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出了霖州城,戎策才得了机会快马加鞭赶上走在前头的杨幼清,保持与他并肩的速度,问道:“老师,霖王什么意思?”
“今早梭子带来了信,”杨幼清说话的声音被迎面而来的夏日暖风冲散,但戎策还是能听清,“四殿下入朝参政了。”
戎策惊得下意识一拽缰绳,不过好在他那匹马懂他没有立刻停下来让他翻倒在地,但还是慢了些许。他回过神急忙追上去,问道:“四殿下叶宇?他今年多大,二十二还是二十三岁?他母妃氏族最近倒是风生水起,不过怎么这么着急让一个还没读完四书五经的孩子搅入浑水。”
“你别小看四殿下,”杨幼清瞥了一眼戎策,“不仅是霖王,太子都遇到对手了。”
“为何这么说?”
“这个人,太过执着。”
戎策不解,歪着头。杨幼清回忆起当年事发的时候,戎策还在北境军中,便说:“事情过去七年多了,四皇子一直想要为柴家军翻案。但案子是佐陵卫西护方司办的,证据确凿。如果不是因为他耿耿于怀与同窗之死,也不会二十三岁仍旧是个闲散王爷。”
“我只听人说柴家军蛮横懒散还要谋逆,百姓苦不堪言,怎么像是另有隐情的样子?”戎策挠挠耳后的皮肤,他那块伤痕又在隐隐作痛,应该是要下雨了。
杨幼清注意到他的动作,拉一把缰绳让马停下,也示意戎策勒马。戎策照做,杨幼清靠近了掀开他耳后的头发,见到陈年的伤疤不由得皱眉:“小时候烧的怎么现在都没好?”
“您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你想要什么回答?”杨幼清用拇指帮他揉着被火烧过的皮肤,“或者说你希望我给你一个怎样的答案?除了这处还有哪里疼?”
戎策嘟囔着:“您对我的所有伤痕都了如指掌,毕竟有三分之二是您送我的礼物。”
“嫌我当初太严厉?”
“不敢不敢。眼角这个也是小时候家里着火烧的,下雨天也会疼,眼皮一直跳,右眼跳灾,唉,”戎策一边抱怨,余光扫到白树生他们骑马追上来,立刻将杨幼清的手拨开,装作一副无事发生的模样,“老师您小心点别掉下来。”
杨幼清知道他长大了害羞,轻笑一声,朗声道:“阴天了,大家加快速度,争取在下雨之前赶到驿站。”
贺钧新哆哆嗦嗦跪在叶斋面前,叶斋紧闭双眸揉着额头。半晌,霖王殿下开口了:“伏灵司的那个戎策问过我一个问题,我觉得挺有意思,也想问问你——你感激过假山神吗?”
“曾经有,”贺钧新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水,“但他是妖!我虽然和他有来往,但我跟他不是一路的,他也不是神,我的进士出身也是凭着真本事考来的!”
叶斋睁开眼睛,露出一个笑容,七分嘲讽还带着三分怜悯:“你不会为他的死而哀悼?”
“绝对不会。”贺钧新斩钉截铁。
“不过无论如何,伏灵司肯定要把这件事记录在册,”叶斋摸了摸下巴,“霖州太守你是做不成了,好好经营你的白凤楼。”他咬重了“你的”二字,贺钧新抬头,一脸惊恐。
如同黄粱一梦终于破碎。贺钧新望着叶斋,想要哀求他让自己留在官场,但他知道叶斋的脾气,无论如何低声下气丢掉尊严,叶斋都不会看他一眼。
叶斋舒展舒展筋骨,说道:“累了,戴佗,走,收拾收拾东西,我们也该回京城了。”
候在一旁的护卫走上前来,庞大的身躯挡住了贺钧新的视线。贺钧新叩首,缓缓站起身,往外走的时候膝盖还在哆嗦。他走到门外,看向天空,乌云密布,压抑得像是大军压境。
忽然下起了雨,从毛毛细细瞬间变为磅礴大雨。电闪雷鸣,如同十年前他在破庙的那一夜。那一夜,闪电照亮了光芒中穿着破烂黑衣,皮肤白皙,长发遮住半张脸的男子。
贺钧新在昨日夜里问过白树生,妖怪死后会去哪里。白树生抱着他的宝贝长剑,一双眼睛敏锐观察周围,丝毫没把他的问题放在心上,胡乱回答:“也许魂飞魄散,也许到妖怪的地府转世投胎。”
贺钧新又问:“他的下一世会不会是人?”
“谁知道呢。”
“他,他会不会忘却前尘?”
