缓了缓,将不安的感觉摒弃,才又接着说:“我从来当你是玩伴好友,终身大事,宋玉其实另有所好。”
他终于没再吊儿郎当,认认真真跟扶桑说了句真心话。
扶桑像是早知道会这样,垂着眼看腰上的平安扣,苦涩勾唇。
“你要找的地方,跟你的另有所好有关系吗?”
这些日子,到了晚上,宋玉天天都在屋顶看星象。
“……我不知道。”宋玉苦恼皱眉:“说实话,我至今不知道那仅仅是黄粱一梦还是真的存在过,可我一定要去。”这是不容有误的一件事,就算是水中月镜中花,就算今天在奂儿耶只能看到一抹海市蜃楼,也一定要去。
“我走了,宋玉。”
宋玉其实还想再说什么,问一问扶桑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而且莫名其妙,他看到扶桑失望的表情,居然有些愧疚。
明明他才是束手无策被挟持的人,此刻居然有些同情扶桑求而不得。
宋玉心想,也许是因为扶桑这副美人骨相,恰恰令他怜惜。
扶桑上了马又看他,宋玉朝他挥挥袖子,扶桑点头:“宋玉,此去生死不明,我祝你得偿所愿,找到你的穆赫里亚。”
闻言,宋玉正色起来,深深躬腰:“殿下一定平安,天下安定也有宋玉一份,且等我归来!咱们并肩作战,做袍泽!”
扶桑走了,宋玉也要走了。
他抬头,被乌云遮蔽的天上,月亮逐渐出现。
还没到十五,月亮不过一勾锐利的弯刀。
他屏息凝神,生怕隐约出现的星象被他的呼吸吹散……
终于,月辉大盛,月与岁星同光。
似乎又有人在看他,宋玉这回没再回头,朝着召唤他的方向而去。
作者有话说:
啊啊啊啊感谢海星!按理说应该加更,但是我又开始一卷收尾的常规性卡文,所以这两天加更有点点困难,但是不会鸽!一定会有的!最迟下周!!然后本文尾声接近,四月完结有望,很希望大家来看看专栏的其他文和预收!!很需要收藏!!磕头!!
第102章 梦幻泡影
奂儿耶沙漠出现了百年难得一见的异象,沙漠中出现波光粼粼一片湖水,薄薄一层水面映着月亮,映着妖异的天象,往下看,水下深不见底。
深渊对面,山崖缓缓耸立,月光穿越峡谷,映在湖面。
有人尽全力赶来,穿过层层阻碍。
双星伴月,巫泽也开始备战,他跟扶桑遇险的时候已经将老侯爷的马打发走了,估计早都回了望京。
宋玉徒步而来,看到了逐渐高耸的峭壁,这一路上他遇见了几乎所有可能与不可能的阻碍,野兽横行,狼群出没,甚至在半路还差点被风暴卷走。
宏伟的山崖似乎就在眼前,可望山跑死马。
终于,宋玉在天亮之前赶到了穆赫里亚。
抬起脚,水面下的深渊似乎要将他吞噬。
月亮西沉,山间已经快要看不到了,穆赫里亚也快要消失。
眼前就是快要虚幻的穆赫里亚,宋玉又看了幽暗又深不见底的水面一眼,没再犹豫一头扎进水面,连水花都没溅起来一个。
眼前出现一副曾在幻觉里看到的壁画,有个僧人在教化世人的途中遇见大水,无以渡,横江涉水而过,肉身死在半途,而后在水中央立地成佛。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
他不教化世人,但也一定要去,他要去看山崖上的经文,看是谁在崖下刻经,谁在深山画了壁画八百里,怕自己忘记?
宋玉水性还不错,但在这里,水性或许没什么用,他在虚空中不断下沉,不知道沉了多久还没到底。
忽而听到有人喊他,是扶桑的声音。
宋玉在一望无际的黑里睁眼,看不见声音来源,伸手摸了摸,摸到光滑石壁。
某个方向透出来一点幽暗的光,是一道缝隙,出口处站着个人,挡在光进来的地方,逆着光,宋玉看到他腰上的环佩。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脚已经踩在了地面。
“扶桑?你怎么在这儿?你不回望京吗?”
扶桑没回答他:“宋玉,你找到了吗?”
“找……”宋玉顺着他目光看过去,光透过扶桑的身体照进来,石壁上空无一物。
半壁自然也没有什么恢弘庙宇。
这里空荡荡,只有他和扶桑。
心被揪着疼了一下,来的时候一腔热血全盘崩溃,宋玉难以置信在石壁上一点点往过去摸,疯了一样:“没有?没有?怎么会没有?”
