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泠雾十四岁那年做了一个梦,梦里的“她”心狠歹毒,下场悲凄,而梦中的源头都来自于即将要去的宁北侯府。
她出身卑微,在无亲无故的京城,如履薄冰。
长辈夸她:温良恭顺。
同辈戏她:乡下来的丫头,软柿子。
叶泠雾都认,但软柿子可捏,她不可。
——————
“宁北侯府沈小侯爷被拒婚啦!”
众人呵呵大笑:假的!
半年不到,谣言再起“宁北侯府,沈小侯爷又被拒婚啦!”
众人笑不出来:谁胆子这么大!
几月过去,京城都在传“沈小侯爷又又被拒婚啦!!”
众人垮着脸:世界观崩塌了。
叶泠雾瞧着没名没分,却爱拈酸吃醋的沈小侯爷。
低声道:“沈挽舟,你能离我远点!”
绵软的嗓音透着不耐烦。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侯爷被顶撞,不仅没有一丝愠怒,低醇声音中分明带了些笑意。
“天寒,离远了我怕卿卿冷。”
标签:将军
十二月初,饶是瑜洲也免不了大雪纷飞。
岱岳镇上的人都裹起大袄,厚厚的积雪将小院覆盖,屋子里,一个裹着棉被的小身影蹲在炭盆前。
“卿卿,快看外公拿什么回来了!”老人踏进屋,戴交脚幞头,圆领绒衫,腰间配刀,是捕快的装扮。
裹在棉被下的小身影回过头,露出一张精致的小脸,许是离炭火太近,两个脸颊烤得通红,嘴巴还叼着快大饼,略显滑稽。
叶泠雾眼睛一亮:“好漂亮的簪子!”
老人笑道:“今日替左家抓贼,左家主君赏了衙门好些玩意,外公见这簪子好看,便给你拿回来了。”
“抓贼?”叶泠雾紧张道,“外公前天不是扭伤脚了吗?”
老人摆摆手道:“小扭伤,巷尾的阿源叔用他家的秘药给我敷了敷,今儿早便好痊了,不相信的话,外公等会再带着卿卿去山上去打野味!”
叶泠雾撇嘴道:“外面这么大的雪,外公还是乖乖和卿卿一起待在屋子里比较好,不然又得扭伤脚了。”
话落,屋外突然传来马蹄声。
叶泠雾见老人准备起身出门查探,连忙按住老人肩膀,道:“外公坐着,卿卿去。”
她将身上的被褥放回榻上,推门出去瞧了瞧,就见一个管家婆子领着三个女使朝小院走来。
管家婆子她认识,是柳姨娘身边的邱妈妈。
“哎哟,我家大姑娘啊,许久未见,您越发漂亮咯!”邱妈妈堆起谄媚的笑容几步走上前。
叶泠雾眉头紧锁道:“邱妈妈来做甚?”
邱妈妈对叶泠雾的冷漠视若无睹,笑道:“我来当然是有好事来告知大姑娘,宁北侯府的沈老太太捎信来说要接您去京城,那接您的人啊过几日就到喽!”
“不去!”屋内发出一声低吼。
老人踏出屋子,目露凶光道:“我就知道你们叶家人来就没什么好事,之前是将卿卿丢到寺庙不闻不问,人被我接回来时瘦得身上没几两肉,现在你们又想把她丢到什么地方去!”
邱妈妈脸色凝固一瞬,讪讪道:“宋老说的什么话,宁北侯府那是京城勋贵人家,大姑娘去那可是享福的!”
“享福?”宋老板着脸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叶家打什么主意,不就想着攀侯府高枝吗?你回去告诉你们主君,我宋乾绝对不会让孙女去什么侯府的!”
说罢,宋老拉着叶泠雾进屋。
邱妈妈吃了闭门羹,垮着一个脸,心里也不舒服。
身侧的小女使凑过来,“妈妈,大姑娘要是不跟我们回去,京城的人来了我们怎么交差啊?”