白树生没有再回答,贺钧新透过雕工精美的窗户向外望去,戎策将血刺刀插入石妖的胸口。石妖抬头,与贺钧新四目相对。距离遥远,但是贺钧新看到了石妖眼中最后的一抹澄澈。
贺钧新有一瞬间后悔了,但他最终还是选择沉默。
白树生忽然说话了:“担心这么多有什么用?患得患失。”白树生十岁之前一直在街上流浪,从一个镇子到另一个镇子,靠偷窃为生,而且因为不寻常的眼睛经常被人欺负。他出生时身上就有一把剑,但他从来没想过去寻找家人,也没想过以后的生活。
贺钧新久久不言,最后说道:“对,没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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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凤楼的案子终于完结了!
第13章 升官了
杨幼清照例,自外地回京第一件事是向顶头上司、佐陵卫总指挥使孟兆宁汇报在外的所见所闻。
孟兆宁二十多岁自荐来到佐陵卫,如今和他一般年纪的名门贵族之后早就飞黄腾达,他仍旧在这里做见不得光的特务,还乐此不疲。不过叶南坤不能怠慢了这位小国舅,给了他一个太子少保的虚职。
他其实不喜欢站在权力漩涡里蹚浑水,倒不如窝在城南一角搜集搜集情报。杨幼清自小跟着他,自然也学了这一身我自清高的脾气,两耳不闻窗外事。
等杨幼清一五一十讲完霖州遇到的险情,孟兆宁夸赞几句观察敏锐行动顺利,复又问:“你是如何看那刺客跳江之举?”
“一是遇到追兵慌不择路,二是故意为之。这就有不同的缘由了,譬如江底有通道可逃离,又譬如水下藏着宝物,再譬如,一个更加大胆的假设——南绎已经知道了降低妖怪究竟是何物,并达成了某种交易。”
孟兆宁闻言微微皱眉,手中盘着核桃窸窣作响,思索片刻摇头:“听起来有些荒诞,如若真的有来往,南绎想要举兵过江易如反掌。”
“但南绎现如今九子夺嫡,且西南马贼和东海海盗让他们自顾不暇,也许是在等待时机。”杨幼清虽然不关心朝政,但是毕竟是佐陵卫下属的监察,消息灵通,也有一番自己的考量。
“伏灵司创立百年,曾有不下十次探索邱江的尝试,死伤过百,自先帝时就不再有人敢冒险,”孟兆宁停下把玩那两颗红光圆润的核桃,“你敢不敢?”
杨幼清性情沉稳不会头脑一热便去冒险,但是鬼丹、南绎、邱江这些连成一串的线索不得不让他对那条凶猛的两国分界线起了疑心。可是,江底的怪物在百年前拦住了开国皇帝叶骞举兵南下的路,淹没过百亩良田,吞噬过无数生灵,凶险可想而知。
“容我再调查几日,”杨幼清双手交叠身前恭恭敬敬行礼,“此事不可冒进,伏灵司现如今人员紧张,不能再丢失任何手足。”
孟兆宁笑了一声,摇摇头说道:“我不是逼你,这件事的确有难度,前期准备做足,尽力就好。阿策最近怎么样?”
“顽劣如初。”
“他自小疯惯了,我事情多疏于管教。不过他很听你的话,七岁那年我将他捡回家,他便跟着你到处跑,直到第二年你去了西域战场,”孟兆宁回忆起当年那两个形影不离的孩子,手中的核桃再度转了起来,“他也嚷嚷着要参军,我留他留到十三四岁,一个没看住,他就跟着太子殿下的队伍出征了。”
杨幼清回想起昨天凌晨赖在他床上不肯下去,撒泼打滚要休假的徒弟就是一阵头疼:“可惜了,军队也没能磨掉他身上的傲气,反倒是火上浇油,让他更加胆大妄为。”
“胆子大是件好事。听说这次出师考试,他是故意考砸的?”
“算是。”
孟兆宁望着杨幼清的眼睛,读出了同样的想法。这小孩分明是不想自立门户,不愿事事自己操心。“他是个长不大的孩子,贪恋你的庇护。”
“他缺少的不是爱,而是教训。”
伏灵司庭院角落石桌旁边聚集着一圈眼睛发光的年轻人,正中间坐在石凳上嗑瓜子的正是风尘仆仆自霖州归来的戎策。
有一个总旗挤到前面,半开玩笑半认真问道:“你真制伏了石妖?怎么战千户说你画的符像是狗拿尾巴画的?”
戎策一巴掌拍在他脑袋上,连带着周围哄笑的几个一人一巴掌:“别听姓战的那孙子胡说,谁跟他一样,画个辟邪符都要拿本竹简书翻半天。能用就行,咱们讲究的是效率。”
“百户大人,你真看见到了霖王?”
“那是自然,”戎策把手中的花生皮往地上一丢,捏着花生仁戳了戳石灰石的桌面,“真跟街上说的一样,跟咱们太子殿下那是截然相反,吃喝嫖赌逛青楼。”
白树生伸过脑袋来,插句嘴:“你不是也逛?”
