戎策瞥了一眼,说道:“又不是不能用。”
“差之毫厘失之千里,”战文翰回头望向跟在他身后,身穿伏灵司黑衣待着斗笠的男子,“董锋。”
董锋一抬头,将斗笠取下露出刚刚长出一乍长的头发。他无需再继续听战文翰的吩咐就知道对方的意思,随即点头。
戎策看着这两人用眼神交流、旁若无人的样子就让人心理不顺:“怎么,叫和尚帮我善后?”
董锋扭头,望向戎策,几度无言最后叹口气说道:“和尚也不想。只不过戎百户你这,比鬼画符还像是鬼画符,和尚实在是看不下去。”
戎策抓过董锋肩膀让他蹲下来仔细看自己方才画好的辟邪祟符,嘴里嚷嚷着怎样横平竖直笔锋怎样刚劲有力。董锋是个老实人,倒也认认真真看起来,一边还在委婉又一针见血地提出改进的建议。
战文翰没再管这两人,提着袍子下摆快步走上楼梯,在四楼的客房找到了杨幼清。杨幼清见他,道了句:“把门关上。”
“监察大人,”战文翰没行虚礼,关上门后急速走到杨幼清身前,压低声音说道,“戎策遇到的刺客并未过江,而是中途跳了船。邱江凶险至极,常有水妖吃人,能够胆跳下去的,绝非等闲之辈。”
杨幼清活了三十一年,邱江掀翻商船或淹没良田的事件时有耳闻,但是无缘无故跳下船寻死的,这刺客是第一个。他先是抢了厉鬼的鬼丹,又跳了江,究竟有何目的?
战文翰见杨幼清不言语,继续道:“不过我们确定他是南绎燕王的人。他穿了一双鞋底有沟壑的布鞋,纹路是燕王手底下明晞道观专用的。而且,他鞋上沾染了南绎京城附近才有的红土。”
“意料之中。你即刻回京,查遍古籍看到底鬼丹有何用处。”
“监察大人,地下三层也可查?”伏灵司藏书阁的地下三层常年落锁,只因里面都是歪门邪道的禁书,只做收藏,不可研究。这钥匙分三把,杨幼清一把,孟兆宁一把,最后一把在钦天监那里放着,死活不肯还回来。
杨幼清没有一丝迟疑,将钥匙解下来扔过去:“查!”
他话音刚落,房门便被人推开,来人还热情地端着一壶刚刚泡好的白毫银针:“您要的茶。”
“阿策,”杨幼清忽然觉得头疼,太阳穴跳动得厉害,“学不会敲门?”
戎策好似没看见屋中还有一人,径直走到桌前将茶壶放下,翻过来倒扣在桌上的茶杯,给杨幼清添上一杯冒着热气的白毫银针,茶香氤氲。他一边献殷勤一边说道:“我这不是听您要得急吗。”
“福鼎白茶?”
“那必须是福鼎的,我知道您挑。”
战文翰看着师徒二人一唱一和,不由得想起方才他和董锋那个对视。原来在这等着。“监察大人,我先行一步。”
杨幼清挥挥手,战文翰毫不停留走到屋外,还好心关上了门。这时杨幼清才抬眼看向戎策,一时间不知道从哪开始教训他,干脆捏住他耳朵拉扯两下,并未用力:“懂事点。”
“疼疼疼,您吩咐的我都做完了。”戎策让自己尽量不要回想方才如何威逼利诱白树生等人帮自己画符的情景,以免脸上露出什么表情又让杨幼清看出来。杨幼清瞅了一眼日头,便知道这小子又偷了懒。
“阿策,今天的事情,不要发生第二次,否则伏灵司、佐陵卫甚至国舅爷都救不了你。”
“知道了知道了,我就是看不得霖王今日那冷漠的样子,红颜知己死于怀中,他竟然毫无波澜毫无感触。”
杨幼清看着他的眼睛,半晌,问道:“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戎策眨眨眼,歪着头望过去:“您是不是有事瞒着我啊?”
“油嘴滑舌。”
“您教的好。”
白凤楼今日又死了人,而且是在伏灵司眼皮子底下,霖州衙门总捕头被空中掉下来的花盆活活砸死。如若他走快一点,被砸死的就是紧跟其后的太守贺钧新。
虽说只是被碎片蹭了额头,贺钧新还是心惊胆战浑身冒冷汗,坐在白凤楼一楼的楼梯上站都站不起来。杨幼清站在一旁观察他,觉得事有蹊跷。早不来玩不来,偏偏是在贺钧新来的时候掉花盆。
而且他查过,贺钧新虽然是霖州城人,但中举之后一直在西边蛮荒之地做官,后来搭上了霖王这条线,才得以快速升迁。更让人觉得巧合的是,贺钧新因治水有功提拔为霖州太守,和霖王一同到达霖州的第一日,白凤楼死了第一个人。
那一夜贺钧新在六楼订了包间宴请几位同僚,但因为叶斋临时起意要跟着同去,贺钧新急忙换到九楼招待。而六楼的那间屋子,后来成了命案现场。
之后的几人虽说和贺钧新毫无关系,但现在已有的巧合已经够多。
杨幼清有问题想要问他,但一番思索下来,已经能够预料到贺钧新的答案,于是继续保持沉默。贺钧新紧张而急促的喘气声成为了空旷的一楼大堂内唯一的声音,伏灵司众人齐齐望向监察,等待命令。
唯独不喜欢听命令的戎策,此时蹲在一楼中间柜台下面,若有所思看着一块垫桌脚的石头。忽然他打破沉默:“老师,这石头上怎么有南绎红土?”