邱妈妈睨了她一眼,道:“慌什么,还有时间呢。在外面等着,我进去同那个老头子再说说。”
她两步进屋,先是环顾了一番,见里面陈设破旧不说,冬日屋内还只有一个小炭盆取暖,眼底不禁流露出几分嫌弃。
宋老见邱妈妈跟进来,沉声道:“我不是让你走吗,你还跟进来干什么!”
邱妈妈蹙眉道:“我说宋老,您这是何必呢,来的人可是京城侯府的,主君哪有胆子驳侯府的意思。”
宋老冷哼一声,说道:“他没胆子?他当初将我孙女丢去清泉寺,他很有胆子!”
“冤枉呀,主君是想着让大姑娘替母服丧尽孝道罢了!……大姑娘您说呢?”邱妈妈做出委屈的模样,作势要去拉叶泠雾。
谁知小丫头一溜烟躲到宋老身后去了。
邱妈妈收回尬在空气中的双手,强挤了两滴泪出来,道:“真是可怜我们大姑娘从小体弱多病,这么冷的天还穿的这么单薄。”
宋老脸色一滞,看了眼身上只穿了件薄氅的叶泠雾,顿时说不出话来。
邱妈妈趁机又道:“宋老难道真忍心让大姑娘跟着你吃不饱穿不暖吗?”
“邱妈妈哪只眼睛看见我吃不饱穿不暖!”叶泠雾忿忿出声,“我在外公这里挺好的,用不着邱妈妈猫哭耗子假慈悲。”
也不等邱妈妈反应,叶泠雾直接将人推出屋,“嘭”的一声关上门。
入夜,叶泠雾在床上躺了会儿,心里惦记着白天邱妈妈来的事,心里愈发烦躁不安。
既睡不着,她索性就爬了起来。
刚推开房门,就见宋老拿着正冒烟的烟斗,也不知是不是被烟呛的,坐在堆满雪的院子里咳得不能自己,背影更是透着心事重重。
许是听见开门的动静,宋老扭头看了过来,清了清沙哑的嗓子:“卿卿这么晚不睡觉,出来干什么?”
叶泠雾走过去,蹲下身靠在宋老腿上,道:“外公不也是没睡嘛,卿卿就来陪你了。”
宋老摸着她的头顶道:“晃眼间卿卿就长大了,刚把你领回来时瘦瘦小小的,现在都及外公肩膀了。”
叶泠雾莞尔道:“外公给卿卿吃得好,还教卿卿射箭功夫,卿卿自然长得快了。”
宋老欣慰一笑:“我教的可都不是闺阁女儿学的,你还是应该去学写字,女红那些的才好。”
叶泠雾皱了皱眉,心里大约猜到宋老想说什么,摇头道:“那些我都不喜欢,还是陪着外公的日子快活些。”
宋老垂下眼眸,叹道:“你母亲走得早,不然你也吃不了这些苦。我猜叶府的人明日也会来,你就跟他们回去吧。”
不是商量的语气,是斟酌后的决定。
叶泠雾直起身子道:“我不回去,我也不想去京城,去了京城后就见不到外公了。”
宋老道:“卿卿明年就及笄了,你跟着外公择不到好人家,哪怕不去京城,回到叶府继续做嫡姑娘,也能找到好夫家。”
叶泠雾弱弱出声:“只是这个原因那还不如不回去,大不了日后不嫁便是了。”
“胡说!女儿家哪有不嫁人的。”
叶泠雾低下头,不语。
是以,宋老悠悠叹了口气,像是自言自语的说了一句,“我若把你强留在身边,死后可就没脸见你母亲了。”
雪又开始飘下,今年的瑜洲格外冷。
翌日天还未亮,宋老便去衙门了,待叶泠雾起床时,摆着白粥小菜的桌上留了张纸条。
“桌上的白粥趁热喝,叶府的人来了卿卿就随他们一道回去,走后记得关院门。”
叶泠雾呆坐在木凳上,两行字的纸低着头看了半天。
晌午,叶泠雾搬了矮凳到小院井边洗衣裳,不多久,叶家的马车果然又来了。
邱妈妈一下马车,就看见叶泠雾那一双冻得青紫却还在搓衣裳的小手,心头咯噔一跳,道:“哎哟,我的大姑娘啊,天寒地冻的,你怎么亲自洗衣裳啊!”
