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桑拿着这次宋玉心甘情愿送自己的玉佩,仍旧意难平。
可是再难平也不得不平。
因为这就是他的宿命,再怎么强求也是枉然,自他陪宋玉去河西时就知道了,宋玉眼里没他,他从不看自己,也从不在乎自己看着他的时候是竹马还是炽烈渴望。
扶桑跪地吐出一口鲜血,周遭景色变幻,他又站在了不尽渊崖底,面前一道幻影。
十八岁的宋玉,满身锦绣站在他眼前,依旧是富贵乡里的贵公子。
他手里是两次递给自己的环扣,第一次沾满鲜血,第二次丢了一颗顶珠,如今完好无缺出现在他手里,这表明什么都发生过了,也或许什么都没发生过,他若想,可以困在宋玉扯下平安扣那日一辈子,不会有人来叫醒他的美梦。
斩裂青鬼面具的人已然不知所踪,眼前这个才是他的冤家,但也不是。
他至少还有无端燃起的渴望,眼前宋玉却什么也不知晓,他发现此刻他已经不再想要挖出宋玉胸膛中搏动的心脏来跟自己嵌合在一起了,他对眼前的宋玉,失去了渴望。
按理说,他应该解脱了,可胸中愤怒更加难平,兴许是果真不强求了,也可能是要永远地强求下去了。
“我不恨了,宋玉。”扶桑不再看他,擦掉嘴角鲜血对面前幻影开口,打碎了自己最后的梦境:“你回你的望京去吧,或者随便想找谁,扶桑不走了。”
不是放过你,而是不屑你的那点施舍。
穆赫里亚的崖底,扶桑也这么说过。
“宋玉,我不走啦!”他语气轻松,在宋玉的梦里,消失在曙光初现的时候,也是在崖底。他说:“你快点回去,还来得及过节。”
宋玉这回转身,扶桑不会再强求了。
扶桑就不强求别人了。他将自己彻底困在了崖底。
永安侯世子的幻影第三次递出环扣给扶桑,幻影不会说话,只会照着扶桑心意做事,他这样做,说明扶桑还在希冀,可明明是他的希望,递到眼前,扶桑却凄然勾唇。
这次是真的崖底。
他背后出现一点细微的光,要出太阳了。
也是封印大阵落下的光,也是日出于扶桑。扶桑的目光逐渐变得清明,身影一点点虚幻。
幻影疑惑地望着他,扶桑轻轻地笑,看眼前这个刻骨爱重旁人的宋玉,不知道是什么人得到他这样沉重的心意,他心想,那人可真倒霉。
这样的心意,天道公平,该怎么还?
应当确实要刻满山崖的经文,绘满石壁的壁画,徒手垒出一座庙宇,才算值得。
扶桑语气愈发轻松,却流下来两行眼泪:“我就留在摘月楼,好好护卫我的人间。”
从此以后,他也将人间作为己任了,为了眼前这个,即使不是为他而来也愿意替他跳下不尽渊的人,为了他临走不忘拖自己上岸。
某种角度而言,自己对他一定也是重要的。
哪怕是顺带。
“宋玉,你很爱江湖人间是吗?”许多年前,他们还没有交恶的时候,他这样问过宋玉。
彼时宋玉少年意气地跟他说:“是啊,我想当个侠客!我爹说了,闯荡江湖很有意思的!要不是他得看护好不尽渊,他也想去当侠客!带着一把剑和心爱的姑娘、还有一匹马上路,渴了就饮酒,累了就幕天席地休息片刻,再接着行侠仗义!”
再或者他们还很小的时候,花圣节,宋玉折了宫里的桃花一支,看到郁郁寡欢的自己,要将花别在自己头上。
彼时他才开始开口,往往沉默,宋玉便问:“你怎么又不说话?”
花即将插在发髻中,又说:“错了,不该给你桃花,该给你桑花。”然而花圣节万花来朝,偏偏不是桑花开的时候,宋玉就说,下次给他桑花。
可宋玉转眼就忘了承诺,许多话他从不过心,兴致所至之后便在没有下文,于是他不止没有桑花,也没有桃花。
他那时候读了诗,知道“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
故而,桃花同美玉,应当是等价的。没了桃花,自然要讨回来一块美玉。
他想困住一个不愿意被困住的宋玉,而不是千里迢迢来完成他心愿的宋玉。
他脑子里出现一段不属于自己的记忆,也许是因为不久前的一点遗憾,也可能梦里他们果真一起去过了河西。
——他恍惚以为他们一起去过河西。
从望京出发,两人两匹马,像两个少年侠客那样出发,从望京富贵乡里一路走到风沙弥漫的河西,一路上并肩同行,遇见打劫就同仇敌忾,遇见野兽也齐心协力,在流沙中遇险,一点都没有私心地想要对方活着。
他们还能这样的像两个普通朋友一样,一起去帮宋玉找一个无缘无故荒唐的梦。宋玉说河西有他很重要的人。
——是啊,即使是梦里,宋玉也是为了别人而一往无前,这才是他的真心。
他说,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人给他刻经修庙。
他在穆赫里亚的崖底找那些荒唐的,根本不存在的痕迹。
幻影还没消失,扶桑嘲弄笑着:“你看你背后的山崖,眼熟吗?”
