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中俱是肃杀血气,他立于庭院,心生茫然。下一刻,琼芥衔起无心短刀,径直向城主寝阁去。
才走出百步,还未碰到寝阁高墙,琼芥只觉背上一寒,地上凭空出现一个腾飞的影子。
下一秒,一把有小臂粗的藤鞭直朝他颈部劈来,鞭子是全是尖锐的倒刺,已经被人血哺育成暗红。琼芥一个板桥式,闪了过去,被扯下一片衣衫。
只见挥鞭人一身漆黑,高踞树顶,以黑巾蒙面。那把鞭子灵活如蛇,只是余威就震得琼芥的胸膛火辣辣地疼。挥鞭人见一击不中,又是一鞭,琼芥后退半步,以腰为轴,狠狠借力,乃是大荒刀的第四式“渡海”。
大荒八式分别为“出山”、“争流”、“平川”、“渡海”、“偃”、“破”、“震”和“开天辟地”,越往后,招式越简单,像“开天辟地”一式,只是简单将刀横劈。
但越到后招,就越难领悟。以琼芥如今的水平,只能将前三式完全参透,这情急之下打出的“渡海”,已然是他没有到达过的高度。
刀气四溢,杀意凛然。
只是一式,琼芥就感觉脱力。但黑衣人不闪不避,只胸前发出一股气浪,猛击在琼芥胸膛。
琼芥只觉天旋地转,轰然倒地,自牙齿缝里涌出一滩血。
第7章 潇潇(二)
持鞭的黑衣人飞身跃起,落至地下,降落一瞬涌出一股蛇胆腥味,排山倒海,几乎将人吞没至顶,他看着地上的人,“桀桀”笑了两声,声音嘶哑如破风箱。
“多久没见到大荒刀了,可惜了……”他黄色的眼珠一闪而过,瞳孔细若针尖,竖立在眼眶里,真如一只嘶嘶吐信的毒蛇,黑鞭高举过头——
只听“轰隆”一声巨响,一杆长枪狠刺如鞭身,那鞭子竟将有生命一样,痛得扭动起来,银色长枪一击之后,迅速回到主人手中,华舜高喝:“西纳!你成名已久,也算个人物,欺负小辈算什么本事?”
华舜提住琼芥的腰,把人夹在胳膊下。这时周围又落下三人,均是一身漆黑。琼芥看到左首位置的人,胳膊上缠着一条巨大的蜈蚣。
华舜冷笑一声,“好大的手笔,居然请得起‘五毒’,不过诸位今天既然来了,就别想走了!”
西纳狂笑几声,黑色的诡异长鞭如蛇扭动,比了个手势:“那也要看华城主有没有这个本事。”
下一秒,漫天毒虫如雨洒下,黑压压一片,十足可怖,但那把斩岳枪势不可挡,所到之处遍布银光,那些毒虫像被吸干了一般,干瘪地掉在地上。
这是琼芥第一次看到华舜出手,斩岳枪与攻防兼备的大荒八式不同,只有进攻,没有防守,每一招都是孤注一掷。西纳却叫喝道:“华舜,你的功夫可是大不如前了!”
他如何能不知道华舜身中奇毒,已经并发肺腑,此刻虽然还撑着一张皮架子,内里已全部被掏空。华舜却浑不在意,转头对琼芥道:“孩子,你知道斩岳枪最重要的是什么吗?”
二十多年压着一身重病,苟延残喘,如今一战,华舜只觉畅快。他在刀枪剑影之间,恍惚记起自己的少年时,一柄红缨长枪,单枪匹马,傲立流沙坡之上,将五位绝世高手,一一挑于马下。
彼时意气风发,以为只凭此枪,天地便任遨游了,但这之后,是天翻地覆,是重任在肩……是红颜枯骨。
华舜心口一痛,一滴毒血无声从口里流了出来,被枪尖挑去,气焰一时暴涨,大喝道:“是一往无前,瞧好了!”
那把枪横破虚空,一枪穿透了西纳的胸膛。那蛇人显然没想到他一具病躯,还有如此气力,惊愕地瞠大双目,被狠钉在树上。华舜召回斩岳,浴血的枪,已是一片殷红。
“可惜了,蛇的心不在那里。”他冷然道。
几息之间,西纳散成上百条毒蛇,狂涌而来,华舜冷笑一声,悄然出手。
在琼芥的角度,只看到他手里的枪轻轻一摆,但在电光火石之间,他听到了轰鸣的刀兵之声。
不是一个人,不是十个人,而是万众一心的气势,他一人立于天地间,便是一座山,一个国。
真正的万夫莫开之勇。
琼芥猝然之间,已经喉头滞涩,忽然腿下一动,将第四式“渡海”和斩岳枪法融了起来!
