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玉低声重复,接着说那天戏弄阿里亚的后半句:“还说也想去望京参加花圣,还说想烧光不尽渊的脏东西,让巫泽再也不必提心吊胆、怕末日来临呢。”
你看,哪怕是幻境里,他们也是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也有情窦初开和雄心勃勃。
普天之下,谁不向往望京繁华,谁不想在花圣节去望京看开的最好的那簇花?可谁不是自富贵乡启航意志坚定,头也不回地放下故乡和情郎,只身往关外来?
这人间还是那么值得贪恋。
他有要去的地方,宋玉也有。打落牙齿也要喜欢一个人,碎了骸骨也有一方山河需得镇守,宋玉的骨头跟他老爹一样硬,要撑起来崇乐的半边天。
又过了几天,要送补给,宋玉请命护送,走之前老侯爷叮嘱他注意安全。宋玉看着老爹饱经风霜的脸也有些伤感,他说:“您也保重,我去去就回!”
前线果然还要更加紧张一些,还没靠近传说中的天堑就有好些士兵受不了煞气身体虚弱,宋玉稍微好一些,终于到了驻扎地,摘月楼的人给他们分了大帐安顿他们休整,宋玉问给他们安排住所的那位使徒:“一路进来怎么没见扶桑?”
那人愣了愣:“扶桑?是玉衡门下那位崇乐皇子?”
宋玉点头:“正是。”
那人神色有些古怪,征战之余偶尔也会八卦,想起来扶桑似乎有个娃娃亲,他听这位小将军一起来的那些人喊他世子爷,扶桑的娃娃亲好像也是个世子爷,想必就是这位了。
听说两个人在望京闹得鸡飞狗跳,你追我跑热闹极了。不过不好当着人家的面想这些,他咳了咳掩饰脸上的不自在,才说:“玉衡驻守在西南关口,离这儿有点远。”
“在哪里,我想见见他。”宋玉心想好不容易来了一趟,上次算是不欢而散,还是得信守诺言,看扶桑一眼。
于情于理他都应该见见扶桑的,无论是为了解开须弥还是因为扶桑的身份。上回事出突然,扶桑走的时候他总觉得有古怪,他说着释然的话,却在最后想要窥探自己心意,还问自己愿不愿意给他守丧。
自从那天开始,只要想起扶桑他眼皮就一直跳,恐怕要出事。
那位修者出门指着西南方:“这个方向五十里,煞气聚集的地方,玉衡的人在那边加固封印。”
晚上宋玉想去前线看看,路过最中间的大帐,隔着缝隙看到戴着青面獠牙面具的人,他停下了,复又将目光扭向旁边,见他身边站着一个锦衣少年,很眼熟。
老熟人了,他的泥鳅小仙友。
他的目光引起了里头二人的注意,见到宋玉,里面的人站起来走出来,那锦衣少年也跟着一起出来了。
宋玉心想,原来是他们,难怪当时看到桂六总觉得眼熟,他走过去拱手:“是你们!”
桂六,也就是俞彰,摘下那青面獠牙的面具给他回礼,宋玉探头看里面:“你们怎么在这儿?他呢?”
自从丹陛下一场大梦醒来就再也没见过那人了,说好了一起走,他却不见踪影。
锦衣少年见着宋玉也有些兴奋,咧着嘴笑,想也没想就说:“那位身体不适,叫我们偷梁换柱替换他几天!”
宋玉再次察觉不对:“病了?”
又病了?他怎么会生病?难不成是因为淮雪身子不好?按理说不会影响呀……
“是因为二殿下?”
俞彰没答话,俞瑕看了一眼俞彰,知道这是不该说的事情了。
他们这种表情,宋玉忽然胸口发闷,不知是怎么了,就是不舒服,他锤了自己胸口两下深呼吸顺气:“你们怎么不说话?你们偷梁换柱,所以二殿下的身份是……”他看向俞瑕腰上的天枢令牌,猜测:“天枢阁主?”
俞彰点头,宋玉点头,觉得本该如此——要不然怎么说出来那种话嘛。
宋玉如今有些后悔,当初二殿下问他“可要嫁二哥”调戏自己的时候他就应该答应下来的,恨他当时还没顿悟,多好的机会就这么给自己浪费了!
他可惜地咂嘴,俞瑕问他怎么了,宋玉才要说话,余光里看见俞彰耳朵后面结痂了的牙印,疑惑地问:“诶,大人,您脖子上有伤?”
俞彰还没反应,俞瑕却腾地红了脸,挡在俞彰跟前语无伦次张牙舞爪叫宋玉别看:“你你你……不要乱看!”
俞彰清了清嗓子点头,倒没局促,从容拨开俞瑕,说还有事情,不多奉陪了,宋玉愣了半天之后恍然大悟:“噢……你……你们……”
原来有一腿啊!