梦里出现的一切都是假的吗?那舞是假的?穆赫里亚是假的?
他呢?
宋玉疯了一样在空白的石壁上找,生怕自己不小心看漏了,但是一点点摸过去,指尖都在发烫。
“宋玉,你找到了吗?”
曙光微明,洒在了空白石壁上。
“……没有”他有些绝望,一时间忘了自己究竟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信誓旦旦以为存在的所有都幻灭在眼前,他真的到达的时候,穆赫里亚在他眼前崩塌。
一捧黄沙。
宋玉失力跪在地上。
“这样啊……”扶桑似乎也替他惋惜了一下,紧接着问:“那你现在还要往西去吗?”
宋玉摇了摇头,说不清他心里到底缺了什么,可他知道,他找不到了。
此生再也不会找到穆赫里亚。
传说中的穆赫里亚是存在的,但他看到的那些却没有,这世间一切都是真的,唯独他坚信存在的心念为假。
他千辛万苦赶来,原来只是为了证明,他不太确定的黄粱一梦,果真是黄粱一梦。
梦幻泡影。
“不去了,宋玉要回家了。”
“好。”扶桑高兴了一点:“那你赶快一点,还来得及过节。”
宋玉还没从打击中回神,听他这么说,问:“要一起走吗?”
这回扶桑却没有很高兴地走过来,他摇了摇头,如释重负:“我不走啦,宋玉。”
宋玉循声望去,扶桑的身影越来越透明,最终被亮起来的日出彻底射穿。
“我打算留下啦。”
“留在……”哪里?话没问出来,已经来不及了。
扶桑消失了。
天光大亮,穆赫里亚也消失了。
他站在一望无垠空无一物的黄沙里,也被刺目的日出照得睁不开眼,紧接着开始晕眩,天旋地转。
成风惊喜地喊:“世子醒了!世子爷醒了!”
头疼,浑身都疼。
宋玉嗓子干的冒烟,不知道是在沙漠里走了多久。
“水……”
水递到嘴边便一饮而尽,还是解不了渴,成风在旁边喊他,宋玉逐渐找回意识才想起来他出门并没有带成风。
挣扎睁开眼,入眼所见却是望京里,他的卧房,头顶就是绫罗帐红木床,身下不是黄沙,是他松软的床榻。
“怎么在这儿?”他喃喃开口。
商氏闻声而来,成风已经絮絮叨叨说开了:“爷,您可吓死人了,怎么听了一场戏就生了这么大一场病?都烧了七八天了,再不醒,夫人就要给您办法事招魂了!”
宋玉艰难地撑起来:“七八天?今天是什么时候了?”
“您是病糊涂了,今儿花圣节啊!全望京都在斗花呢!”
宋玉喃喃重复:“全望京。”
他还没出望京。
河西呢?穆赫里亚呢?
他心里发空:“扶桑呢?”
他想起在日出时消失的扶桑,不知为何,心里总有些难过。
“三殿下?”成风奇怪看他一眼,道:“三殿下离开望京多年,好久没回来了。”
商氏进门听到宋玉在问扶桑,也有些奇怪:“我儿醒了?病了这么久,可太吓人了。”
身边还是一贯伺候的陶秋。
宋玉望着眼前几张脸,睡久了眼前模糊,他眨了眨眼以适应,这几张脸在眼前逐渐清晰,他却感觉人间离他很远了。
他被这些喧闹吵嚷隔开,活在了不知道哪里的夹缝。
怎么一觉醒来,所有一切都跟自己记忆中不一样了?
“扶桑没有回来?”
“没有啊。”
“……那”宋玉说不清心头密密麻麻的刺痛,只感觉有些事情再不问,他就要彻底忘掉了:“还有……二殿下呢?”
淮雪呢?他总还是在的吧?
“二殿下?”成风扭头看商氏,商氏有些迟疑:“怎么忽然问起二殿下?”
“二殿下呢?”宋玉忽然觉得恐慌。
他记起来离开望京的时候,二殿下祝他事事顺遂。
他想起来某日,在泉津筑醒来,桌上一笺信纸。
写了什么?
宋玉猛地被点醒。
“我的香囊呢?成风?香囊呢!”宋玉疯了一样翻找,成风吓了一跳,拿起屏风上的衣服给他拿香囊,宋玉没看到他想找的那一只,却只看到一只平安扣。
“这个怎么会在这儿?”