叶泠雾没理。
邱妈妈转头睨了眼神后的小女使,吼道:“你们眼睛是瞎了吗,看不见大姑娘在洗衣裳,还不快去帮忙!”
小女使缩了缩脖子,作势就要去帮忙,却听叶泠雾道:“不用,这是我外公的衣裳,我要自己洗好挂起来。”
邱妈妈叹道:“大姑娘真真是孝顺,这雪天的水最是冻手,宋老居然忍心留着等您洗,您看您这白嫩嫩手,都冻成什么……。”
“咚”的一声,邱妈妈要说的话被打断。
叶泠雾将搓衣板重重摔在地上,随即端起木盆朝晾衣架走去。
晒衣裳的期间,邱妈妈的嘴就没停过,十句话里有十句都是让叶泠雾跟她回去。
叶泠雾没搭理,不急不缓地晒好最后一件衣裳,才定下身紧盯着邱妈妈道:“行了,现在回府吧。”
邱妈妈愣了愣,蓦地拍手笑道:“好勒!福月,云心,还不快替大姑娘收拾行李去!”
马拉着车轮子转个不停,一个多时辰过去,总算是到了瑜洲城,进了城门,喧闹声不绝于耳。
许是小镇待久了,叶泠雾听马车热闹非凡,忍不住撩开车帘观望。
正值寒冬,瑜洲长街依旧繁华,路两边各色店铺琳琅满目,人群熙熙攘攘。
到了林府,邱妈妈本想直接领叶泠雾先去海棠斋,不想刚进府就被告知侯府的人提前来了,现在正在外院大堂。
一踏进去庭院,叶泠雾就听见正屋里传来说话声。
“我们老夫人总是念着宋大娘子,自她走后,心中常常感到寂冷,遂想着接泠雾姑娘去身侧侍奉,以缓心中之苦。”
说话的人语气中透着寻常人家没有的威严。
邱妈妈先一步进屋,通报:“主君,大娘子,奴婢带着大姑娘来了。”
叶泠雾跟在她后面,悄悄观望着屋内形势。
最先看见的是上座的叶槐晟,他身着深色锦袍,手里拿着串翡翠珠子盘着;见到快五年没见的女儿,叶槐晟脸上不仅没有久别重逢的欢喜,反倒多了几分凝重。
他的下面左侧坐着一个保养极好的妇人,形容俏丽,身上的红牡丹衣裳很是惹眼,不过这种惹眼多了几分风流。
右侧端坐着位鸡皮鹤发,神采奕奕的老妇人。方才说话的,应该就是她了。
“大娘子?”
宣嬷嬷看向对面的娇妇人,眼神不动声色的多了几分凌厉,道:“老身在府上坐了这么久,竟不知叶主君续娶了位夫人。”
邱妈妈抖了抖嘴皮子,意识到说错话后,脸上的笑容跟着僵硬了起来。
而柳玉萍的脸色也没好到哪去,被宣嬷嬷盯得心里发虚,讪笑道:“宣嬷嬷有所不知,主君怜我服侍他多年,所以便将妾身扶正了。”
说着,柳玉萍朝座上的叶槐晟递去一个眼神。
叶槐晟会意,说道:“是啊,玉萍跟了叶某十多年,她为叶家开枝散叶,生儿育女,这叶家主母的位置她也是坐得的。”
宣嬷嬷道:“叶主君是商人,内宅之事不懂倒也说得过去。一个妾室,能为主家开枝散叶是她的福分,嫡长女还在寺庙为母服丧,她却趁机把持了家政,传出去不惹人笑话?”
