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黑着脸问永安侯这是怎么回事,老侯爷也拔出剑怒斥宋玉:“反了天了你?问你话呢?”
宋玉深吸一口气,看着前面那群人,最后将目光放在二殿下身上:“一次够吗?看我跳下去死一次,可解气?不够的话,这回要我自戕来看吗?”
没人搭话,就连天子都被宋玉疯子般的话语弄得一愣,老侯爷更是无所适从青筋直跳,唯有扶桑看到他将剑横在脖子上往前一步,着急喊他:“宋玉!”
宋玉这才惊醒,扶桑怎么也在?
不是外访仙山?
不对,又不对了!
宋玉终于彻底灰心,长剑脱手,不想再推测了。
宋玉看着扶桑,最后一次问:“你我可有婚约?”
二殿下回身接着看下面的灯火,众人都被宋玉突然一场胡闹闹得云里雾里,扶桑一时间没能说出来话,宋玉又问了一遍:“我们可有婚约?扶桑,你不是无论如何也要将我按在身边,看不得我高兴吗?要是有婚约,小爷我收拾收拾,今晚就上你府里去住。”
他说这话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宋玉说着勾起唇,神态凄凉,带着几分说不出的解气,疯癫的模样配上玩世不恭的挑衅叫在场众人神色各异,戴着面具那位亦是清咳几声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老侯爷黑了脸,天子目光在二人之间寻索,戴着面具的人视若无睹移开目光。
扶桑嘴唇翕合几下,喃喃不可置信:“宋玉……你……”
宋玉怎么忽然愿意了?可他像是说气话,且还是对着二哥。
扶桑看过去,却发现二殿下并没有看宋玉,神色如常望着下面。
这实在不是说这种事的场合,还没在明面上定下的事情,况且宋玉长久以来不都是嗤之以鼻,怎么今天忽然说这种话?
没人应他,眼看今天这一场就要被他搅乱成闹剧,天子眼神询问永安侯,老侯爷也不明白宋玉今天吃了什么迷魂药,打算将人扭送回去,忽然一大片惊呼,宋玉又站在了挂着彩幡的边上,一脚踩在了细细的栏杆上。
在一片惊呼中,宋玉站上去,迎着风摇摇欲坠,看着将他看成疯子的人:“还是说,你仍旧打算考验我?看我再死一次?”
说完这话,宋玉似乎丝毫没什么犹豫地翻身下去,老侯爷急了眼扑过去,却有人比他更快,是一向体弱的二殿下。
一群人扑过去救人,还没走过去就消失在虚空了,唯有二殿下捉住了宋玉的肩膀。
高台消失了,他们在熙熙攘攘的长街,四周灯火通明,二殿下依旧面色苍白,手还在他肩膀上。
宋玉眼圈泛红,咬牙看着他。
“这是您想要的吗?”
二殿下沉默了有一会儿,才说:“不是。”
他也说不清他想要什么。
是想看他在他捏造的圆满中迷失,还是惊醒过来。
是放他走,还是留下他。
正如欢喜佛前,逼问他可要皈依,最后又放弃。
若他皈依了,往后赤水就不会只有自己一个人了,明明也是被上苍允许的。
这个人,上苍拿来给他随意处置,不管他自己怎样想,不愿意日复一日给不知名的神佛跪经也强求他跪,不明所以可却被安排着一定要跟自己重逢,一点点碎片,才有一点苗头,连个浑全活人都算不上,稍微拿得出手了就速速地将他送来呈上做贡品,怕他迫不及待——他是什么饿鬼?
上苍拼了命地要将他补偿给自己,三番五次地强塞,生怕他不要,发现他不想要,便想法设法暗示这稀里糊涂的人,叫他记起来前世,叫他记起来他曾怎样倾慕过赤鹿山的人。叫他自己送上门来献祭。
你看,上天也知道要拿什么祭品来填自己这道深渊,他才能安安分分地守着这一处鬼蜮,接着接受。
但上苍也并不知道,无需将这个人三跪九叩地奉上案台,只需要叫他在人间正月八的长夜听他敷衍敲着不知道哪里捡来的缺了口的破木鱼,断断续续念了几句错漏百出的经就好。
他肯在百年之期未满的时候放他下山,自己去受雷火,肯在黄杨道场重蹈覆辙,肯在他二人都功德圆满的时候以他未亡人自居。
他想用尽一切叫他回来,上苍就以为自己是打算如何报复他,如何弥补自己不圆满的尘缘。
可他并不想强求,他怎么选,他就怎么应下,正如从前每一次一样,他是天上神佛,怎样看他都是需要包容的后辈,不怪罪他,随他心意。
——无论是想回去还是想留下跟他共进退。
可得是他自己的心意,旁人说了都不算,谁说都不算,得他自己真心诚意,打从心里愿意。
赤鹿山是只认诚心的地方。
“您没有信过我,是吗?”