于是那幻影注意到了他身后,明光出现的地方,密密麻麻的经文不知道是幻觉还是果真在石壁上涌动。
太熟悉了。
“这里是……”
是他要找的穆赫里亚吗?
不是的,他生死一线地来到这里,自然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是不尽渊。
扶桑终于在这一刻彻底顿悟,也越发绝望,明了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偏激刻薄地想要毁了宋玉,占有宋玉。他的占有欲,他的嫉妒,他的渴望。
是别人炽烈的欲望,求索千年的真心,耐着寂寞在等待的重逢。
他可笑荒唐的半生。
宋玉原来是有归处的,只有他要被丢在这里了。他千里迢迢果真,果真是有人在等他的。
“入摘月楼三年,只听过摘月楼主的名号,却没见过他。”
扶桑的话由崖底幻影入耳,身处别处的宋玉忽然胸口发胀,那是谁的心脏在难受他不清楚了。
是宋玉还是时序,或者是灵曜,或者跳动了千百年,是他胆大妄为吞下去的半颗莲心。
乱糟糟绞在一处酸涩发胀,令人难过。
扶桑嘲弄地说:“他与天地同寿,有传闻说,摘月楼主在等一个人,等的太久,快忘了时间,无聊的时候就在崖底刻经修庙。”
“若有一砖一瓦,则是那人离开瞬息。”
宋玉眼眶发酸,无声重复。
若有一砖一瓦,则是那人离开瞬息。
他见过的经文壁画剥落失色,庙宇也修缮过许多次了,所有异闻消失于长河。
他想起梦里的恢弘。
是真的,他就知道是真的。不会是假的。
“若庙宇已成,则不知天地日月,江河倾覆,沧海又桑田,他们分别已久。”
扶桑呵呵地笑,直叫人心里发苦。
“那是谁的穆赫里亚我不知道,可我为什么不能如愿我明白了。”他哑声说着,抬起粘满血的手指,在光滑的石壁上刻下第一句经文。
他在等人,旁的他也在等人,他们都在等人,等的人却只有一个,分不了千万个来予他填补空缺,却要他们一起万劫不复,最后仅有一人能解脱。
“我没能等到,自然是因为我还不够诚心,自然是因为我还没能在贪念中解脱,释然地垒砌木石。”他太想要了,他也太想要有人不远万里,无视艰辛地来见自己。
他也想在孤寂空无一物的夜里,所有人都在求他,唯独一个人怜悯他高处不胜寒。他不知道这样强烈的不甘从何而来,从出生他就被这些折磨着,但他不是刻经修庙在等人的那个人,所以他等不来,他只能日日被烈火灼身。
所以穆赫里亚是有的,千真万确地有。
宋玉站在原地,空荡荡的崖底似乎出现了密密麻麻的经文。
有人给他超度,经文写满了山壁。
有人想尽一切办法,给他积累功德,给他修补来世,等天命回转。
都是真的。
守君心情好,是因为正月八,是他广纳香火的日子。
所以那天须弥中有祥瑞之兆,他掉进赤水看到漫天祥瑞以为是吉境,后来没仔细想过为什么厄境会有那样的天相,其实因为那日正月八,须弥中的恶鬼也因守君心情好,蒙受一日天恩。
可世人早忘了还有这么一位尊者,他的信徒只剩下一位了,还是最无诚心的一个。
那日燃灯观的小道士听从师父嘱托,去仙人崖上最靠近星宿的地方诵经供奉那位与人间有大功德的尊者。
隔绝的时空当中,他在后世漫不经心地念经,就有另一个人在须弥中听他敷衍地吟诵,他念错漏百出,那人在山崖上刻下只字不错一句一句的经文,不强求地等。
两千多遍经文他尚且投机取巧非要逼他露面,整个山崖的经文……
扶桑嗤嗤地笑,宋玉意识到大河快要决堤,生死果然在他一念之间了。
平安扣挂在了腰上,那是那人待他爱屋及乌的善意。
扶桑又低声说:“你走吧。”
快些走,别在此处叫我再懂得我是什么东西。
怎么这宋玉还不消失,他都放弃再囚困他了。
他心甘情愿地放走了不属于他的宋玉,开始在崖底,等即便山河倾覆,沧海又桑田也不会回来的宋玉。还有很多个扶桑在等宋玉,但所有的扶桑都等不到宋玉。
可他别无他法,于是也只能没日没夜地刻经修庙,放他走,又求他回来。
第114章 喜相逢(一)
后山的青鸾又在扯着脖子叫。
树梢上的人不耐烦地掏着耳朵,嘀咕着迟早烧一锅水烫了那扁毛畜牲。
又是一番鸡飞狗跳,白狮估计也听不下去,带着几头走兽同青鸾打起来了,后山鸡飞狗跳,这觉没法睡了。
“吵吵吵!再吵将你们一锅烩了!”