难怪当初生死相随呢,亏得他还以为是什么感天动地的主仆兄弟情,原来私下里你们是能够咬脖子的关系?
宋玉咋着嘴心里不是个滋味儿。
心想:等老子出去了也要试试拿脖子磨牙是个什么感觉,咬人好不好玩儿?
不痛快!不痛快极了!
怎么人人都能成双结对,就连那泥巴小鱼也有脖子咬?
还没转身,宋玉瞧见了又一个熟人。
一身红衣戴着铠甲的栖雁。
她腰上一边挂着鞭子,另一边是黑色布袋,看形状是一面镜子,带着一队人巡逻,宋玉远远朝她招手,栖雁走过来:“你怎么在这儿?”
宋玉说:“押送补给,你……您……呃……”
支支吾吾半天不知道该怎么称呼这位。
按辈分,兴许该叫伯母婶婶之类的,可看着那张年方二八的脸,又实在是叫不出来。
往常这种时候宋玉肯定就嘴甜着叫栖雁姐姐了,可这位还是二殿下生母,这下姐姐也叫不出来了,总有种不太稳重的惭愧感觉。
栖雁倒是没想那么多,问他押送补给怎么不快点回去,这种地方凡人呆着可受不了。
宋玉说:“还想见个人呢。”
“谁啊?”
宋玉说:“扶桑。”
“噢……”提起这些人她脸上也没有多余的表情,想了想认真回答:“那得等轮值完,得好些日子吧。”
作者有话说:
宝儿咱们不生气,他们有脖子咬,但你肚脐眼会开莲花呀!(开车了开车了!
然后道个歉:大家不要看我这两周更得少,其实我在努力修文,一二卷写得很早,去年六月份就写了,现在回头看很不满意所以在努力补救。。。
第110章 我来带我的郎婿归家
这天,不尽渊上大雨滂沱,怨鬼蠢蠢欲动,半边天都被浓郁煞气染得发黑。
和宋玉一起的队伍先回去了,宋玉留下等了没几天,封印忽然动摇,前线讯号:怨气决堤。正是半夜,轮守敲响战鼓,鼓声起来的时候宋玉一跃而起,掀开帘子看到军队整装待发。
自他来到第一道关口就听说摘月楼的几位阁主正在想办法修补封印,昨天还听说似乎压制住了,今天怎么又忽然暴动?看天相那些东西来势汹汹,今日恐怕大凶。
心底不安越来越强烈,尤其道别那时扶桑眼中一闪而逝的红光,他在那日想要窥探自己心意,被他拒绝之后嘲弄望着自己,问:“你说的都是真的吗?”
宋玉想,他是不是想错了?
知晓这是扶桑的须弥他就理所当然以为解开须弥的办法就是化解不尽渊的动荡,他一边觉得扶桑是他投影就必定跟他一样心怀苍生,一边又将他们看作两个人,将扶桑看作不懂事的后辈,却忽略了如今自己和天下的处境也许是这不懂事的后辈说了算。
宋玉有点心慌,他想起来扶桑后来问他飞花信,他回家就拆了,信上空无一字。
那封证明扶桑殿下一腔心意、又叫永安侯世子颜面无存的‘家书’空无一字。
他的手不自觉放在那只青鬼巫傩面具上面,戴着面具的俞彰从他身边经过,见宋玉还在,问:“你怎么还不回去?”
俞瑕也看着他问:“对啊,你怎么还不走?”
所以扶桑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呢?他敢在幻梦中对失落的扶桑说“等你回来我们就成婚”,却不敢在丹陛之下对扶桑许下一个约,扶桑问他还算不算数的时候自己顾左右而言他,生怕自己开口扶桑就当真了。
他一点真心都没有给扶桑,又凭什么敢信扶桑?
宋玉问:“扶桑现在在哪里?”
俞彰透过面具凝视他,宋玉头一次体会到水君威严,俞瑕咬唇不说话。扶桑区区门徒,怎么在前线一呆就是这么久,轮值也不回来?
要是现在还不明白那他两辈子都白活了。
细细想来,此处发生的一切和前世暗中相合,桩桩件件都对的上。
在摘月楼驻地的这几天他听了一些传闻:诸位阁主正在想方设法修补裂隙,要是修补不成就要考虑重新封印了,而封印之后还缺能够镇压怨鬼的东西。
前世赤水决堤也缺镇压无常的宝物,是一朵莲花,赤鹿山的莲花。而扶桑在临走问他:“若我死了,你会为我守丧吗?”
