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玉也吃惊极了,瞠目结舌看这玉雪可爱的小孩气哼哼踩地面,而成风则是想:完了,世子要被人欺负了。
踩完蚂蚁窝三殿下心里才舒服一些,他料想,这下宋玉应该恼火了,他脸上的笑应该挂不住了,可宋玉只是疑惑了一下,上下打量扶桑,用一种看脑子不好的人的表情问扶桑:“你干嘛踩我的蚂蚁窝?”
三殿下没说话,自然不是因为他不想说,而是三殿下出生至今还没开过尊口,还没遇到过值得开尊口的事情。而宋玉是不知情的,见对方不说话,又问:“你怎么不说话,你是哑巴吗?”
照往常,永安侯世子应该是问:“你哑巴了吗?”,但是如今他记得老父亲嘱托他在宫里要讲礼仪,因此他还用了稍微有礼貌一些的话来骂人。
巧不巧,骂地恰到好处,这话出来扶桑身后那些人稀稀拉拉跪了一地,倒显得站着的三个人格外突出,成风犹豫了一下跪不跪,看宋玉站着,于是也视死如归地铁骨铮铮,心想再怎么也不能丢了世子爷的脸面。
永安侯世子又问:“他们怎么都跪下了?”左右张望,并没有见天子,而三殿下没看到宋玉有一丝不快,令人恼火的焦躁未能缓解,反而愈演越烈,又一把夺过宋玉手里的小树枝折断,这下宋玉更不解了。
宋玉问:“你不喜欢我掏蚂蚁窝?还是不喜欢我捡小树枝?怎么,这是你们家的吗?”
诚然,这确实是他家的。
天子下朝回来,广黎跟在身后,父子正在说话,路过落霞桥,看到树影下跪着的一大片人,指着扶桑和宋玉:“那不是扶桑和川川儿吗?”
广黎说:“是的。”
过落霞桥,天子走到跟前,见两小儿对峙,原因未明,照常一把抱起扶桑,慈爱问:“我儿怎么在此?今日欢喜否,安康否?”
自然,扶桑不会告诉他,天子也不过随口问,宋玉看着扶桑被他的父亲抱在怀里,跟成风交换了个眼色。
宋玉:这是皇帝老儿的儿子?
成风:完了世子,人家爹来撑腰了!
宋玉:怕什么,老子还是永安侯的种呢!
成风:……
宋玉收回目光,天子也问起宋玉:“川川儿怎么独自在花园?可用过膳了?”
宋玉摇头,天子问:“怎么没用膳就跑出来玩,是宫里的饭菜不合胃口?”
宋玉老实回答:“精致极了,但是不如陶秋姐姐的蒸糕,会给我多加三勺糖。”
他的话惹来天子哈哈大笑,说糖吃多了不好,广黎也勾唇,天子怀里的扶桑推了推天子,不想离地面太远,他看不见宋玉的脸了,天子疑惑地看他,永安侯世子却少年老成地叹气。
天子问:“川川儿怎么了?”
宋玉望着扶桑略带羡艳:“见小殿下被陛下抱着,想起老爹给我骑高头大马。”
天子一家天伦之乐,身后是年少知礼的长子,怀里是受尽恩宠的幼子,永安侯小世子却已经数月未见父亲。
扶桑被放到地上的时候侧目看了一眼天子,天子想抱一抱宋玉,宋玉退开了,拱着小短胳膊说君臣有别。
“广黎,你看他。”天子指着宋玉大笑,又对宋玉说:“朕当年跟你父亲一起出生入死,是过命的交情,也跟你父亲是一样的,你就当宫里是家里。”
永安侯世子眨了眨眼,打心眼儿里不信,天子又说:“他是小殿下,你是小世子,你们年纪相仿,不如以后你掏蚂蚁窝的时候带上扶桑?”
扶桑丢掉了手里最后一节枯树枝,宋玉则是打量了扶桑好几眼,怎么看也不觉得他喜欢跟自己一起掏蚂蚁窝。
宫里的人心眼太多了,家里老嬷嬷说宫里的人都是笑脸相迎又在背后阴你,宋玉深以为然——这不就派人来踩他的蚂蚁窝了?还是个小哑巴
但是天子随口说,宋玉也就随便听,之后一个月照常该吃吃该喝喝该玩玩,并不记得有人望他带着家中沉默寡言的稚子一起当混账,自然也不知道有人在自己寝殿天天等着他带自己去掏蚂蚁窝。
于是那并没有对他笑脸相迎的人也给了他一个很大的惊喜,令年幼的宋玉明白了另一个道理:不说话的哑巴也是会坑害人的。
三殿下的生辰宴,举国同欢,普天同庆——三殿下开金口了。
宋玉不太明白,他一岁就能扯着老爹的胡子要骑大马了,五岁才吐出一个字有什么好祝贺的,但他也随着百官一起朝贺,但他不明白,怎么那些朝贺的手时不时还要向着自己一下。
是因为扶桑刚才指着自己说玉?
