总不能瞒她一辈子,却要求她嫁给自己。
可这答案一旦说出,他好不容易走到今天的局面,恐怕就要消散干净了。
萧妤温看他神色,再问:“你认识此人?”
雪中烹茶,原是很有些意境在的。
李郁峥将手中的煮好的茶水,轻轻为萧妤温倒上,沉默了片刻后,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道:“我有私心不告诉姑娘此人是谁,好叫姑娘能继续愿意嫁给我,可我却怕如果不叫姑娘知道实情,总会横一道刺在心中。可我若告诉姑娘此人是谁,恐怕你我往后,便要形同陌路了。”
说完,对面的少年便如安静的石像一般,定在她的面前,眼神里如悲似喜,叫人看不明白。
明明是个年轻英俊的少年郎,此时的眼神,却仿佛如同四五十岁的老翁一般。
听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萧妤温陡然有些吃惊,可仿佛却也能想明白其中缘由:“是你?”
李郁峥微微点头:“是我。”
战争到了最后的关键时刻,成国公世子病弱,在中军运筹帷幄,我与秦勉征战四方。
入城一役,谁也没有想到,那个狗皇帝,竟然会让一个女人为他守城门。
是我,在三军面前,将你一箭射下。
是我,在你身死之后,命人不许对你尸身有辱。
也是我,不再愿意面对滚滚红尘,心中只挂念你一人。
所以,我将你带入流云观,求了空云老道士,哪怕舍弃自己的性命,也想将你复活。
可空云却说:“人死不能复生,不过,仿佛有一丝天意转机,却需要我参上几年。”
于是,空云老道士将你的魂魄温和地收入在一枚玉佩中,我随身携带,就仿佛一直与你相伴。
我记得余舒言曾经对我说过,你曾经有一本《山川集》,时时翻看,对山川大河,很是向往的。
我便带你四处游玩。我们一同去看过滇南的雪山,日照金顶,辉煌灿烂;我们也一同看过海天一色,波涛汹涌——我记得你没有到过海边,便在海边多停留了些时日。
如是过了十三载,终于等到空云老道士参悟了天意。
我们,于是有了重来一回的机会。
这段回忆,在脑海中循环往复,翩然于眼前,带着苦涩与希冀。
可他却并不愿将这件事情告诉她。
他并不想让她因为此事而对自己产生类似“感激”的情愫。
纵然她可能会因为,是他将她从城楼射落而记恨、甚至不再与他来往,可只要她能过的舒心自在,他即使暗中默默照看,也是足够了。
李郁峥正沉默地垂眼想着,萧妤温却突然手指一松,手中的杯子掉落在桌面上,“哐当”一声坠落在地面上,碎掉了。
她突然觉得头痛欲裂,就仿佛——春猎回京的路上在驿馆里那次,看到燃烧着的火把,听到鼎沸的人声,恍若回到战场上的错觉,令她头痛的厉害。
恍惚间,仿佛有什么声音出现在她的脑海中。
似真似幻,似记忆,又似旁观,真真假假,模模糊糊,叫人琢磨不透。
她从城楼上坠落下来,重重地落在了城门前,生命消耗殆尽。
死后的她,仿佛如灵魂出窍一般,竟还能看到宫里染尽血色,阴云和乌鸦在上空盘桓了不知道多久,不见天日。
却不晓得为何,她没有进入传言中的轮回往复,也没有得见皇上的魂魄。
皇后的,后妃的,皇宫众人的魂魄,她一个也没有见到。
难道是她生前征战杀伐太多,罪孽深重,所以不得入轮回?
可民间竟还有为她修的泥像,香火虽不说鼎盛,倒也算得上是有人来往,不至于破败不堪。
叛军手上的血也不比她少,可她却一支叛军的魂魄都不曾见到。
飘飘荡荡不知道多少年,四处看了不少山川大河,突然在某一天听到了有人叫自己的名字。
“妤瑥。”是一道清浅淡漠,却也听得出来是宿醉过后的沙哑声音。
“我...去找你好不好?”
是谁...?你是谁?为何要来找我...我不是已经...死了?你又如何能来找我?
“十三年了啊...”
十三年?
“哎...”轻轻的一声叹息,接而是饮酒的声音。“你一定,很恨我吧?”