扶桑就是莲花。
所以扶桑自己也知道他的命运是什么,人人都知道,所以扶桑被众星捧月,所以老侯爷和陛下明知道扶桑结局,才会任凭他们的婚约这一桩闹剧发生。
三年前老侯爷叫他忍一忍那句话响起在耳边,宋玉这才知道这也是凌迟扶桑的利刃。
明明他在得知仙门打算的时候也叛逆地想过:并不是所有人生来就愿意无私的将自己架高牺牲一切的,没什么理所当然的大公无私。可因为扶桑不是他放在心上的人他就忘了这一点,做了上辈子仙门一样的事情。
所以为什么无论是梦里的扶桑还是望京道别的那个扶桑,问他协约还算不算数的时候都带着几分嘲弄,他也知道他们根本不可能真像他说的那样白头偕老,只是所有人都在等着他死,哄着他心甘情愿地去死,他宋玉也陪着那些人做帮凶,做困住扶桑令他长成天下人想要模样的模具。
宋玉拧着胸口才勉强没有疼昏过去,他想:即便此刻他没有怜悯扶桑。即便他不因任何羁绊心疼扶桑,那么叫扶桑永远困在不尽渊就是解开须弥的办法吗?
不可能,否则不会有那一封嘲弄的空白信笺。
余光中一抹红衣急匆匆路过,镜子还挂在栖雁腰上跟她共进退,俞彰站在身边,宋玉青筋不停地跳,他咬牙压抑心口窒息问:“重新封印不尽渊,在什么时候?”
俞彰说:“原本还不知道,不过看这样子,大约就是这几天了吧。”
“是扶桑?”
什么是扶桑自然不必说明白,俞彰偏头叹息,宋玉忽然扭头往黑气最浓郁的地方而去,俞瑕大喊一声问他去干什么,被俞彰抓住了,俞瑕说:“那边很危险!”,俞彰摇摇头:“这是他们的事,咱们办好咱们的差。”
解开须弥的办法,要救世,也要救扶桑。
那天他带着自己从赤水出来,说要给他一口人间的热汤饭,他问这须弥是谁的,他说:“大约,不会叫你死吧。”
后来他知道这是扶桑的须弥,理所当然以为扶桑就是尊者,可此刻他才了悟前世今生不能混为一谈,这也是尊者想跟他说的,他之所以选在这的缘由之一,他要他明白且接受:前世今生并不能混为一谈。
他也会不那么心怀大义,他也会是个心思狭隘的小人,他也会固执令人厌烦。就如自己转世回来也会变化,他不再是当初生死不顾救他的人了。
尊者肯给他出幻梦的巫傩面具说明尊者信了自己,这点敲打已经不算数了,他本可以不动声色地忽略过去,可此刻宋玉仍旧觉得难过,不止因为不被信任,同时他在这一刻开始,真正地心疼起来扶桑。
所以君心如我心,此刻我顿悟,是怎样心疼扶桑,那么重逢之后我懵懂的每一天,尊者就在这样看待我——也是无知后辈。
也是本不必经历的劫难。
要庇佑,要祝颂,望他安好。
也感同身受了重逢的初见那日,明明是重逢,是他生前不敢想死后不敢妄想的重逢,是尊者跪拜四方神明求不到的下落,是他们千年之后才等来的艰难一眼,生前死后,数千年。
本该喜极而泣,载欣载奔。
可他一无所知,于是也不能明白为什么他在捏到莲心的时候更恨,眼底赤红望着自己,咬牙切齿说原来是你。
也不能明白后来每一次他的嘲弄,只觉得他笑里藏刀叫人畏惧。
一颗心被捏在手里应该是一样疼的,他这一半有多疼,尊者那半个不会少一分。那天他被惊扰,想要处置胆大妄为逃脱在外的恶鬼,却捏中了自己的心肝要害,于是那一刻目光中夹杂惊疑和难以置信,他望着猝不及防出现的人,可自己一无所知他心里的惊涛骇浪。
而今换了人心痛。
无论扶桑是不是他倾慕的那朵莲华,尊者如何希望自己顺遂一辈子,他也一样希望扶桑得偿所愿,可扶桑有心魔。
扶桑的心魔就是尊者的心魔,尊者的心魔有来由,故而有解,扶桑的心魔却没有,扶桑走投无路。扶桑不是尊者,不能信步闲庭走进赤水,也不能不求回报,甚至他都不如尊者悟透了生死才能释然地走,宋玉在这一刻彻底懂了扶桑,扶桑想必恨极了,但他不知道摔了什么才能叫那些人惋惜,就只能挑着贵重的摔。
摔了自己无用,就摔了本也该举世无双的玉璧,叫君臣离心,叫朝臣惋惜,叫他自己出一口恶气。
那么再大胆一些地想:既然次次不尽渊动荡则摘月楼出世,那么谁才是因谁才是果?
或者说,本该是这样的因果,可这是须弥,若是理所当然这样想,又何必要他来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