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以为是真的,其实不过浮光一刹,酣梦一场!
是假的!
他低头看着自己腰上从未离身的平安扣,抬手看自己一无所有的手背。
阿里亚在伊苏尔节的祝祷上给他在手背上画过一个月亮,用他们巫泽的一种草汁,能够留存数月,那也是祈福仪式之一,她说祝他早日等到穆赫里亚出现。
手背上干干净净,可他却觉得他连月牙弯钩的落处都记得一清二楚,可是没有。
人已经走光了,宋玉自嘲一笑,往回家走。
成风终于赶来,手里还拿着宋玉的外衫,大老远喊着世子爷,宋玉抬眸,还没应声,忽地记起来致使他和扶桑获救的东西。
尽管已经失望过很多次了,他却还是拿起那枚环扣,内圈果然有巫泽的文字。
错了!
内圈有字,是巫泽的文字,阿里亚给他解释过,意思是祝福小孩儿平安和长命百岁。平安扣上每个符号的弯钩都没错!要是梦,怎么会,怎么会连这个都清清楚楚?
巫泽是存在的,可母亲和成风跟他说没有这个地方。
一点点不对劲中宋玉终于找到所有不合常理的地方——为什么他们能够那么轻易地离开望京,为什么在摘月楼修行三年的扶桑和身手不算差的自己会深陷流沙,为什么那么轻易就到了穆赫里亚……
因果相悖了,宋玉终于有了点活过来的感觉。
紧接着又是那种被窥伺的感觉,宋玉抬头,着急地环顾四周,找不到,赏花台的人纷纷向下走,只有成风逆着人流往来走。看着逆流而来的成风,宋玉忽然察觉什么。
不对,不对!
是报复!
宋玉心里清楚地出现这个念头:有人在报复他!
眼前的一切都是报复!
报复他什么?想不明白,终于,在扫过最高点的时候,宋玉僵滞。上面迎风站着个人,一袭月白的衣袍,面上挂着一张青鬼面具,遥远地扫他一眼,无喜无悲,顷刻就要消失。
别的都快忘了,这些细枝末节的事情他却还记得很清楚,他在巫泽就是戴着这么一个面具!
那是他的面具,阿里亚交给自己,扶桑帮他戴在脸上的。
而现在,面具的耳朵上挂着三色流苏,垂在月白的肩上,那人整张脸都被面具盖着,看不清长什么样子,也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成风快要到跟前了,忽然间宋玉迈开腿逆着正在后面撤下杯盘的丫鬟队伍,穿过人群,也逆着人流向上。三十三丈高的赏花台小跑着上去也很吃力,何况还要挤过人流,宋玉越着急越上不去,途中有认识他的人,扯着他问话也听不清楚,一心只有上面那个戴着青鬼面具的人。
等宋玉逆流而上,方才揪着宋玉的小厮茫然看着广黎:“殿下?世子爷他……”
大殿下也无奈,看宋玉没大没小地消失在人群里:“不是说病了吗?怎么看着疯疯癫癫地?”
成风气喘吁吁跟过来,这下被扣住盘问了,大殿下问他宋玉怎么回事,成风前言不搭后语地解释了几句,说宋玉不知怎么,大病一场醒来一会儿说河西,一会儿问三殿下一会儿问二殿下,然后就这么着急地跑出来了。
广黎又看了一眼,交代成风快点追上去:“衣衫不整像什么样子?才生病,又上去吹风,再病了可怎么办?”
宋玉上了赏花台,上面却空无一人。
头顶只有一片天,下面人群逐渐散去,没有那个人。他甚至不知道那是谁。
这一刻他无比清楚,若非他等一等,自己是决计追不上他的。
宋玉脱力地坐倒在高台边的围栏上,心里难受极了,听边上的彩幡猎猎地响。跳下那片水面的失落继续蔓延,铺天盖地压得他喘不过气。
穆赫里亚没有经文壁画,望京没有扶桑和二殿下。
身后传来脚步声,宋玉惊喜回头,看见叉着腰大喘气的成风:“世子,您慢点儿……您来这儿干嘛呀?”
宋玉有些失望,“是你啊。”
成风喘着气,心说可不就是我?还有谁能这么倒霉?
还没走过来,宋玉忽然又回头。
这回被他抓住了,另一边果然站着个人,站在风里,静静看自己。
宋玉站起来急匆匆走了两步,被成风抓住:“世子,您干嘛?”
宋玉看着那人:“你是谁?”
成风跟着扭头,见那处空无一人,而宋玉疯魔了一样要过去,成风忽然头皮发麻:“世子,您……看见什么了?”
不会果真中邪了吧?