碗碎了,清清脆脆的裂瓷声。
再也听不到那个声音了。
清浅,沙哑,淡淡的悲愁,甚至有一股常年沾着酒气的悔意的,男子的声音。
头仿佛没有那么痛了,但回想起这一段莫名其妙的记忆,却仿佛将她的力气都从身体中抽离了一般。
看着坐在自己对面的萧妤温眼神迷离,身体仿佛被抽了骨头一样地昏落下去,李郁峥大惊失色,急急站起身来上前扶住她,紧紧环住她的肩膀,大声叫人进来,速速去请大夫来——
萧妤温在余舒言的私宅里晕倒了,虽然大夫来看后,只道是脉象稳定,大约是受了什么刺激,才会急火攻心昏倒过去。
听闻大夫的话之后,余舒言眼神疑惑地看着李郁峥,低声道:“你究竟说了什么?能让她这般反应?”
便是张口说要求娶,以萧大姑娘的性格,也不至于因为听到这样的话便要晕倒过去。
所以她很是好奇,李郁峥究竟说了什么?
李郁峥在听到大夫说萧大姑娘身体无恙后,紧紧皱着的眉头,终于松开了几分。
可看到余舒言疑惑的眼神、质问的言语,他张了张口,半晌,也不知道应当如何回答她。
告诉她,他们两个人都重活了一世吗?
李郁峥下意识地摇了摇头,这种话,自然不能轻易对外人言说。
余舒言看他脸色似有难堪,便也不再问其中缘由,但想了想还是道:“萧大姑娘突然昏倒在我这里,纵然大夫说了没有大碍,总要和将军府上说上一声的。方才我已派了人去大将军府里送信儿了,想必不久将军府便会来人了。”
到时候如何与萧家人交代,还是要提前想好说辞才是。
李郁峥思索片刻便道:“近来天气寒凉,萧大姑娘又忙于知味轩的事情,又是新店又是新品的,还要为靖安侯世子和徐姑娘的婚礼准备礼物,太过忙碌疲惫,以致邪风入体,不慎昏倒?”
余舒言:“……”
无言以对的余舒言,看了眼旁边低眉垂首,简直要将脑袋低到衣袖里的大夫,轻轻咳了一身。
大夫低头作揖:“明白,明白,小老儿知道应当怎么说。”
余家姑娘虽然自己独居,但往来多权贵,自己又多金,他常常往来为余家众人看个头疼脑热的,混了个脸熟,也混了不少诊金。
谁会跟钱过不去呢?
何况这位萧大姑娘,这昏倒的原本就透着一些奇怪——没有怒急攻心、也没什么邪风入体,脉象平稳,脸色红润。说来奇怪,这位姑娘仿佛是沉沉入睡了一般。
李郁峥守在萧妤温身边,几乎是一动不动地看着她的脸庞。
芙蓉如面柳如眉,脸颊上细细的绒毛在烛光斜照下,显得安适而柔和,便是昏迷沉睡中,她也一如既往的好看。
大半个时辰过去后,萧妤温纤长的睫毛轻轻晃动了一下,李郁峥心口仿佛提了一口气一般,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的眼睛。
是不是要醒了?
她,会不会不愿意再看到自己?
躺在床上的萧妤温先是眉头皱了皱,而后仿佛是嗓子干哑一般轻咳了一下让,然后长眉下的眼睛微动了动,睁开了眼帘。
脑袋似乎还在隐隐作痛,萧妤温睁开眼睛,第一个便看到了映入眼帘的李郁峥。
也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怎么他的脸色看起来如此难看?