“哪儿?”成风愣愣地,拿起那平安扣:“世子爷,这个平安扣您自小没离身啊……”
耳边轰鸣半晌,宋玉很久才问:“那婚约呢?扶桑的婚约呢?”
商氏在旁边看他发疯良久,成风也说不出来话。
过了好久,商氏才摸了摸宋玉出了一层冷汗的额头,拿手帕给他擦掉:“什么婚约?三殿下外访仙山去修行了,没有婚约。”
宋玉拖着病体站在了南古巷口,没看见破旧的招子,巷子里是几户人家,他以为的小店不是小店,门口坐着老妪,怀里摆着一箩野菜,正在同对门妇人闲话,扎着羊角辫的小孙女蹲在附近抛石子玩。
三殿下离开望京多年,并未回来,二殿下体弱多病,深居简出。
望京里正在热热闹闹办花圣,没有双星伴月,没有穆赫里亚,四海升平,天下安定。
他是望京第一纨绔,永安侯府的世子爷,仗着祖宗荫蔽在望京为非作歹,从没出过中原,更没有去过河西。
极美满的一辈子,美满到令人不解。
一天之内,宋玉的乾坤崩塌两次。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绝望之际,他猛地想起有人说,花圣节,摘月楼有人要来望京。
看着时间,斗花宴已经快结束了。
第103章 死在他圆满的十八
宋玉到的时候斗花已经结束了,天子与民同乐之后,仪仗已经离开,其余人也涌动着正要散了。
宋玉一脸憔悴气喘吁吁,衣衫不整的样子跟今天的望京格格不入,也跟里头出来的那些人格格不入。街上水泄不通,就连乞丐也要收好破烂折一支路边的杂花别在腰上头上过一个节,遑论望京最高的赏花台上都是王公贵族,各个衣着隆重,顶上簪花,因此那些人路过宋玉身边时甚至都没能在第一时间认出来这是永安侯世子。
晚上还有灯火会,那些人正在议论某个州府得了魁首,得了什么赏赐,有多么荣耀。
说着什么,他听不进耳朵。宋玉探着脖子四处张望,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
人有时候就是这样的,梦醒了,梦里很多惊心动魄的事情,很想记住,但却难以抗拒地渐渐模糊,最后记住的只有一些零碎的细节。
就像那天,他一觉醒来风风火火说要去河西,梦里美轮美奂的仙境醒来之后很快就觉得记不清了,可他觉得非去不可,因为那什么可笑的宿命感。
所以非得去亲眼看一看才行,现在也是如此。
梦里撕心裂肺的感觉正在逐渐模糊,甚至他已经快要记不清楚自己为什么那么失望,为什么会觉得这辈子没意义了。
明明他是锦绣堆里溜街打马的永安侯世子,逛一逛青楼吃一吃酒、三月里春猎、八月里游湖,跟相熟的纨绔阔天阔地漫无边际地嚣张,就觉得天上地下独一份逍遥了,为什么此刻会站在这个地方怅然?
是一场梦。
宋玉心想,或许是因为他的父亲驻扎河西,回来的时候跟他说过边关。
说大漠孤烟,碧草连天长不到的关外怎么广阔无垠,比望京的天要蓝地多,风也粗犷的边关,就连随意的吆喝也能传很远。
说雪落满乌兰的山间,僧侣在半山腰汲水。
说黑的山白的雪蓝的天,中间点缀了一抹红色的经幡,是怎么样令人震撼的美。
说骆驼载着蛮族的姑娘,驼铃响了就是有客人来。
一定是望京太小,还不够他放马,所以才在梦里那么向往河西。
才大梦一场,以为有人在等他。
幼时父母不在身边,扶桑和他一起长大,招猫逗狗的挚友一夕之间离开望京去修道了,繁花似锦的望京叫他郁闷,离他而去的好友令他失望,所以在梦里荒唐地梦见他们曾有一桩婚约,被众人强逼来的,他要不情不愿去配扶桑。
也没有狐狸似的高深莫测的二殿下,除了小时候几面,体弱的二殿下从不在人前露面,不说相熟,或许二殿下从眼前路过他也未必认得。
更没有什么不尽渊动荡,也是他向往父亲那样快意的驰骋沙场,向往风沙烈日,所以在梦里捏造出来一场大难,给自己一个当英雄的机会,可还没上战场,梦醒了。
可这不是最最圆满的一生吗?
荒唐!
宋玉眼尾发红,忽然间不知道自己何必站在这。
梦里的一切都快忘记了,吉光片羽的星点,被他揪住,想去证明一个虚无缥缈的梦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