宋玉没回答,一定要过去,忽然,那人笑了笑,面具之后的眼尾往下弯了一下,笑意稍纵即逝,带着几分嘲弄。
那个瞬间,宋玉有种感觉:他要将我留在这儿了。
留在望京最高的台子上,看下面的花。永远只能这样看。
花开的很好,他尽收眼底,但那些都离自己很远——这就是他的目的。
将他放在这繁花中,不许他再离开,要他在繁花似锦中独坐高台地孤寂下去。
成风拦着他不叫他走,宋玉看着他消失在眼前,猛地一把推开成风,跟着消失的影子在三十三丈高的赏花台纵身一跃。
比在穆赫里亚还要果决。
太难了。
他想不透了。
有人给他一场什么都没有的试炼,不设关卡,没有出路。
风声急促,成风在后面大声地喊,台子下面似乎也有惊呼。
才走到开阔一些地方的小厮张大了嘴,给广黎指着半空,从迟疑到惊恐:“殿下……殿下!”
半空中一只飞鸟,张着翅膀急速坠落。
广黎面色一变,却已经晚了。
永安侯世子死在崇乐最盛大的节日,在三十三丈高的赏花台上一跃而下,死前疯癫无状,口中喃喃念着:“何必有宋玉?”
世人都传他是疯了,因一场大病,因病前一折子戏——也可能是一场歌舞。
——传闻总是如此,传着传着就含糊不清了,其中细节被磨灭,又被添油加醋许多莫须有的传闻,牵扯一些滥俗才显得这故事有滋味。
譬如有人说,永安侯世子之所以会疯是因为撞邪了,似乎是他那小厮说的,说他死前问自己有没有看到一个戴着青鬼面具的白衣人。
也有说永安侯世子是见了神仙,发了疯想去天上——要不然怎么会神神叨叨念着什么河西,什么穆赫里亚,什么经文?
永安侯世子死在他本该金尊玉贵、令人羡艳、无比圆满的十八岁。
没有令人屈辱的婚约,没有偏执的竹马,没有动荡的天下,没有人在虹风台下面问他:“可要嫁二哥?”,也没人在月与岁星同光的奂儿耶问他:“我们的协约,可还做数?”
没有人在目送他离开望京的时候拢着厚重的狐裘轻叹,要他保重,也没人在月下同他说:“我走了,宋玉。”
可却不是全无痕迹,环扣上有字,扶桑还是去了所谓“仙山”,二殿下还是体弱多病——还是相合不是吗?
只是都跟他无有干系。因果被截断,有人要给他世间大圆满。
他这一辈子,被不知道谁篡改地不伦不类,有人在暗地里看他笑话。
永安侯世子鲜衣怒马的十八年,在望京的高台折翼。
——过于圆满,无波无澜,弱冠或是古稀又有什么分别?
生也是金玉堆,死也是金玉堆,喘着气躺下或者断了气躺下有什么区别?
谁想看我这样百岁无忧地活?
宋玉在疾风中闭眼,如释重负勾起一点笑。
人间啊,自该张臂以迎。
哪怕现在。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两万字完结,已经全文存稿箱!!
第104章 您没有信过我
他在赏花台下种了最摄人心魄的一朵花,而赏花台正门的房檐上,那出现又离开的人叹了一口气,将才摘下的面具又戴上了。
宋玉从高空急急坠落,到了半空猛地站稳了,成风的喊声还在耳朵里,似乎还听见有人说:永安侯世子疯了。
心脏还在因急速的坠落激跳,睁眼却发现才不是什么赏花台,才不是什么白天。
他没疯,但是快要疯了。
“宋玉疯了。”他站在灯火辉煌的街上也这样道。
一场豪赌,没输,却也没赢。
在永安侯府醒来是假的不错,可现在也不是真的。
他看着自己依旧空无一物的手背,被拥挤的人群撞得侧过身,那人顺口说了抱歉就领着身边的姑娘接着走了。
宋玉抬眼,看到不远处高耸的赏花台。
四周暗香浮动,各种花香混在一起,是插着鲜花的花灯。
他身上还是那身乱七八糟的衣服,可清楚记得自己从高台上一跃而下。
又是一次重来,不知道是谁锲而不舍。
明明是割舍不下的前生,可是想来就觉得心口发疼。
他随意拦住一个人,问:“见过扶桑吗?”
