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矇揉着眉心走出来,有拣些有用的去后院汇报。才走到连廊,便听见身后响起厚重的脚步声。
他蓦然回首,青白二色的衣襟飘动,一派韧柳之姿。沈矇乃是中原宣族人,在风息城吃百家饭长大,又蒙华舜照拂,发誓要死生效劳。沈矇立于庭中,看着远处走来的宽阔身影,竟不知道要作何表情。
“矇……”屈凤鸣刚吐出一个字,就收了回去,硬生生改成了“沈军师”,他一张黝黑的面庞被室内的炭火熏得通红,问道:“你觉得少主真的扛得住?”
屈凤鸣面露忧色,沈矇面无表情:“你不信少主?”
他的一张脸,在日头下也是冷白色,屈凤鸣突然重重叹了口气,“我信你。”
一时风声大动,檐上掉落的雪块压塌了院内的修竹。屈凤鸣回神时,面前的人已走入风里,一身广袍大袖随风摇晃,只剩下声音还留着原地:
“他担不起也要担,否则放眼城内,哪里还有能肩挑山海之人?”
第9章 失城
有一句话是这样讲的,福不双至,祸不单行。
华舜去世一月,还未过七七,自风息城头西望,尘土飞杨。有斥候来报,是大军将至了。
西戎二十余万铁骑,由戎帝格尔塔里克的妻弟卓和亲自挂帅,日夜兼程奔赴风息关,战马的铁蹄踏飞了百里黄沙的尘土,同时还有一封信附送:借道,还是与大军会面呢?
自此,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于是,议事堂上的权位之争已然歇了,大人们剥下嚣张的面皮,换上了一张张晚娘苦瓜脸。有害怕正面冲突,主张借道的,但谁不知道借道就是不战而降?有说就决一死战的,但看到斥候前线发来的密信,都沉默了。
二十万大军……风息城守军不足五万,这四倍之数……
大公和二公怕了,只剩下一个华礼,还义愤地握着拳头,要争个鱼死网破。大公是个主和派,在劝自己幺弟“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的时候,被对方“呸”了一脸唾沫。
双方正在僵持,议事堂的大门却被一脚踹开。进来的人一身素孝,背后跟着百位精装护卫,大刀凛凛。华清渡白衣披发,径自走到大殿正中城主位上,泰然坐下,带来的武人亮着兵刃,将几位大公遗老团团围住。
华清渡眼角生寒,嗤笑了一声:“吵了这么久,各位都是用舌头带兵打仗的吗?”
或许是装羊羔装得太久,偶然撕下了这张皮,太过唬人了些。他冷冷看了大公一眼,“大伯真是不顾念祖宗基业。开门借道?您也想得出来。到时候,城破国灭,沦为奴隶的,难道只你一家吗?”
“我族,没有不战而降的道理。”
二月二十,前线的卢关失守。
三月初一,附城多疆被戎军攻占。
自此之后,风息城真正成为一座孤城。
战线没有像卓和预想一样迅速推进。风息城的守军像一块最硬的石头,让他无处下嘴。这背后,是背水一战的勇气。
因为人人都知道,风息一族被宣、戎二国排斥已久,若失了城池……他们就再也没有可以依凭之处了。
这是他们的家啊。
黑云蔽日,战火连天。风沙卷着旌旗,天地之间只剩下号角声、刀兵声、厮杀声……能够守城的将领全部用上,全城披挂,乃至妇孺。
期间只有一件趣事。在战斗打响之初,屈凤鸣将军一脸忧色地看着琼芥提出那件重甲,问他:“以少主的身体,真的能上战场吗?”
“城主,”琼芥纠正他,然后一本正经道,“他跟在火器大炮后面,装点火药,点些引线,还是没问题的。”
屈凤鸣一脸古怪地看着琼芥身后的人,琼芥诧异:“有什么问题吗?”
但那位众人不看好的城主,在战斗开始之后,就没有下过城楼。
卓和急于拿下风息城,好去朝里论功行赏,进位王爵。可华清渡足足拖了他三十来日,每日被城上火炮轰下来,伤重身死的士兵,比城头被箭矢射下的守军只多不少,他心急,难道只能打消耗战了吗?