凉豆不好玩了,宋玉推开眼前的盘子,见扶桑直勾勾看着自己,他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玉佩,心想:扶桑这厮该不会果真瞧上我的玉佩了吧?
第二天,永安侯世子依旧去招猫逗狗,出门却见门口前呼后拥的三殿下,宋玉吓了一跳:“扶桑?你怎么在这儿?”
扶桑昨天能说话了但很勉强,于是有人提他开口:“殿下来找您一起去……”那人咳了两声,似乎有些不好意思:“那个,不知道世子爷今日是什么安排?”不知道是抓蛐蛐还是摸鱼,又或者瞧上了陛下哪块好地方去祸害,总之陛下交代了,随着他们祸害。
什么安排?
宋玉想了想,说:“阿花生孩子了,今天我要去看阿花的孩子。”
“生孩子?”宫里私通可是重罪,何况产子?那人惊了一瞬:“什么?”
宋玉出去害人也是头一次有这么大阵仗,他走在最前面,扶桑跟在身边,身后浩浩荡荡一群人,随时准备好捉奸,可宋玉却带着这么一大群人走到了假山石背后,指着蛛网上密密麻麻孵出来的卵和花背蜘蛛身上一山的小蜘蛛:“看,阿花!”
有胆小的宫女当场尖叫,几个小太监也起了一身鸡皮,宋玉却兴致勃勃,走过去指着阿花背上的小蜘蛛:“啊呀啊呀!阿花的孩子好漂亮,刘公公,你来看!”
成风打了个激灵躲得老远看宋玉捉弄人,刘公公也弹开了,宋玉得意洋洋,扶桑却走过来,说:“好看。”
他开口很慢,吐字也慢,宋玉扭头看他,见扶桑盯着他手里的阿花,他递出去,期望扶桑被吓一跳:“你要仔细看看吗?”
刘公公惊呼不能,唯恐那蜘蛛有毒,扶桑却已经接过了,所有人提心吊胆看着这一幕,扶桑摸了摸阿花毛茸茸的腿,阿花很温顺没有咬人,扶桑也很冷静,宋玉说:“放回去吧,它有点怕生。”
好似方才顽劣,用这东西吓人的不是他一样。
自那日起,三殿下和永安侯小世子果真成了王城里两个小混账,再年长一些的时候天子甚至允了他们出宫,只叫人保护好他们,并未对这两个小混账多加限制。
宋玉已经从最开始对扶桑很有成见的永安侯世子成了跟扶桑兄弟相称的好朋友,闯什么祸都不忘带上扶桑一份,就连议事殿屋顶的金匾都拆过,去看后面有没有什么遗诏——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情天子也没说什么,不过写了块新牌匾挂上去,说再拆一次他就要找永安侯做木工了。
直到扶桑十五这一年。
扶桑要应约前往摘月楼了。
宋玉发现许多人看他的眼神都很奇怪,归家修整的老爹也是,时不时看着他叹气,直叫他担心自己时不时闯了什么祸没有收拾好烂摊子,要被老爹筹谋着打他一个措手不及了。
然而没有。
三月为期,扶桑要走了。
那天,不爱饮酒的扶桑从宫里带了一坛好酒说是饯别,他们坐在宫里最高的城墙上,下面就是宫门,守卫来来回回巡逻却不敢打扰上面的两个人。
这堵墙宋玉带扶桑走出去过不止一次,可扶桑自己却从没自己走出去过。
扶桑微醺,眯眼看仰脖子豪饮的宋玉:“宋玉,我要走了。”
“我知道,保重啊扶桑。”宋玉撑着脑袋抓着腰上的玉佩玩儿,扶桑不由自主也盯着那玉佩看。
“我去的地方,很远啊,宋玉。”
宋玉似乎打了个瞌睡,啊了一声:“是,很远——多好啊扶桑,你能看到很远地方的山河了!”
他是真心实意的,可扶桑又想起许多年前,不被在意的那个蚂蚁窝。
他也是宋玉不甚在意的蚂蚁窝。
“宋玉……”扶桑忽然悲戚地看着他,宋玉不解其中意,也不明白扶桑忽然的难过是为什么。
“为什么我总觉得我等了你很久?”扶桑坐在迎风的地方,他们的脚在半空晃荡,其实他一点也不喜欢高处,也不喜欢衣冠随意,更不喜欢上树下河,可他会跟着宋玉一起上树摸鸟蛋,下河折莲蓬,会跟他倚在树梢看月亮,会跟他坐在城墙上就着风露下酒。
他一点不喜欢这样的日子,可却因为宋玉,便及其顺利地接受了这样肆意妄为。
宋玉已经醉了,靠着红砖酣睡,扶桑擦拭眼角湿润,亦是不解他此刻的难过,正如他不解自己日日夜夜的煎熬是为什么。
“我总觉得等了你很久,见到你就觉得焦灼不安,没日没夜地挂念你,想知道你此刻的下落,恨不得将你嵌入骨髓,宋玉,为什么我会这样渴望你?”
