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戎策忽然叫住他,杨幼清回头,戎策才继续道,“今天没死人。”
杨幼清透过雕刻工美的窗棂向外望去,一轮皎洁新月刚刚挂上黑夜的幕帘:“话不能说太早。符都画完了?还在这里赖着不走,找揍?”
戎策见他师父抬手要打他,立刻撩起袍子下摆,三步并两步跑下楼。等他觉得距离够长,杨幼清追不上的时候,他才朝楼上吆喝一声:“师父年纪大了不要总是动手,容易扭着腰!”
第8章 师徒打床架
鬼母子等来了黑白无常,安安全全到了阴间准备重新转世投胎。具体如何洗净记忆救赎罪恶,戎策不知道,也暂时不想知道,他只是开心终于能够躺下睡一会,不必再扮鬼脸逗那俩小孩开心。
黑白无常的身影刚刚消失,白树生就一歪脑袋趴在一张长条桌上,不多时响起了均匀而又震耳的呼噜声。
戎策挠了挠耳朵,趴在桌上准备眯一会儿,但是翻来覆去睡不着,不仅仅是因为白树生的噪音太过刺耳,而且他心里发慌。距离午夜还有半个时辰,按照前几天的死亡人数推断,今天应该会死十六个人。
就算今日来白凤楼的人少,但是伏灵司、霖王部下加上这里的小厮、舞女,肯定不止这个数。但是,至此时此刻,每个生命都活蹦乱跳——或者睡得如度雷劫。
难不成是那妖怪怕了伏灵司这黑衣黑刀铁令牌?那今日追杀鬼母子的是谁?戎策想得烦了,站起身将凳子一脚踢到身后,正好踹到了睡梦中的白树生。
白树生倒也机警,唰一声站起身来,警惕朝四周一扫。戎策拍他脑袋:“睡吧你。”
“唉,阿策,你去哪啊?”
“找个更舒服的地儿去。”戎策将血刺刀背在身后,也不管白树生嚷嚷了什么,大步走出三楼的梨花木门——建造这地方的人倒是舍得花钱,大部分家居摆设都是梨花木的,一看质地,得是从南边高价买来的。
杨幼清将他的刀擦拭干净,插回刀鞘。忽然听见客房门外有一声轻微响动,他吹灭了桌上的油灯,翻身躺到床上。如他所料,两秒过后,响起了接连不断的敲门声。
“老师老师老师。”
杨幼清不答话,他这个徒弟像是一副狗皮膏药,黏上了就甩不掉。当然,五年前刚刚收他入门的时候,人还高傲得很,也不知是不是杨幼清教育的方法有误,造就了今天死皮赖脸往他身上贴的戎策。
戎策等不到回答,但是他知道师父没睡。于是他大胆地直接推门而入,扑到床前。
杨幼清虽然大戎策六岁,但是身手依然迅捷。他抓住戎策的手腕,跃到年轻人身后,将他胳膊扭到背后,狠狠一攥手腕。
戎策自然不甘示弱,咬牙忍住腕部和肩头的疼痛,在杨幼清和木板床围成的狭小空间内转身,胳膊绕到身前,同时提膝顶向杨幼清的胸口。
“太慢了。”杨幼清一掌便轻而易举推开他的膝盖,再歪头躲过一记朝他面门袭来的直拳,“半夜三更跑到我这来做什么?”
戎策还想出拳,不料这只手腕也被杨幼清抓住,彻底被人锁死,牢牢按在床上。真刀真枪打起来,戎策不一定会输,但是他面对杨幼清不敢用全力。且就算是打赢了,师父也会找个借口将他一顿抽,然后罚他打扫藏书阁。
“老师,”戎策换了个策略,眨眨眼睛露出副无辜又委屈的神色,“老师,楼下桌子太硬,睡不好。”
“这么多房间随你挑。”
“这地方阴森可怖,我怕您自己待着不安全。”
“花言巧语,”杨幼清松开他的手,将戎策从床上拽起来,“睡地上。”这小孩粘人归粘人,但是关键时候还是不错的战斗力,杨幼清也知道这地方诡异,不如把他留下来,挡几刀。
戎策笑得跟吃了蜜一样,蹦跳着给自己收拾了一个地铺,躺上去不过两三次呼吸,就安安稳稳进入了梦乡。杨幼清坐在床上看着他平静的睡颜,又是一阵唏嘘,怎么当年意气风发的小将军,现在如此没皮没脸。
不仅不要脸,而且还挺暴躁。他手下的那群人不知道来投诉了多少回,说戎百户今日又对他们拳打脚踢。真是把自己的脾气学了个十成十,杨幼清心里想着。
第二日清晨,天微微亮,公鸡还未以鸣叫拂晓,杨幼清就听见了一阵阵急促的敲门声。他能判断出来此时站在门口的应当是白树生,便踢一脚刚从地上爬起来还在揉眼睛的戎策:“开门去。”
戎策不等他踹到便已经一个健步窜到门口,听话地将门打开。
“监察大人!”白树生窜进屋里,“又死人了!”
