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白树生才注意到,捕头身后的黑暗中蛰伏了一个伺机而动的影子,恰好戎策经过看到了那个东西,这才有了拔刀的举动。
那是一个妖怪。白树生闻除了他身上不属于人类的气息,却不能分辨这妖怪的真身。他的眼睛比戎策要管用一些,低阶的妖怪无一不现出原形,而这一只少说也有三百年修为。
戎策转腕将手中的黑刀对准妖怪的脑袋,妖怪想要跳起又被血刺锋利的刀锋劈中肩膀。劈中了却没有劈开皮肉,像是怼在了坚硬的表层,反弹力度大到让刀都被震得嗡嗡响,戎策更是由手腕到肩膀一阵麻。
“都说你是鬼画符!”白树生也拔了剑,和戎策一前一后围住这妖怪,“镇压不住,只能斩草除根。”
“你画也镇不住,”戎策回了句,“有些人煞费苦心,到头来给自己招惹了杀身之祸。”
第11章 付出和回报
“霖州城真是人杰地灵,能够偶然之下孕育出道行如此之高的妖怪,”戎策刀锋抵住那妖怪的颈部,另一侧则是白树生那已经出鞘的烟岚剑,“一颗石头,修炼不过百年,竟然成了精。”
白树生闻言有些惊愕,夺过贺钧新手中的烛台一照,仔细看了两眼:“果真是个石妖!嘿你还瞪我!”
“他没在看你,”戎策看着那妖怪半边身子已经从石块缓缓化为了人形,“贺太守,不跟你的老朋友打声招呼?昨天白天我提了句石头你便惊慌失措,今夜见了这妖怪本体,亦是大惊失色,别说你们不认识。”
贺钧新眼神躲闪,白树生望了望已然人形的石妖又望了望他,转瞬收了剑后撤一步来到贺钧新身边,提高音调问道:“说不说!”
十年前,一间破庙中,寒窗苦读数十年终于中了举人的贺钧新缩在角落里躲避风寒。他要为明年开春的考试做准备,但囊中羞涩,无法在繁华的霖州府城寻到落脚之地。
借着窗外的月光和省钱买下的蜡烛,他翻阅着已经磨损地看不清封面的旧书,一字一句品读。贺钧新向往官场,倒不是因为什么为国为民的心愿,他自认是个俗人,他需要改变现在的生活。
忽然一阵风起,窗外一道闪电,贺钧新吓得一个战栗,也看清楚了庙中供奉的,是一座他从未见过的雕像。他放下书本,走过去查看,又是一阵闪电,那雕像好像眨了眼。
兴许是看错了,贺钧新缩回角落,目光重新聚集到书本上。下一刻,他感觉眼前一片刺眼的光芒,光芒的中间是一个身穿黑色残破的衣袍,皮肤惨白,披头散发却独有一份凌乱美感的男子。
这是神灵现身!贺钧新听过无数的传说,他急忙跪倒在地,俯身磕头。男子悠悠然开口:“我是此处的山神,许久无人供奉,今日难得有信徒为我点灯明烛,有何心愿尽管说来。”
贺钧新身子伏得更低,他身旁读书用的蜡烛一闪一闪:“多谢山神显灵!在下是一介布衣,想要考取功名,不知山神能否助我榜上有名?”
“此事简单,”山神嘴角一弯,“你且等着消息。不过,我的恩赐是有条件的,只有最虔诚的信徒才能得到我的庇佑。”
贺钧新不假思索,说道:“如若我真能入朝为官,定要为山神重修庙宇,要全城百姓供奉!”
自那日起,贺钧新每日从学堂回到破庙,都能见到山神坐在本属于他的莲花形状的石头上,也许手里拿着酒,也许拿着半只鸡。他与贺钧新分享这些据说是供奉得来的好吃的,看着他的灯下温书。
贺钧新本抱着惶恐和尊敬与山神相处,但久而久之,他发现山神越发平易近人。
放榜那天,贺钧新中了二甲,赐了进士出身。但也是同一天,佐陵卫护方司的士兵穿着黑色的长袍找上了他。贺钧新慌不择路,逃到了山神庙中。
“大胆草民,供奉邪神!”护方司一校尉抽出腰间佩刀砍来,贺钧新不会拳脚功夫,此时只能双手护住头部,扯开嗓子大喊。意料之外的,佩刀并没有砍中他,而是迎来了一声钝响。
贺钧新睁开眼睛,挡在他身前的是那穿着破烂黑衣的山神,但此时他的右臂是一块块坚硬的岩石。贺钧新吓坏了,不仅仅因为他看到了“山神”的真身,而且他看见,满地的尸体。
“这件事情我会处理好,你安心做官。”
“你,你到底是什么……”贺钧新向后退着,推倒了本就不牢固的墙壁。他不敢再停留,撒腿跑了出去。他害怕,心脏快要跳出来,他不知道下一个死的会不会是自己。
而且死的是佐陵卫的人。
“当时我吓得连滚带爬,半夜敲响了城西张天师的门。张天师来了,一看情形说这妖孽吸天地之灵气,修炼百年就能拥有其他妖魔千年修为,化成人形不过雕虫小技,真要害人,整个霖州城都将遭殃。他说,此妖必须尽早斩除。
“但是他的道行不够,只能设法压住石妖,而这方法就是修建一座牢笼——你们知道了,便是这白凤楼。张天师与石妖酣战一天一夜,终于将石妖本体击碎成数块碎石,分散在地基各处,然后,我找霄山久沁道长在此地修建了九层高的白凤楼。”
贺钧新讲完,仍是不敢抬头看那石妖,戎策却听出些不对劲的地方,上前一把按住石妖的肩膀,力道似是要分筋错骨,惹得石妖呼吸急促。
“本体碎裂,少则百年多则上千上万年才能恢复如初,就算是霖州城灵气聚集,九年也不能让你再度化成人形,逃出来为非作歹。何人帮你?”