第10章 跟着霖王学经商
邱江为界,南绎与北朔百年拉锯。直到二十多年前,叶南坤才允许平民百姓的商船越过邱江,此前不仅要用生灵祭祀安抚江底水怪,更是要获得朝廷七八道批文。时至今日,能够过江的商人,均是家财万贯。
只是即便过了江,这些商贾或者他们手下的船员,最多能到离江岸十里的城镇,如同南绎商人也只能越过邱江往北十里,这是死规矩。
而邱江距离南绎国度足足有两天的马程,邱江距离霖州城也远远超过了十里地。
一块石头上竟然有半块鞋印,印子看不出花纹,但确确实实沾染了南绎帝都附近才会有的红土。
杨幼清想到了明晞道观的刺客。
“石头,什么石头?”久久未曾说话只是坐在楼梯上哆哆嗦嗦的贺钧新,忽然开了口。他声音比先前更加沙哑,颤抖得走了调。杨幼清看向他,微微一皱眉头。
“顾老板真是深谋远虑,本王佩服,实在是佩服,”叶斋将霖王宝印在三尺宽的纸张一按一抬,留下一个新鲜带着朱砂苦味的印记,“顾老板的长兄在大理寺供职有四五年了吧?大理寺卿早就想要隐退,是个时候做出点成绩。”
顾老板双手接过霖王侍卫递来的盖好章签好字的批文,激动地控制不住脸上表情,笑弯的眼角皱纹拧到一起,让叶斋想起卧房里的素纱蚊帐。他一边笑着一边说:“分渠修坝,实乃造福万民的举动。殿下您为应对水患想出此对策,我霖州百余商家,定当全力以赴。”
“我想出来的?”叶斋眯了眯眼睛,嘴角忍不住上扬,“对,本王想出来的,不过得仰仗顾老板和霖州太守、县令、衙役们,身体力行。”
顾老板红光满面,接连点头:“那是一定,那是一定。”
叶斋抖了抖袍子,在宽敞的红木椅上换了个坐姿,这是逐客的意思。顾老板跟他打过几次交道,彼此合作收获了不少好处,算是双赢。相处时间一久,他懂了叶斋的性格,对他客气不过是因为他能带来的利益,要是惹人不高兴了,吃不了兜着走。
于是顾老板一弯腰一抬手,行了个礼匆匆忙忙离开。他前脚刚走,霖王府门口站岗的府兵跑进来,汇报说,伏灵司百户戎策求见。
叶斋瞬间收了笑容,一皱眉:“不见。”
“伏灵司除了宫城,哪哪都是来去自如。”戎策人还未从院中走进来,声音已经传过来了。
叶斋眉头挤成一团,到底忍住了没当着所有人骂出来,思索片刻一挥手让所有人先离开。戎策挑挑眉,恭恭敬敬要给他行个礼,叶斋再一挥手,说道:“又死人了?真晦气。”
“你的太守差点命丧黄泉,可惜总捕头就没这么幸运。不过你放心,明天日头升起来之前,保证让你霖州城恢复一片祥和——表面祥和。”
“你什么意思?”
“刚才走出去的是顾成山吧,霖州城谁人不知谁人不晓的地主。听说他联合不少土豪,主张在霖州水患严重的地方修建大坝治水,也不知又有多少人被迫做苦力客死异乡,不知又有多少本就穷苦的家庭流离失所。”
叶斋从身边抄了个茶盏扔过去,但是准头不佳,戎策躲都没躲,身上也没有溅上一点茶水。“骂谁呢?”
“我只是感叹,这么多民脂民膏,殿下哪搜刮来的?”
