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守君镇杀无常的那些年,会不会也有暴戾的某些时刻,想要放出恶鬼毁了人间?他不是他,却也是他,他的恶念正是他心中恶念。
会不会他也想过颠覆乾坤?故而哪怕他曾有怎样的不世功德也要被猜疑,所以才会有镣铐,可镣铐要锁不住尊者了,镣铐本来就锁不住尊者,能锁住他的只有他自己。
玉衡主囚困,困的是他自己。
不尽渊到了,宋玉被狂风吹的后仰,摘月楼的人远远高喝天堑重地不得靠近,宋玉不管不顾,跋涉风霜向前,一杆旗子插到了面前,前路被挡住,宋玉扭头看到了一群绣着星象图衣袍的人列阵阻拦,紧接着很多旗子插在四面八方将他的路堵死了。
腰上面具被吹起来,流苏胡乱飞舞,他按住,抽出腰上的剑咬着牙砍掉右前方的旗子。
“百里扶桑呢?”
没人理他,依旧叫他退避。
“崇乐,永安侯世子宋玉,问诸位道法!”
崖上的兵刃相接渊底本不会听到的,狂风暴雨无止息,怨鬼呼啸江河沸腾,天威咆哮要远远高于兵刃之声,扶桑也确实没听到。
可他却觉得听到了自报家门,有人咬牙说:“永安侯世子,来带我未过门的郎婿归家!”
扶桑嗤地笑,心想不会的,他不会来。
指尖结痂了,他在粗糙的石壁上蹭了蹭又重新出血,出了血的手指在沾了脏污的衣服上慢慢地蹭。
蹭了没几下,顶撞结界的怨鬼变多了,裂隙也猛地变大,他唇角挂着疯狂的笑,望着灰蒙蒙的一边,直至最后一点青天也被遮蔽。
等到怨鬼决堤的时候——
宋玉闭着眼跳下去的时候,前世撕心裂肺的裂骨之痛又重来了一次。身后封印大阵已成,跟前世几乎一模一样的场面,他也依然一样背对着大阵义无反顾一跃而下。
灵曜要救尊者,宋玉要救扶桑。
宋玉无比希望扶桑得偿所愿地顺遂,这话千真万确地不做假。
宋玉来了。
最后一点光线被遮住,扶桑还以为煞气已经溢满了,抬头却看到一个人,残蝶落叶地下坠,他很快认出来那抹青色是谁,可认出来也没能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
等宋玉在地上滚了几圈翻身起来已经灰头土脸了,他一身泥泞狼狈不堪地出现,扶桑画在地上的手指一顿,见一身狼狈的宋玉提着剑阔步走来,毫不在意自己的落魄,他珍视的青鬼面具也染了血。
他在这一刻更加确定这个宋玉他不认识。
“扶桑,你不要想不开!”宋玉表情很紧张,似乎很怕他做什么。宋玉很聪明,现在的宋玉更聪明,他一定是想到了如今这些都跟自己脱不开干系。
是他从中作梗,是他。反正早一天晚一天,早晚有一天他要被填进来,今天还是明天又有什么要紧?
扶桑低声笑了,拍了拍手上的土擦干血迹,垂眼看自己腰上的玉佩,蹭到了灰尘,他拿里衫擦掉那点土,叫那玉佩尘埃不染,至少这个是他凭本事夺来的。
“扶桑!”宋玉又喊了一声。
这种语气……扶桑想,他刚才一定是听错了,才会听到宋玉说要带自己回家。
“你来了。”扶桑轻声开口,“你不该来这里。”
扶桑要彻底入魔了,宋玉来晚了一步,忽然有炫目神光罩下来,扶桑跟着宋玉仰头,看到封印阵法在头顶落下。
扶桑癫狂地笑,笑到眼角有泪花:“宋玉,我都放过你了,你怎么还是来殉我了?”
“不要,扶桑!”宋玉扑过去拦住扶桑的动作,阻止他画完最后的符咒放出怨鬼:“别这样!”
渊底怨气横生,宋玉已经受了伤,胸膛中的心脏快要跳出来,脑子也嗡嗡作响,他要失约了。
尊者叫他安然前来,可如今反应却在说明他命悬一线,扶桑真的要杀他。
或者说,扶桑打算毁了这里,彻彻底底地毁掉。
阵前入魔,放出不尽渊的妖魔怨鬼,彻底堕落成渊底一样的东西,然后同那些妖魔一起被大阵湮灭。
“怎么样?”扶桑被他握着手腕动弹不得,宋玉过于用力,手腕起了青筋,扶桑说:“你也可以现在杀了我。”
“……我不杀你,扶桑。”宋玉闭上眼回味拇指按在他眉心的温凉触感,“我要救你,不要成魔,扶桑,也不要成佛。”
大概过了很久,也或许不是很久,因为头顶的金光甚至都还没感觉到灼人。
“那该怎么活呢?”扶桑嘲弄开口:“宋玉啊,你话说得这样好听,可你想救的真的是我吗?”