华清渡亦如热锅上的蚂蚁,他已向平宥母族请援,但援军迟迟未到。
与此同时,东方的宣国大军大量集结,作壁上观,只等其中一方疲软,好收渔翁之利。
华清渡从城墙上爬起来,脸已经灰得看不出人样,即便风息士兵再如何顽强,也抵不过几倍之数。戎军已架起了云梯,破城只是时间问题。
身边的人还在义愤,说戎军欺辱丧父的孤儿幼主,太不懂礼义。但华清渡心里明白,已经到了决断之时。
是战至最后一人,还是……
但无论如何,绝不能让风息的百姓落入强盗的手里。
四月初三,戎军的火炮在城墙上炸开,死伤近百人。华清渡看着议事堂里的布防图,陷入沉思。
他的指头无意识地在木桌上划动,直到木头被他刻得千疮百孔,他的手也鲜血淋漓。
三公、屈凤鸣等人在门外等他决断,生死关头,满城哀戚。
他看着位于城主位背后,最首处那张堪舆图,曾几何时,风息也是山河壮阔,一片大国,难道真的要断送在他手里吗?
到地下之后,他如何能见列祖列宗呢?
但战至最后一人,除了死得体面些,还有何意义吗?
门外的人站着,面前是晦暗天色,枯木死竹。他们等了许久,才见华清渡从房里出来,他面无表情,一双眼却是大悲大恸,琼芥一瞬间觉得,他好像老了许多。
“弃城吧。”他说。
华清渡计划从北门突围,那里地势险要难攻,因而敌军防备最弱。自北门退入戈壁黄沙之中,然后率众西北而行,去投奔他的母舅,平宥部族长平宥丹殊。
他的重甲已坚固得如焊在身上,背上背着他先父留下的斩岳枪。华清渡在琼芥领命转身的一刻猛然拉住他的手腕,他突然有些伤感,这一役必然死伤无数,不知道这之后,还能不能再见到了。
琼芥被他扯得迟疑了一下,“怎么了?”
华清渡自怀里拿出那个密匣,其上镶嵌的鸽血红与黑耀石历经风沙却依然完好如初,他看着那个盒子,默然许久,随即道:“若我死在这里,你……”
琼芥眼色如墨,摇了摇头,“打住,”他说,“我这辈子再不受死人的托。”
那一日,月明星稀。城北的戎军正在营帐之前巡逻,突然被抹了脖子,琼芥吐出短刀,面上沾血,向身后的属下道:“西北位置还有一队巡逻军,你们三人,去把他们解决掉。其余人等,拿出火折子。”
他狠狠道:“放火!”
先锋军神不知鬼不觉地把戎军的耳目们清理掉,快得像菜刀切豆腐。随后灼热的火浪伴随着火油的刺鼻气味冲天而起,一部分熟睡的戎军瞬间成了冤魂。
风息军队悄然而出,护卫着城里的平头百姓。但戎军没有沉默太久,片刻之后号角高起,大叫:“敌袭!敌袭!”
琼芥将冲来的士兵一一斩杀,飞身上马,他的一身战甲已经被鲜血染成了红色。身后的先锋军也是身披红甲,似从地狱归来。
华清渡一枪捅穿了迎面而来的戎军,那士兵被挑在枪上,蓝色的眼睛骨碌碌一转,不动了。
但他心里明白,卓和的部众远不止如此能耐。
下一刻,一只飞驰的箭矢从他左胸位置穿了过去,空气中涌动着窒息般的血腥气。华清渡有一瞬间的晃神,难道这样就结束了吗?
但死亡并没有在下一刻到来,那只箭偏了,没有射穿他的心脏。华清渡痛得受不住,在马背上晃了一晃。
片刻,马上一重,他只觉得腰上一紧,被人牢牢搂在怀里,“城主?”
他忍着痛,将露出来的箭身折了,箭柄藏在盔甲里。他是主帅,是旗帜,受再重的伤,军心不能散。
华清渡一把拉住身后人的胳膊,声音已经痛得艰涩沙哑,恳切道:“阿荆,你撑着我,我不能倒。”
身前的人涌出大股大股的血,嘴唇发颤,一双眼睛却坚定决然。琼芥没有出声,突然从胸腔心口处涌出一股如火的、灼烧般的疼痛,他用胸膛支撑着身前的人,心里只有一句话:只要我站着,还有一口气在,就不会叫你倒下。
刀器冰冷,劈砍下去,鲜血四溢,不近人情。人心是种至柔之物,但在生死之际,它又能克万物,凝聚成一种劈山之力。
风息军劈开北门的敌人,但卓和的其他军士已经得到追击之令,而此刻还有十分之一的城民没有撤离。华清渡强瞠着双目,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带着自己的亲军,逆流而去。
“华礼?!”