石妖默不作声,反倒是应证了戎策的猜想,有人或者什么妖魔来过此地,帮助这石妖快速恢复。这个问题牵扯出了戎策的另一个疑问:“你要鬼丹有何用?是不是南绎来人告诉你,杀人作鬼,杀鬼取鬼丹?”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石妖开口,两眼仍直勾勾望着贺钧新,“背信弃义,出尔反尔之人,杀又如何!”
戎策一脚踹在他后背上,手中血刺毫不留情劈过去。妖怪反应不及,后背仍旧是血肉,承接戎策这一击后瞬间血流成河。
“冤有头债有主,你杀了无数无辜之人,且取了他们的鬼丹,断了他们转世投胎的路!”戎策心中火气陡增,再度劈砍却劈到了石头上,血刺刀一震让他后退两步。
贺钧新一看这架势,石妖分明是要他的命,赶忙撩起长袍就要跑,被白树生一把拉住肩膀,一扯袖子拽倒在地。戎策看他一眼,白树生明白了,拉着快要尿裤子的太守往楼梯口走。
太守此时回过神来,开口想说话,但他不知到底该喊山神还是石妖。
戎策将视线重新投向石妖:“你醒了有多久?”
“三个月,”石妖耸耸肩膀站起身,伤口依旧在流血,即便是半个身子变成了石头也挡不住流失的血液和疼痛,“那人唤醒我,告诉我妖魔吃鬼丹可以增长修为,果然,我已经恢复如初!”
三个月?戎策一皱眉,挥刀砍向石妖尚未变成石头的右侧腰部,石妖看清他的动作立刻将全身化为石头。戎策的目标并非是他的身体,而是他身后的栏杆。白凤楼的三楼,靠外一圈都是房间,然而中间其实镂空的,向下能够看到一楼的风景。
戎策砍断了栏杆,手中血刺在身前划过一个半圆,半蹲着身子砍向石妖的腹部。石妖尚未搞懂他的意图,便整个人向后躺倒——躺了个空,迎接他的并非是红木地板,而是坠入深渊。
石妖从三楼掉下来,戎策则跟着他一起跳下来,落地恰恰好踩在石妖的身上,而石妖则用后背着陆。
不凑巧的是,一楼的最中间放着取暖用的火盆————七八月的天气里本不需要这东西,戎策防患于未然,先让人放这里。于是石妖掉落的时候,正好落到了烧得红彤彤的木炭之上。
火烧则石头膨胀,膨胀到极点就是断裂。戎策一刀从石妖的胸口穿透,狠狠扎进火盆之中,让他再无力气挣扎半分,只能忍受无边的煎熬。
“我问你答,为何等到前几天才开始杀人?”
“最初清醒,不能移动,逐渐恢复体力,”石妖叫喊着,声音走了调,“后来听闻贺太守来霖州上任,我需要更多的力量,我需要化形,我需要离开这里,我需要报仇!”
“如何毫无痕迹杀死这么多人?”
“推波助澜罢了,他们本就为自己的死亡埋下了种子——醉酒踉跄的房客,偷情承欢的男女,贪小便宜的小厮。”
“那母子三人——”
“与我无关。双胎本就是不祥之兆!”
戎策踩在他身上,自然也感觉到了热气腾腾,双脚快着了一般,所以必须速战速决:“最后一个问题,你当年为何接近贺钧新?”
“我想得人供奉,未曾想过烧杀抢掠,”石妖身体出现了细小的裂缝,忽然一声响动,他的一条胳膊从身体上脱落,接着裂成几块,“我本以为报以真心,他会信任我,谁知竟找人除妖!言而无信!”