若再早几个时辰宋玉也不能回答出这个问题,可现在他很明白地答:“是。”
良久,才有不屑的轻笑。
“是假的,宋玉,你要救的不是我……”扶桑猛地推开宋玉,回过身看他,入魔的双眼理智非凡:“你敢明明白白地告诉我你要去河西那日心里想的是谁吗?”
宋玉说不出话,扶桑仰头大笑:“还有啊,宋玉,叫我平安归来的时候,你想的又是谁?”
“你的怨气是因我而起吗?”宋玉在此刻迷惑,他本以为扶桑只是怨恨他被安排的一生,可此刻扶桑的一切恨意都是对他。他直白地问:“是因为嫉妒,还是……”
是因为嫉妒还是什么?
五岁那年或许是嫉妒,嫉妒宋玉无忧无虑,能跟一盘凉豆玩一个时辰。
后来就不知道了。正如他不能明白自己为什么生来就要接受这样的命运,扶桑同样不明白,为什么他会这样渴望宋玉,为什么他生来就有难平沟壑,一定要得到宋玉才能圆满。
他不知道前生,不知道自己确实有一半心脏在他人处,也不明白他是怎样迫切地想要活生生的宋玉——没有来由,却不能消解,却得不到,所以只能疯魔。
若不能明白他为何这样,就只能做个疯子,天下不叫他顺心,他就不叫天下顺心,都一起毁了吧。
“我嫉妒你?”是问句,扶桑嘲弄望着宋玉,叫宋玉扪心自问这没有答案的疑问。
第111章 明光之所向
宋玉不明白。
扶桑又问:“方才崖上的话,你敢再说一遍吗?”
方才崖上,宋玉说是来迎他的郎婿回家。
而此刻,对着天下人敢称扶桑郎婿,却不会在扶桑面前说出这两个字的人只能选择缄默。他自报家门自然要有理有据,可说出来的话要负责,如今他深以为然。
扶桑问:“是为什么?你要救我,是为什么?只是为了救世吧?”
怕不尽渊的东西为祸人间,所以假惺惺来爱他?若这是从前的宋玉,假惺惺也就假惺惺了,至少他的假惺惺还是真的,可今日的宋玉却还要更加过分,不止假惺惺,还心怀他人,又假惺惺。
宋玉没法跟他坦白他们之间的羁绊,只能说:“我没同你坦白过,有些事情确实瞒你,但是扶桑,没人渡你,我来渡你,不止救世,宋玉更是来救你的,救不救苍生你说了算,但宋玉要渡扶桑,宋玉说了算。”
渊底忽然安静了很久,鬼哭狼嚎都给隔绝开了,扶桑还是一副不信他的模样。
宋玉说:“要是你一意孤行一定要错到底,我杀了你,你我都葬身不尽渊底,宋玉心甘情愿来殉你。”
这话扶桑信。
封印猛地撕裂一道大口子,前仆后继的怨鬼要涌出去。
老朋友了,上辈子他就被这些撕烂过一次。宋玉往前走了一步,向彻底入魔的扶桑跨出一步,直视他:“扶桑,我陪你。”
扶桑抬了抬眼,似乎没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你陪我?宋玉,刀山火海,你拿什么陪?凭你不敢袒露于人前的心事?”扶桑笑得讽刺:“还是只为了叫我在此刻放下屠刀?”
“……你也怕灭世吗?”
“我说的都是真的。”宋玉无法,又近前一步,“你不要不信我,即便我没能给你看我的真心……扶桑,就算我不是真心,宋玉也是真心的。”
紧要关头,他终于露出破绽。
“扶桑本是明光之所在,你是天下的希望,不该于此同邪魔同流合污,它们何尝配?”
“即便世上没有一个人救你,扶桑,还有宋玉,宋玉不敢自诩君子,却与你有君子之约,真心三二两,未能与你两三钱,只不过因为少不更事。”
他说了这么多,犯了须弥忌讳说出真相,不再以宋玉自居,恳切到这种地步,扶桑却忽然笑了,很苍凉地勾唇:
“你走吧。”
宋玉咬牙:“你信我,这些话是真心的!”
当空几道惊雷,云层乌压压。
扶桑信了他真心想叫自己迷途知返,也信了他说的话——他眼中突如其来的爱意敬重自然不可能不是对自己的,尽管提及扶桑是明光之所在的时候有一瞬间很像是倾慕。
憎恶尚且能在一夜之间成型,可这样的喜欢却不会。
这些喜欢没有成千上万年的挣扎,怎么积淀地起来?凭他做的那些,怎么会得到宋玉这样的眼神?