那人愣了一下才认出来这疯癫的人是谁,嗯啊了两句:“啊?三殿下……三殿下不是……”
“外访仙山了是吗?”宋玉记起来逆光消失的人,唇角浮起有些讥诮的弧度。
他逐渐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样难受了。
若他是割裂的两个人,若梦里梦外都是真的,若他既是宋玉也是另一个人,前半生鲜衣怒马和仙人崖上供灯都是真的,若他莫名其妙的热血沸腾是因为身体中的一部分本能的共鸣。
所以他为什么不愿意向扶桑的占有屈服,为什么又忍不住在他转身的时候难过?为什么对扶桑没法恶声恶气,会被他一身冰肌秀骨吸引,又为什么在二殿下咳嗽的时候忍不住也心悬?
为什么对他们既爱又恨,厌烦又忍不住关注?
为什么?
厌烦的是谁,难过的是谁?这是谁的本能,命里带来的殇?
是谁因久困樊笼厌恶这些束缚,又是谁夜以继日地寻回去的路?
或者若那割裂的两个人其实是一个人。
虹风台下问他:“可要嫁二哥”的,和奂儿耶问他协约还算不算数的,南辕北辙的两个人,会不会,是一个人?
滑天下之大稽了,宋玉!荒唐如斯的猜想,可你确实在三十三丈高的台子上安然无恙站在了灯火通明的长街。
若那一跃果真死了,你才真是个笑话,可你居然没死。
潇洒挥手,说事事顺遂的,和穷追不舍跟着自己一路向西的,其实是一个人。
宋玉仿佛被虚空扇了一耳光。
他说自己无论如何都会认得的人,成日地出现,跟他笑言卖好,跟他天定良缘。
他以为够不到的地方就在他眼前,抬眼就看见了。
玲珑水榭一场梦,永安侯府一场梦,河西一场梦,最后睁眼又在永安侯府。
赏花台一跃而下也是一场梦。
他知道那人在怎么报复自己了。
他面也不露,用这样的方式叫他自省:
这不是你惯常的手段?你不是最喜欢倒换因果?不是就喜欢这样戏弄于人?不是也虚张声势,做什么偷天换日的事情来贻笑大方?
不是你最喜欢这样?
诛心吗?
看看,这样的一辈子,顺风顺水的一辈子,将你瞒在鼓里,外头的风雨丁点儿都不叫你看,将这样虚假的现世安好拿给你,你要吗?
去吧,你最爱的风流人间,轻轻松松给你了,你咬咬牙闭上眼,就当不知道,不是嘴硬吗?去吧,你说什么我许给你什么。
仿佛又是一场大梦,他觉得接下来醒来他就会在三明洞的山巅了,天下太平,又是半夜好醉,他一睁眼,太阳正要冒头,程璧骂骂咧咧来找他,问他又去哪里鬼混了。
他会迷失,会忘了此刻坚信的一切,他会被留在完美无缺的‘现实’。
以牙还牙罢了,宋玉。
且看看,你我的手段,谁炉火纯青?
那路人愣了愣,不知道该说什么,宋玉又笑,极为嘲讽地问:“二殿下呢?还在府里养病吗?”
“二殿下……”那路人偏头想了想,迟疑点头:“今日二殿下似乎参宴了……”
居然出来了。
这回倒是不一样了。
宋玉问:“宴席设在哪里?”
那路人又指了指远处亮着灯火的赏花台,宋玉闻言,径直往虹风台上去,走了半天那路人才回过神,小声说:“不对……三殿下也在啊……不是早就回来了吗?”
三殿下从摘月楼回来,也在望京。
宋玉怒红了眼,路过杂耍摊子随手抢过来一把没有开刃的剑,不顾周遭人看疯子的目光径直上了赏花台,丫鬟内侍着急地涌过来拦他,宋玉将剑横在身前一路向上,直直到了赏花台上。
天子在最前面,三位殿下左右排布,还有个身着白袍,戴着面具的人在最中间被簇拥着,宋玉闯进来的时候伴随着一群内侍的大喊,众人回头,看见衣冠不整的宋玉拿着剑上来,扶桑见到宋玉讶然睁大眼想要上前一步,广黎不明所以喊他名字,天子沉着脸,一群人已经将他们护在了身后。
护卫望京的永安侯闻讯赶来,正看见自己的不孝子在御前持剑,没被剁成肉泥大概是因为众人忌讳这是永安侯世子。
老侯爷黑着脸:“你这臭小子,发什么疯?还不回家去躺着?”
宋玉不理他,眼睛直勾勾看着脸上戴着青鬼面具的人:“是你吗?”
那人目光闪了闪,旁边无人关注的二殿下苍白着脸咳嗽,宋玉看到面具后陌生的目光,又在扶桑和二殿下之间扫了几眼,剑拿得紧了一些,换来蜂拥而来侍卫们严阵以待,生怕他做什么大不敬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