萧妤温伸了伸手,想让丫鬟扶自己起身,余舒言却上前拦住了她的动作,连忙让大夫过来再为她把一把脉。
大夫把完脉,捋着胡子点着头道:“姑娘身体大好,想来没什么大碍了,若实在不放心,小老儿开一副安神的方子,姑娘吃上三天也便好了。”
几人闻言终于放了心,余舒言拿了方子正要送大夫出门之际,竟在门前遇到了穿着家常衣裳的文慧郡主,满脸焦急地往她这宅子门口走来。
余舒言连忙吩咐丫鬟将大夫再留一留,好向文慧郡主再仔细讲一讲这事情的缘由。听闻大夫说完萧妤温如今已经安然无恙,且已醒来后,文慧郡主匆匆道了谢,连忙由余舒言带着往客房走去。
好巧不巧地,竟就看到了李郁峥凑的近近的,坐在萧妤温半躺着的塌前,两人仿佛在低声说着些什么。
文慧郡主站在远远的帘幔外,带着几分好奇悄悄地往里面看去。
她自然是看到了里面规规矩矩地坐着一个俊俏少年郎,也当然不会担心萧妤温受什么委屈欺负。
毕竟女儿的功夫还是很有震慑力的。
就算是女儿晕倒了,身边的秋水功夫也不差的。
所以余姑娘身边人传消息给她的时候,她还是极其担心的,穿着家常半旧的衣裳便出门来了。但走到门口便看到女儿已经醒了,脸色看起来尚且红润自然,不像是有什么事情的样子。
再看看那守在床边的少年郎。
文慧郡主的好奇心,顿时超过了原本的担心。
余舒言见文慧郡主这般模样,于是便悄悄跟在她身后,顺着她的眼光往里面看去——
玉色暗花纱帘后,檀木罗汉床上,面如芙蓉的少女头发松松地斜在脑后,正随手用一支簪子轻挽起来,眉眼轻垂,带着一丝如同刚刚睡醒的慵懒,恍如枝头花朵带着些微的露水,正要绽放一般。
而她身侧静静坐着的少年,一身霁色道袍,从她们这角度看过去,正看得出脊背有些僵直,想必是担忧了许久所致。手中端着一盏温水,有些不自然地放在膝盖上,看他的动作,倒像是既想将水递过去,又担心着什么,犹豫不决着要不要递过去。
隔着纱帘,文慧郡主用衣袖挡着嘴角轻声往后退了退,拉着余舒言,轻轻拍了拍她的手道:“妤温既然醒来了,在你这里,我也是放心的。”
说完指了指自己身上半旧的衣裳道:“出门着急了,竟忘了换身衣服。待我回府换身衣服,再来接妤温。”
自从见到文慧郡主,余舒言的心情,便来来回回经历了紧张——焦急——担心——疑惑——好奇——
到现在,她仿佛有些明白了。
合着萧妤温和李郁峥之间的来往,文慧郡主,大概竟然都知道?
这,就莫名其妙地,见了家长了?
至于文慧郡主离开时,脸颊上带着的浅显笑意,和眼神中透露出莫名的满意。
余舒言透过纱帘往里面又看了看,啧,李郁峥终于冲破内心桎梏,用手托着茶盏,主动将茶盏送到了萧妤温的唇边。
而文慧郡主瞟到了这一幕,竟然仿佛点了点头似的,轻手轻脚地离开了这处暖阁。
那边的两人,的确没有注意到纱帘后的动静。
因为萧妤温醒来后开口说的话,叫李郁峥吃了一惊。
“我好像,想起来了。”萧妤温醒来,看见坐在自己面前,不远不近的李郁峥,便开口说了这样一句话。
李郁峥看着她眼神中波澜不惊,有心想问些什么,却终究还是问不出口。
问她记得自己是什么样的人吗?
还是问她,会不会在得知是自己其实是“凶手”,而愤恨自己?
她眼神中分明没什么变动。
就仿佛,他只是她回忆中,一个没有什么存在感的人、一个不值得让人记住的背景板,而已。
李郁峥沉默了片刻,看到她嘴唇上有些干涸,再看到自己手里一直端着的茶盏,又犹豫了片刻,才伸手递了出去,送到了萧妤温的嘴边。
有些笨拙又有些小心翼翼地道:“渴了吧,喝点水。”
萧妤温看着他温柔笨拙的模样,仿佛生怕自己生气,却又真的担心自己渴的厉害似的。
刹那间,仿佛心底有什么坚硬的东西松动起来,露出了原本柔软的地方。
她的确觉得渴了。
就着李郁峥递过来的茶盏,萧妤温喝了几口水,眼神不由自主地就落在了李郁峥那拖着描金彩釉白瓷茶盏的手上。
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指甲修剪的干净利落,手指上有薄薄的茧子,整个手掌稳稳地拖着茶盏,莫名地让人觉得,只看着这双手,便无端生出几分“此人值得依赖”的感觉。
只是越喝,越觉得这杯子高低位置有些难受,她只能不断低头,才能喝到水,是以,萧妤温没有多想地伸手将茶盏往上扶了扶。
她手指触碰到茶盏的底边时,不经意地碰到了李郁峥的手指。
是干燥而温热的触感,让刚刚醒来的萧妤温,觉得自然又妥帖。
李郁峥却仿佛被火星子点着了一般,下意识便要缩手,可她的指肚,只轻轻抵在茶盏底,他若是缩手将茶盏拿开,纵然是离开了她的手指,可她却喝不了水了。
李郁峥定了定神,依然稳稳地拖着茶盏。
喝完了一盏温水,萧妤温觉得舒服妥帖多了,看着眼前的少年,回想到方才从“梦里”找到的记忆,她沉默了片刻,手指在锦被旁,不自觉的捏紧了被子边缘。
“我想起来,在我死后,有个人一直陪着我。”萧妤温有些踟蹰开口,仿佛在努力地回忆,“或者说,是他带着我,走了很多地方。山川大河,十分阔丽,我最喜欢滇南那处三美人山。兜兜转转好多年,最后,他好像喝醉了。”
回忆在脑海中愈发清晰起来,萧妤温抬起眼眸,定定地望着李郁峥,“那个人就是你,对吗?”