他只是怕自己在这里入魔,将人间扯进深渊罢了。
他看的人,爱重的,并不是自己。宋玉并不是因为真心实意爱他或者怜悯他,他爱的另有其人,在意的另有其人,这不是宋玉,不是他要的那个宋玉。
“既然你不是他,那么你说的就不算。”扶桑嘲讽勾唇:“我是可怜,却不要嗟来之食,假的就是假的。”
他要救的人从来都不是百里扶桑,另有其人。
天幕中升腾起金光,崖下风雨哭嚎,刺眼的光从上空罩下来叫人睁不开眼,这一幕这样熟悉,裂骨之痛还没平息,赤水奔流了多少年,他的残骸就被冲刷了多少年,从没有止息过,被绞入其中是怎样的感觉宋玉深有其感,太疼了,数千年来他没能安息过,也并不愿意眼前这人尝到。
宋玉心里发凉,深觉今日没有退路,扶桑望着天际,又说了一遍:“你走吧。”
走不了的,退无可退。
宋玉没动,终于,又摸上青鬼面具。
他说:“我是来带你回家的。”
“扶桑,宋玉与你少时相交,不能说欢喜你如何,但我有一道机缘,你我忘了今日前尘,我们重新相交,重新相识,宋玉再来从头与你相识,知交还是爱侣,宋玉扶桑重新来过,可好?”
三次毫不犹豫的一跃而下,他唯恐自己一时迷失以死相逼地作弊要尊者饶了自己,尊者也默许他回避,听他三两句花言巧语的装可怜就给他出路。
然而自师尊赐剑给他那日,给他剑名问心那天,就要他问心无愧,问心无悔。
扶桑见宋玉拿起他珍重至极的那张面具,平息心跳瞬息就咬牙闭眼当空挥剑,将那面具一斩为二,宋玉说:“你说宋玉不敢给你看真心,宋玉就剖给你看。”
也剖给尊者看。
龙潭虎穴身死道消尚且不避,我不信我会踟蹰,也不信上苍会接着叫我错过。
扶桑睁眼在五岁生辰前一个月,永安侯世子刚进宫的时候。
第112章 保重啊,扶桑
三殿下扶桑坐在轿辇上,自拱桥过,墙根底下一个小萝卜弯腰撅屁股,在刨蚂蚁窝。
三殿下稚子之岁面上已有厌世之色,他生来如此,宫里的人私下都说三殿下这辈子恐怕不会笑了,是一辈子的冤家。
一辈子的冤家听到哼哧哼哧的声音,稍稍扭头看了一眼,就看到一身灰扑扑衣裳看不出原本面貌的小孩,屁股对着拱桥这边,不知道在干什么。
伺候三殿下的人都秉持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准则,发现三殿下望了墙根下一眼之后没什么反应地收回目光,也没打算关心三殿下对什么起了兴趣,便已经打算结束这一天三殿下‘在外面散心’的行程,带他回去完成下一个晚膳的任务了。
而轿辇下了落霞桥,三殿下又看了一眼墙根底下,这回从永安侯世子侧面的月亮门路过,经过月亮门,三殿下看清楚了那小萝卜的侧脸,也脏兮兮地,手里拿着一根小棍儿正在捅花园里的泥土,掏土掏地专心致志。
身边的管事见三殿下频频扭头,喝了墙根底下那小儿一声:“哪里来的不长眼的小兔崽子,成日里不干活来御花园偷懒?叫什么名字,待我知晓告了你的管事!”
永安侯世子扭头过来看到那太监皱着一张老脸,于是指着自己的鼻子问:“你在说我?”
月亮门后面打盹的成风惊了一下,睁眼看到眼前一队人,自家世子正被诘问,想起被嘱咐过在外面要看好世子别叫他欺负人,也别叫他被欺负,于是挺起胸膛鼓足了场面以防宋玉吃亏:“那是我家世子!永安侯世子!”
又为了显得有气势成风特意拖长了音调,稚气之外有点强装厉害的可笑,不过这名号是有用的,那人一听永安侯世子便告罪,又看到宋玉身上饰物非同一般,果真是他瞎了眼,说原来是永安侯世子,他有眼不识泰山云云。
宋玉五岁,生来不耐烦听这些谄媚废话,摆了摆手,毫不在意刚才的小插曲:“别管我了,我的蚂蚁都走光了!”
从头到尾没看轿辇上的三殿下一眼,而三殿下则是在看到宋玉的那一刻就觉得烦躁,他无趣但平静的日子被打破了,一辈子的冤家,他的冤家来了。
永安侯世子侧目过来的时候,他更是觉得心中火种被点燃。
是今日,绝对是今日!
他厌烦地活着要等的一定是今日!
从不对任何东西感兴趣的三殿下在那日异常想要欺负宋玉,听宋玉说他的蚂蚁跑光了,掀开遮阳的华盖,在一众惊疑的目光里将洁白不染尘的鞋底踩在御花园的泥土中,一步一步走到宋玉跟前,在包括宋玉在内的所有人的目光下踩实了宋玉挖松的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