“这是现实,”叶斋半躺在座椅上,“你不像是来跟我道歉的。”
戎策听得懂他话里的意思,讨好某些人,必定要得罪另一些人。叶斋一个花花公子能够在二十岁的时候让陛下封他为亲王,自然有叶斋他自己的手腕。他一个无战功也无民心的皇子,朝中诸多大臣为他说话,自然也会有忠心霖王的道理。
“义父听说我来霖州,托我带些东西给你,”戎策从背后取下来一个靛青色包裹,上前两步伸手递过去,“义父知道你收集玉器,这是一对西域绿松石做的貔貅,别说,还挺适合你。”
叶斋一听来了兴趣,接过包裹打开来,除了一对拳头大小的貔貅,还有两盒京城糕点,也不知戎策在外奔波这么多天坏了没。
“怎么现在才给我?”叶斋打开盒子一瞧,果不其然,核桃酥上都长了白毛,也就几块蜜饯还能吃。
他怨恨看了一眼戎策,后者耸耸肩膀,说道:“霖王殿下命令伏灵司连夜调查白凤楼一案,哪有时间?再说我也不知这是点心,要是知道早跟小白他们分了。”
叶斋将一块蜜饯放进嘴里。他挑食得很,但凡有一点不如意都会扔掉,但是这盒点心即便坏了一半,他也情愿吃进肚中——这是他母后做的,自从他成年开府,母亲鲜少再当他是孩子,再给他做点心。
应当是舅舅入宫的时候提了一句,叶斋心里想着,恰巧戎策开口:“义父其实并未对你失望,只是希望你能收敛一下风流本性,少惹是生非。”
“本性?”叶斋满嘴的蜜饯只能说出两个字。
“你真的喜欢那姑娘吗?”
“谁?”
“石媛媛。”
“喜欢,她嗓子好,弹琴的时候两颊带笑,”叶斋又挑了一块点心,扔给戎策,“我还喜欢盈盈、缪仙、采袖,就连我王府里的丫鬟,也有几个有姿色的。这又如何,喜欢到极致,她能做我王妃不成?笑话。”
倒也没错。戎策接了叶斋赏赐的蜜三刀,忽然一阵惆怅,末了叹了口气:“今早是我错了,让你没面子。”
“这案子怎么写,你心里有数。舅舅那里也别说这事儿,耳朵又得起茧。”
“一笔勾销,霖王殿下?”
“成,一笔勾销。”
贺钧新举着一盏蜡烛走在路上,忽然觉得背后生冷风,一摸颈后,汗毛耸立且出了一身的冷汗。他脚步慢了些许,跟在他身后的白树生差点撞上他后背,晃了晃神问道:“贺大人你这是又怎么了?”
“无妨无妨,”贺钧新虽然官居四品,但现在邪门的事情缠满身,伏灵司这些捉妖师才是大爷,“这里,这里是不是不干净?”
白树生扫视了一圈,白凤楼虽然彻底停了业,舞女、小厮也都拿了银子出去住,但总归还是在拿钱走人之前打扫了一番,地上一点灰尘都不见,怎么会不干净?
于是白树生抱着剑轻描淡写说道:“你放心吧,就是两只从隔壁街上飘来的饿死鬼。这的符是阿策画的,画得不好,效果差点,你放心,走到前面鬼就跟不上了。”
贺钧新一听饿死鬼三个字吓得浑身一哆嗦,又问:“小兄弟看得见他们,不害怕吗?”
“小时候便习惯了,这是天赋,”白树生说着还有些得意,一挺肩膀,“鬼呢一半没什么怨气,就算是舍得不家人,游荡几日也就走了。还有一半呢执迷不悟,不过不用害怕,听他们讲讲故事,开解开解也跟着黑白无常转世投胎。”
贺钧新急忙点头,不过白树生话锋一转:“总有那么几个不听话的,成了厉鬼,那就只好死在我这把剑下了。”
白树生说完特地看向贺钧新,果不其然看到后者又是一阵哆嗦。贺钧新望了一眼白树生手中的剑,问道:“你这把剑,专门杀鬼?”
“这倒不是,杀人也行,”白树生轻抚剑柄,“我有记忆的时候就带在身边,不过时至今日还没杀过人。伏灵司不管平常事。唉,你后面站着你那总捕头,满脸愁容瞧着你呢。”
贺钧新急忙回头未见人,恍惚片刻才想起,今早捕头被一盆花砸死在了白凤楼下。他对着空气三鞠躬,想要说话却犹豫再三没开口,转过身去看向白树生。
“你说就行,他听得见。”
贺钧新打开话匣子,从九岁初见开始絮絮叨叨讲了足足三刻钟,最后一边遗憾英年早逝一边捶胸大哭。当做传话人的白树生正喝水润嗓子,听他哇一声哭出来差点呛着,急忙咳嗽两声。
“那个,时候不早了,”白树生心想让这人回家看看,不过方才贺钧新好像说捕头是个光棍,“你有什么看上的姑娘再去瞅一眼,然后黑白无——阿策!”
白树生瞧见自他对面的黑暗中跳出一个人影,分明是戎策举着他那把血刺黑刀,朝两人一鬼这边扑来。只见戎策手起刀落,稳稳落地后紧接着一声巨响,而倒下的却不是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