叶槐晟黑着脸不语。
这些他心里清楚明白,叶家在瑜洲怎么说也是个有名的商户,他哪里能忍受得了别人怎么一通说教,而且还是个下人。
可这个下人偏偏是侯府的下人,还是沈老太太身边的管事嬷嬷,不敢顶撞也得罪不起。
叶泠雾悄悄打量着宣嬷嬷,心里正当佩服她几句话就令叶家人下不了台时,却见宣嬷嬷转头看了过来,端视她片刻,柔声道:“你就是泠雾姑娘吧。晃晃多年未见,上回见你时你还是个两岁的奶娃娃,再见面你都这么大了,长得和母亲一样标致。这些年在岱越镇过得可好?”
闻言,叶泠雾抿了抿唇,正要回话。柳玉萍却抢话道:“没想到宣嬷嬷以前还见过泠丫头呢,这么多年没见,难得宣嬷嬷还能记得。”
宣嬷嬷冷声道:“姨娘当真是没眼力,我与叶家大姑娘说话,你插什么嘴?”
姨娘?谁是姨娘!
柳玉萍气得瞪眼,转脸又委屈起来,“是,我是多话了。”
三十多岁的年纪,依旧保养得当,矫情起来确实别有味道。
叶槐晟看得心疼,发话道:“宣嬷嬷,玉萍是入了宗谱的叶家正经大娘子,不是姨娘。”
家主撑腰,柳玉萍的戏更足了,挤下两滴泪,卖惨道:“宣妈妈是京城侯府来的,见多了高门贵人,瞧不起我这刚扶正的小门户大娘子也是应该的。”
宣妈妈眉头紧锁,只瞄了一眼便淡淡移开了眼。毕竟是大宅子出来的人,这种小把戏还入不得她的眼。
叶泠雾见柳玉萍又拿老套路出来博同情,回头瞅了眼站在背后的女使,身子一晃,直接往后栽去。
小女使接住,慌道:“大姑娘,您怎么了?”
叶泠雾颓两指并拢压在太阳穴,黛眉微蹙道:“没关系,不过是在清泉寺落下的毛病,回府的马车好生颠簸,现下便开始犯昏了。”
柳玉萍焉巴了,神色紧张地盯着叶泠雾,本是怕她再多说一句,却瞧见叶泠雾回看她时眼角的那股子劲儿,她瞬间悟了。
这丫头……敢情是在学她呢!!!
柳玉萍暗暗拧了拧手中的帕子,随即起身扶住叶泠雾的胳膊,满是心疼的说道:“泠丫头怎么会生病呢?是不是你外祖父没照顾好你?”
叶泠雾眉头微拧,不动声色的挪开了点:“姨娘说错了,外公待我极好。”
又是一声姨娘。
柳玉萍脸色微变,不能发的气全冲着邱妈妈怨道:“大姑娘自小身体不好吗,你也不知嘱咐马夫慢点。要是大姑娘出了事,我唯你是问!”
邱妈妈哑然,卑躬着身子回道:“是是是,都怪奴婢,奴婢粗心大意了,只想着宣嬷嬷是京城侯府来的不能怠慢,所以就心急了些,都没注意到大姑娘身体不适呢。”
话说到此,柳玉萍顺下搭起戏,哀叹道:“本以为泠丫头养在她外祖父能活得自在,没想到……主君,都是玉萍的错,应该早劝您接泠丫头回来的。”
叶槐晟很吃这套,柔声道:“你不必自责,泠雾去清泉寺本就是为母服丧,尽孝道,养在他外祖父边上也是她的选择。”
“可我怎么也是她的继母,这些年对她少了关心,心里总过不去。”柳玉萍拿起丝绢擦了擦不存在的眼泪。
宣嬷嬷神色凝重,心里头其实如明镜似的。
她不想掺和,无意间却瞧见叶泠雾那双只能在夏日才穿的薄锦鞋,心头大震,一股火蓦地蹿起,说道:“我看泠雾姑娘也不用在府上多留几日了!”