话音未落,一块石头砸在他当头,要不是躲得即使恐怕就要破相了。
扭头见程璧叉着腰气冲冲:“你要将谁一锅烩了?小心师尊先将你一锅烩了,昨天腰疼前天腿疼今天又是什么说辞?你干脆别修道,下山去颐养天年算了!”
灵曜无奈叹气:“师兄,你昨晚爬哪家花魁的烟囱了吗?”
程璧一身黑漆漆,灰头土脸站在树下面。
“爬……”程璧叉着腰给自己顺气才忍着没把灵曜踹下澄江去喂河飘子:“你先给我滚下来!”
“师兄——”灵曜拖长了音调又躺下去:“消消气,要不你先去澄江洗一洗?”
“你还敢说?要不是你,我用得着灰头土脸回来?”他辛苦一夜降伏妖兽,回来看见灵曜舒舒服服晒着太阳睡觉?
“愿赌服输嘛。”灵曜打着哈欠,心想今天的回笼觉恐怕睡不成了
他两袖逍遥,气的程璧跳脚,后山除了青鸾白狮还多了个暴跳如雷的程璧。
“师兄,你觉不觉得无趣?”灵曜被摁在教习堂看新入门的弟子画乱七八糟的符,在引水咒中飞出来冰雹已经不足为奇了,纳吉的符咒冒着黑气也司空见惯,灵曜熟练地挡住冰雹,点评那张大了嘴惊愕的小弟子:“不错,根骨奇佳!”
那小弟子方才在怅然,闻言睁大了眼睛怀着希冀开口:“小师叔说真的?”
灵曜很认真地点头:“可以收拾收拾回乡种地了。”
“……”
程璧拍他一巴掌要他正经一点,真要论起来,他该是第一个被赶下山的,可灵曜不以为耻,反而说:“要不咱们散了吧。”
程璧瞪大眼:“散了?你才坐了几时?”
修行惫懒招猫逗狗好吃懒做,也就三明洞能容得下他了。
可灵曜说的不是这堂符咒课散了,而是:“师兄,咱们叛出师门吧?”
看看山门这些人,有什么前途?没前途!
灵曜摇头晃脑:“你们要不别学道法了,咱们一起叛出师门,你们拜入禅宗也去化缘吧,还能勉强讨生活。”
程璧无语:“他们拜入禅宗,你呢?”
灵曜微笑:“我不要脸一些,懒得上门挨家挨户要,干脆去城墙根底下讨饭。”
“……”
灵曜被提溜到了恒真跟前,程璧丝毫不留情面告状:“师尊,他要欺师灭祖。”
灵曜:“……你别信口雌黄,谁要欺师灭祖了?”
说好的同门之仪呢,说好的手足情深呢?
程璧见多了他反口不认早有准备,拿出一道符咒:“徒儿有证据。”灵曜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师兄,咱们叛出师门吧?”
“……”这厮什么时候长了这么多心眼?灵曜耷拉下眉眼叹气,恒真冷哼一声:“那就滚吧。”
灵曜抬腿就走生怕恒真还有后一句,连忙点头:“好,那徒儿就不打扰师尊了,师尊您慢坐……”
恒真重重咳嗽,他抬起的脚又放下,凑到跟前去谄媚。
恒真清了清嗓子:“赤鹿山法会,姚何要随我外访,你和程璧去。”
“赤鹿山……法会?”
“是啊。”恒真冷哼一声跟他交代:“去了人家的地盘不要招摇,安安分分听完法会,为师也不求你有所得,你跟着程璧别闯祸就好。”
灵曜砸了咂嘴,暗自腹诽:老秃驴念经有什么好听的?
“说什么?”
“没什么。”灵曜清了清嗓子:“师尊您就放心吧,徒儿在外一向懂事,您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