宋玉自然不会回答他,就算他醒着。
他没心没肺,又怎么能知道他的煎熬和痛苦?
“明明那日我们是初见,宋玉,我却觉得我已经活过了很多生,我不断活又不断死,总也等不来你。”
“可你却并不知道,宋玉,为什么我会这样痛苦?”
扶桑一遍遍地问,像过去那些年一样,五岁初见,十五别离,十八再相逢。
你说我偏执不放过自己,我却觉得不肯放过我的另有其人,我深知你没错,却也不知道我哪里有错。
“宋玉,这就是你要给我看的真心吗?真心将我看作无关紧要一个人?”
宋玉睡沉了,在梦里说:“保重啊……扶桑……”
某一刻,扶桑眼眶更酸了。
不错,这就是宋玉的真心。他将什么视作最珍贵之物,便以为旁人也渴望这些。
扶桑捂着自己空荡荡的胸腔,无比渴望宋玉胸膛那颗炽热跳动的心。
他觉得宋玉已经对他说过很多次保重了。
双星伴月那日,在丹陛下,他送自己出征。
一场梦里,他曾随宋玉去河西,在巫泽的月下,亦是送自己出征——他在梦里都想随宋玉远走高飞。
可是不止。
似乎还有。
他还不是扶桑的时候,也许是灼烧他烈火的来处。
“尊上,小仙下山了,您多保重!”
那次走的不是自己,是眼前的人。
“那又是谁的保重,宋玉?”
又是月下,扶桑独自嚎啕。
第113章 赠玉
宋玉此人心眼颇多,扶桑早就知道。
扶桑日日看着他浑身心眼用给所有人,用在五岁那年得知踩他蚂蚁窝的是天子幼子,逃脱大不敬罪名的时候,用在闯了祸逃避永安侯责罚的时候,用在躲着禁卫溜进藏书阁偷一卷古卷的时候。起初他独自祸害望京,后来带着自己一起。
宋玉睁眼就能说瞎话,扶桑自然也知道。
此刻他的保重明明是真心的,扶桑又看着他,如往常那些年一样,看不到他提心吊胆,看到他便坐卧不安。
一似火烧身。
见君行坐处,一似火烧身。
不尽渊不是死劫,宋玉才是,落霞桥下一眼开始,又或者他回望京那日,酒楼顶上一闪而过的身影,那天开始,他格外想要囚困宋玉。
扶桑抖着手去拿此刻还不属于他的环扣,玉石触手生凉,握在手里并不如后来把玩三年之后温润喜人,可依旧令人渴求。
河西盛产美玉,天下无双者却在中原。
宋玉醉醺醺睁眼,看到扶桑的动作,疑惑了一下,记起来许多年前扶桑就喜欢盯着自己的玉。
“怎么还惦记着?”他扯着唇笑,一把扯下来玉佩塞进扶桑手里:“喜欢你就拿去,咱们什么交情,我还能舍不得一块玉佩?”
扶桑愣了一下。
因为上一次两个人都去了半条命才给到手里的东西,这一次竟然就这么轻而易举拿到了。
“宋玉……你……”
“哎呀磨磨唧唧!”宋玉在风里打着摆摇摇晃晃跳下城墙,望着天上的星宿打哈欠:“今晚星星可真亮啊!”
所谓月明星稀,星星很亮,就说明今晚没月亮。
扶桑仰头看天,上弦月被乌云遮住了。
“宋玉,你赠我玉……”他低声,压抑心中邪魔:“你怎知我想要玉?”
你又怎么知道,我想要的不止是这块玉?
宋玉摆了摆手:“你都盯着我的玉好些年了……再说了,不想要也收下吧,老爹说这玉辟邪,是不是真的不清楚,好歹是个祝福,你去摘月楼,千万保重啊,等你回来咱们还要一起吃酒的!”
“……宋玉”断了半截的红绳在风里晃荡,顶珠掉了,扶桑清楚知道丢了的那颗顶珠上的一切花纹,但现在,因为宋玉随意扯断的动作滚到了不知哪里。
他珍而重之,费尽心思拿来的,其实不过潇洒之间一弹指。
他蓦然明白,这才是那个宋玉说的,要给他看的真心。
不必强求。
这是那个宋玉要说的,就连他也高高在上地点化自己。
淮雪也这么说。
他们都这么说,可是……
宋玉的背影消失在了拐角,拐角之前还顿住挥了挥手,月亮重新出现了,映亮了半边城墙,剩下半边被彻底罩在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