“你喝醉了,说‘我去找你好不好’,你是自己赴死的吗?
“你还问我,是不是恨你。我仔细想了想,城楼上将我一箭射死的人,我并不恨他。已经到了那般地步,或早或晚总有一死,那一箭来的干脆,虽然很痛,但却很快。
“可你为什么要赴死呢?成国公荣登帝位,成为新皇,即便你不是他的亲生儿子,即便凭借沈家后裔的身份,凭借赫赫战功,你也足可以受封亲王,封地千里,荣华富贵。你为什么要赴死?”
面前男子的眼睛如墨一般,而眼中的神色仿佛深夜里浓地化不开的夜色一般,深深沉沉。
萧妤温脸上露出一个如悲似喜的浅笑,笑意中却带着透彻。
“你是为了我,对不对?我能重活这一世,是因为你的那一场赴死,对不对?”
大概是因为,心底柔软的地方露了出来,而这真相太过深重,如同重重的鼓槌,敲击在她陡然间变得柔软的心底,一股不知道是酸涩更多,还是感动更多的情绪,急急冲进了眼底。
李郁峥怔怔地看着萧妤温眼角的泪水,如珍珠坠落一般地,落在了他握着茶盏的手指上。
温凉的泪水,轻轻砸在他的手指,却重重锤在他的心上。
“空云道长说你,‘解铃还须系铃人’,是不是他?”不知为何,泪水越落越多,萧妤温的头脑却仿佛从来没有过的清醒,她想起了那次在流云观上,空云道长说她遇到了神奇的际遇,往后会一生顺遂。
而对李郁峥,说的却是是解铃还须系铃人。
她明白了。
她全都明白了。
腊月初六,是徐静卉出阁的日子。
徐府张灯结彩,喜气洋洋,与徐静卉相熟的小姐妹们,都前来观礼。
萧妤温看着喜娘手脚麻利地为作为新娘子的徐静卉绞面,上妆,看着满眼喜庆的红色,映入徐静卉带着几分娇羞的眼睛,萧妤温只觉得心里熨帖安定。
林舒那样的伪君子小人已经死的透透的,停灵多日便下葬了,今生的徐静卉也再也不会与那个人再有什么关系。
而前世里终生未娶的秦勉,如今终于要迎娶他心中惦惦念念的姑娘了。
秦、徐两家这个婚期商量的极其反复,最终还是抵不过秦勉求娶的急切心情,才答应了在腊月里便嫁入靖安侯府。
倒也不是正经答应的,实在是有些磨不过秦勉——徐静卉在家里绣嫁衣,秦勉就三天两头登门送绣线;徐静卉难得出门逛街上香,秦勉便带着守卫隔着几步跟着守着,日子一长,街头常来常往的百姓,都见怪不怪了。
徐家人却也不能说秦勉这般不妥,毕竟是正经未过门的女婿,如此贴着女儿守护着,虽说有些难为情,终究还是觉得女婿这般对女儿,是多有几分真情实意在的。
如此便也就松了口,答应在年前腊月里送女儿出阁。
萧妤温看着徐静卉温柔羞涩的神色,心里却想到了李郁峥。
若不是他前世赴死,如今的她和身边亲人好友,又如何能有今日的安宁。
他明明有着大好的前途,却为了她,甘愿赴死。
自从那日下雪天在余舒言的小宅里,她莫名昏倒醒来,终于将与他相关的记忆恢复之后,仿佛她心底里一层坚硬的外壳慢慢软化、掉落,露出新鲜柔软的内心。
仿佛对于这人世间的感触,都更深刻了些。
她心里懵懂有些猜测,觉得奇怪,便寻了一天出城去了趟流云观,想去找空云老道士问个清楚。可道观的人却说,空云道长外出云游,尚不知归期。
那天之后,她没再见过李郁峥。
他不曾主动去知味轩寻过她。
她也不曾再约他见过面。
可她却开始时不时的会想到他。
尤其是那段化为灵魂的记忆,在脑海中愈发鲜活起来。