眼前的人没说话,宋玉于是看着自己依旧空无一物的手背。
如今这些是真是假他已经分不清了,究竟应不应该有月牙,眼前熙熙攘攘的人群是真是假,他也不知道。甚至眼前这个人是真是假也不明白。
他目的达到了。
宋玉说:“我找不到出去的路了。”
二殿下手里出现了一只青鬼面具,那熟悉的小鬼面具出现在视野中,给他线索的一切都是为了给他一线希望,再叫他从绝望中转圜至新的绝望,最后心甘情愿堕落。
他又不是自己,总会露出马脚,他的手段还要残酷。
宋玉自嘲一笑。“是我自讨苦吃。”
连甘拜下风这样的词都是多余,他怎么会是他的对手?
第105章 不走了
有这一出,当然是想问一问他的心意。
——他怕他信誓旦旦脱口而出的不过是被外物影响心智,才会稀里糊涂说什么“我想带您走”此类的话。
到这里,其实还没问完。要问他的真心,当然要层层剥开,看一看最里面。这才不过到哪里?他才看了几分诱惑,才入几次须弥,才几分?
还有对他而言最诱惑的几重梦境,没给他看——还没问到底。
三明洞的那些年,假设他和他的师兄们安然无恙,或者后世他五光十色的人世间,南明巷的羊汤,人皇庙的灯火,悬崖上的日出松涛,还没问他。
他打算给的圆满自然是毫无破绽的,能叫他心甘情愿信服的圆满。
此刻这人失望丧气地说:“是我自讨苦吃。”
他心想,这话说的不错,披荆斩棘来他跟前确实是自讨苦吃,所以退缩没错,也能理解他半途而废。
他见过太多诚心了。
赤鹿山就是考验诚心的地方。
二殿下咳嗽着:“自讨苦吃,所以打算退了?”
“……您明知故问。”宋玉闭上眼鼻腔发酸:“若您将我困在这儿一辈子,我就找一辈子出去的路。”
说了要带他走,还没完成呢,一定要带他走的。
再怎么难也不会有这一道关难了,只要想到自己还要面对怎样的诱惑,哪怕心底再怎么坚信也还是会有一丝恐慌,唯恐某一刻真的动摇了,不能有一点动摇,绝不能。
就算沉溺在那样的幻境也绝不是他的本意,不能说明他心智不坚。
二殿下问:“哪怕明知道出不去?”
宋玉嗓子发干,话音也是酸的,不再掷地有声了,但是打死不改:“哪怕明知道出不去。”
“可你又怎么知道,出去了是什么呢?”
宋玉沉默不语,鱼龙起舞间,火光映亮了夜空,然而烟花不过顷刻炫目,辉煌散尽在刹那倒显得凄凉。
他喃喃重复心里藏了很多年的话:“我视您做顶上神明,绝无更改的……”
我视您做顶上神明,绝无更改的。
说到这里,再多说一句都是冗余了。
是我自己说要将心剖开给你看的,是我说的,所以我心甘情愿被您这样剥开。
“您审我吧。”宋玉披头散发状似疯癫,头垂地很低,一点都不想被灯火看到他此刻的失意,也不想被这人看见他此刻不被信任的神情有多萧索,他再也不是无牵无挂的三明洞小弟子了,他被困了很多年,如今最差也不过继续被囚:“判了我也好,您怎么发落,我就怎么伏法——欺瞒您这么多次,铁证如山,不必再问了,您说一桩我认一桩。”
无论是在望京里做纨绔,三妻四妾地娶几房,还是嫁了扶桑,跟他‘命定的良缘’稀里糊涂一辈子。
索性破罐子破摔了,您要看我四时顺遂,那我就顺遂给您看吧。
可是唯一一件事情,绝无更改的,哪里才是烈火炼狱,您说了不算,您要给就给吧,我心甘情愿地捱了,鲜血淋漓地笑给您看。
良久,那鬼面戴在了宋玉脸上。
眼前二殿下似乎轻轻叹了一口气,不知道是为谁。
终于——
“来寻我吧。”
梦境出口终于出现,那张鬼面覆在脸上,宋玉察觉他给自己覆上面具的时候拇指还蹭了蹭他眉心,仿佛在那里点下一枚烫人的朱砂印。
他要他安然无恙前来。他又有些鼻酸。
晃眼的灯火急速退散,宋玉从花圣夜被拽回了白日里的永安侯府,成风还在大呼小叫说世子终于醒了,他还没说话,成风也消失了,面前床幔锦缎成了毛毡大帐,他立在巫泽澄澈的月夜,扶桑咬唇在他面前。
一起走了一趟河西,生死与共一遭,他要去赴死了,扶桑破釜沉舟:
“宋玉,你我的协约,可还做数?”