她站起身,上前拉过叶泠雾说道:“咱们明日就直接抬脚上侯府马车,侯府什么都有,不缺泠雾姑娘的,到了京城,老太太还能找太医替泠雾姑娘好好看看。”
屋内霎时沉默。
叶泠雾愣了须臾,余光偷偷瞧了眼座上的叶槐晟,见他脸色比吃了屎还难看,这才道:“谢谢宣嬷嬷。”
玖壬阁内。
叶锦晓抱着他一岁多的弟弟逗着大家开心,她嘴巴甜,就连二房的顾氏也能被她哄的两眼笑眯眯。
一家人其乐融融。
柳玉萍望了眼门外,愁着脸道:“泠丫头怎么还没来,全家人给她送行,她怎么还迟到了?”
“不会是雪路不好走,摔着了?”叶锦晓小声道。
柳玉萍碎道:“你这孩子,还能不能念你大姐姐好了?等会你大姐姐来了,要好好跟人说话,日后人家说不定还能帮扶叶家呢。”
二房的顾氏撇了撇嘴道:“这京城侯府家的老太太都多少年没管宋雲了,人过世时也没见她亲自下瑜洲来,现在还把人女儿唤去侯府做女使。”
叶槐呈冷笑一声,附和道:“就是,京城离瑜洲千里之远,泠丫头身体不好,到底还是侯府的人矜贵,叶家嫡长女都能给他们端茶递水。”
柳玉萍故作深沉的叹道:“没办法,谁让宋姐姐是沈老太太的女儿呢,泠丫头能替她去沈老太太跟前伺候,也算尽了孝道,我和老爷啊,也不好意思拒绝。”
顾氏不屑道:“什么女儿,不过是没有血缘关系的义女罢了。人家老太太可是有正儿八经的外孙,泠丫头去了侯府敢称人家外祖母吗?”
柳玉萍道:“二嫂嫂别这么说,沈老太太还能惦记着宋姐姐,自然是把她当亲闺女,也是把泠丫头当亲外孙女的,我们啊跟着沾光就好。”
听自己母亲这么说,一旁的叶锦晓不乐意了,撅嘴着道:“大姐姐不就是去侯府当女使的嘛,我们叶家能跟着她沾什么光。”
“你怎么能这么说大姐姐!”柳玉萍佯装生气的模样,偷偷看了一眼叶槐晟的脸色,见并不怎么好看,大着胆子添油加醋道:“宋姐姐也是命好,出身乡野,却能让沈老太太收她为义女,换作是别人,那可真没有那命。”
顾氏翻着白眼,嘀咕道:“谁知道她有什么手段,以前在时她见谁都冷着一张脸,不知道的还以为真是侯府小姐了。”
叶槐晟终于出声:“好了,人都死了还提她做什么。邱妈妈,你去别院找找大姑娘。”
“哎!”邱妈妈应下,正要出去,暖帘突然掀开,门口一道人影缓缓而至。
屋内突然沉默,齐刷刷地看向叶泠雾。
也不知她是什么时候在的,听到了多少,所以众人的脸色都有些尴尬。
气氛微妙,柳玉萍干笑两声,热情的迎上前道:“泠丫头快来坐这,你看看你这孩子,怎么才来呢,今晚这顿饭你可是主角。”
叶槐晟的目光紧紧跟随着叶泠雾。
几年没见,这个大女儿出落得越发标致了,眉梢眼角的我见犹怜跟她母亲如出一辙,明明美得水灵,可落在他眼中就像一根刺,扎的眼睛生疼。
他收回视线,冷下脸道:“这是家宴,你许久未见你二叔二婶,也不好好行礼。”
“简直不知礼数。”他沉声结论。
柳玉萍闻言道:“没关系,自家人嘛,倒也不必拘束着。”
叶锦晓不满,见叶泠雾在她边上落座,闷声道:“大姐姐还没去京城呢,就摆谱了,竟让我们等这么久。”
一直没做声的叶泠雾,抿抿唇道:“确实是我的不是,明明早就来了,却贪看了院里的红梅,听着你们在屋里说说笑笑的,倒没好意思打扰。”
众人脸色凝固。
最先反应过来的还是顾氏,她蓦地笑道:“哎呀,二婶上次见泠丫头还是在前年,这一晃过去这么些时日,泠丫头长得越发水灵了。”
听她怎么一说,众人这才细细打量起叶泠雾,发现她确实越发漂亮了。
尤其是身上那件宣嬷嬷带来的金粉大氅一衬,倒还真有侯门贵女那身姿!