杨幼清揉了揉额头:“下去再说。”
白树生点头,然后望了一眼戎策,疑惑问道:“咦,你怎么在监察大人屋里?”
霖王的护卫戴佗,一清早就送来了受害人的名单和他们的生辰、出身。杨幼清没有发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这些人的死亡合情合理到让人挑不出毛病,像是不凑巧死在同一天罢了。
至于今天刚刚发现的姑娘,也和这些人毫无关联。这姑娘就是昨日戎策偶遇过的白凤楼花魁石媛媛,睡梦中死在了张钟的怀里。
张钟此时拢着袖子站在一旁,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没有悔恨和自责也就罢了,戎策本以为能在他脸上找到一点伤心难过,但是一无所获,张钟的冷漠让戎策一阵心寒,为这姑娘不值。
“仵作怎么说?”杨幼清坐在桌前问道。
“哮喘。”
杨幼清抬头看了一眼张钟,又低下头去,并未多说。张钟倒是被他这一眼看得心里不舒坦,问道:“你们又是画符又是拔刀,怎么到现在都查不出个因果原由?也不知朝廷养着你们有何用?”
戎策一皱眉就要开口骂,但是被杨幼清一把拉住手腕,他只好将快要出口的脏字咽了回去。杨幼清问道:“荷花落里为何没画镇灵符?”
白树生在戎策身后探出身子,小声说道:“他不让进。”
“看来,这不是伏灵司的问题,”杨幼清抬头瞥一眼张钟,“明知白凤楼诡异,为何留宿?”
张钟冷哼一声:“与你何干?媛媛因你们而死,休想就此罢休!”
戎策再也忍不住,挣开杨幼清的钳制扬声说道:“你别欺人太甚!昨日你和石媛媛做了什么?哮喘病人病发呼吸急促胸闷咳嗽,你为何丝毫没有察觉?”
张钟的恨意和敌意几乎喷薄而出,但这其中并没有戎策想要看到的惊慌失措。这件事情和他无关。
倒是昨天被他一声怒斥赶出门的白树生心中有积怨,从戎策身后站出来说道:“对,你也脱不清干系!”
“你他妈嫌命长!”张钟一拳打过去,白树生也来了斗志,一招格挡卸了他的力气,再后撤一步。张钟继续如饿狼扑食般袭来,这些攻击在白树生眼中不过是小儿科,他几个转身轻易躲过,眼中还有挑衅。
不过几个来回张钟便累得气喘吁吁,眼睛都红了,白树生正要说话,被戎策一把抓住手腕。白树生回头神色不满,戎策低声说道:“适可而止,你惹不起。”
杨幼清听到这句话,才从茶杯上移开视线,瞥了一眼戎策。
将白树生推到人群之后,戎策才抬头望向张钟:“你爱她吗?”
“你管得着?”张钟一抹额头的汗,气势汹汹。
戎策上前一步,说话语气忽然毕恭毕敬,接着一拱手,“我想您怜惜美人,见不得红颜薄命因而惆怅愤怒,否则霖王殿下怎么会因为一个风尘女子大打出手?”
杨幼清将茶杯放到桌上,没有露出半点惊讶的神色,倒是白树生在旁边惊呼:“霖王?这是霖王叶斋?阿策你怎么不早——”白树生最后几个字还没说出口,就被杨幼清一记眼刀吓了回去。
戎策从第一次见面就确定,当日宴请的霖王是个冒牌货。
当时坐在最中间身穿深红外袍的男子,似是在在官场打拼了多年,以至于不经意间流露出油腻之感。绝对不会是一个二十五岁,皇后嫡出因而无法无天的亲王。
再说长相。霖王殿下虽然不学无术,但是据传长了一张让京城未出嫁的姑娘一见倾心的脸。若是在场挑出一个用美若潘安能够形容的,必定是眼前这人——白凤楼的二掌柜,张钟。
一个整日里吃喝玩乐沉迷美色的王爷,懒得搭理三四品的小官吏,派个替身来吃吃酒聊聊天,也倒像是他的做派。在座的,进过宫城的仅有杨幼清一人,见过霖王的也只有看人不记长相的白树生,想要糊弄过去,轻而易举。
至于为何叶斋要用张钟的身份出现,怕是因为他本就是白凤楼的持有者。但是作为北朔当朝唯一一个亲王,手底下有一家青楼,而且整日里和青楼花魁出双入对,说出去面上挂不住,而且皇帝老儿也会重新考虑这个儿子值不值得拿亲王的俸禄。
而且,叶斋要观察伏灵司是否信得过。即便他是亲王,也未曾遇到过伏灵司的人,这些人隶属于佐陵卫,一个看似只听令于皇帝叶南坤、但实际上叶南坤搭理都不搭理的特务机构。不过现在看来,伏灵司还不如民间捉鬼道士。
“知道本王官居几品?”叶斋冷哼一声,腰板挺直居高临下看着戎策,“还敢口出狂言?”