戎策拔了刀从他身上跳下来,火和灼热的空气让躺在木炭之上的妖怪身形更加扭曲。按照伏灵司的规矩,杀了这么多无辜之人,这妖怪只有死路一条。但是追究源头,错的是当年背信弃义的贺钧新。
他凭借着“山神”帮助高中,反过头来却因为山神是只妖而害怕、背叛甚至耗费大量钱财修建了这座白凤楼来镇压。妖其实并不可怕。贺钧新怕的是这只妖既然能让自己中举,也能让自己一落千丈。
神秘的、掌控不住的力量分为两种,一种是神灵,人类相信神灵只会给予幸福和美好。另一种则被统一归为妖魔鬼怪,如若不是神,那就是邪恶的。
石妖可怜吗?戎策心里想,可怜人必有可恨之处:“是你先骗了他。只要毫无保留的付出才能换来真心。”
第12章 背对背睡觉
杨幼清一直站在楼梯上看着戎策,他腰上挂着苍锋刀,脸上则无一丝表情。他站了许久,直到戎策抬头望向他,才开口:“玩够了?”
戎策在跳下来的时候就注意到楼梯上有人,他不用看就知道是谁。他自然也明白师父的意思,折磨的时间已经足够,无需再浪费时间给这石妖增加痛苦。
于是他手起刀落,血刺锋利的刀刃斩下了石妖的头颅。那块石头滚了两圈,化成一滩灰烬,火盆上的火持续燃烧着,石妖的身体也慢慢土崩瓦解,和烧焦的木炭混为一体。
“已经凌晨,收拾完上来睡会儿,明早回京城。”杨幼清说完,转身朝楼上走去。
戎策瞧见刚刚安抚好贺钧新的白树生迈着轻快步伐走回来,朝他喊一句:“收拾好了再睡觉。”随即,他三步并两步跳上楼梯,紧紧跟在杨幼清身后:“老师,您刚才都听全了?”
“鬼丹的事情和南绎有关,这个早就能猜到。不过鬼丹的用处,说是增加妖魔修为——但是,一个人需要鬼丹做什么?”杨幼清耸耸鼻子,“哪来的焦味?”
戎策一摸官服,果然有个烧出来的窟窿,接着叫苦连天:“怎么又坏了一件,我这个月的俸禄都赔进去了,老师,老师您这得给我算公家的!不过,老师,既然鬼丹这么多益处,怎么之前几千年没见过这用途呢?”
“妖怪通常看不见鬼,少数修为极高或者天赋异禀的才有机会。更多的,是因为鬼丹与灵魂挂钩,鬼的善终便是转世投胎,捉妖师如伏灵司中人,大多都希望给他们一个机会,忘却前尘重新做人,莫要自此魂飞魄散。”
戎策点头,一边迈步上台阶一边还在摩挲衣服被烧焦的地方:“老师,到底能给报销不能?”
“哪那么多废话。”
“我觉得啊,”戎策跟着杨幼清走进属于监察大人的客房,丝毫不客气坐在桌前给自己倒茶,“不管是前几天的女鬼,还是今天的石妖,都讲了个道理——有诺必应。您说是不是。”
杨幼清瞥他一眼:“你何时变得这样正直。”
“您记不记得您说过,回京了放我半个月的假?”
“不记得。”
“就在离开京城第一天,您告诉我回去就能升千户那天!您说我表现好了回京给半个月的假期,想去哪去哪,盘缠伏灵司出!”
“没说过。”
“您就不怕哪天我也变成厉鬼缠着您?不要半个月,十天,十天行不行?我都一个月没回家了,我妹妹都不记得我长什么样子。”
杨幼清躺倒在床上,被子一盖翻个身,将后背留给他,丝毫不管年轻人怎么叫唤。毕竟要是把同袍都吵起来了,丢人的还是他戎策自己。不过杨幼清没料到,这小孩喊烦了,竟然靴子一踹也躺床上了,和他背对背靠着。
“下去。”
“您给我放假我就下去。”
“在这睡吧。”
得回去让他抄弟子规。
第二日清晨,马吃饱了草、驮稳了人、准备撒开蹄子就跑的时候,霖王身边的带刀护卫戴佗赶到了白凤楼下。杨幼清一勒缰绳调转方向,但他官高几阶于是并未下马。
“霖王殿下多谢各位帮忙解决霖州城内怪事,在王府准备了午宴,邀请各位前来。”
白树生还没等戴佗说完就用胳膊肘捅两下戎策:“你不是把霖王惹得火冒三丈吗?怎么这还请人吃饭,鸿门宴?”
戎策懒得搭理他,一把将人推开,眼神倒是一直看着杨幼清。其实他心里也奇怪,叶斋无端宴请伏灵司做什么,莫不是他王府里面也有鬼?夜路走多了。
杨幼清简单行了个礼,说话声音听不出喜怒哀乐,倒像是人家霖王来请客只是客套:“不必了,距离京城路途遥远,我们要趁早赶路。劳烦替我们谢过殿下好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