而作为同父异母的叶锦晓,因为年岁的缘故,脸还未长开,样貌差的不是一星半点,心中自然是嫉妒的。
她小声阴阳道:“哼,穿这么好看,莫不是真要去侯府做大姑娘了。”
啪嗒一声。
叶槐晟也不知被哪句话戳中逆鳞,狠狠拍了拍桌子,冲着叶泠雾吼道:“你跟你娘简直是一个德行,你以为你攀了京城侯府的高枝,就能忘了本?你是去做伺候人的女使,不是去做千金小姐!”
室内蓦地一静。
众人面面相觑,不敢说话。
叶泠雾被吓得怵了怵,愣了好半晌,脑子里回响起他们编排亡母的那些话,眼泪不受控制的在眼眶里打起转来。
谁都没想到叶槐晟会发这么大脾气,打圆场的话塞在嘴边,谁也说不出来。
“父亲教训得是,这顿饭我还是不吃了,你们吃吧。”叶泠雾抹掉眼角的泪花,起身负气离开。
这顿饭都没安生地吃下去。叶槐晟险些摔碗,将叶锦晓怀里的三哥儿给吓得哇哇大哭。
清晨,宁北侯府的马车早早停候在叶府门外。
叶泠雾带着绒秀上马车时,只有柳玉萍和邱妈妈两位惯爱把戏演足的假笑主仆在。
瞧着侯府马车渐行渐远,柳玉萍挂着的笑脸慢慢挎下,说道:“总算是把这瘟神送走了。”
邱妈妈道:“大娘子难道不担心大姑娘在沈老太太面前叙惨?”
柳玉萍哼道:“怕什么,天高皇帝远,沈老太太真要为叶泠雾出头,也要问过老爷。”
绕过繁华长街,马车朝码头缓缓驶去。
瑜洲是出了名的沿海大城,码头停靠着数以百计的大小船只,有载货物的,有载人的,也有出海捕捞的。
载人的船分类不少,最大的是楼船,船身五层起,船头的帆足足十米之高。
所谓有钱能使鬼推磨,马车直接驶进楼船的货舱,货舱有专门供马车停靠的地方,也有楼船的女使小厮接待。
宣嬷嬷先下马,叶泠雾和她带来的两名女使紧跟其后。这俩女使都是沈老太太院里的,一个叫绒秀,一个叫探春。
货舱很是宽大,停靠马车的周围全是有钱人家的车马,是要等人下马后,才按楼船小厮的指挥有条不紊的离开。
楼船的规则,身份地位越显赫的越往上,上层宽敞明亮。而最上层的房间也有讲究,越靠近“壹号”的,那就不单是身份地位那么简单了。
宣嬷嬷拿了侯府的名牌,虽按最高规则待之,但也只是住到“拾号”往后。
约是因为最晚上船的缘故,每层走廊只有女使小厮还在走动。
上到最顶层,木板铺上了一层软软的绣毯,就连每个房间的房门都变成了双开门,原本的灯笼也都换成了明亮的壁灯。
一行人到了房间,绒秀和探春一左一右地将门拉开,一股暖风迎面吹来。
正在这时,底下传来动静。宣嬷嬷和两名女使进去放行李,偏偏叶泠雾好奇的从阳台探出身子看去。
对侧楼梯上一行人正往上走。其中吸引了叶泠雾全部视线的,是走在最前,戴着面具的玄衣男子。
男子约莫二十出头的岁数,金冠束发,肩堆貂绒,戴着铁面具的侧颜下,是高挺的鼻梁,和刀削般下颌角。
就算是上楼梯,男子依旧身挺如松,胸脯横阔,有万夫难敌之气势。
“泠雾姑娘,您看什么呢?”绒秀出来找人。
叶泠雾匆匆收回视线,“没什么。”
绒秀点点头,道:“船家女使在里面准备了些食物,宣嬷嬷让您进去用食呢。”
叶泠雾应了一声,随她进屋了。
正值冬季,夜晚来临的快。叶泠雾躺在床上,自从见了那戴着面具的玄衣男子后,她心中便一直忐忑不安,心中好似有块大石压着。
夜渐深,困意慢慢上头。
再次睁开眼时,叶泠雾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全然陌生的庭院内。
月色沉沉,压抑感笼罩着整座庭院。
面前是灯火通明的正屋,叶泠雾抬步走进,却见堂上端坐着一位极其矜贵的妇人,霓裳金冠,肤如凝脂。
而她之下,瘫坐着一个身姿单薄的女子,垂首低泣,贵妇人抬手一挥,桌上的瓶瓶罐罐全部砸在了女子身上。
她怒道:“你简直心如蛇蝎!老太太念你是故人之女收养在膝下,可你呢,为了嫁给璟延,竟残害他的新妇!”