戎策毫不畏惧对上他的眼神,说道:“殿下误会了,下官并非在指责您的不是,而是提醒您,注意身份。”
“大胆!”
“阿策,”杨幼清几乎和叶斋同时开口,果不其然徒弟的目光望向了自己,“我想殿下方才活动了筋骨,现在已经累了,不如等霖王殿下休息片刻。”这句话乍一听是调和茅盾,但却让叶斋幡然醒悟,失了体统的是他。
叶斋半晌无言,随后走到白树生身边,低声说道:“知道怎么做?”
“多谢殿下。”
第9章 比鬼画符更难看的符
“白凤楼的案子,务必给本王办得干净利索,”叶斋一撩长袍下摆坐到屋中一把红木椅上,“若是办事不力,本王依然要定你们的罪。”
戎策想要说话,但是敏锐察觉到师父的神情是要他闭嘴的意思,于是后退一步站在杨幼清身后,低头不语。杨幼清道:“白凤楼一案,我建议殿下还是以旁观者的姿态参与为好。若是指挥使大人知道此事,怕是要节外生枝。”
佐陵卫的指挥使孟兆宁,是叶斋的亲舅舅,也是戎策的义父。
若霖王殿下是太子那般吃苦耐劳、为国为民之人,他也不会怕自家舅舅。但偏偏叶斋喜欢吃喝玩乐、胡作非为。他还未封亲王之时,逃出宫四处惹是生非,孟兆宁已经动用佐陵卫抓过他不下十次,就算是成年封王,孟兆宁依然时不时给他点教训。
杨幼清并非认为他胆小窝囊,而是叶斋大可以现在斩了小白的脑袋,但是追查下来,发现霖王的种种劣迹,国舅爷估计要动员文武大臣废了他的亲王衔。得不偿失。
杨幼清放任白树生和叶斋打架,放任戎策和叶斋暗里呛声,还有一个原因——他们是伏灵司的两双眼,伏灵司意味着皇帝亲信、免死金牌。这个节骨眼上跟伏灵司和佐陵卫打对台,不值当。叶斋虽然心头不快,但是他已不再是十多岁的孩子,知道轻重缓急。
如今太子远赴边疆亲自挂帅,朝中权势出现空挡,他暗中积攒人脉数年,若再不博出头,怕是永远要居于狭窄王府。此时他不能再出错。
叶斋忍这一时,但是绝对不会忍这一世。
“殿下无需多虑,”杨幼清站起身,拱手弯腰简单行礼,“不过殿下身体金贵,今日还是先行回王府,不要逗留于此不祥之地。不过,下官想要见一见,这白凤楼的大掌柜。”
叶斋一挥手,从门口走进来一人,本就狭小的荷花落显得更加拥挤。走进来这人就是当天假扮霖王坐在宴席上的那个中年男子,但今日他穿了官服。
“本官是霖州府太守,贺钧新。”
按理说,府下设州,但是北朔仅仅占了不到半个前绎国,地方实在是不大,于是有了霖州府这样的地名。贺钧新是太守,官居正四品,与杨幼清等同,但不同的是,杨幼清没有那么多钱能够在府城风景最好的地方建立起一座九层的青楼。
而且用的都是驱鬼的梨花木,只是效果有待商榷。
杨幼清打量他片刻,问道:“白凤楼在九年前建成,有高人指点?”
“有,有的,”贺钧新擦了擦额头的汗,伏灵司和佐陵卫制服大同小异,他见了心里发怵,“当年我中举,入朝为官,为感谢家乡父老在霖州城建了白凤楼。当年请教了霄山久沁道长等高人,因而这九年来未曾有邪事发生,直到几日之前……”
感谢家乡父老于是斥巨资建了个风流之地?戎策看这个太守也不顺眼,干脆扭头望向窗外,好像梭子飞过去了,身边还跟了个棕色的大雁。堂堂一只猎鹰怎么跟大雁搞到了一起?
真对不起人家大雁。
“阿策,”杨幼清注意到他走神,严厉一声,“镇灵符之外,再去画一圈辟邪祟符。”
“现在?”
“现在,每个角落。”
戎策刚刚将一楼四面八方画满了隐藏的符咒,忽然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白凤楼大门口传来,由远及近。他一回头,笑道:“怎么战少爷又无功而返啊?”
战文翰刚刚从江边快马加鞭一天一夜赶到霖城,眼底泛黑显然是觉都没睡,急着回来复命。他懒得搭理戎策,从他身边擦肩而过走上楼梯,碰巧看见他画的辟邪祟符,道:“最后一撇画短了。整体上松下紧,丝毫没有美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