在他承认了前世里,是他将她从城头一箭射中身死,从那一刻起她的心底,就仿佛坚硬的土地破裂开来,从柔软的地方,破土而出一颗幼苗。
有一种名为情愫的东西,从她不知道的地方显露出来。这株幼苗摇曳生长,她的懵懂与情绪,仿佛也随之成长。
喜娘为徐静卉将一支支花丝镶宝的簪钗插入云鬓,赤金挑牌的珍珠长链垂在徐静卉脸颊旁侧,显得原本娴静的徐静卉,更添了一丝端庄温柔。
窗外热热闹闹的鞭炮声逐渐近了,屋里喜娘最后为徐静卉理了理妆容,将一把凤穿牡丹的缂丝扇子递给了徐静卉。
屋里热热闹闹地夸赞声音弱下了几分,不过片刻便能听到少年郎们喧闹的声音愈发近了。秦翩若匆匆拉着萧妤温便往外面探热闹去了,后面还跟着七八位年纪都大约在十三四岁的小姑娘,一团喜庆热闹地往小院里冲出去。
处在这样的喜庆中,萧妤温的心情很快明朗起来,打趣秦翩若道:“新郎官好歹是你哥哥,你就这般着急去看他的热闹?”
秦翩若带着满脸的激动,嘴角挂着一丝坏笑低声对萧妤温道:“谁叫他平时总管我管的严?今天必须要让他看看我们的厉害。”
说着还不忘将手中的一根挂着大红绸花的喜称掂起来给萧妤温看看。
“你竟还想着要揍他一顿不成?”萧妤温眼看着那熙熙攘攘的一队少年郎,虎虎生风地走进过来,不由得叹气,“能不能凑近过去,还是两说呢。”
秦翩若看着一众少年人跨着大步撒着铜钱走近来,原本提起的十二分心劲儿莫名落下去了几分。
难道今天还真的打不成了?
萧妤温的目光,却无意胜有意地落在了新郎身边,穿着一身崭新木槿色通肩银绣织锦圆领袍的李郁峥身上。
这颜色轻薄鲜亮,似粉若紫的颜色陪衬在一身大红喜服的秦勉身边,更显得这一群少年郎如同团团姹紫嫣红的牡丹芍药似的,在配上那个个俊朗秀气的脸,叫人看了一眼,便觉得心情舒适的很。
更何况这一群少年郎凑近了之后,一个个都极其懂礼貌地,从衣袖中纷纷取出了许多红封,像小扇子似的伸出来,只求女客们大发善心,早些开门。
面对对面如此不折腾懂礼貌的傧御们,手里拿着杆子的秦翩若,有些不好意思趁乱打出去了。
毕竟,也不乱呐。
余舒言被挡在一众小娘子身后,心急地想往前看热闹。这样一群俊朗少年人凑在一起,又是这样喜庆的日子,她作为一个来自未来的现代人,这热闹自然不能不看。只是她万万没想到,这些十三四岁年纪小小的姑娘们,凑上这样的热闹竟然如此激动,一个个的身手也矫健灵敏,她竟没能抢到一个好位置。
不过以她穿越前多年的伴娘经验,这种场面自然难不到她,趁着前面众人看不见她,余舒言在后面高声问道:“新郎可知道新娘子最喜欢哪家的胭脂?最喜欢哪个颜色?那颜色叫什么名字?”
声音一出来,满院子的小娘子们便窃窃私语,一致认为这是个极其妙的问题。
对面的郎君们则一脸苦色。这问题着实刁钻,饶是秦勉做了许久的功课,只能回答出“最喜欢春林坊的胭脂”这第一个问题。
少年郎们嗡嗡讨论一番,秦勉犹豫一番,大声再答:“最喜欢红色胭脂!”
惹得院子里一群小娘子们哄然大笑。
连守着看热闹的嬷嬷、丫鬟们也笑的厉害。
至于最后这“颜色叫什么名字”的问题,便着实答不上来了。
秦勉最后从袖子里抛出了一把金豆子,扔到院子里,才算勉强过了这一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