女子肩膀颤了颤,却不发一语。
叶泠雾并未听懂他们的话,但听贵妇人称女子是“泠雾”时,仿佛有千斤担之压在心上,喘不过气。
——谁是璟延?
叶泠雾抱着疑惑缓缓走近,却发现地上那名女子果然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
她吓得脚下一沉,差点跌倒在地,就在这时,背后传来一记声音。
“此等毒妇,断不能再留在侯府!”
叶泠雾回头。
庭外,一身披黑色铠甲,神色肃然的男子疾步而来,看那风尘仆仆的模样像是刚从战场上奔赴回来。
地上的女子哭得梨花带雨,见到男子脸上明显慌张起来。
座上的贵妇人起身,蹙眉道:“你怎么回来了,你……不是应该先回宫中述职吗?”
男子冷声道:“家中出丑闻,我怎还有心情进宫。”
女子拉扯起男子战甲的衣角,说道:“求大哥哥宽恕,泠雾只是一时昏了头,才会出此下策,求您念在我十四岁便进府伺候老太太的份上,饶了泠雾这一次吧!”
“饶了你?”贵妇人冷哼道,“一尸两命,传出去整个宁北侯府都将沦为笑话!”
“……我已命人将侯府围住,这件事断然传不出去,”男子居高临下的斜乜了一眼地上的女子,“至于你,今晚之后再也不能出现在京城。”
女子屏吸仰头与他对视,尖尖的指甲暗暗用力,手心上的肉都摁出了红印子,须臾,嗤笑出声:“大哥哥的意思,是要我赔命给程家女?”
贵妇人见她如此癫狂疯笑的模样,悻悻道:“让你赔命已是对你的恩赐,难不成你还想全须全尾的离开京城?”
女子指尖微微颤抖,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
叶泠雾听见了她的心声。
——罢了,反正黄泉路上她不孤单。
——人生十七载,从小就被丢弃不管,到侯府寄人篱下,在京城看人脸色,任人拿捏,这样的日子她过够了。
——眼看着沈璟延享受天伦之乐,而自己却只能嫁个穷书生,这不公平!
——她不好过,谁都别想好过。
叶泠雾看着“她”面如死灰,好似末秋之花凋零,胸口开始隐隐作痛,周遭的空气变得稀薄,耳朵嗡嗡作响。
眼前一切骤然化作烟散。
叶泠雾蓦地坐起身,像是在溺水窒息被救起的人一样,大口大口喘息着,额前而碎发已被汗浸湿。
少顷,她缓过神,看了看四周,见还是在楼船房间内,这才松下悬着的心。
贵妇人,璟延,一袭铠甲的男子……
梦里的一切真实的可怕。
可她真是梦里那个“毒妇”吗?
不是,哪怕在瑜洲时过得再不如意,她从未生过怨怼,梦里那个人绝对不会是她。
四面都是望不到边际的黑海。
叶泠雾上到甲板,寒冷的海风徐徐袭来,饶是穿着厚厚的披风斗篷,也有些耐不住。
海风将她背后的青丝高高扬起,身上的披风也迎风摆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