这回依旧是长久的寂静,宋玉低头,看到平安扣竟然还在自己腰上,提起环扣的手背上一弯月牙,他拽下平安扣,扶桑还望着他,目光逐渐失意。
宋玉不忍心再看这样的眼睛失意一丁点儿了。
“算数!扶桑……”
扶桑快要消失了,宋玉着急上前一步,将环扣放在扶桑手里:“算数的,扶桑!”
“与你应过的,句句都算数!平安归来啊扶桑!”
不知道扶桑听到没有,他被压缩了不知道多少倍的混乱时空抓着丢去了空无一物的崖底,看见崖底因为找不到穆赫里亚而崩溃的自己,还有逆光消失的扶桑。
他心底猛地刺痛,哪怕知道这不是真的扶桑,更不是真的那个人。
尽管还有些怅然若失,宋玉却有预感,快了,就快了。
等曙光刺穿黑暗,他站在了皇宫的丹陛下。
扶桑垂着眼面色不虞,身边没有狐狸一样的二殿下。
心跳还没平复。
扶桑步步走近,带着几分失落,才刚开口:“宋玉,我……”
是了,陛下不会放他离开望京,想也是不可能的。
扶桑还没走到跟前,宋玉就说:“不去了。”
已经找到了。
他这样,扶桑倒有些怀疑,他本来想抛下一切跟宋玉私逃一次,可宋玉拍了拍衣服上的土,真打算回家了,这么轻易就放弃不像宋玉会干的事情,扶桑跟上来:“你是不是生气了?”
“不生气,说不去就不去了。”宋玉说:“我打算留下来看花。”
“你手上这是什么?”扶桑看到了宋玉手背上深褐色的图案,分明方才还没有。
宋玉抬手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扶桑的腰间,平安扣安安分分挂在他腰上,扶桑一贯爱惜,环扣被把玩地莹润无比。
宋玉问扶桑:“你知道这环扣上有字吗?”
扶桑拿着环扣看,不知道宋玉今天怎么了,会跟他有这么多话,他愉悦起来:“你是说这些?是巫泽语吧?是祝祷的话。”
宋玉的东西,他当然里里外外研究过。紧接着扶桑又想:宋玉是不是在筹谋什么,降低自己的戒心?
你看,还是稍有不同的。
宋玉看着兴高采烈的扶桑,压下心头古怪的排斥,想:“这是他倾慕的人,之一。”
三千凡尘,他是这样历的,偶尔也会托生成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从牙牙学语活到三五百岁,懵懂到洞悉一切,再回到空寂的赤水。
是他的一生。
日出扶桑,明光初现。
这么明显的指示。
这么想着,再看对他生出独占欲的扶桑,宋玉只觉得欣喜,满眼都是欢喜。那种心态就好比看着心爱之人在自己眼前长大,一日日成熟。他甚至有点欣慰能看到这一幕。
扶桑被他眼中莫名出现的怪异颜色吸引,仔细探究,宋玉却忽然移开目光。
哪怕眼前的人是扶桑他也不敢太久地凝视他的眼睛,扶桑察觉宋玉的回避微不可察蹙眉。
一路走到了永安侯府外,扶桑还是怀疑:“真不走了?”
宋玉点头:“不走了。”
“那花圣节……”
“花圣节要去赏花台看花。”宋玉这样答应着。
他就要去见他真正的穆赫里亚了。
手背上的弯钩还在,巫女才能祝祷。阿里亚给他画这个月牙的时候说,她是他们巫泽下一任的巫女,不能成婚。
所以欢呼是假的,上天祝颂也是假的,那是所有人的一场酣梦,他的幻境果然非比寻常,芥子只见就有万千变化,相差毫厘又是不一样的结果。
其实真正的现实是伊苏尔结束,阿里亚才敢偷偷拿起来一只草人,也不敢试探她心爱之人是否也心悦她。
巫女是巫泽的半神,肩负着守护族人的重任,不能被亵渎,也不能有私自的喜欢。她想着:喜欢与否,自己明白就好,只要明白心悦的勇士会跟自己并肩作战,同生共死,是否知晓她心意就也不那么重要了。
天下未曾安定之前,还有很多人身不由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