一时间狂风大作,逍遥内力倾泻而出,却坚韧如斯,硬如刀锋。空气中响起西纳撕心裂肺的狂吼声,琼芥恍惚间,看见华舜对他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壁虎,你还要躲多久!”
随着华舜的一声大喝,墙上飘来一片黑雾。江湖中人都以为西纳是五毒之首,但华舜明白,这魁首其实是壁虎毕流芳。西纳是人蛇交合产生的畸物,天生剧毒,但这位壁虎,是却实打实一步一个脚印修炼出来的。
壁虎毕流芳已隐世十几年,恐又有精进了。
黑雾在接近华舜一掌的地方化成了人形,他是个驼背瘦小的老人,一双手出奇大,浑圆肿胀,没有一丝折纹。那老头面庞丑陋干瘪,形容尴尬,手漫不经心地一扬。
但就是这一击,让琼芥瞪大了双目,这老人的功力……西纳连给他提鞋都不配!
华舜不再说话,面上的表情已经变得严峻,斩岳枪上覆了十足十的内力,直直迎上那双手。
斩岳枪法没有任何花哨,就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两人一滑一锐,一如鬼如魅,一坚毅似铁,上一代的两位传奇碰在一处,进行的,还是一场生死搏!
不知何时,争斗的中心已经到了城主阁内,琼芥坚持不懈往其余四毒身上补刀,转头时一阵惊愕,华舜的四肢竟已遍布黑气。
琼芥目眦欲裂:“城主!”
毕流芳浑黄色的眼珠一转,向琼芥扑来,琼芥近乎被他锁定了一般,动弹不得,但被华舜一把拽了回去。
“华家小子,还有闲心管别人!”壁虎尖酸地叫道,听声音竟然是个女人。华舜吐出一口黑血,笑得狂放:“要不是我有疾在身,岂容你这老匹夫蹦跶!”
他将一物塞进琼芥怀里,“接着!”
那是一个只有巴掌大小的木匣,此物一出,周围几人立露贪婪之色。华舜用枪生生扛住毕流芳的巨手,艰难回顾:“此物重于我等性命,不到山穷水尽之时,不能打开,记住!千万不能落入他人之手!”
琼芥愣在当场,只觉怀内一阵灼热,似有千斤之重。华舜又道:“你要护卫此物,襄助渡儿。告诉他,我此生对他不住,但风息不能无人来护,这是我们一族万世万代必须承担的使命!为它而死,亦是每一任风息城主的结局!”
他的四肢已经毒发溃烂,涌出大股大股的鲜血。华舜站在城主阁之内,满心遗憾,身负风息一族存亡的使命,周旋于两大王朝,到头来不过是留下了小小一城。同胞流落四海无力援手,爱妻遭人毒手未能施救,对于独子,也是关心不足……
残喘半世,如今也算是以身殉道,死得其所。至于这一身罪孽,就让他到地下去赎吧。
他的一双碧眼,又恢复了旧时的风采,持枪四顾,晦暗的烛火里,已看不清半头华发。
但岁月如滚滚不绝东流水,岂有人能长少年?
未来,还是要留给这些年轻人的。
华舜一掌将琼芥推出门外,用尽全力:“你记着,救命之恩不可不报!”
那城主阁,是一座碉堡,更是一间死牢,琼芥在门关的一瞬,最后看到了华舜的身影,斩岳枪没有输局,不战至身死,就不会倒下。
苍天无情,竟使英雄末路。
琼芥怔了,随即回神,转身向外狂奔去,要去找城内的援军。却在即将出门的一刻,望到了自上元灯节归来的华清渡,仍是玉面锦衣,看着大开的门户,眼中带着种不知何故的懵懂。
他一身血污,揣着滚热的、还带体温的密匣,嘴唇嗡动,无声地唤道:“少主……”
第8章 肩挑
琼芥被推撞在墙上,华清渡一张纨绔的皮已经全部剥尽,只剩下不加遮掩的恶劣狠辣。
他的手死死掐住琼芥的脖颈儿,直把人掐得面色青紫,快断了气。
手下们扒开了城主阁的外墙,迎面一股腥辣的臭气,地上软软躺着四具尸体,从衣着饰物看,是华舜和三毒,被毒虫啃得只剩下白骨,毕流芳和西纳早已不见踪影。
华清渡一看见掉在地上的斩岳枪,就发了疯,质问琼芥他怎么会在府里,对方答不出来,便掐着人的脖子往死里弄。琼芥明明一巴掌就能将他打翻,此刻却躲也没躲,任由华清渡在他身上作威作福。
密匣躺在案几上,已经按照华舜的遗言,交给华清渡了。他曾数次谋划将密匣偷走,但真被人轻而易举交到手里,琼芥却一点不想要。
请英令完不成,只是没有赏金,但偷走这个盒子,真是要了华清渡的命了……每个人的心都是父母生的,血肉长的,救命之恩,不可以不报。
他看着华清渡,视线都因缺氧而模糊,华清渡却突然松了手,瘫在地上,“你走吧。”
琼芥没出声,也没动,就在原地站着。华清渡眼睛红得滴血,眼角却是干的,“他死了,你们终于满意了?滚啊!滚啊!”