华礼一支长枪,已经沾染了血气,他表情复杂地转向华清渡,声音冷厉:“好好活着,带着大家活下去。记住,华清渡,这是你最后一次输。”
他一张脸瘫着,连笑容也不留下一个,华清渡想起,在他父亲的一众兄弟之中,只有这个小叔叔,愚钝鲁直,最不讨喜。连脾气不错的父亲都无奈评价,他这个弟弟是“又笨又傲”。
为人也不合时宜,先祖等征战疆场流汗流血时,他尚在襁褓之中。待他长大成人,见到的就是算得上和平的风息城,山河改易已成定局。偏偏华礼是个武痴,一腔收复失地的热血,总是以为自己一身本领得不到施展,痛苦抑郁。
他持枪策马的背影已渐渐远去,冲向那些奔涌而来的凶悍戎军。华礼的背影与华清渡记忆中华舜的背影渐渐重合,变得分辨不清。他不觉有些负疚,自觉这些年都看错了这位小叔叔,原来华家的热血没有冷透,血性没有失传,还是有人敢怀着万夫莫匹之勇,为不可能之事业撒血抛颅。
他从此可以昂首于地下,傲视群雄,说:“我不是说说而已,当兵祸降临之时,我不做逃兵的。”
华清渡最后再望了一眼风息城,紧咬牙关,直面无际黄沙,啸啸朔风,守军突破重围,扬鞭策马而去。
而身后这座历经风霜不倒的城池,终于在连天的烽烟炮火里,碎成了一片粉末。
第10章 夜奔
兵马奔了足足一天一夜,才算完全逃开了追兵,可以驻营生火,稍事休息。等到下马的时候,琼芥怀里的人已经烧得糊里糊涂了。
他用额头碰了碰华清渡的脸颊,只觉得他烫得像火,要把自己的额头都烫脱皮了,不禁有些责备:“你的那件软甲呢,为什么不穿?”
华清渡劫后余生,现在正在憨憨地笑,烧得有点儿傻乎乎的,抬手指了指远处的则蓝夫人,“给她穿了。”
琼芥无奈,这个华清渡,每天说着后母讨厌,还给人家软甲穿,净干些口不对心的事。
风息军护着百姓,多有折损,剩下不到一万。华清渡的一文一武两员大将——沈矇和屈凤鸣,现在正惨兮兮地坐在一处,一个头上包着纱布好像被打傻了,一个胳膊捆着纱布可能是残了,真像两枚狗头。
琼芥把华清渡安置下来,跑向两人,“军医呢?”
狗头二号屈凤鸣撑起来,紧张地看着琼芥,直觉他身上的血特多,“阿荆你受伤了?”
“不是我,”琼芥低声说,“是城主。”
华清渡装得好,两个人乍听之下,惊得不轻,赶紧手忙脚乱地把军医推过来。军医揭开华清渡的甲胄,里面血肉模糊的一片,箭嵌在肉里,当场滴了一头汗:“这……”
他只是个郎中,最擅长的是安胎助产,因为情况紧急才被充作了军医,平时包个扎上个药还好,骤然要他拔箭,还是给这么个大人物……
军医害怕地咽了咽口水,琼芥焦急道:“城主怎么样?”
“这箭没有刺穿内脏,但是流血很多,要是不赶紧医治,只怕……”军医说到一半,手里就被塞了东西,“那你就赶紧医治!”
军医拿着挖箭的刀,直打哆嗦,突然被一把推开,一个女声厉声道:“滚开吧,废物。”
围着的人定睛一看,那女人不是别人,正是身怀六甲的则蓝夫人。她没有梳发髻戴钗,长发像男人一样束在脑后,一身粗布衣服,袖子高高挽起,多了飒爽之姿。
在府里,她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秀,从来不红脸生气,一副好脾气的样子。但现是在呢,她像是被夺了舍,完全变了个人,一口一个“混蛋”,一口一个“老娘”的。
“喂,”则蓝对旁边的一个将士道,“刚看你挖毒,你手稳,来给我姐她儿子看着点儿。”又冲身后道:“阿荆,从后面抱住你家少主。”
只见则蓝从随身的药箱里拿出一个瓶子,手指探到里面,挖出一大块嫩绿色的膏体,涂抹在华清渡伤口周围,又把剩下的药抹在绷带上。她力大无比,一把把残箭拔了出来,又把绷带缠住止血。
那绿色的药不知道是什么,但效果奇佳,登时血就止住了。琼芥看着伤口,还是不安心,“夫人,这样就可以了吗?”
“可以了,”则蓝道,“他华家的儿郎,命硬。”
则蓝走后,琼芥怕华清渡卧在沙里难受,依然在背后垫着他,侧身向帮忙的将士道了声谢,那将士盯着他的脸,看了好一会儿,突然憨实一笑,惊喜道:“我认得你!”
见他不解,将士又道:“你不记得我了?你进城的时候,是我检查了你的通关文牒,你说你是风息族,我问你干什么来的,你说‘回家’。”
琼芥想起来了,他是那个很热心肠的守卫。只听那人似乎悲从中来,沮丧地道:“可我们已经没有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