戎策将花生弹他脑门上:“能一样吗?我嫖过吗?”
白树生嘿嘿一笑:“你不敢,监察大人知道了要揪掉你耳朵。”
“有什么我不知道的?”杨幼清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他们身后,本在凑热闹的校尉纷纷作鸟兽散,一溜烟跑没了影。白树生跑得慢了些,让戎策踹了他一脚,黑色的官服上留下一个滑稽的鞋印。
戎策望了望满地的瓜子、花生皮,抬头有些不好意思,还有些害怕,抓着干果的双手背在身后:“老师您不是去找义父了?咱伏灵司可是离京城好几里地,这么快就回来了?义父没请您吃顿午饭,慰劳慰劳?”
“油嘴滑舌,”杨幼清从袖中摸出一道三折的文书,“今天起你就是正五品千户了,以后行事要更加小心谨慎,尤其是要给后辈做榜样。”
“还以为有什么仪式,三叩九拜的。您这一句话就给我升官了?”
杨幼清把伸出去的奏章又收回来,戎策接了个空,抬头带着怨念看他。“你以为伏灵司如同军中?说到底是你是佐陵卫的人,皇庭暗卫,特务机构,懂什么意思?”戎策小鸡啄米一样点头,杨幼清又说:“腰带解开。”
戎策点到一半的头停住了,他看着杨幼清,两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染上两朵红晕,接着结结巴巴说道:“这不好吧?”
“混小子你想什么?”杨幼清抓住他耳朵狠狠一拧。
下一秒,白树生在后院听到了某人悲痛欲绝的惨叫声。旁边扫地的小校尉茫然抬头,白树生嘿嘿一笑,拍拍他肩膀:“这就叫,恶人自有恶人磨。”
戎策一边揉着耳朵一边扶着背在背上的血刺。杨幼清把他腰上的红色皮革腰带抽下来,再拿出一条同款式的暗红色腰带给他系上,复又取下原本挂着的玉佩,找了个不妨碍他动作的位置挂好。
伏灵司制服都是绣着镇墓兽暗纹的黑色长袍,但是腰带各有不同,监察、副监察皆为玄色,千户为暗红,百户、总旗为赤红,再往下的校尉是草黄色,以此区分。
戎策一直觉得深颜色显老,但是杨幼清是个例外,他穿什么都一副玉树临风的模样,与朝中那些满脸皱纹和油光的大臣区别甚大。不过杨幼清一心扑在降妖伏魔的事业上,戎策少有机会见到他穿便装出游,是个遗憾。
“老师,我的假期?”
杨幼清看他小心翼翼的表情,一成不变的严峻冰山终于融化,这小孩单纯至极。他忍不住露出个笑容:“十天。你回家住吧,有事我让梭子去找你。”戎策兴奋地更用力点头,杨幼清按住他肩膀,帮他整理整理领口的褶皱:“别高兴太早,走之前把案件经过写完放到我桌案上。”
戎策脸上的笑意瞬间消失,想要讨好讨好,杨幼清已经先一步迈开腿走向后院,一边喊着战文翰的名字,让他把搜集的资料拿来。
“我是亲徒弟吗……”戎策望着杨幼清的背影小声嘟囔了句,接着他听见急促的跑步声,回头望去,“李承,干嘛去?”
李承正抱着两个大麻袋往伏灵司大门口走,忽然听到戎策叫他,急忙转身一阵小跑过来,恭恭敬敬说道:“回千户大人,这是战千户誊抄的一些笔记草稿,是废纸,要拿到门口烧成灰做肥料。”
戎策伸手勾住他肩膀,也不管李承的身体和表情如何抗拒,把他拽向书房:“这件事早做晚做都行,过来,帮我写个记录。”李承怀中抱着鼓鼓囊囊的麻袋走也走不快,论力气自然也没戎策大,只能被他拽去做苦力。
他们勾肩搭背走向南院的书房,藏书阁地下三层的战文翰和杨幼清却没那么悠闲,空气中充斥着寂静和紧张。
半晌,战文翰放下手中的古书,一字一顿说道:“监察大人,鬼丹,并非我等所想那样能够单纯增加妖怪的修为。但您与戎策在白凤楼的所见亦合乎情理。”
杨幼清手中也拿着一本书,封面是朴素的白色,边角泛黄,因为保存得当,出版的年月比表面看上去更加老旧。他翻了又翻,逐字逐句解析,最终不得不同意战文翰的说法。
战文翰见监察大人默不作声,继续道:“鬼丹能融入妖怪,甚至是人类的身体,让他们变成半妖半鬼,或者半人半鬼——这种生物,力量极强却不能长久存在,多则三五年,短则数月,迎来死亡。”
“石妖能够杀人是因为他无需单纯依靠破碎的本体,”杨幼清合上书,望向楼顶透过来的丝丝光明,“是我大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