他随手抄起身边的东西,就往琼芥身上砸,一个砚台嗑破了额角,血流了一脸。华清渡一眼都没看他,用力掷着花瓶、茶壶、摆件、书本……等到身后传来关门声,他才停下来。
他的目光停在案上,那里放着一碟梅花糕,华清渡大把大把抓起来,粉糕塞了满嘴,他死命吞咽,一直到呛到恶心,全吐了出来。
华清渡伏在地上,剧烈地咳嗽。
他想,自己这辈子大概都不会再嗜甜了。
外面是声势浩大的丧仪,华清渡一次没有哭过,只是一头栽了过去,病得昏天暗地,在偶然清醒的病隙,见有人在床边照顾他,铁手又冰又冷,笨拙得要命。
那笨蛋一低头,脖子上还有未消的紫色掐印,华清渡皱着眉,将一口汤药吸了去,烧到干燥起皮的嘴唇短短续续出气:“……你不要以为……这样……我就领情……”
那人的手冷得像铁,很不温柔,说话也不讨喜,“我又不要你领情。”
他有一肚子气,郁结在胸口,找不到出口,不知道向谁发才好,只能装作凶狠,“……我一点也不喜欢你。”
闻言,那人沉默了一会儿,回话又是刀枪不入,“我又不要你喜欢。”
琼芥看着床上躺尸的人,一双眼睛似睁似闭,也不知道是醒着还是说梦话呢,左右这些药吊着命,死不了。他听到华清渡叹了口气,很小声地说,“反正我也没用了,你走吧……”
虽然如此,手却拉他拉得死紧。
琼芥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华舜托孤,要他襄助华清渡,他就留在这里,略尽绵力,只是希望床上这位不要烧坏了,叫他一辈子照顾个只会流涎水的傻子就好。
华傻子生病的时候,风息城里也未得消停,此刻大殿内便在进行一场大会,在座都是城中有头脸的人物,此番到来,说来吊唁是虚的,讨论城主之位要由谁承继倒是真的。
华家支系三公,风息族遗老,连大着肚子的华夫人平宥则蓝都被请上了桌。议事堂的是圆桌,几人依次落座,只上首位置的狼皮楠木巨椅上没有坐人,一位三十上下,书生模样的俊秀男子立在巨椅之侧。
男子乃是军师沈矇,冷眼看着在座诸位。华舜几位兄弟大腹便便,已经被酒肉偷空了身子,早几年还能称“群狼”呢,如今一看,好大一群胖头狗。
还是一群只知道窝里叫唤,一咬一嘴毛的癞皮狗。沈矇脸上没什么表示,心里冷笑不已,就这么一群扶不起的东西,还想做城主呢。
几位大人一会儿是论资排辈,一会儿是论功,差点把小时候谁斗蛐蛐赢了一头这种小事都拿出来计较了,沈矇等待他们吵到油脸通红,嘴角泛白,才轻飘飘地道:“众位没听说过先祖遗诏吗?”
胖头狗们没人不知道,只是不乐意提,谈话的时候拐弯抹角避了开去,沈军师一开口,脸上都露出讪讪之色。
沈矇才不管他们是什么想法,朗声道:“传世之匣是风息一族立身之本,得此匣传承者,当为风息国……城主。”
现在没有人不知道密匣是在华清渡手里。华舜的大哥,他肚子最大,就称为大腹狗吧,道:“舜弟交付,这密匣自然是渡儿手里。但你怎知是传承而不是暂代,况且渡儿为人……”
“轻佻纨绔,不学无术!”他旁边的厚嘴三狗尖声道,“交在他手里,岂不是要我们亡国灭种?!”
老四名叫华礼,肚子最小,也忍不住,“交付密匣确定城主之位,怎能称得上公允,当时先祖受匣失地,才使我等如此委顿,受困于小小一城。”
风息国原是一块有相当面积的王国,在华清渡祖父手里才减缩为一城,但当时是内忧外患,积重难返,若非先祖,连这立锥之地也保不住。沈矇见他们为了高位不惜鞭自己亲爹的尸,眼神愈冷。
三公又回到了起始位置,吐沫横飞,沈矇一句嘴都插不上,议事堂嘈杂如菜场。末了,几位又想起在座还有一位女士:“则蓝阿嫂如何看?”
平宥则蓝一心想着自己煲在炉上的靓汤,神游在外,一句话没听着,偶然一堆人看向自己,干笑两声:“都好都好。”
众人又不依不饶,偏要她表个态,说出个所以然。由此又延伸出几箩筐争论,一言蔽之,都是废话。